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吃藥還是打針(1)
巴底律世界的季節一共分為兩個——熱季和寒季。熱季從每年的五月份開始,一直到十月末,其間天氣悶熱、降雨頻繁;寒季則為十一月至次年四月末,風由溫熱轉涼,再從涼轉寒,到了一二月還有大雪降下。
恰逢每年的“轉季時期”,天氣就變得額外古怪,熱轉寒會酷暑幾日,寒轉熱會飄雪幾場——此時正值巴底律世界226年的“熱轉寒時期”,溫度跟坐了煙花似的爆炸往上竄,白陽城的大功率制冷劑齊唰唰地轉着葉片,發出轟隆隆的低吼聲。
黎沃将襯衫的扣子一直開到肚臍眼,他倒挂在坐地空調前的單杠上,頭發被六檔冷風吹成了“刺猬頭”,白花花的繃帶幾乎裹滿了半個身子,有些結痂的傷口甚至裂開了,血滲出來,染紅了部分布條。
“喀嗒”一聲,門鎖開了。喬霖脫下制服外套挂好,将領帶一扯,張望了會兒,才發現黎沃跟個猴兒似的動也不動地挂着。
“不是說了不能這麽吹嗎?”
喬霖走到單杠下,背着手擡頭說。
黎沃好像在走神,一語不發。
“聽見我說話了嗎,黎沃。”
黎沃的眼珠子轉了一下,翻着眼睛與喬霖對視。
“說過的注意事項我不想再重複第二遍,你忘了你身上有傷嗎?”
身為公爵之子、平日一呼百應、下屬高效辦事的同齡少年不滿意他頑固的态度,性格裏也藏着股年少的傲氣,便扔下一句“吹死你算了”回暗室的小床上,靠着枕頭,打開記憶腦投射虛拟屏幕,批複郵件了。
過了幾分鐘,只聽外邊“噗通”一聲,黎沃從單杠上跳下來了,他把褲腿撩起來,解開綁在腿上的沙袋,往計時器頂部一拍,跳動的數字立馬停止——三小時三十七分,難道他一直在計時訓練嗎?喬霖偷看他一眼,而這身上像開紅花似的猴子突然與自己對視了,朝床邊走來,喬霖立馬将目光重新投向虛拟屏幕上了。
黎沃面無表情地步步走近,他一手撐在喬霖右側的床沿上,緩緩傾身,呼吸與喬霖的臉一擦而過。喬霖的雞皮疙瘩瞬間從脖頸一直漫遍右半身,剛想把他推開點距離,沒想到黎沃已經率先起身了——他原來是要從枕頭旁拿出一瓶藥酒……就不能把枕頭移開再去拿嗎?非要挑這條“捷徑”?!
黎沃脫下襯衫,一圈圈解開身上的繃帶,結實的身體露了出來,因為那四年與鋁腦人的“訓練”,他的身上已經有了淺淺的肌肉輪廓,加上被曬成小麥色的皮膚,少年顯得健康有力——而這“健康有力”的少年現在身上卻有着深淺不一的傷口,有的痊愈留疤、有的結痂未愈、有的化膿發炎、有的撕裂流血,他掰開藥瓶塞,往床上一坐,眼看就要整瓶往傷口上澆去。
喬霖雖目光放在屏幕上,耳朵卻勾着黎沃的動靜,他用餘光看到這傻逼準備用跌打藥酒往這種傷口上倒,立馬一敲他手臂麻筋,穩穩接住了掉下的藥瓶。
“你想讓傷口不停潰爛發炎,就繼續這麽做。”
喬霖冷聲說。他在抽屜裏翻翻找找,掏出一瓶藥油,扔到黎沃懷裏,說:
“外傷用這個。”
黎沃握着藥油不說話,他神情複雜地看着喬霖,手背上裂開的傷口正流血,一滴血珠“滴答”砸到暗室的地毯上。
喬霖雙手背後擡起頭回視,這個邊緣人怎麽回事?一定要使用父母親教的強制手段他才能聽話嗎?又沒有害他!
過了半晌,黎沃才慢吞吞地掰開藥油蓋子,還将瓶口放鼻子下嗅了半秒,跟感覺味道特兒難聞似的嫌棄地舉遠了,他滿臉懷疑不信,說出了這兩天跟喬霖說的第一句話:
“少爺,你這個,不會毒死我吧?”
