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異變(6)
“廠長,您就通融一下嘛,您大人有大量,為人胸襟寬廣、善良仁慈、至高無上、金玉其表、肥頭大耳、油光滿面,我們這鼠輩、豬輩、馬輩、狗輩、蛇輩,不識大體、不懂禮數、有眼無珠、有賊心沒賊膽,請您放我們一馬吧……”黎響給池字廠長左捏捏肩、右捶捶腿,點頭哈腰、低聲下氣。
池字廠長一口抽着五根煙草卷,煙氣從他的嘴巴、鼻孔和耳朵孔裏嗖嗖冒出,他緩聲說:“小黎啊……你知道我很想寬容這麽一次的啦,你也知道我平日裏對你很好的啦,但是吧……你夫人那一拳不是開玩笑的啦,美鳳少了兩顆牙咧,而且的啦……人家兒子六歲就進場的啦,你看我這……我這也不好辦的啦。”
黎響幫他揉肩得更賣力了,讨好地道:“那把我倆調到差一點的工作環境呗,給我們個能混飯吃的小工作就行了,能不能……能不能別把我們這種完全臣服于您的小草民辭退呢?廠長您就幫我們這一次吧,您看,我們也沒有前科,這次是青賢沖動了,我保證她下次不會再犯!我保證!哈哈哈……”
田青賢“哼”了一聲,她正被守衛反剪手臂,冷眼站在一旁,美鳳——被她打掉兩顆牙的胖女工坐在池字旁邊,用冰袋敷着腫起來的鼻子,對她虎視眈眈的,如果眼神能殺人,田青賢早就死了千八百回了。
“這個……确實不好辦的啦。”池字吐掉一根燒完的煙草卷,笑了笑。
黎響給美鳳斟了杯茶,賠笑道:“那個,美鳳姐,真的非常對不起,我們賠錢給您,噢……我還知道一家店專門裝牙的,您要是願意我可以帶您去哈,您就原諒青賢吧,她也是一時頭腦發熱,您知道的每個人都會有這個時候……”
美鳳看着黎響近在咫尺的臉,聽着他對自己第一次這麽“溫柔”地說話,舊情還在,突然就要得意地點頭放過,但舌頭舔到自己光禿禿的牙龈,回憶起田青賢那個野蠻傲視的态度,頓時怒火如浪潮沖散了溫情,她往地上吐了口痰,口齒不清地說:
“你們這兩個惡心人的臭蟲,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誰稀罕你們的臭錢!我收的可是白陽直接送來的新幣,哪裏經由你們這種邊緣人的臭手?!白陽的錢,怎麽能跟你們的下賤錢混在一起?”
黎響聽完,一拍腦袋,說:“也是,您不屑這種小錢,那您給個法子,看怎樣能和睦地解決哈哈哈……”
“法子……”美鳳一口喝完那杯冷茶,用粗糙的舌頭舔了舔牙龈,她的眼睛提溜一轉,說,“要不然……黎響你跟我去白陽住,別回來邊緣城了?”
“你這個瘋子,”沉默許久的田青賢忍不住開口了,她用力掙脫守衛的壓制,拉着黎響的胳膊就要往回走,她冷聲說,“這份工作不要也罷,又不是缺胳膊少腿。邊緣城之大,非要上你他媽這塊破地,跟你他媽這種仗勢欺人、自诩高貴的渣滓共事不成?我們走!”
美鳳用手抓住黎響的另一只胳膊,紅色的指甲掐進他的皮肉中,她彎起嘴角說:“人黎響都沒回答呢,你着急什麽?黎響……我那套白陽城的房子可不一般,就在喬氏莊園附近,高級壞了。你跟我到了那兒,我給你找份體面的工作——說不定啊,還能聯系上現任掌權者,這份工作可是他主管的。怎麽樣?跟着我,你心動嗎?”
