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吃藥還是打針(3)
冰水入肚,黎沃給冷了個激靈,他穿梭在荒野的樹林間,撥開橫七豎八的枯枝,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荒草地上。
路過灌木叢時,他沒忍住往旁邊看了一眼——那地方是一切的開始——培養怪物的實驗室已經被推毀了,草皮也被鏟起來,露出黑褐色的泥土,周圍框着一圈警示帶,一個嶄新的灰鋼牌子深深插在土壤中,提醒“實驗污染地,閑人勿近”,右下角的太陽标志标明了處理者是白陽政府所為。
然而黎沃沒有并駐足太久,他轉過頭,朝荒野的鐵絲網走去。
燒水壺裏的水冷了,開關便自動開啓,“咕咚咕咚”,水沸騰了,白色的熱氣漫上金屬櫥櫃表面,讓喬霖倒映在上的面龐模糊不清。
他的外套沒脫、領帶也沒扯,依舊衣衫整齊。他戴着白手套,端起杯子細細打量。杯口檢測到來人是暗室的主人,便将所有數據投射出來,喬霖知道了黎沃離開的時間。
他輕輕放下杯子,在屋子裏繞了一圈。
暗室裏很整齊,什麽都收拾妥當了,看來這個邊緣人肯定走了,真是,平日邋裏邋遢的,離開前打掃兩下,這算什麽……
喬霖搖了搖頭,笑道:
“離別禮物嗎……”
他手裏攥緊了黎沃的那張“鬼畫符”。
喬霖看到這麽幹淨的房間,會怎麽想呢?不會感動得熱淚盈眶吧。
黎沃哈出一口熱氣,将凍得通紅的手揣進衣兜裏。
因為自己的身份已經被巴底律世界抹銷了,如果暴露在監控下被白陽政府發現,那就糟糕了——于是在之前的三個月中,黎沃向喬霖要到了邊緣城所有的監控地圖,根據監控面板找到監控死角,計算出最短、危險系數最低的行進路線,反複背熟後前往“鋁腦萬事通”。
他将頭往大衣領口裏縮了縮,冷風直直向脖子裏灌,明明只與邊緣城分別幾月,但此時此刻,他卻莫名地對這個地方陌生起來:燃料工廠內依舊熱火朝天,但現在才發覺灰煙的顏色這麽濃;大人們依舊來來往往,但現在才察覺他們麻木而機械;到歲數的邊緣小孩依舊在接受特殊教育,但現在才明白他們學的東西,正緩緩侵蝕他們的好奇心、壓制他們的思考和個性。
黎沃把帽子扣上,進入了鋁腦人的區域,披頭散發的流浪漢依舊躺在牆角抖着腿,他們用狐貍一般的目光盯着黎沃,突然,黃黃綠綠的污水從三樓傾盆而下,樓下被冷不防澆了個全身的男人大叫一聲,與樓上叼着煙草卷的中年女人用各種祖宗、身體部位互罵起來。
黎沃加快了腳步。
喬霖調暗了房間裏的燈光,他坐在床上,翻來覆去查看着黎沃給的那張紙條,嘗試了藍光掃描、試劑滴驗、查書中暗號的各種方式,但都沒找出黎沃還有什麽“言外之意”。
看來高看他了,喬霖嘆了口氣。
認真辨認黎沃的龍飛鳳舞的字體,才能磕磕絆絆地讀出大意:
“走了,不回來了。謝謝你,保重。”
他沒說他去哪裏,但其實用小腳趾想一想就能知道他跑哪兒了——估計是想通了、敢面對了,回他什麽老師那裏去了呗。
喬霖想起了什麽,眨下眼睛打開記憶腦,浏覽着私下查到的信息。
生活在邊緣城18區的薩福是名鋁腦人,屬于這個世界放棄的人種,他們不受監控、沒有就業及生活保障,一生都在渾渾噩噩的度過。他們是巴底律世界最為“自由”的存在。
而正因如此,白陽政府不能放任他們肆無忌憚太久,每過十三年就會進行一次“清掃活動”,而對外肯定不能聲明這種事情,于是不知從哪個祖輩開始,就将“清掃活動”用“換位選舉”遮蓋上,借着“換位世界掌權者”的旗號打壓或消滅前任支持者,将戰争範圍擴大到白陽城以外的邊緣城,殲滅一部分鋁腦人。
而六年前“喬氏家族”取代“銀眼家族”的戰争,即“220年清掃活動”中,薩福和一些鋁腦人逃脫了白陽的追殺,風波逐漸平息後,他們生活至今。
喬霖眯了眯眼睛,沉思起來。
按理來說,不可能有人逃脫得了白陽的鎖定追殺。
巴底律世界中,有什麽東西改變了……
“鋁腦萬事通”的卷簾門放下了,上邊全貼着“花枝招展”、“精彩刺激”的小廣告,風一吹,一些沒粘牢的就飛舞起來,呼啦一下甩到緊閉的磨砂窗上。
黎沃裹緊了大衣,呼出的熱氣在劉海尖上凝成小冰珠,鴉羽般的睫毛上跟結了霜似的,壓得他眼皮重重的。今天是星期四,按理來說不休假啊,為什麽店關門了?