“少爺”這個稱呼是他聽喬霖的語音文件裏說的,好像白陽城裏很多人都這麽稱呼他,黎沃這臭小子就有模有樣地學了,說出來還怪有種嘲諷意味,讓喬霖額上青筋突突亂跳。白陽少年首先就惡心他這種叫法,其次他的不信任讓自己更加惱火,于是也不思考黎沃會不會額外受傷。他直接轉到黎沃身後,用膝蓋往邊緣少年的膝窩子裏一撞,黎沃腿一軟,瞬間趴到在床上,沒等他起身,喬霖已經先發制人握住了他的肩膀,再找準位置用力扳過他的手臂,跨到他背上死死困住了這只猴子。
“你只要反抗一下,我可以馬上掰斷你的手臂。”
“得了吧……你不敢,哪裏……哎疼疼疼,喂!夠了啊!”
感覺黎沃“屈服”了,喬霖用牙齒揭開瓶蓋,将藥油往他身上的傷口處澆去,罷了還摸出幾根棉簽小心翼翼地塗勻,其間黎沃沒說一句話,只是将臉埋進床裏嘶嘶地吸着氣。
“背面好了,滾過來,正面。”
黎沃不情不願地翻過身,喬霖這才發現他頭上全是疼出來的汗,牙齒還在緊咬着。他跨坐在黎沃精瘦的腰腹上,不自覺地掃過他身上的肌肉,突然感覺自己慚愧得不行,握着藥油遲遲沒動。
“塗不塗啊,”黎沃皺眉催了他一句,“能別看了嗎?”
喬霖突然醒悟過來,黎沃壓根沒注意到自己羨慕的心情,況且現在的姿勢特別奇怪。他心裏一急,立馬胡亂地把藥油澆了黎沃一身,便坐回床邊繼續查閱郵件了。
“哎……哪有這樣的,做服務不做全套……”黎沃嘀嘀咕咕的,拿起甩在床上的棉簽,把身上的藥油塗開。
暗室裏空調開得很冷,風呼啦啦地吹,窗戶外邊蒙了一層水霧,太陽光從室外斜斜掃進來,撫摸着地毯的絨毛尖端,屋裏都是藥油的味道。
“今天,你回來的時間比平時晚了七分鐘。”黎沃将藥油扔到抽屜裏,再坐回床邊用腳把抽屜關上,他說,“外套也挂在了左挂鈎上,沒有按原來習慣挂右邊,空調我調到了十三度,你也沒用遙控器把它調高。白陽少爺,您今天……不太對勁吧?”
喬霖敲擊鍵盤的手一滞,他算明白黎沃計時的根本原因了——敢情這家夥一直盯着自己的一舉一動,還是精神緊繃、不肯信任自己呗?!他這種謹慎的态度,是想彰顯自己現在還有很大能耐嗎?!況且……今天遙控器被你拿走藏起來了吧,平時放的抽屜裏都沒有!
而萬千抱怨,到了舌尖,喬霖也只會冷聲說一句:
“怎麽,你怕我叫白陽政府把你抓起來?”
黎沃嗤笑一聲,把襯衫穿上,一邊系扣子一邊說:“怕?事到如今,我有什麽怕的。我只是怕我這種垃圾玩物生命力太弱,還不夠你們白陽玩上幾天。真是……”
“你到底要怎樣才能相信我?”喬霖站起來,仰着頭與他面對面,神色陰沉下去,說,“事情的經過我已經跟你講了很多遍了,中間差錯的根本原因我還在查。已經過去的事情不能重回,未來的一切皆無定數!不要天天疑神疑鬼、不信任這不信任那,你只看到白陽黑暗的一面,不去挖掘與思考它光明優秀的一面,你太偏激了黎沃!”
