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強迫,革命吧(1)
薩福的道歉,讓自己心裏五味雜陳。
黎沃其實知道,作為老師的薩福只是将他的價值觀傳遞給自己,只是想讓自己學會在危機中力挽狂瀾,只是幫助自己直面恐懼、做出判斷——薩福只是把他內心的“正義”傳授給了自己,盡管結果無法預料。
畢竟他也僅僅是一個鋁腦人啊。
黎沃被薩福無言抱住,他神色平靜的看向前方,剛擡起的手臂又慢慢垂下——他勸說自己原諒薩福一次錯誤的教導,逼迫自己接受薩福給予的“正義觀”,告訴自己,陪伴自己四年有餘的薩福是尊敬的師長、不可懷疑的對象,他要全心全意地繼續在薩福手下學習,直到自己變得足夠強。
可無論怎麽勸說自己,他還是無法接受在薩福的指導下誤殺父親的事實。
或許,老師說的有時候不一定是對的?
黎沃被腦海中蹦出的這個念頭吓了一跳,他的老師,可是閱歷滿滿、經驗豐富的薩福啊!他的觀念,也會出錯嗎?
還在糾結的黎沃被薩福帶進地下密室。
這裏裝潢樸素簡單,但設施一應俱全,占地面積也很大,會議室、食堂、休息室、辦公室分布在走廊兩側,燈光還是幾年前市面上淘汰了的一號電氣燈,熾熱的白光散發出熱量,把整個地下密室烤得暖烘烘的。
黎沃從薩福口中了解到這幾月的詳情:他被喬霖帶走後,大批白陽檢查員來到邊緣城,說是修複年老損壞的建築,但其實是将打鬥現場封閉處理,從裏面提取蛛絲馬跡,找到所有目擊過的人——無論哪個階層。
白陽偵查手段高超先進,沒過多久就将薩福、費米、蘭晴等鋁腦人查得一幹二淨,他們決定消滅目擊者,至今為止,已經有兩名參與上次行動的隊員被殺害了,他們的屍體就抛棄在河溝中,白陽的毒讓屍身急速腐爛,已經到了只能遠觀、無法打撈的地步。
于是他們關閉了情報店,來到地下的密室,只在外面的樹上安了個微型攝像頭,用來監控外部——黎沃就是這樣被發現的。
薩福帶黎沃走進一間屋子,裏面展覽着一小部分白陽的武器、道具,還有一些帶血、彎折了的白陽徽章,徽章下部烙着所屬人的姓名,看這些物品……應該有些年頭了。
黎沃得知,老師他們隸屬于一個名叫“革命派”的組織——這個組織,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同白陽抗争,他們招募不滿白陽政府統治的各種人,邊緣人、鋁腦人都是組織中的主力,甚至還有一些白陽人選擇加入。
但是每過多久,白陽人都會被白陽政府發現,高層利用他們腦中植入的記憶腦芯片使其喪命。
這個組織活在地下的黑暗中,一直以流血、流淚反抗着白陽,可惜他們實力太弱,各種技術都跟不上白陽的尾巴。無奈過了一年又一年,經歷一次又一次妻離子散、慘絕人寰的“清掃活動”,革命派的氣焰被漸漸打壓下來,只能現在背地裏壯大實力,對外銷聲匿跡了。
而薩福——這位逃離六年前“清掃活動”的鋁腦人,因為資質、性格等綜合素質突出,被一舉推選為革命派的首領,率領至今。
蘭晴、費米站在薩福身旁,靜靜地看着黎沃,接下來休息室的門開了,許多熟悉面孔出現在黎沃眼前,原來昔日共同流浪的朋友,都是革命派的隊員嗎?他們身上的傷疤,都是同白陽軍隊戰鬥而來的嗎?其中的一些失去了家人,也是白陽政府所為嗎?
