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吃藥還是打針(2)
靜下心來仔細想想,要是喬霖所說一切屬實,那他也屬于無力者一方,研究的藥劑不能拯救所有人,任務施行時突遭異變,現在還要擠出晚飯的時間來暗室中照顧自己……
黎沃一遍又一遍質問自己,恨白陽嗎?恨那些怪物嗎?恨等級比自己高而肆意妄為的人嗎?所有的答案都是統一的一字。
但是,為什麽自己的心裏總會把喬霖跟其他白陽人劃分開呢?明明他是血統純正得不能再純正的白陽人了,明明他的權力地位比一般白陽人都要高得多;而且都說“擒賊先擒王”,喬霖的身份,在巴底律世界中就約等于“王”的存在了。
但自己沒辦法完全将喬霖放置于“敵人”區域,內心之中,好像有什麽區域是同喬霖相通的,有什麽與整個巴底律世界完全相悖的東西,将他們兩人緊緊聯系在一起。
黎沃打開藥瓶,裏面的藥片還滿滿當當的,他想起剛蘇醒那陣,喬霖笨手笨腳地照顧自己,伺候得讓他覺着他倆身份地位都互換了,他實在不明白喬霖為什麽要為自己做到這種份上,僅僅是因為自己能打開鋼球嗎?鋼球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打開它的人,到底對喬霖有什麽意義?
我,對喬霖來說,是怎樣的存在呢?
我對邊緣人、鋁腦人來說,又是怎樣的存在呢?有沒有人因為我的消失而擔憂,有沒有人去追問,有沒有人去尋找,有沒有人……跟我一樣,也想找到這個世界的真相呢?
黎沃走神失手打碎了玻璃杯,裏面的涼水流了一地,他嘆了口氣,餐具的複原功能好像要往手環上輸什麽密碼,抹布又忘記喬霖放哪兒了,他便借着要洗衣服的名號,把襯衫三兩下脫下來,當了抹布往地上胡亂擦着。
忽然,手環“呱呱”叫了聲,一條訊息彈了出來,示意三十秒後将會傳送一些物品,投遞者是喬霖。黎沃愣了一下,他将手環拆下來,放到面前幹燥的地板上,盤腿坐下來靜靜等待着。
三十秒後,手環運輸物質的場景颠覆了邊緣少年的認知!一束白光從手環小洞處射出來,前方的空氣肉眼可見地凝固了,變成一個正方體,随後空間湧動,各種色彩的光斑在旋渦中跳躍,一個箱子由許多微小粒子組裝起來,逐漸從二維變成了三維,刺眼的火花在陰影形成出崩裂着,最後減小減弱消失不見——“咚”一聲,一個實物箱子落到了地板上。
黎沃足足傻眼了一分鐘。他先是将手環扔出去,把箱子砸了下,沒發現任何情況;然後又摸到長桌上的叉子,小心翼翼地戳了箱子表面後迅速縮回,也沒發現任何情況;最後他顫抖地伸出一條腿,用腳尖點了點,沒發現任何情況後再極其緩慢地将箱子勾過來。
他深吸一氣,搓了搓手,然後打開了箱子。
有什麽東西突然跳出的吓人把戲并沒有出現。
箱子不小,但裏面裝的東西卻不多。令黎沃百思不得其解的鋼球靜靜地躺在角落,兩張紙,其中一張鋪開來看,是自己與梅麗共同描繪的“探險地圖”,還有一張是魏賢、瑪格、宮田志在自己生日時合夥寫的“賀卡”,上面還殘留着剛吃完零食的魏賢的油膩手印,還有……一份相框,相框的玻璃面已經碎了大半,一張與父母親的合影照片躺在塑料板上,記憶與悲痛像水一般湧來,黎沃捏皺了照片的兩角。
他珍惜地将照片放好,随後又在箱子裏發現了一個小小的黑塊,上面好像還雕刻着什麽花紋,但還未“竣工”,啥都看不出來。輕輕一握,上邊的黑色便印在了自己手上。熟悉的觸感讓他回憶起來書桌上的“星光戰士”,但是他左翻右翻,也沒有找到這個玩具——看來喬霖沒把這東西給自己帶回來吧,也是,換作是誰都無法真正明白這東西于自己而言的意義吧。
“呱呱。”手環突然發出的叫聲把黎沃吓得虎軀一震。一段字體開始顯現:
黎沃,粒子空間不能承受大質量物品,由于時間關系我也只能送一次,就挑了我覺得比較重要的東西給你。煤塊是我在……你父親身邊找到的,背後有你的名字,就一并送過來了。有什麽緊急事情再聯系我。喬霖。
黎沃将煤塊翻過來,仔細看,長方體的下角果真刻着“LW”兩字,熟悉的字體讓自己再一次不甘起來。他再把這小黑塊翻來覆去地看,卻再也找不到其他線索了。
父親最後又想給自己雕什麽,成為了黎沃一生都無法解決的難題。
他打開櫃子,翻出一瓶樹脂,将煤塊封存起來,吹幹後找了根結實的輕繩,作了個挂墜套到自己脖子上,然後再把箱子裏的物品前前後後看了許多遍,再戀戀不舍地關上蓋子,推進床底下放好。
黎沃在床上仰面躺了許久,但沒有睡着,唰啦唰啦的機器刷碗聲、呼啦呼啦的空調吹風聲仿佛提高了許多分貝,像電鑽一般鑽入自己的心緒,打穿堅強的心牆,讓各種情緒一股腦的噴出來。
“要回邊緣城嗎?”
