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璇玑覺得很冷,冷到極致,就覺得恍惚,恍惚中她看見火,那場燒毀家國故土親朋舊人的火。
她為什麽還活着?那個時候她這樣想。她也想跟着她所珍視的一切一起,付之一炬。
玲珑的聲音——活下去,為了滑族。
她忽然就覺得憤怒,無法言說的憤怒,無法抑制的憤怒。
玲珑,你被梁帝所叛,覺得萬念俱灰,甘願去死。又為何用興族複國的責任壓下來,逼着她活?
她忍辱負重,茍延殘喘,被仇恨鞭策,在陰詭風雲裏艱難前行,滿身泥濘不能停下腳步。那些誠心待她的,她不能回之以同樣的坦誠,步步心機算計人心,如今她滿手鮮血連自己都作嘔。
每每想起,心裏便恨,玲珑,你何其殘忍,連一個死的機會都吝啬給予。
可是玲珑,如此殘忍,她還是想念,她那肆意飛揚,智勇無雙的,姐姐。
明知是局,死生難料。
但譽王是玲珑在世上留下的唯一一點血脈,不拼盡最後一絲可能,她如何能看着譽王去死?
可惜,她丢失了十三年,梅長蘇卻養精蓄銳步步為營的十三年,任憑她如何努力也不能在短短三個月時間內修複并與之抗衡的十三年。
對她用以懷柔之計,對譽王用以離間之計,這一局,梅長蘇贏得很漂亮。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柴房的門被忽然打開了,璇玑的眼睛睜開一線,看見出現在門口的人。她慢慢擁着被子坐起來,起得極慢,卻像極其費勁,僅僅是完成坐起來的動作,也要歇上一氣:“崔管事?”
此時出現的正是譽王府的崔管事崔城:“秦姑娘。”
璇玑看着崔城握在手裏的刀,刀刃雪白,還是神色平靜地問:“不知崔管事前來何事?”
“譽王殿下前去九安山前吩咐,若他敗了,便送秦姑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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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璇玑微微點頭,“那他敗了嗎?”
“敗了,王妃已入宮向皇後娘娘為殿下求情去了。”
“此次牽制巡防營和禁軍該是皇後娘娘的手筆,恐怕此次皇後娘娘也是自身難保,”璇玑如此分析,語畢自己點頭對這分析做了肯定,“所以崔管事現在是來執行譽王殿下的命令的嗎?”
“對,”崔城揚起了刀,“姑娘放心,我手法極快,必不會讓你多受痛苦。”
“沒想到崔管事對殿下還是極其忠心的。”
崔城不再說話,一刀砍來,刀帶勁風,璇玑閉上了眼睛。
“當——”幾分極悶的打鬥,然後是刀器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璇玑睜開眼睛,看見打倒崔城後露出些微得意的表情,随時都很俊美的小高手,飛流的臉。
璇玑坐在稻草上,擁着被子,咳了數聲:“飛流,你一個人來的嗎?”
飛流思考了一下,用含糊不清的話道:“後面。”
“你是說還有其他的人,在你後面?”
飛流重重點頭,見璇玑還不起身,便過來扶璇玑。
璇玑被飛流扶着站起來,被子跌落在稻草堆上。她本來就冷,被子擁着也不覺得暖,此刻被子滑下,卻覺得更冷,手腳渾身都冷透了:“飛流,你送秦姐姐回紅-袖招吧。”
飛流雖然有蠻力,但畢竟年紀尚輕,身量沒有完全長開,比璇玑還要矮上一分。別扭地扶着璇玑,連連搖頭:“蘇府。”
“秦姐姐想回紅-袖招,那裏才是秦姐姐的家。”
飛流想了一下,還是搖頭,非常堅定:“蘇哥哥。”
璇玑此時說話困難,呼吸都費勁,身體衰弱,幾近昏厥,還要耐着性子哄飛流,實在是不得不感慨梅長蘇派這麽一個孩子來,簡直就是磨她的:“秦姐姐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最聽你蘇哥哥的話,但是秦姐姐想家了,想先回家一趟,再去見你蘇哥哥。”
飛流如果能被輕易說動,還是被他讨厭的璇玑輕易說動,而罔顧了他最喜歡的蘇哥哥的吩咐,那他就不是飛流了。飛流堅定地搖頭:“不行!”
璇玑嘆了一口氣,頗多秀才遇到兵的無可奈何。
她不過是想,如果真的要死,她想死在自己家裏。
璇玑被帶回了蘇府,擁裘圍爐,小穎守着,晏大夫看着,還是不能阻止她大口大口地吐血。
晏大夫摸着璇玑的脈,眉頭擰成了疙瘩。
小穎哭喪着臉,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姐姐,譽王殿下真是狠心,把你關在那麽冷的地方,吃不飽穿不暖睡不好,也沒有吃藥,現在又病得這麽重了。”
璇玑躺着,腦袋靠着枕頭,目光直盯盯地看着梅長蘇。
梅宗主在三步之遙的地方站着,青衫,文質彬彬的斯文單薄,脊背挺直,站成一尊可堪供奉的禮教典範的樣子,也定定地瞧着她。
“蘇先生……”
璇玑唇帶殘紅,剛剛說了個稱謂,表情難看的晏大夫便恐吓道:“靜養,再說話我一針紮啞了你。”
梅長蘇勸道:“晏大夫,讓她問吧。”
璇玑看了晏大夫一眼,也不知道晏大夫能不能自她這極其虛弱的一眼裏看出辜負醫者仁心的歉意,然後璇玑問梅長蘇:“為何救我?”
梅長蘇低眉淺笑:“我說過,你這樣的人,殺之實在可惜。”
“可是,陷我入危局的也是你。”
“是,”梅長蘇連眉毛都沒動一下,答得很坦然,“我也說過,不殺實在危險。”
小穎豁然站起,二話不說就擡手攻向梅長蘇。
比璇玑出聲阻止更快的,是身形矯健的飛流,一個開合便反絞了小穎的雙手,令她瞬間失去戰力。
這是蒙摯用在飛流身上的招數,現在飛流能用在別人身上,雖然沒有露出明顯的高興的表情,眼神卻看起來很雀躍。還特意放開小穎,待小穎再次攻過去,又再次制住小穎,制住了又放開,如此反複。
璇玑和梅長蘇見小穎氣得臉紅通通的,飛流卻興高采烈,玩得不亦樂乎,對此情形都有些啞口。
璇玑默了一會兒,軟軟地靠在枕頭上,眉目半斂:“蘇先生對靖王殿下,實在是機關算盡,忠心耿耿。”
“秦姑娘客氣了。”
陷入昏迷前的最後一瞬間,璇玑聽見梅長蘇的聲音,平靜的,因為中氣不足而緩慢的,但任何人都不能比拟的沉穩堅定的:“秦般若,你令隽娘放了童路,讓童路通知江左盟的兄弟,使靖王殿下得以提前得知譽王謀逆的消息,如此決斷,可不是為了一死了之。我救你回來,也不是為了看着你一死了之。”
是啊,她已有決斷,當機立斷,雖心痛卻迫于時事境遇的不得不斷。
所以她不能死。
她跟梅長蘇的鬥争,在這一刻,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