“偏激?哈哈,你試試父親離世、母親音訊全無、朋友一個個離去、性命和住址都消失于世的感覺啊?”黎沃低聲笑道。
“我為你家庭的不幸變故感到抱歉,能給予的賠償我一定會付,很多事情我們是無能為力的,我們只能在這其中找到一個利益最大的選項,然後不能後悔。”喬霖壓着聲音說。
“你們白陽人只會憑利益做事嗎?要是我死了,我父母還活着……”
“要是你死了,你父母還活着,”喬霖打斷他,并将黎沃未說完的話補全,“魏賢、瑪格、宮田志三家也能平常地活下去,你想要這個選項嗎?不好意思,沒有——‘人類替補計劃’不僅僅針對你們四家,它針對的是巴底律世界所有‘出格’人,如果不去制止,那麽死去的就不止……不止他們幾人了!實驗室裏有多少個透明艙,就有多少人将被殺死替換,黎響、魏賢一家的犧牲是必要而偉大的,是他們,給予了你繼續生存的動力。”喬霖的聲音像冰凍的刀鋒,狠狠割過黎沃的心髒。
暗室裏一陣無言。暖黃的燈光灑了滿地,空調的冷風依舊嗚嗚大吹着,,餐盤邊的指示燈由紅轉藍,示意上面的速凍飯菜已經加熱完畢,金屬餐具靜悄悄地擺放兩邊,熱氣騰繞而上,但長桌中間的白開水已經涼了。
“對你來說,我的家庭,我朋友的家庭,還有我的一生……都是你的棄子……原來是這樣,但我……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麽偏偏是……”
喬霖感覺黎沃的理解越來越偏,他立馬反駁道:“不是這樣的!你所做的任何選擇,都有意義!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有意義!黎沃,我讓你活下來,是因為你是我很重要的人,你……”
喬霖的話音戛然而止,黎沃直勾勾盯着他,說:“因為我能打開那個鋼球。這種沒後文的答案,你還不如不說。”
喬霖冷靜地注視着黎沃,咽下了答案。
他要是說出這種原因,黎沃肯定會笑掉大牙的……
黎沃見他沒反應,便接着說:“不說就算了,我也沒有刨根問底的精神。”
他往前走去,逼着喬霖步步後退。他像一匹野狼,用兇狠的目光盯住喬霖,說:“還有一點我想告訴你,我父親和魏賢一家的犧牲,是個狗屁的必要而偉大,你別把無端的殺戮高尚化,別用用白陽那套價值觀道德綁架我——他們的死,不會給我怎樣生存的動力,他們給我了一粒複仇的種子,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們白陽的真相挖出,然後殺了有罪之人。”
喬霖被逼得連連後退,他的後背碰到了牆上,黎沃的手撐在頸旁,自己已經沒得再退了——
黎沃蘇醒後,糾結了半天的喬霖還是決定将事情真相告訴他,他以為黎沃有足夠的理性去面對現實、忘記過去,但他忘了邊緣人天生骨子裏感性遠大于理性。自己一直站在“事後者”、“旁觀者”的立場俯視黎沃人跡網絡的變動,始終都在為黎沃安排着“最優選擇”,一些不理智的情感必須舍棄,一些沒必要的善舉即為惡行,他想讓黎沃學會用“利益”當作天平的砝碼。
他讓黎沃住在白陽城的暗室中,讓這個同歲少年一點點康複,希望繼續看到他身上的光亮、希望與熱血,也只是……也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一己私欲,畢竟我……一直生活在冷冰冰的白陽城當中啊。
而氣氛劍拔弩張之時,黎沃的手環“呱呱”叫了兩聲——那是喬霖給他戴的,方便他記錄訓練計劃和查閱健康指數,還能提醒他準時用餐服藥,一些物品也能通過數字粒子、空間壓縮來傳運;而兩天前,黎沃不知道自己亂按按到了什麽鍵,所有的提示音都變成了青蛙的“呱呱”叫,吵得他心煩意亂,喬霖還一臉嘲諷地站在一旁,不幫自己調回來。
現在可好——又是“呱呱”兩聲,黎沃只要不用餐服藥這惹人暴躁的叫聲就不會停,喬霖淡漠地看着他,黎沃一臉兇神惡煞回視,手環閃爍着,“呱呱”聲此起彼伏,兩人就像雕像一樣不動了。
“喬霖……”黎沃語氣未變,依舊咬牙切齒,只聽他在一片“呱呱”中“見縫插針”道,“你能不能……把這個青蛙叫換掉?”
