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 梅長蘇等了十三年,忍了十三年,他實在是等不下去,也忍不下去了。
偌大的承乾殿,就聽見他的嗓音,沉穩的,徐徐的:“景運二十六年,陛下尚是皇子。遭人陷害,屠刀懸頸。是你的同窗伴讀,後來的赤焰主帥林燮,拼死找回證據,面呈先皇,才救回陛下一命。”
璇玑等了何止兩個十三年,又忍了何止兩個十三年。時光就是如此殘忍,讓她等不下去也得等,忍不下去也要忍。她就站在殿外,望着這一場鬧劇,如同一個局外人,沉默的,平靜的。
哪怕,她再怎麽想說,景運二十六年,一道拼死找回證據的,還有玲珑。
“景運二十九年,五王之亂血洗京城,當年林帥還是巡防營的一名統領,他親率三百騎兵,沖進禁軍營,力保陛下順利登基。”
景運二十九年,沖進禁軍營的雖無玲珑,助林帥得以三百騎兵沖入進禁軍營,流的卻是滑族的血。
這些秘史,如今已罕為人知,驟然公諸于衆,梁帝面色倉皇,大喝:“住口,你給朕住口!”
“開文十年,西晉失守,金陵圍城,又是林帥,自北境千裏勤王,血戰三日,方平京城之亂。無論是為友還是為臣,林帥從未負過陛下。太子和朝臣們今日所請,無非是想還原當年的一個真相,陛下究竟是為何,連如此理所應當的請求都不能答應呢?”
梅長蘇在問,璇玑也想問。
開文四年,北燕犯梁,又是玲珑,傾舉族之力抗擊,力保梁國邊境不失。無論是為妻還是為臣,玲珑從未負過蕭選。她卻等來了蕭選斥滑族為叛匪,勾結北燕侵犯梁境,派兵剿滅滑族的消息。死時萬念俱灰,死後身敗名裂,這就是蕭選對玲珑全部的回報?
林燮也曾與玲珑仗劍江湖,并肩沙場,有兄弟之誼,有袍澤之情。絞殺玲珑,到底是他迫于皇命不得不為的無奈之舉,還是他也相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欣然之舉?這本來也是一個困擾璇玑極久的問題,當林燮與赤焰軍一起埋葬在梅嶺,她對于這個問題的探究也就結束了。
她想問的,只剩下蕭選。
“你,你,你是誰?你不是蘇哲,你是那個複活的亂臣賊子是吧?來啊,殺了他,給朕殺了他!”
蕭選喝問的是梅長蘇,璇玑卻忽然有前所未有的沖動。她想站在蕭選面前,想告訴蕭選她是誰,想告訴蕭選她為什麽從九幽地府裏爬出來,想告訴蕭選她一手所做一切的一切,陷害赤焰軍,冤死林燮,逼死蕭景禹,宸妃晉陽,乃至這大梁朝,都要給玲珑殉葬。
然後問他,若他早知今日,是否悔不當初。
蕭選不見來人,跌跌撞撞地自己取了寶劍。寶劍出鞘,揮向梅長蘇,卻被一個紅色身影擋住劍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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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赤正紅,太子東宮。
蕭景琰擋在梅長蘇面前,如最堅實的屏障,阻斷了所有危險。
“讓開。”
蕭景琰不說話,不退反進,以身抵住了劍尖。
“讓開。”
蕭景琰擋在天子之劍面前,泰山臨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鎮定。
“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我殺了你,明天還會有新的太子。”
“你可以殺我,可以殺掉天下所有想查清此案的人,因為你是王。可是當你殺掉所有人的時候,你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王嗎?兒臣一向以皇長兄為楷模,但是兒臣卻絕不會是第二個皇長兄。”
蕭景琰,皇七子,剛正耿直,倒是與蕭選完全不同。若是最初遇見的是蕭景琰,或許一切都會不同。
蕭選盯着蕭景琰,看了許久,終于頹然松手,寶劍落地,一聲清脆的響。
蕭選披散着花白的頭發,顯得越發蒼老,喃喃念着亂臣賊子,仰頭慘笑,蹒跚地往殿外走,過處百官躬身讓道:“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梅長蘇心太軟,想翻案,又不想內亂,也不想複仇,只要一個真相,實在當不起亂臣賊子這個判詞。
璇玑意圖覆滅一國為仇恨殉葬,心思陰狠,手段毒辣,卻不是臣子,所以也當不起亂臣賊子這個判詞。
這大殿之上,居然一個亂臣賊子都沒有,便讓蕭選輸得一敗塗地。
邁過門檻的時候,蕭選忽然被門檻一絆,重重地撲倒在地上。
當時璇玑與蕭選不過兩步之遙,璇玑佩了劍,就挂在腰間,她的劍術其實很好 ,取人性命不過一息之間。但她到底沒動,她要他活着,活着看這朝廷覆滅,活着看這江山拱手,活着體會費盡心力握在手裏的全都握不住的悲涼,一如當年她想護在手裏的全都護不住的慘痛。
梅長蘇忍不住,璇玑卻忍得住。她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哪怕痛徹心肺,哪怕痛入骨髓,她到底什麽都沒說,什麽也沒做,只如一個局外人般平靜目送着梁帝踉跄離去的背影。
梅長蘇被召去養居殿問話,回來後,高湛便來宣旨。
“陛下恩準,莅陽長公主首告赤焰一案,以謝玉手書為證,太子監理重審。命紀王,言侯,大理寺卿葉士桢為主審官,重新複核證據,查問人證,以還天下公道。欽此。”
蕭景琰率宗親接旨,握着聖旨的手指不自覺緊了緊,看向紀王、言侯與葉士桢:“請衆卿謹記,我只要事實,只要真相。不得有任何的虛飾作僞,不得有任何的含混模糊,這一點,我相信三位一定能做到。”
紀王、言侯與葉士桢執禮下揖,齊聲應道:“是。”
蕭景琰心緒激蕩,下意識往下殿門的方向,那裏列着幾名內侍,并無護衛打扮的人。
蒙摯站在蕭景琰身側,小聲地道:“秦姑娘說事情定了,她也就安心回去了。”
蕭景琰微微地皺了一下眉,值此盛事,少了一人共襄,為何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璇玑回了東宮,她一貫用米湯練字,怕字跡與秦般若不同露了馬腳。但今日心情實在是好,便讓小新研了磨,毛筆飽蘸墨汁,墨跡恣意渲染絹布。
小新跪在幾案邊上伺候筆墨:“姐姐,我們何時救夏大人?”
璇玑換下甲盔,穿着常服,重新梳了頭後,髻梳得不緊,松松的垂下些許,便顯得那張明豔的面孔幾分難言的妩媚:“再等等。”
“等什麽?”
“等大理寺要到他們想要的口供,等赤焰祁王舊案大白于天下,等蕭選皇威毀于一旦,等內憂外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