全體人員肅穆靜立,他們就像換了個人一樣,臉上那壓抑憤怒和悲傷的神情,竟使黎沃的心受到震撼。
先天受到歧視、沒有平等的待遇、屬于抛棄的一方、遭受無情的殺害……鋁腦人作為這個世界的底層階級,猶如一股湧動的暗紅色岩漿,等待着爆發的那一天。
黎沃開始明白為什麽薩福對白陽這麽深惡痛絕了。
白陽,是極惡的存在……嗎?
薩福舉起黎沃的手,對所有成員說,這個孩子也遭受了白陽政府無情的壓迫和剝削,他的家庭因為白陽的怪物分崩離析,但他謹慎、勇敢,有着永不屈服的鋼鐵精神,他跟我們一樣,是“出格之人”,天生就是屬于革命派的。
一雙雙眼睛朝自己這邊看來,黎沃手足無措,他還沒有完全吸收薩福口中的“歷史”。
內心掙紮間,老師問他想不想變強,他不假思索就回答了“想”——這種答案,早就操練三個月了,無論怎樣,自己都想變強!
“那就加入革命派,跟我們一起,推翻白陽的統治!”薩福将他的手舉得更高,人群爆喝起來。
等一下……我還一頭霧水。黎沃只感覺手臂要給拉斷了。
“白陽,極惡!他們殺了你的父親、破壞你的家庭,讓你流離失所!抹去了你的存在!”薩福的眼睛裏像有一團火焰在燃燒,他的長傷疤扭曲起來,雄渾有力地說,“白陽,是萬惡之源!”
人群高舉拳頭,跟着喊“萬惡之源”,聲音震耳欲聾。
“推翻白陽!”薩福說。人群跟着附和。
“執行正義!”薩福說。人群繼續附和。
“我們要人權、要平等、要自由!”薩福說。人群依舊附和。
等一下,等一下……黎沃眼睛睜大了,他有點想縮回手,但卻被薩福牢牢握着,不容他動彈一分。
“來吧,黎沃,加入革命派,我們與白陽勢不兩立!”薩福低下頭對他說。
“我……”黎沃聲如細蚊。
“你是天生的‘出格者’,加入我們,你就能變得更強。你的母親還等着你去解救,是吧?”
“……是的。我還,我還不夠強……但是……”
“你恨白陽,白陽是極惡的存在。他們無法無天,革命派會制裁他們的!這種感覺,沒有人不向往!”
“但是喬霖……”
“加入革命派!”薩福一次次打斷他的話,人群的附和聲也越來越大。黎沃感覺他在被數千頭垂涎欲滴的猛獸包圍——他孤立無援。
但是喬霖是個善良的白陽人,他也是……受害者。
“加入革命派!”
“加入革命派!”
“加入革命派!”
費米和蘭晴面無表情地凝視着自己。他們……也希望自己加入嗎?我真的要将所有白陽人視為敵人嗎?革命派……不是暴徒派吧?