依舊是跟之前相同分貝的靜谧,但氣氛已經截然不同了。過了十幾秒,略矮的那尊雕像有點憋不住了,他雖是上過不少大場面的白陽公爵之子,平日裏的幾副面具也總能切換自如,但面對黎沃……還是這種場景,他實在有點想笑。只見他緊繃的臉松弛下來,漆黑的眼眸中帶了點笑意,嘴唇抿成一個難受的弧形,肩膀開始輕微地抖動起來。
“呱呱。”
“呱呱。”
“呱呱。”
“啊煩死了!”說到底還是個十四歲的少年,撂狠話又沉不住,下決心又老想回頭,想結仇卻存留好感。他避開喬霖戲谑的目光,把腳跺得重重的,哼哧哼哧地往長桌旁走去。然後“刺啦”一聲拉開椅子,“噗通”一聲坐下去,“哐哧”一聲拿起餐具,将熱了冷、冷了熱的飯菜“呱唧”塞進嘴裏,囫囵吞棗。
“吃藥。昨天沒吃吧。”喬霖将一罐瓶子放到桌上,瓶子表面裝有電子盤,标明了藥片所剩數量和上次服用日期——不過不需要看,輕輕一晃就知道這瓶藥根本沒吃多少了。
黎沃含着滿口飯,嗚嚕嗚嚕不知道說些什麽,只不過他抱着自己的盤子往旁邊一移,表明了想跟藥瓶保持距離。
“你身上有炎症,這是消炎止痛的。”喬霖将藥瓶往旁邊推了推,黎沃平移得更遠了。
“我不吃你們白陽的玩意兒。”黎沃含糊道。
“是嗎?那你有種別吃飯啊。那些都是培養箱裏培養種植的,動植物都是。”喬霖冷笑一聲,說。
“我傲骨嶙嶙、鐵骨铮铮、剛正不阿、百煉成鋼,吃你這頓,準丢下頓,切。”黎沃悶頭吃飯。
喬霖嘆了口氣,說:“你再不吃藥,加上天天這麽不要命地練,傷口是會惡化的。”
“我不要。”
喬霖沒辦法,說:“苦瓜、芥藍、芹菜、莴筍……帶一點苦味的食物你都不吃,這藥,你是怕苦而不吃吧?”
黎沃感覺是給噎着了,他咳嗽幾聲,結巴道:“笑……笑話,小爺我怕、怕這玩意兒嗎?我只不過單純地,單純地不想吃罷了!對,我就是不想吃啊。”
喬霖點點頭,說:“那既然如此,你就回邊緣城去……”
“你肯讓我回去?”黎沃轉過頭來,驚訝地打斷喬霖,随後他凜下神情,懷疑道,“因為……我不吃藥,你就讓我回邊緣城?”
他在猜疑我的動機。喬霖想。
白陽少年看了眼時間,覺得時候不早了,再不回莊園就要被問話了,便從口袋裏掏出白手套戴上,轉過身,試探性地說:“前提是你回邊緣城打針,我一路陪同。針類治物在白陽城裏已經被淘汰了,但邊緣城裏還有。你要是選擇不吃藥,也可以去那裏的診所裏打針。”
回到邊緣城去,應該是現在的你最想做的事情之一吧。
但是……暗室門沒有上鎖、窗戶一推就開,到外邊稍微查看一下地形植物,就能簡單知道這裏是荒野西端,穿過荒野和鐵絲網,你就能回到邊緣城……為什麽還願意在我這裏待上半個月呢?
“我現在,不想回去。”黎沃說。
喬霖重新将領帶系好,套上制服外套,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那随便你。”
他眨兩下眼睛,關閉了還鎖定投射在床上的虛拟屏幕,黑色手環突然亮了一下,訊息通過記憶腦播放。喬霖握住門把手,說:
“我得走了,等會兒有物品通過手環傳送過來。那是……”
喬霖感覺自己的喉嚨突然幹澀,他咽了口口水,接着把話說完:
“你家裏的一些物品。我為什麽晚了七分鐘,你知道了吧。”
他将制服的紐扣一絲不茍的扣到脖子,确認好肩上的徽章依舊光鮮亮麗,便關上了門,在黑夜中迎着滿面熱浪快步離去。
黎沃透過落地窗望着喬霖遠去的背影,不經意間,目光又穿過了他的身體,落向漆黑茂密的荒野樹林,穿過葳蕤厚重的繁茂枝葉,攀爬過纏繞錯結的鐵絲網,窺見了邊緣城的一點煙火。那目光就像觸碰到什麽炙熱之物似的,被燙到後迅速縮回,凝固到長桌上的藥瓶表面,冰藍色的數字倒映在黑色的瞳孔中,顯得寂靜卻複雜。
黎沃痛苦地抱住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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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十四歲少年那複雜的感情……
第二卷開始啦!前半部分會甜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