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異變(5)
田青賢在飯桌上提過一嘴,魏賢父母為了今早去給魏賢他爺爺上墳,特地同她和黎響換班,而今早還在他們家看見了“魏東”和“趙秀秀”,要是按“被替換的人能故作正常而生活”的道理,就能更加充分地證明“已被替換”的事實了!因為“正常”的魏賢父母是确認魏賢他爺爺并沒有去世的,如果“替換人”識別到這個信息,就不會于今日早上去上墳。
真相的迷霧在一層一層被撥開,但曙光還未出現。
黎沃腦海中思緒翻湧。他想如果自己再亂掉陣腳,魏賢該怎麽辦。他努力穩住心态,在大雨裏對魏賢說:
“這些……先都不要想了,我們先去我老師那邊好嗎?你想,現在科技那麽發達,白陽城的技術那麽先進,說不定有辦法幫助我們呢?”
話是這麽說,但黎沃已經開始不信任白陽人了,薩福的那一句句“極惡”澆灌着自己,還有喬霖,那個好不容易有點好感的白陽男孩,卻不直接告訴自己實驗室背後的陰謀,非要等到兩天之後?!這是一定要自己經歷“被那些怪物牽着鼻子走”的事情才行嗎?!
“老大,我不想逃了,我想回去見我爸媽!老大!”魏賢大哭着,他剛剛進入變聲期,這一叫一哭的,聲音都沙啞了不少。
黎沃低下頭,長長地嘆了口氣,他看着嘩嘩流淚的小胖墩,努力說服自己:其實自己根本沒有權利去替魏賢做選擇,一昧地逃避也沒有辦法,如果回去同它們一戰,恰好找到了打敗它們的方法呢?如果……
魏賢說:“讓我回去好嗎?老大,我沒有什麽遠大的理想,我只想跟我爸媽好好生活在一起,一直說的那副星空圖,我也完全沒有印象……我只想像一個正常的邊緣人一樣活着……”
黎沃突然一愣,腦中的争吵突然被某個關鍵的話語燒了個一幹二淨。
他嘗試問:“胖賢,你剛剛,說什麽?”
“我說我想回去。”魏賢用袖子擦着眼淚和鼻涕,他明明是有潔癖的。
“那副星空圖,你有印象嗎?”黎沃收回了扶在他肩上的手,糾結和心痛的神情一掃而空,轉而代之的是不解與輕微的恐懼。
“星空圖?不是老大你一直在,你一直在說嗎?”魏賢抽噎着說,“我根本沒有印象啊,要為了這種東西到處奔波,發現那種,那種恐怖的怪物,然後把我們的命搭上去,我不想這樣啊!老大,讓我回去,找到我的爸媽,好嗎?老大……”
魏賢之後的話黎沃漸漸聽不清了,雨聲太吵,他只準确地捕捉了那句“根本沒有印象”。黎沃沉下目光,往後退去。魏賢哭泣着朝他走去,面上是悲傷和央求的神情。
黎沃都快聽不清自己說什麽了:“胖賢……魏賢,你今早說你親眼看過的……”
魏賢在雨中搖了搖頭,張着嘴辯解着什麽。恐懼順着黎沃的脊椎骨往上爬,雨的冷意仿佛穿透了整個身體,讓他不住顫抖起來,腳步不停後退。
“老大,帶我回家,帶我回家,帶我回去吧,求求你了……”“魏賢”垂下頭喃喃自語,當他再次擡起頭時眼中噙滿淚水,但眼白處已有兩三縷淡淡的黑霧纏繞。
黎沃轉身就跑。他大口呼吸着,雨水打濕身體,明明正處于巴底律世界六個月的熱季,但他整個人幾乎要凍僵了。
穿過小巷,跑遍街道,通過十字路口,穿梭進另一條小巷,生鏽的路牌,灰暗的通道,凹凸不平的地面,矮小的土牆,黎沃拼了命地跑着。
突然,一雙黑霧凝成的手伸到耳朵旁,黎沃用餘光看見了這些翻飛騰繞的黑色,他加速奔跑,但始終甩不開身後的黑霧。
少年害怕極了,“梅麗”用槍指着額頭的情景不斷地在腦海中重現,那陣“即将死亡”的危機感刺激着腎上腺,冷汗與雨水混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哪個更加冰冷了。
“求求你,帶我回家吧。”無感情的男聲在身後響起。
黎沃沒有回頭看。他經過一個拐角,即将進入邊緣城16區巷子時,因為雨天地面太滑,沒注意臉朝下摔了一跤,他的嘴給磕破了,血冒了出來。黑霧瞬間湧了上去,黎沃發抖地坐在地上一點點朝後挪動,當自己的後背碰到磚塊牆壁時,恐懼瞬間放大了好幾倍——已經,逃不掉了!