黎沃自言自語。
他翻了個身,用手枕着頭。
回到邊緣城打針,這倒不讨厭,比吃那些苦了吧唧的藥好多了。但是……康複了之後又要去哪呢?我想繼續找到這個世界的真相,下一步又該怎麽去做呢?我還不夠強,身份地位也比不上白陽人,他們的各種技術手段我都不懂,又怎麽與高層抗衡呢?
如果……
“不要陷入白陽的陰謀,速戰速決。”
“黎沃,準備好開槍了嗎?”
“你要保護你的家人,你成長了,不是嗎?”
薩福老師的話浮至耳邊。截止至今,他仍不知道該懷着怎樣的心情面對老師,教會自己勇氣與謹慎的是老師,帶領自己體驗不一樣生活的是老師,千鈞一發時救助自己的是老師,然而……讓自己扣下扳機、間接導致父親的死的也是老師……開槍之前,薩福是否也對“生物體連通原體”一事毫不知情?他這麽做,根本目的是什麽?難道真的是想訓練、教導自己嗎……在這種情況下……
不想回邊緣城的原因也包括以上——他嘗試将薩福歸為“敵人”一方,但于理而言,他沒有确鑿的理由把薩福一釘子定死;于情而言,相伴他四年、成為自己敬佩對象、甚至到了信仰般存在的老師,又怎麽可以被他貼上“恨”的标簽呢?他沒想好怎麽面對薩福。
如果……
思緒與前斷開的鏈條接上。
如果我想變得更強,我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繼續留在薩福身邊。
因為我如今孤身一人,已沒有退路了啊……
白陽226年熱寒季交替的一個夜晚,黎沃握着胸口前那枚樹脂塊,慢慢睡着了。
床頭燈自動感應到主人的睡眠狀态,統領其他燈具一齊熄滅,空調溫度上升到合适的二十五攝氏度,從牆中伸出的機械爪輕手輕腳地為黎沃蓋上了被子,少年的呼吸聲綿長起來,只有樹脂中的那塊煤灰才能聽見。
…………
接下來的日子,喬霖依舊抽每天的自由活動時間去看黎沃,不時給他帶來新的康複器械,不時捎來幾份白陽居民送的點心,也不時兩手空空,專門跑去暗室找沃猴的茬,跟他大吵一架,借此釋放任務的壓力,不過更多時候,他還是想多去了解這名邊緣少年。
黎沃則從最初的滿心戒備,到後來謹慎小心,接着稍微放松,最後開始細細打量眼前的這個人,這才發現喬霖于他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抛開身份地位,他們與巴底律世界格格不入。每一天,無論他怎麽鞭笞自己——“喬霖是白陽高層”、“他的存在,是極惡的代表”、“不可以跟他扯上關系”——他都會在喬霖用鑰匙開門的瞬間洩氣,無法百分百恨他,無法将他置于“敵對位置”。
明明是冷血無情、利益至上、****的白陽高層,喬霖內心不易察覺的善良與溫和、謙卑與忍讓,讓受照料的黎沃不自覺地放松警惕,甚至閑暇之時,他還會将思考的重點放在了“喬霖身上那種體貼,是誰教他的”這種問題上。
但是想來想去也沒個結果,畢竟白陽的人也不了解,去問又顯得太傻逼——他才不想去打聽那家夥的事情呢,搞得自己很想知道一樣,一點也不感興趣!
