第15章 章節
浣盈根本是在戲耍自己。
浣盈收斂笑意,目光鋒利地逼視着元溪。
“你心裏不是恨我恨得要死麽,做什麽還處處替我設想?你以為你在旁人面惺惺作态成功,在我面前就也會取得成效?我是很久很久以前就看透你,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可能受你任何欺騙!”
雪洞之中重歸沉默。
風雪從壘在洞口的雪塊縫隙中湧進,鋼刀一般劃在人身上。
冰冷與藥物的雙重功效下,元溪的身體早就麻木的幾乎沒有知覺。
他沒想到縱然自己機關算盡,躲過了朱衡的滄海劍,贏得了成周太子的信任,到頭來還是要死在北國的雪峰之上。
這一次,元溪連跳動不休的心髒也開始一點一點麻木。
他問她:“等到我死,你獨自從雪山離去之後,你打算如何告訴孩子關于他父親的一切,或許你根本就不會在他面前提我這個人?”
“我生不下他。”細碎的風雪凄迷了她的雙目,她的聲音別有一般悲沉,“我這樣狠毒的女人,縱然生下孩子,孩子也必将是個畸形殘軀。以殘缺的身體存活在陰險狡詐的世界裏,那又何苦?我只是被你害的格外孤單,才留他多陪我一些時日。你将希望放在他身上,那是白費功夫。”
元溪動了動手指,為他不能出世的孩子感到可悲。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他有什麽可憐,他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上。”
浣盈揚了揚頭,繼續去看洞外的山道。
元溪道:“你既決定如此,我也無話可說。”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整個肺部,一片冷痛。
“那麽你還有什麽遺憾嗎?若我能活着下山,我可以替你完成。”
元溪道:“我的确有個遺憾,但是不需要下山完成,在這裏就可以完成。”
浣盈心中沒有一絲感情起伏。
“你不就是想殺了我麽。”
“不是。”元溪輕輕吐出兩個字,連搖頭的力氣也不浪費。
“那你想做什麽?”
元溪望着她不甚明顯的腹部,雙眸之中流露出身為人父的慈愛。
“我想摸一摸他,和他說幾句話,杜若已經不見蹤影,他是我在人世間唯一的親人。”
浣盈心中的酸楚排山倒海般湧來,他盡管可恨,可他的确是個可憐之人。
她又在片刻之間想起自己的父親,意氣風發的年紀,死于充滿殺戮的戰場,到如今她甚至不記得父親的模樣。
三四歲的年紀就失去雙親,原本該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情,然而那時老天格外眷顧她,她仍然被親人像珍寶一般捧在手心裏愛護,快樂成長。
小時候的日子最是無憂無慮,那時一點也不希望長大,因為害怕長大之後,會離開親人身邊。他們那樣疼她愛她——盡管他時常喜歡捉弄自己——有朝一日如果自己離開他們身邊,他們一定舍不得她,而她自己也一定會傷心而死。
可是偶爾她又希望自己快快長大,因為長大後可以嫁人,如果她能夠嫁給自己想嫁的那個人,她就可以永遠和家人不分離。
她出嫁前的一個除夕夜,她偷酒喝醉,仿佛是在夢中,他問她長大後想嫁什麽樣的男子。然而縱然是在夢中,她也有許多羞怯,只能委婉的回答他的問題。
不知是她自己說錯答案,還是他誤解了她的意思,她做夢也沒想到,次年的盛夏,她就被嫁給了一個自己不想嫁的人。
元溪又在問她:“這個心願,你可以答應我嗎?”
浣盈從回憶中抽離自己,再不作想,直接答應他。
“可以。”
“謝謝。”
勸降歸順1
她走到元溪近前,元溪看準時機,突然将藏在手中的冰柱沖浣盈刺去。
酷寒的緣故,浣盈本就身體僵硬,而她對元溪又全無防備,元溪驟然出手,她眼睜睜地看着堅硬的冰柱刺入自己身體。
她既不想生下孩子,像她這樣惡毒的女人,也不必繼續活在世上。
元溪将力氣用盡,也撞倒在雪壁上。
浣盈到底痛得“嗯”一聲,但見她使力地将冰柱從胸口拔下,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發。
鮮血順着白衣緩緩流下,元溪仇視着她問:“杜若是否被你殺死?”