難道……
白陽也将老師他們盯上的想法讓黎沃不寒而栗。
但是他轉念一想,薩福他們是鋁腦人,應該不受白陽的強制監管的——那麽他們去哪裏了呢?
他繞到屋子旁邊,憑借印象,找到一扇有個小孔的窗子,他擦了擦眼睛,往小孔中看去。
前臺、沙發、風扇……一切設施如常,只不過燈沒開,屋子裏顯得黑漆漆的,只有一些下午的陽光照耀進來,讓黎沃勉強看個清楚。
等會,地板那塊……
他發覺櫃子下邊的顏色不太對勁,感覺有一塊木地板被敲開還是什麽……
他傾着身子,湊近了些。
那是……
他就快識別出那是什麽了,但是突然間,少年腳下一空,巨大的離心力席卷了他,他難受得掙紮起來!他正在不受控的下落!
沒等自己驚恐多久,他突然“咚”地落在了一塊破舊的海綿墊上,雖然身上骨頭沒碎,但屁股也給撞了個七葷八素,他疼得低聲叫喚。
緊接着,一把寒冷的刀鋒抵住了自己的脖子!黎沃瞬間睜大眼睛、屏住呼吸,他緩緩舉起雙手,不敢亂動。
來人很高,但從握刀的雞骨手卻可以判斷這人空有虛力,身上應該沒多少肌肉,面罩也擋不住的難聞口氣證明了他不良的飲食睡眠,那人一語不發,逼着黎沃站起來一步步向前走去。
前面是看不到盡頭的通道,燈火随着腳步聲一盞盞亮起,橙黃淡藍的火焰跳動着,像一名名瘋狂的舞女。
他們來到一扇大門前——這扇門是石制的,中間嵌着塊圓形機械鎖,看來需要按正确順序摁下浮雕才能開啓——在這個時候,竟然還有人會使用一點電子功能都不帶的鎖?這裏難道是……
後方的劫持人不知怎麽,沒有第一時間按下浮雕,而是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本,拉下面罩,往指尖吐了口口水,一頁頁翻閱着,好像……在找着什麽。
難道他不記得正确順序了?這裏的人,連入口密碼都記不清?
黎沃決定借着稀少的線索、大膽的猜測來賭一把。
他一踩劫持人的右腳,在他條件反射縮回時掰開那人鉗制的手臂——一如猜測中的輕松,那人握着刀就要刺向他!黎沃瞬間蹲下身,抱住他杆子般的腿向前推去,那人失去平衡倒下來。
黎沃抓緊時機,在劫持者翻身時抽出他的小刀,擋住了男人飛來的武器。男人撲過來就要抓他,卻發現黎沃已經将小刀像自己投來了,他側身躲閃的方向剛好是黎沃往前飛撲的方向,下一瞬間,黎沃用腦袋狠狠撞了他的下巴,他頓時眼冒金星。
“費米,沒有訓練吧,”黎沃對着已經拉下面罩的來人說,他坐在費米的身上,用小刀抵住他的脖子,“你還是不會打架啊……真是的,身體素質不好就不要扮這種角色啊。”
費米的那股暈勁還沒過去,他揉着紅紅的下巴,虛弱地說:“你這瘋狗,下手沒輕沒重。”
“我可不知道來人是誰,萬一真的想來殺我呢?”