在白陽高新醫療科技和每日堅持的康複訓練下,別扭的黎沃開始将喬霖看作“可以交談的對象”了,還不到“朋友”那一層,說魏賢那樣的“摯友”……目前還不可能。
但冥冥之中,黎沃卻覺得,遲早有一天,這個白陽少年,會以特殊的身份與自己刀劍相向。
時間一點一點流去。
巴底律世界進入了寒季,風吹葉落、空氣清冷,清晨之時,偶有淺淺的霜凍攀爬至泛黃的樹葉上,黎沃的傷口基本痊愈,痂也掉光了,留下部分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傷疤,手背上還能看見明顯的縫合痕跡。少年人的肌肉輪廓清晰起來,但身體還是偏瘦,沒有白陽檢查員那種高大雄偉的感覺。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臉龐像刀削一般淩厲,只不過為人太過邋遢、不愛收拾。
現在他正迎光坐在桌子上豎起一只長腿,沉默望向遠方的樣子,看起來有種不與年齡相仿的蒼涼和落寞。
這天是黎沃的生日,但他早已沒興趣過一個人的生日了。他繞了暗室走了幾圈,将他覺得新奇和值得回憶的事物印在腦子裏——三個月以來,在這裏逐步康複的他不需要心驚膽戰,不需要經歷可怖的生離死別,不需要将自己置于岌岌可危、舉步維艱的境地,他只需要不斷地思考、不斷地将痛苦的記憶反複咀嚼消化,讓流動的時間将其沉澱,最後每天傍晚打開落地窗,凝望人造太陽緩緩下沉,讓寒季初涼的風将它們風幹淡化。
他把喬霖給自己的灰鋼水壺擦幹淨,還到了櫥櫃裏,桌子餐具也擺好,最後收拾好床褥,抽出床下的箱子,将裏面的物品全部取出,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家庭的合照,随後将它與其他物品輕輕放在雙肩包中。
他剪短自己過長的頭發,把換洗的衣服折疊好扔進包裏,從冰箱門上随手拿了瓶冰水,最後重新檢查了一遍綁在靴後的兩把小刀——昨天已經重新磨利了,便背起了行囊,用鬼畫符字體寫了張留言,随便往門上一貼,打開門,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白陽227年2月13日,下午四點三十分,凜冽的風猛烈地吹,荒野上的樹抖動着身體,葉片上挂着沉甸甸的冰柱子,黑白相間的鳥駐足樹杈,凄厲地歌唱着。黎沃獨身一人背着雙肩包,一步一個腳印地踩在枯草上,他擡頭望望陰郁的天,驚奇今年的雪竟然憋了這麽久,至今還未降落。
與此同時,白陽城內家家張燈結彩,飯菜的香氣将烈風撞得稀碎,人人在飯前參拜喬多全公爵,街道中喜氣洋洋,實驗室中成批細胞培養的和平鴿放飛出來,奏起悅耳靈動的音樂,人人都在慶賀喬氏家族掌權六周年。喬霖換上了酒紅色的制服,在母親的陪伴下同其他群衆代表握手。
“喬少爺!在您的率領下,巴底律世界一定會變得越來越好的!”
“請問靜心草的開發有進展嗎!這種植物有沒有潛力成為新型藥物!”
“這個……是我親手做的餅幹,希望您能、您能收下……”
“喬少爺,今天公爵不在場哎,看來您已經成為獨當一面的男人了啊哈哈哈!”
“銀眼家族還會崛起嗎?目前各家族情況如何?”
“聽說柯西隊長的生物實驗失敗了,您對此……”
喬霖的母親——檀藍開口了,她微微一笑,用溫和的語氣打斷那名拿着小本本、問生物實驗的小平頭:
“不要聽信謠言,重點實驗仍在高效率研究,各位要相信白陽政府哦!”
民衆鼓掌聲震耳欲聾。
而正在職業握手的喬霖其實心不在焉,他正東瞅瞅西瞅瞅,看有什麽合适的禮物帶給黎沃——如果身份信息沒看錯的話,今天應該是黎沃的生日吧。回去送他個小玩意,他應該會高興吧?
不,高興也會使勁憋着。
喬霖雖然面不改色、手上動作依舊标準機械,但一想到黎沃那副傻不拉幾的樣子,他就十分開心。
他覺得,這名邊緣少年已經是自己的朋友了,這是他活至現在,擁有的第一個年紀相近的朋友。他非常珍惜。
“喬霖,認真一點,”檀藍站在他身後低聲說,“學會選擇性回答問題,接受民衆的贊美,給出一定引導,你是未來的掌權人。”
喬霖反應過來,不太熟練地照做。須臾他回頭看了眼母親,只見她溫情款款、笑容不變,頭點了點,仿佛在給他一些肯定。
“很好,就這麽做,”檀藍幽深地看着他,紅唇微啓,輕聲說,“不愧是……白陽的驕傲。”
然而不知什麽時候,母親的肯定與表揚已無法讓喬霖開心起來了,但很快,這名十四歲的少年望見了一個店,眼睛瞬間亮起來,喜悅與激動在心底淌過,他知道送給黎沃什麽了。
他收到這個,應該會很開心吧。
喬霖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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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霖會送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