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消失的港灣(3)【第一卷完】
怪物步伐不穩,看來身上有傷,但黑霧籠罩了除面部的地方,沒法識別到其他傷口。
喬霖看見滿身傷痕的黎沃,頓時震驚了一下,但他很快地冷靜下來,将目光投向還在逃竄的怪物。
“老師,那是、那是……”黎沃感覺喉嚨幹澀,他腦中嗡嗡亂響,就像拉緊了最高級別的警報,疼得他太陽穴跟針紮似的。
“你已經學會怎麽殺人了,”薩福朝他點點頭,“這個也解決掉吧。”
沉默良久的費米這時開口了:“等下首領!黎沃現在有傷吧,他已經不能再……”
“黎沃,還能戰鬥嗎?”薩福直接忽略了費米的話。
黎沃深呼吸兩次,左半身漸漸恢複了一點感覺,腎上腺素狂飙下,他暫時遺忘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盡管過多的失血讓他有點頭暈惡心。
他搖搖晃晃地挺直了身體。
“黎沃,你讨厭這個怪物嗎?”薩福平靜地問。
“……我恨它們,我恨白陽。”黎沃咬牙切齒。
“很好,你想保護你的父親吧?”
“我不會再讓他受傷!”
“很好,你想不想證明你自己?”
“我已經成長了!”
“那就證明給我看——”薩福目光黯淡下來,“槍裏有足夠的子彈,去把他殺了。不允許再犯猶豫的錯誤。”
黎響不知什麽時候恢複清醒了,但他虛弱得說不出話,他只是神情複雜地看着兒子手上的黑血,在黎沃抽身離開時手指動了動,但整個人還是無力地挂在費米身上。一塊小小的煤塊從口袋破洞中掉出來,滾落到遠處。
黎沃突然回頭與父親對視一眼,随後握緊了手上的槍,朝竄上竄下的怪物逼去。
同樣跑上跑下但并未開槍的喬霖見他過來,辨別出他手上的白槍,又遠遠望到受傷的黎響,心道不好,他跳到房檐上對黎沃說:
“你不能開槍!黎沃,你不能殺了它!”
黎沃恨不得将喬霖從房檐上扯下來暴揍一頓,但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做,便直接忽略了這個白陽人。他舉起槍,嘗試瞄準怪物的頭,現在就算怪物頂着黎響的臉,向他連連求饒都無濟于事!他要親手殺了這個怪物!
“黎響”到處亂跳,準心無法對準,他連開幾槍,全部打在了牆壁和屋檐上,未能傷它分毫。與怪物距離越縮越短的喬霖火上眉梢,他氣喘籲籲地告訴黎沃:
“生物體和原體是連在一起的!你殺了它……”
“閉嘴!”黎沃再次射出一枚子彈,這枚不但沒打中怪物,反而打在了喬霖的腳尖前,地磚碎片迸裂,黎沃狠狠說,“我現在先殺了它!”
——然後再殺了你。你最好趁我沒殺你時快點走,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後半句被黎沃吞進了肚子裏。
也不知喬霖是否明白黎沃的意思,他的神情依舊冷靜,動作依舊敏捷穩定,只不過他的語速變快了:
“你殺了它你的父親也會死!”
黎沃聽不進去任何話,準确來說,是聽不進喬霖的任何話,他早就不信任白陽人了!
少年身上的疼痛已被自己壓抑得遺忘,他的眼裏滿是血絲,衣服破破爛爛的,他的手臂雖顫抖,但槍口穩定不懂。黎沃提前判斷了怪物的跳躍路徑,槍口對準了牆邊的一個鋼板——只用确定這枚子彈的反射路徑與跳躍路徑重合,就能擊斃這只怪物……
“你不能開槍!黎沃!”喬霖看見屏息凝神的黎沃,覺得事情再往更壞的方向發展,“你忘了實驗室裏你劃破手指的事情嗎?!”
實驗室裏?