他說不出話來,嘴唇發青而顫抖着,磨破了皮的手指摳在髒污的地磚上,指甲縫處死死嵌入了粗糙的小石子,十指連心,但他連疼痛都無法顧忌了。
想跑!想逃!不想死!不想就這樣死去!
可他的雙腿就像黏在地上了似的,無法動彈。他嘗試去活動腳趾,卻發現自膝蓋以下已經全部麻掉了。
“魏賢”的臉貼近,肉團被黑霧吞噬,青紫色的神經暴動着,它飛速掐住黎沃的脖子,力度增大,一點一點收緊。
老師,白陽人,是極惡的存在……我總算明白了。
都說瀕臨死亡前能看到走馬燈,但是此刻的黎沃卻什麽也看不見,大片大片的陰暗自上而下覆蓋了自己的眼睛,就算努力睜大雙眼,所見之景也漸漸黯淡下去。他的腦子裏沒有什麽懷念家人、朋友,心裏沒有感到悲傷、屈辱甚至後悔不甘,他只有最純粹的害怕與恐慌,求生的本能像洪水一般灌滿了每一個神經元,但他的身體無法動彈。他的意識漸漸渙散,眼皮沉重起來,感覺困得不行,但是……
想跑……想逃……不想死……不想就這樣死去……
剎那間,一聲尖利的槍響,劃破了橫掃的雨層,穿透壓抑的空氣,擊穿怪物的腦袋,紅色綠色的液體爆裂,重新呼吸的黎沃就像溺水的魚重獲水分一般,依循本能,痛苦卻暢快地大口呼吸着空氣——哪怕身上臉上全是黏稠惡臭的液體。
空氣一點一點進入幹癟的肺泡中,近乎滞塞的血液開始緩緩流動,昏暗的場景亮了起來,只有雨還在不停地下。黎沃趴在地上咳嗽着,他的大腦開始恢複運轉,腳步聲“踏踏踏踏”由小變大,有什麽人過來了。他掀起沉重的眼皮,看見來人下垂的手中握了一把精致的白槍,白槍中間有個太陽标志,槍口還在緩緩冒煙。
白陽人。
黎沃的第一意識跳了出來。
那人身材瘦小,但卻很有氣場,他戴着雙手套,身上白色的制服整潔利索,一雙棕色的帶扣長靴包裹着筆直的小腿。他将黎沃扶起來,擦去他臉上的黑水,從懷中拿出一瓶試劑,打開蓋子放到黎沃的鼻下。
刺辣的薄荷香順着鼻孔鑽入大腦,黎沃瞬間清醒過來,眼角辣出了生理性淚水,薄荷香混着**腐爛的惡臭,讓黎沃把早上吃的早飯吐了個幹幹淨淨,不過好歹偏過腦袋了,沒吐人家價值不菲的制服上。
他的視線最先聚焦到了死去的“魏賢”上,那人用平靜又熟悉的聲音告訴他:
“沒有危險了。”
沒有危險了?沒有魏賢了?黎沃不合時宜地在心裏說了個諧音,到底是哪個意思,他已經疲倦得不想思考了,只是感覺滿是諷刺。
來人遞給他一塊素布,他毫不客氣擦嘴擦鼻子擦眼睛,再塞回那人懷裏,搖搖晃晃站起身,扶着牆準備離去。
“這裏交給我就好,黎沃,”喬霖擋在他前面,擡起頭看他,但目光略有躲閃,“對不起,我來晚了。”
黎沃嗤笑一聲,冷漠地與他對視,淡聲說:
“白陽人,你來得不早不晚。”
喬霖的眼裏也有血絲,他看起來一天未打理的頭發亂糟糟的,雨水也在他的臉上盤橫,他說:“黎沃,我确實沒有一下子告訴你真相,這是因為我覺得我能私下處理好,我不想牽連……”
“不想牽連?這就是你的不想牽連?”黎沃心煩意亂,各種負面的情緒在心裏一鍋亂炖,他咬了咬後牙槽,說,“我的鄰居、我的朋友,還有明明毫無幹系的人,變成那樣的怪物,你覺得這是‘不想牽連’?!”