黎響最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從十幾年前就一直以肚子疼、要睡覺等各種爛理由避開這種局面,但現在當着池字廠長的面、自己本身也處于劣勢,臨陣脫逃的話不知又會怎樣,他就幹脆裝死一言不發了——這種伎倆教給了黎沃,只是他沒想到,黎沃熟練地運用到最後,還升級了不少。
美鳳眼見黎響不出聲,覺得有戲,她喜上眉梢,說:“你看看,黎響啊,你現在就是一普通邊緣人,真的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了,我雖是邊緣人,但我有權進入白陽城啊,跟了我,你的身份等級肯定能提高不少——到時候,哈哈哈哈哈,你想要的東西都能擁有!”
田青賢見黎響沒有拒絕的明确表态,頓時火上心頭,她用力一扯将黎響扯到身後,撸起袖子就要再對美鳳的剩下牙齒發起攻擊,但是正當這時,一直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池字開口了:
“田青賢啊,別太沖動了啦。你也明白我這麽善良偉大的人,肯定不會讓你們無事可做的啦!我倒覺得吧,美鳳說的啦,倒有一定道理……”
“你放屁!”田青賢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下一秒守衛就沖過來将她和黎響摁跪在地上,制止了她的行為。
池字吐掉嘴裏燒完的四根煙草局卷,再插上新的五根,煙霧缭繞間,他說:“你看看的啦,沒有地位的人就是這樣的啦,給你好機會往上爬,怎麽就那麽不情願呢?黎響跟着美鳳去白陽城,在那兒還能得到喬統領主管的工作,這步步高升的啦,多好的啦!”
“而你呢,可以繼續留在邊緣城的啦!聽說你有個聰明帥氣的兒子,叫他過來做事的啦!嗯……看在你們夫婦二人辛苦工作十幾年的份上,你兒子的啦,可以過來做我的私人秘書的啦!”
工廠會議室內燈光昏暗,杯中茶水倒映出池字的滿面笑容,黃色的牙齒間夾着劣質煙草卷,濃厚的煙味讓人刺鼻難忍;一臺空調正滋滋地往外冒冷氣,美鳳則一個勁地往黎響身上瞟,她出汗了,紅色卷發黏着臉頰,一粒汗珠滑落到厚厚的嘴唇上,她從沒了兩顆門牙的牙縫間伸出粉色的舌頭,将嘴唇上的汗珠卷到嘴中。
等級——真的是這麽重要的東西嗎?
不是只用劃分白陽、邊緣和鋁腦三層?不應該每層之中人人平等?在同一等級中,為什麽還要不擇手段、拼盡全力往上爬呢,明明無法跨越“基因”這一天生的障礙。
又如果……他們也有能力去争取更高一層的權利,有興趣去體驗更低一層的生活,等級又有什麽意義呢?
黎響第一次對自己教授給黎沃的觀念産生了懷疑——一直做一個平庸、幸福的邊緣人,絕對不與白陽人接觸——這樣真的是正确的嗎?
我做錯了嗎?
而田青賢開口了,她擡起頭直勾勾地盯着池字,嘴角上翹,只說了一個字:
“滾。”
她這聲不重不輕,但擲地有聲。先前田青賢的長句謾罵都沒使他們這麽生氣,而就這短短一字,卻使池字與美鳳一下子怒火沖冠。
“好,尊重你們的選擇,”池字一口氣吐掉所有的煙草卷,先指指他們兩個,再指指門外,“那就一輩子活在底層吧。把黎響和田青賢扔出去,從今天開始辭退他們的工作,凍結他們從工廠裏獲得的卡內全部資産!”