在實驗室裏,還第一次覺得你是個好的白陽人,還覺得我們能成為朋友的呢。現在看來都是諷刺。
黎沃扣動了扳機,子彈穿破空氣射出!而早在這前一秒,喬霖從一個小平臺上跳下,他的身體出現在反射彈道上,硬生生用手臂扛住了這枚白色子彈!他将痛苦的喊叫咽進胃中,滾到在地,怪物安然無事,一下子跳遠了,與他拉開了距離。
黎沃看見自己誤傷了喬霖,心裏一亂,身上的痛感又回來了,他感覺左半身的知覺在緩緩消失,平衡感變弱。而此時,薩福在遠處提醒了自己:
“不要陷入白陽的陰謀,速戰速決。”
黎沃閉眼深呼吸,然後搖搖頭睜開眼,将黏住的視線從喬霖身上扯開。
“黎沃……你殺了那個怪物,你的父親,也會死的,”喬霖捂着傷口,低着頭,嘶嘶吸着冷氣,“生物體吃掉原體前,他們是……相通的,你父親身上有傷,導致它能力也,也下降了不少……”
黎沃舉槍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薩福見狀,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走到黎沃身後,幫黎沃托起了槍,黎沃在老師的控制下将槍口對準了屋頂上的怪物。
“我這裏有試劑,可以直接使他消亡,你冷靜,不要……”
“黎沃,準備好開槍了嗎?”薩福在他耳邊低聲說。
“不能開槍,黎沃!”喬霖破音了,他倚着牆站起來,說,“不然,你父親會死的,你會……”
“白陽是‘極惡’的存在,你恨他們。你所做的都是正義之事,”薩福的聲音幾乎穿透了自己的大腦,喬霖的聲音漸漸淡去了,“你要保護你的家人,你成長了,不是嗎?”
黎沃走神地往喬霖那邊看了一眼,那個少年鎮定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慌張,他的嘴一開一合,但黎沃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了。
白槍已瞄準怪物的頭,這麽短的距離會使它的頭骨直接開裂!
中雨轉為小雨,淅淅瀝瀝地下着,黑貓躲在紙箱裏窺視着這個世界,水坑中溺死的蜻蜓越來越多;烏雲後的人工太陽露出了一角,寒冷的陽光照耀在滴水的檐角上,粼粼血水像蛇一樣蜿蜒向前。
“砰!”
一聲槍響,一人擊中倒地,一人頭骨碎裂,一人話音未落,一人茫然無措,一人滿腹算計,一人嘆息無奈。
黎沃渾身冰涼,他像一個木偶人一樣站在地上,沒有轉身,薩福滿意地拍拍他的肩膀,離開他,撐着拐杖往黎響的屍體處走去,費米的半邊身子已經被血染紅了,他看着呆若木雞的黎沃,在薩福經過時咬牙說道:
“你毀了他。”
薩福長嘆口氣,說:
“我救了他。”
喬霖跑到黎沃跟前,在黎沃即将轉過身時舉起手臂,捂住了他的眼睛,并一咬牙敲暈了他。黎沃倒在他身上,眼角流出一滴眼淚。
喬霖冷冷地盯着薩福,一來一回,他已經猜到了大概。
薩福領着費米往回走,費米問黎沃怎麽辦,薩福回答那個白陽男孩會照顧好他的,憑鋁腦人的醫療水平沒辦法讓黎沃完全康複,他對匆匆趕來的蘭晴說了聲清理戰場,便撐着拐杖離去了。費米看着薩福的背影,一股惡寒爬上身子,這個老人遠比自己想得狠毒與複雜,以這麽大歲數和鋁腦人的身份,當上革命派首領,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啊。
巴底律世界晚上六點四十七分,雨停了,但人工太陽未完全落下去,此時光與暗同存。
…………
一天後,邊緣城中,人們照常起床、洗漱,吃完早飯後去工作,九到十二歲的孩子在教育機構學習,賣菜的人搬張椅子坐在太陽底下,不時有無業的鋁腦人偷偷搶搶,混亂一小波一小波地爆發,但很快被白陽檢查員平息了。
長着絡腮胡的檢查員大漢V7叼着根煙草卷,那是邊緣人送他的,他很喜歡這種煙的味道。他走到邊緣城公告欄前,三下兩下撕掉了什麽“尋人、尋物啓事”、“重金求子”、“**愉”等五花八門的傳單,從口袋裏掏出瓶膠水,将一張邊顯示緣燙金的白紙“啪”地摁了上去,嘴裏還嘟嘟嚷嚷:
“邊緣城怎麽這麽落後,連個電子屏都沒有……”
一位衣着整齊的老婦人駝着背路過,她見是熟悉的檢查員,便問了個好:
“長官,早上好。今天您工作也是辛苦了。”
V7一見是邊緣城診所的杞子醫生,敬了個禮,嚯嚯地笑道:
“哪有你們辛苦,天天救死扶傷的。怎麽,買菜去啊?”