“……早認出我了吧,裝個屁呢。”
“沒有啊,你還是挺會演的。”
黎沃笑道。其實,來人是費米只是個猜測,只不過把握比較大而已——首先,從劫持者的身形判斷,天天做電腦後勤的費米沒有高大壯實的身軀,口氣也因抽煙喝酒變得難聞;其次,門的機關是機械的,只有鋁腦人不會得到白陽資助的電子器械,所有的“電”工具都得從廢墟等其他地方淘來,自己安裝;最後也是關鍵性的一點,身為鋁腦人的費米天生記憶裏不好,這是他的基因缺陷,因此連大門密碼這麽簡單的東西,他卻要翻找記錄的本子查看,這個世界中,沒有多少人跟他一樣。
“不過說實話,你這劫匪扮得還挺沒勁的。”黎沃嘲諷道。他從費米身上起開,男人白了一眼,摘下帽子擺弄着他辣眼的莫西幹發型——這家夥還把頭上那玩意兒染成彩虹色了的。
費米沉聲說:“我是挺沒勁的,畢竟我又不是專門演劫匪的。”
黎沃疑惑道:“什麽?”
費米撇撇嘴,指了指黎沃身後。
一股熟悉的恐怖幽香襲來。
黎沃的脖子就像生鏽了般,咔啦咔啦地轉過去——
完,了,蘭,晴。
四個大字擠爆了他的腦子,黎沃一向對這種攻擊技巧沒有招數。
“好久不見了,小帥哥,”蘭晴呵氣如蘭,細長溫潤的指尖劃過他的脖子,往他的領口底下伸,“想我了嗎?不對……”
蘭晴往他頭發裏聞了聞,又順着他的臉頰聞到脖子處,幽聲說:“你身上怎麽有別人的味道。啊……身上的傷也基本好了,看來那位王子殿下——伺候得你不錯啊。”
蘭晴一路從上往下解開他的毛衣紐扣,黎沃也一路從上往下扣上他的毛衣紐扣,他現在最好的方法就是選擇無視這個女人。經歷了家庭異變、康複訓練與思想鬥争的黎沃,在十五歲的第一天,已經認為自己是個“不動如山”、“心如止水”的“禁欲”男人了——天知道“禁欲”這個詞又是從哪個機甲玩具、花邊新聞裏學習理解的。
女人充滿魅力,臉上畫着濃濃的妝,但從她遮不住的眼袋和紫發間的一縷蒼白可以察覺,她最近也休息不好。忽然,她停住了手上動作,摸在黎沃小腹上的左手收回,捂住口鼻蹲下身,用力地呼吸着,右手則抓住胸口的衣料,骨關節發白,顯得非常用力。
“喂!蘭晴?蘭晴!”
黎沃慌張地說,只見她搖了搖頭表示沒事,只是腰彎得越來越低了。本來還在一旁看好戲的費米立馬斂了神色,急步走來,在蘭晴衣袋裏拿出一個小瓶,倒出兩粒藥片往蘭晴嘴裏倒去。幹咽下藥片的蘭晴喘了幾口氣,目光還不聚焦,她使勁眨了眨眼睛,緩慢地深呼吸幾次,這才讓自己清醒些。
“怎麽搞的,突然間就……”黎沃知道鋁腦人蘭晴的心髒不好,這藥是邊緣城診所的杞子醫生開的,說是托白陽城的兒子拿到,可以有效緩解蘭晴的突發症狀,但要省着點用,因為她那邊沒有存貨。
可是……聽着哐啷哐啷的藥片撞擊聲,掂掂瓶子的重量,就知道蘭晴已經吃了不少了——按照以前的劑量,她是不可能僅剩這麽少的。
“最近發病次數多了嗎?”黎沃關切地問。
蘭晴虛弱的笑笑,費米則沒有說話。看來答案是肯定的了。
黎沃沉思幾秒,站起來,說:“喬霖……就是那個白陽人,我找他問問,看看能不能要到你的藥。我跟他見面的地方離這兒很近,很快就可以到的,我先……”
“呵呵,那個男孩?你跟他……感情很好啊,沃狗,人家,”蘭晴喘了口氣,繼續說,“人家這麽輕易就送東西給你?”
“……我就說我有需要。”
“你需要,治心髒的?”
黎沃啞口無言。
通道裏的火全部亮了起來,浮雕不知什麽時候沉了下去——看來門從那邊開了,刺眼的光線射進來,一位裝着機械腿的老人撐着拐杖,出現在他們眼前。
黎沃的脊背馬上僵住,他有點不敢擡頭,不敢與老師對視。
正當自己還在緊張猶豫時,薩福低聲說:
“黎沃,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黎沃擡起頭看着老師渾濁的眼睛,老人仿佛蒼老了不少,本來直挺挺的背駝了下去,白發多過了黑發,臉上的皺紋像溝壑一樣彎彎曲曲、深深淺淺。
“對不起。”薩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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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狗覺得自己是個“禁欲”的人……但他應該沒理解“禁欲”是啥子意思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