黎沃的沉默深思被薩福看作了默認,他用小刀劃破黎沃的手指,血滴掉落下來,剛好落在由一把大刀和旗幟組成的革命派标志上。
黎沃望着前面歡呼雀躍的人群,一咬舌頭,疼痛使自己清醒起來。
我回來,不正是為了變強嗎?薩福老師将會一直幫助我,他是我最信任的人啊!我又有什麽不情願的呢?加入革命派,或許是我尋找到這個世界真相必經之路,而且,我也只有這一條路可選了……
白陽到底是怎樣的存在,于我而言喬霖又是個怎樣的人,加入革命派後想成為怎樣的人——這些,都要靠我自己吧!因為我是人啊,不是沒感情的機器、不是只能受利用的道具,我有權利判斷每一塊鋪路的磚的意義。
十五歲的黎沃開始逐漸明白梅麗的那一句話了。
因為,我們是人啊……
…………
喬霖将無人駕駛汽車調成了飛行模式,有時地面車輛太多,他可以優先選擇航空飛行。他站在操作面板前,俯視着地面川流不息的車輛和絡繹不絕的人流,送給黎沃的禮物被他收入了手環空間裏,他想,下次再遇見時給吧。
駕駛艙內燈光明亮,但下方白陽城內燈火通明,橙色、銀色、白色、金色的燈光點綴于城市中,這副圖景讓他想起了鋼球中的星空圖。
他已經不記得什麽時候拿到星空圖本體——那枚密碼芯片了,有印象時已經是奈保子幫自己改造成了鋼球,并告訴他可以用這個訓練磁力的控制度,只要多學一項技能,母親就能開心。自此喬霖就天天戴着磁性手套進行訓練,鋼球不離身。
奈保子笑靥如花,她溫柔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如果沒有她,喬霖的童年将同白陽城內許多家族的長子一般,過得冷清又乏味……
或許,他就會變成黎沃口中的“不會笑”、“不說話”的死板白陽高層了;又或許,沒有遇見黎沃的話,失去奈保子之後的他便會迷失方向,找不到真正的快樂,從此在母親手下按部就班地,成為巴底律世界所有人民的“驕傲”。
黎沃的出現,讓喬霖看到了白陽囚籠中不一樣的光,那種自由、活力和永不言棄的前進意志,那種無窮的好奇心和敢于探索未知的科學精神,讓他遺忘了他們身份階級的不同,短暫的沉溺在少年的“暖陽”中。
他不能,再失去一名重要的朋友了!
喬霖坐在轉椅上,凝望着下方燈火通明的白陽城,“慶賀日”的熱鬧還未完全褪去,到處張燈結彩、挂滿條幅,彌漫着幸福安詳的氣息。
身為公爵之子,他也明白自己身上的重任,保證喬氏家族的地位、守護白陽人的生活、穩定巴底律世界的秩序——是他與生俱來的責任,他不可能推脫給別人,但是,不提邊緣城的孩童,偶爾看到白陽城內天真爛漫、在母親懷裏撒嬌嬉鬧的同齡少男少女,意識到他與群衆生活的天差地別,他還是忍不住偷偷地羨慕一下。
這種豔羨的情緒他曾向母親表示過,但檀藍露出了驚恐的神色,并質問他為什麽把自己跟平民進行比較,質問他是不是忘記了自己的身份。還是幼童的喬霖第一次看到母親這種神色,他明白了這麽做是不對的,從此過後,他便從未對白陽群衆的生活提過一點羨慕。
別人稚嫩的成長史是循序漸進的,而喬霖不同,他硬生生将自己抽血剔骨,換上公爵之子的皮囊,戴着各種假面生活——等到忍不住想要揭下來,用一點真心面對重視的人,卻發現心已經冰封大半了。
汽車飛行到莊園,喬霖挑着正确的時間回到了家中,接下來等待他的還有繁重的學習任務——今天白天都在外面會面高層與群衆,連稀罕的自由休息時間也因為黎沃的離去打水漂了,他按了按指關節,準備打開記憶腦開始複看今天的教學視頻。
“少爺,歡迎回來,”新的女仆為他準備好了飯菜,“您是過一會兒用餐還是即刻用餐?”