美鳳雖氣得不輕,但還是舍不得黎響這塊垂涎了很久的“肥肉”,她向池字懇求幾句,卻都被回絕了。胖女工依依不舍地望向黎響,然而黎響的目光全在田青賢身上,她這才意識到更高的等級權利是無法吸引到黎響的,她憤怒到羞愧,移開目光,舔了舔充血的牙龈,晃着身上的肉低頭離開了會議室。
這場人工降雨漫長得“永無止境”,下午四點,雨更大了,每一滴仿佛都要将人身上砸個窟窿,又重又密。
…………
黎沃不知不覺來到了燃料工廠前,這個時候跟魏賢爸媽換班的黎響與田青賢應該下班了吧,他現在只想跟他們走到一起。魏賢一家之異變已無力挽救,瑪格與宮田志沒必要卷入這場紛争,将一切玩弄股掌之中的白陽人喬霖不值得信任,老師薩福會嚴厲地教訓和批評自己,只有父母……會無限地安慰、包容和鼓勵自己。黎響與田青賢成了自己最後的港灣。
黎沃渾身濕透,腿腳已經發麻,他看了看磨花了的老手表——那是黎響用舊後很不要臉地當作生日禮物送他的,時間已是四點一刻,他坐在矮石柱上,遙望着工廠緊閉的鐵門。
分針轉到“9”,黎響和田青賢的身影終于出現了,他們背着大包小包的東西往外走,後面還有守衛用刺刀推着他們。
黎沃跳下石柱,使勁拖着疲倦的腿來到鐵門前,夫婦二人看到他時明顯驚訝了一下,父親手忙腳亂地從大行李包裏抽出一把大雨傘,出了鐵門後打開到他頭上,并拿出胸口口袋裏的汗巾,給他臭烘烘地擦了一臉,把黎沃臉上縱橫交錯的雨水擦去了。
母親看見兒子脖子上青紫的手印,還有身上深淺不一的新鮮傷口,她沒說什麽,只是将兩只手拿着的大包換成了左手單提,用沾了煤灰的右手去牽黎沃的手,帶着他在雨裏深一步淺一步地往前走,包上細細的袋子割着她的左手,母親的左手因為用力抖得篩子似的,但右手卻很穩很柔,像熱季裏初開的第一朵花。
父親站在他們身後,肩上扛着行李,他騰出只手撐着大大的傘,傘罩着前面二人和自己突出來的一小塊鼻子,淅淅刷刷,雨把行李和男人的高大身軀淋濕了。
他們三人,其間只字未提。
黎沃走着走着,喉頭滾動,他感覺眼底一陣酸澀,但流不出一滴眼淚。路過魏賢家他還是不自覺地往那兒看了一眼,“魏賢”撒手時落下的衣物還躺在樓道間,房門打開,燈還亮着屋內空空蕩蕩,風雨吹着碩大的窗簾飄忽來去,不知“魏東”與“趙秀秀”此時身在何方,他們真正三人的屍首又身在何處,那個瘦小的少年,他又去了哪裏。
但是牽着田青賢的手,這一團迷霧能暫且擱置,雨聲唰唰,如果能走慢點就好了,他這麽想。
路過買菜的街道,田青賢将眼神投向了每一個空着的攤位,她看到賣菜人放錢的小籮筐,裏面的錢只有一點半點——現在邊緣人的吃飯有了白陽送來的定量物資,根本不用去這裏買菜,在這裏賣一個星期菜的錢,比不上在燃料工廠幹一天掙來的,她轉過腦袋,看了看黎沃,這個小子已經長到自己脖子了,應該再過一年,就能跟她一樣高了,不對,甚至高過自己,想到這個,田青賢露出一絲微笑,她牽着黎沃的手繼續往前走。
黎響感受着肩上的重量,懷疑自己把工友的行李也不小心背回來了,但妻子清點過都是自己的,他便覺得以後要多加健身了。他努力回憶着家中哪些地方藏着現金,想着想着,思緒又飄到了今晚的白陽詩報,他無比期待這期的文化沙龍會給怎樣的主題。
走神之中,他莫名感覺褲袋裏有個硬硬的小物什硌着自己,這才想起來是從傳送帶上撿的煤塊,這長度剛剛好,夠給黎沃的星光戰士再做一柄長劍,他撐着傘遮住前面二人,思緒游到了長劍的設計構造上,黎響的心裏充滿了愉悅。
還差一個十字路口就能到家。
突然間,黎沃如墜冰窟,瞳孔瞬間放大。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将會成為少年心中一塊無法愈合的傷。
此時此刻,在他們面前,出現了另外兩個人,一個長着田青賢的臉,一個長着黎響的臉。
下午五點整,天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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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進入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