元溪見偷襲失敗,以為此次定然難逃她的毒手,豈知她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安靜地坐回遠處,仿佛身邊根本沒有他這個人的存在。
元溪見她如此,認定她是心虛,當下更為憂心杜若生死。
九寒山上,一年之中倒有半年積雪,食物極其難尋。最初的時候浣盈還能點柴生火,烤一兩只不幸踩在毒菱上的野物,後來大雪封山,縱然有一兩只動物出沒,落在地上的痕跡,眨眼之間也會被風雪掩蓋。
大雪連下數日,到了如今,非但食物難尋,連柴火亦難從厚厚的積雪中扒出。
浣盈自中午離開雪洞,在山間摸索尋找幾個時辰,也僅僅從樹洞中摸到幾顆橡樹果子。
洞外雪地松軟,她盡管不敢遠去,但一路來回,仍不免摔上幾跤。方才在外天寒地凍不曾察覺,待回到雪洞,才察覺衣衫發絲全部濕透。
濕衣貼在身上,人極其難過,她原本麻木的心情,也不由得黯然起來。
朱衡為何還未尋來?
她分明已在沿途留下線索,但凡朱衡肯找她,就不愁找到寒山之上。
難道她真的要死在這天寒地凍的雪山之上麽?
或許未必那麽悲觀,或許朱衡已在來的路上。
縱然朱衡相信杜若是她所殺,以朱衡待杜若之心,他最多生自己一場氣,卻絕不至于為杜若報仇,讓自己以命抵命。
與杜若相比,朱衡的心永遠是偏袒自己的,這一點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再清楚不過。
但是,朱衡究竟幾時幾刻才會出現?
她的身體驟冷驟熱,熱時如置身火海,冷時如置身冰窟,如果他再不出現,她就将陪着元溪一起命喪雪山。
也或許他就不要出現吧。
混混沌沌中,她倏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天色漸黑,黑夜更是凄冷。
今夜無雪無月,洞中一片暗沉。
暗沉之中,元溪的手在動,浣盈隐約看清他是在剝一顆橡樹果子。
橡樹果子的殼又厚又硬,他剝得十分費力。
浣盈想起從前也有人肯耐心地為她剝東西吃,剝得不是橡樹果子,而是粒大皮薄的葵花籽。那時他們都還小,而她到了最惹人生厭的年齡,總是不耐煩地在一旁催促他,玩一會兒回來催促一趟,還一味胡攪蠻纏,不許旁人幫着一起剝,然後等他剝夠許多,自己要一口吃下。
為他剝葵花籽的人在很久以前就已死去,活在她眼前的僅僅是個剝橡樹果子的人,她想着想着,不知該怎麽繼續想下去。
就在她心中一片冰涼時,她發現自己已取出匕首,劃開硬殼,利落地将兩顆橡樹果子剝好。
她并不想吃任何東西,那麽手中的橡樹果子是為誰而剝?
是為元溪嗎?
她被自己無意識的行為驚住,她沒想到自己會為元溪剝橡樹果子,可是沒想到的事情到底做了出來。
她攥着剝好的果肉走到他面前,他聽到腳步聲,擡頭望她。
元溪的一切都顯得憔悴,唯有他的眼睛,永遠明亮有神,永遠在告訴別人他不可能被任何困難打敗。
她短暫的心軟被他的決不屈服重新冰封,原本打算遞到元溪手中的果肉,硬是被她不屑地扔出。
那果肉卻比浣盈客氣若幹,在元溪身上蹦了兩蹦,自動蹦入元溪手中。
他是久經羞辱的人,浣盈的這點不屑,于他而言連鵝毛也算不得。
他只是奇怪:“為什麽?”
為什麽?
浣盈也在問自己。
也許是絕望了吧?
已經過了這麽久,或許是大雪将她留下的線索掩蓋,或者是有人故意隐瞞她的線索,但無論如何,結果都是她很難再離開雪山。
沒有食物,沒有取暖的柴火,山道被厚重的積雪覆蓋……既然如此,那就如此,就讓一切的恩怨情仇在一片白茫的雪地中結束。
她到底沒有回答元溪的為什麽。
她回到原地,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微笑。
原來将死之人的心境不是回想自己一生曾有過多少風光無限,而是回想一生到底有多少遺憾。
她問自己,她還有什麽遺憾。
她的遺憾是不能再最後看朱衡一眼,不能再為他縫一次衣,暖一餐飯,不能再和他并坐在沙灘上,看日升日落、雲海蒼茫。
天底下最平凡的事即是最美好的事,這個道理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有人對她講過,她不想再記得是何人講給她聽,但道理的确如此。
世上有無數平凡而美好的事物,偏偏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