杞子說:“在診所坐太久了,出來走走,現在都不需要買菜啦,白陽城每周送的物資都有多,吃不完的哈哈。”
“是嗎?那看來你們是飯量太少,我有時還覺着給不夠,”V7吹了吹白紙,用手指摁實邊角,說,“叔呢?”
“診所裏,正給人看病,最近挂號的人多了,”杞子看見那張白陽高層下發的通知,不解問,“這地方怎麽了,為什麽不用我們自己弄好,也太麻煩白陽修築隊了。”
只見這通知上明晃晃印着“邊緣城11區與17區建築施工,由白陽修築隊獨立完成,該區域全面封鎖,閑人勿近”一行黑字。
V7抓抓他的光頭,吐出口煙霧,說:“這個……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一小檢查員。應該是老建築塌了,白陽要重建一下吧,沒啥大事啦。”
杞子目光閃動,若有所思。須臾,她想起了什麽,說:“沒什麽就好……嗯,我聽說邊緣城1、2區裏有幾間房子空了,建築隊會不會來這裏翻新啊?如果能翻新,我倒希望跟老頭子搬個新房住。”
V7尴尬地笑笑,說:“也是……您跟叔都是聲名遠赫的醫生,住那小破房幾十年了,是該給你們換個了。要真是您說那樣,我一定努力上白陽城裏給您争取。”
“哈哈哈哈,你這小夥子真會說話,”杞子笑得臉上皺紋都縮在一起,她搖搖頭,說,“真有那一天,我倆早就飛到天上去咯,萬事都順其自然吧。倒是你V7,別什麽都往邊緣城跑吧,以後有調職的機會,還是回白陽城吧——白陽環境又好、人也好,早點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心裏也有個牽挂啦。”
“嘿,我哪有那兒福氣,”V7低着頭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在這兒給您當年做馬,這不挺香?”
“你這種玩笑話也就在我面前說說,要真給我當牛馬,那不得把你累死?”老太太樂壞了,她拍了拍V7寬大厚實的肩膀,說,“老在我面前炫耀你精力旺盛,讓我這種骨質疏松的老太婆很讨厭啊哈哈!”
虎背熊腰的V7跟矮小精瘦的杞子一起哈哈地笑。他們關系很好,幾年前V7執行任務時受傷,傷到了腦袋,眼看就要死翹翹了,但卻讓邊緣城的杞子與奚爾救了回來,自此V7就特別感謝他們,物資、特權什麽的都東搞一點、西摸一點,為兩位争取些小利益,兩位邊緣人也因此同這個熱心腸的男人打上交道,漸漸地,他們關系之好已經不會被身份、地位所限制了。
身處暮年的杞子有時得到這個男人的幫助、看到他發自肺腑的笑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V7是自己的兒子就好了,他們夫婦倆一定會好好疼他。
但事實并非如此。
V7樂完,就跟杞子道了別,他說還得把1、2區空着的房子處理一下,足足有四間,所以不得不先走了。而離開之前,杞子輕聲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
“我兒子……我兒子在白陽,過得怎麽樣?”