喬霖站起身以表尊敬,他伸出手指了指桌子,說:“謝謝。放在桌上就好了,辛苦了。”
女仆為他放好飯菜與餐具,突然看到了他投影出來的視頻,奇怪道:“少爺,您可以往記憶腦中植入知識點的,不必花時間學習。”
喬霖苦笑道:“那是我的特權吧。我不想這樣。”
“您是高貴尊敬的公爵之子,您理所應當享受這樣的權利。”女仆說。
喬霖搖搖頭,擺手道:“算了,到時候學校裏的人找我麻煩就不好了。”
女仆雙腿微屈,行了标準的告退禮,說:“那我不打擾您了。有什麽需求呼喚我就好。”
喬霖盯着屏幕的禿頭教師幾秒,摁下了暫停鍵,他回過頭對女仆說:“好,接下來的生活……就拜托你了。你能說出自己的想法,我很開心。”
沒想到新來的女仆卻異常恐懼他這句話,只見她立馬跪下,身體伏下,顫抖着肩膀說:“不……不,我沒有自己的想法,我沒有自己的想法!我是少爺的仆人,我永遠效忠于喬氏家族……我沒有自己的想法。少爺,請您原諒我,對不起!請您原諒我……”
喬霖不明所以,他打算将女仆扶起來,沒想到手一碰到她的肩膀,她就驚慌地磕頭,嬌嫩的額頭頓時鮮血直流。
“少爺!我不配與您有近距離的接觸!我是白陽的奴仆,請您……不要再與我有過多的接觸了!請您原諒我,我真的錯了……少爺,請您不要告訴夫人,我全心全意效忠于您偉大的家族……”
女仆語無倫次起來。
喬霖便只好退後幾步,輕聲說:“我原諒你了,你先離開吧。”
女仆繼續磕了幾個頭,說着道謝的話,她血流滿面,晃晃悠悠地站起身,馬上逃走了。
看來因為奈保子一事……母親對仆從的設置更加嚴格了。
算了……她也是無辜的,以後還是少接觸吧。
他突然記起了什麽,通過記憶腦查看莊園的物件單,上上下下都找不到奈保子的遺物,他心一顫,立馬聯系了負責此事的聖英。
“少爺。”聖英很快就接通了。
“聖英,我想問你,奈保子遺留下來的物品呢?”喬霖微微皺了皺眉頭。
“今天交到了她的前任主人。”聖英依舊平淡如機器地回答。
“……為什麽不留給我處理?”喬霖神色嚴肅問。
“一切按照白陽法則處理。仆從的遺物全部交給前任主人。”聖英說。
“奈保子就像我的姐姐一樣,”喬霖低聲說,“有沒有辦法退給我。”
“按照規定,傳遞的遺物沒有回收功能。”
“以我的權限呢?”
“無法與白陽法則抗衡——那是公爵同各家族代表制定的。”
喬霖的制服還未脫下,金屬徽章依舊佩在肩上,白手套一塵不染,他正一下一下用修長的手指敲擊着桌面。
他皮膚蒼白、面無表情,渾身氣場冷冰冰的,好像将暴風雨狠狠壓縮到了心裏。
“前任主人,是銀眼家族吧?”喬霖繼續敲着桌子。
“是的。”聖英說。
“父親、母親命令了你傳遞遺物嗎?”
“……沒有。”聖英很明顯地停頓了。
喬霖頓時明白了,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只聞他冷聲說:
“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做,你沒必要用這種方式催促我。到底誰的地位更高,誰的權力更大,我想你應該很清楚,聖英。白陽最讨厭私自行動的‘出格’人,你最好認清自己的現狀。”
那邊一陣沉默過後,聖英緩緩說:
“我明白了,少爺。”
喬霖切斷了通訊,他心裏有股火苗在突突跳動,他揉了揉眉心,感覺疲憊萬分,看見櫃子上一沓沓白陽制度文件,他頓時想把它們全部抽出來,再一股腦扔到地上,踩得稀巴爛——但他的身份不允許他發表自己的憤怒,他雖十四歲半,但已經不能算是一個孩童了。
原先為了提前一天從地下禁閉室中出去,他與聖英做了交易,答應遲早有一天會幫聖英登上銀眼家族的王位,現在“人類替換計劃”風波剛過,他就那麽急于再發起一場新戰争嗎?
如果是別人的遺物還好,但那是奈保子的!不,不僅是情感方面的眷戀,而是奈保子的遺物裏有着她幫自己暫存的禁書!要是這些禁書公開于世,父親母親都知道的話,不知會将世界的秩序破壞成什麽樣子!
從現在開始,他不得不着手處理銀眼家族了……
只是黎沃,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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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能再見面噠!再見時就是甜甜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