V7身形一頓,回過頭說:
“他很好,您不用擔心。”
說罷他不自在地拽了拽衣角,快步離去了。
而當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杞子的視野範圍時,這個面目慈祥和藹的老太太突然換了一副兇惡的嘴臉,枯槁幹瘦的雙手背在身後便緊緊握住,尖長泛黃的指甲陷入皮膚中,她自言自語道:
“聖英,你怎麽還不去死?”
這一聲如同惡魔的低語,踩碎了一片落葉,貼地的風緩緩吹過,石地板上的碎葉片被卷起再被扔下,巴底律的熱季馬上就要過去了。
…………
四天之後,邊緣城1、2區內的四間房子被全部清空,但并沒有翻新,而是一直空蕩蕩地扔在那裏,沒有人居住,也不讓人居住。這四間六天前還充斥着談笑打鬧、家庭溫馨的房子,如今已變得空寂清冷、蕭瑟荒涼,“魏賢”、“黎沃”、“瑪格”和“宮田志”的名字在邊緣人名單上劃除,雙親的名字也消失不見。
鄰居剛開始還會奇怪,燃料工廠的部分同事剛開始還會疑惑,賣菜的老板剛開始還會不解,但漸漸地,“他們都去哪了”這個問題已無人提起,“為什麽不見了”這個疑問已消弭不見,看似同等級的邊緣人中,其實并沒有“追查到底”、“藕斷絲連”的習慣,真正擁有這種習慣的人,倒不如說是靈魂,已經被禁锢在看不見的透明囚籠之中了;自由與幸福,不過是麻木與低劣的遮羞布,真正尊嚴的意義、思想的價值、欲望的探索、人格的偉大,還要行過漫長的血路才能找到并領悟。
梅麗不顧所有,将後半生全部投入了那片“未知的星空”;修親面險惡,卻把他的精神綿延于克隆人阿爾法、貝塔的大腦;奈保子犧牲自己,卻從未憎恨過給予她自由、快樂和尊嚴的喬霖;田青賢遭到壓迫,但她的冷眼與反抗卻讓她站得住腳;黎響谄媚讨好、甚至在怪物前低頭屈膝,但他永遠熱愛着生活、守護着家人。
在這條漆黑無光的路上,還有的人在燃燒自己,發光前行,哪怕前方處處碰壁、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勇往直前,因為他們堅不可摧。
黎沃在一間暗室中醒來,喬霖坐在床邊,語速平緩地将至此的現實告訴了他:魏賢一家确認死亡,瑪格、宮田志兩家去向不明,黎響……黎響确認死亡,田青賢失蹤,邊緣城……已無他的容身之地,他現在……
“你現在……”
喬霖沒把後半句說完,“在我身邊最安全”幾個字怎麽都無法跳出舌尖。他低着頭,神色冷冰冰的,他不想讓黎沃覺得自己在同情他,或者施與他“白陽的幫助”,但又無法抑制自己去關心、去感受他——這個邊緣人身上的光與熱,讓喬霖覺得不可思議。他曾天真地認為,他們可以成為好朋友的,但是現在……剛失去親人和住所的“無姓名者”黎沃,該怎麽重振起來,又會選擇怎樣的道路呢?
杯中的水喝完了,最後一滴挂在黎沃幹裂的嘴唇上,他全程安靜地聽着,沒有任何哭鬧。
沉默良久,黎沃終于出聲了,他的嗓音低沉了不少,好像已經完全度過了變聲期。
“我會變強,然後,找到我媽,找到梅麗,找到這個世界的真相。”
喬霖轉過頭凝視着他,黎沃的回答,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他變了,又沒有變——能打開鋼球的人,果真如此……嗎?
而下一刻,黎沃依舊用他陰沉沉的聲線說:
“擋我路的人,我會全部殺掉。包括你——喬霖。”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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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結束啦!這一卷呢,感情戲特別特別少,主要是背景人物介紹和伏筆線索鋪陳——接下來進入第二卷,兩人的感情會逐漸升溫,矛盾也會尖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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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思想禁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