“事情出了差錯,一號實驗體沒能在艙裏消亡,但至少你沒事。”喬霖解釋道,但黎沃根本不想聽,他現在胸口中的悲傷已經化為了濃濃的憤怒,還有兩個“替代品”在邊緣城內逍遙,他決定自己一個人去解決掉。他邁腿大步向前走,同歲卻瘦小的喬霖在身後跟着跑,泥水濺上了喬霖的靴子,水珠随着走動滑落下來。
“我驗證過了,實驗室內的所有生物體中,只有對應的你能打開鋼球,你是最重要的那一個,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他人傷害你……黎沃!你好好聽我說,還有挽回的……”
“你知道你這句話有多令我厭惡嗎?”黎沃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喬霖的額頭撞到了他的下巴,“原來我他媽一直都沒事的原因,就是我能開你那破球啊?您在裝什麽偉大呢尊敬的白陽人?原來邊緣人在你們眼裏全都是天平上的砝碼,全他媽不是人!”
“你別沖動,先聽我說……”
“別跟着我!別跟着我,別跟着我……”黎沃的聲音漸弱,他哽咽了,短短幾個小時,小雨變中雨,中雨變大雨,少年就經歷了不解、後悔、歉意、恐懼、憤怒、羞恥、妒忌,他現在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最不想見的也是最想見的人就在自己面前,可是他卻要逃跑了,事情的突變讓他措手不及,內心的卑劣讓他飽受煎熬,他處在崩潰邊緣,黎沃最後幾乎用懇求的态度對他說,“求求你,別再奪走我身邊的人了……”
喬霖的腳步停下了,他站在大雨中,望着黎沃失魂落魄的背影,一夜沒睡、飽受精神折磨、不惜許下重諾求得脫身的十四歲白陽少年如此想:
我做錯了嗎?
而與此同時,薩福與幾位部下蹲守在巷子的出口處,這位“鋁腦萬事通”的店長手裏握着把跟喬霖一模一樣的白槍,子彈已經上膛了。
費米收起望遠鏡,颔首說:“黎沃走遠了。”
薩福這才把扳機扳回來,将槍栓回腰間,他笑了笑,說:“被這白陽的小子搶了主角,看來我的方案也不是十全十美啊。”
——這顆難得的棋子可不是那麽好到手的,如果等到黎沃就差一口氣時挺身而出,作為鋁腦人的老師将以“英雄”、“領導者”甚至“救命恩人”的形象烙印進他的腦海裏,被替換又被擊殺的“魏賢”可作為白陽“極惡”的教材,再臨門一腳——
薩福看向了被特制繩索綁住、倒在牆邊,不斷從人體化為黑霧體,又從黑霧體化為人體的兩只生物。
——再于黎沃面前,現場示範如何用這把槍殺死其中一只,讓黎沃學會後親手殺死另外一只,他便永遠不能回頭了。
只是……喬霖,那個小孩的突然出現打亂了計劃。
“叮咚”一聲,薩福的耳麥傳來一條消息,店裏的監控員語速飛快地播報着最新的監控發現,薩福撓撓臉上的傷疤,露出了一個微不可察的笑容。
“首領,我認為任務結束,應該收隊了。”費米說。
“不對,任務才剛剛開始。”薩福将目光投向黎沃離去的地方,沉聲說。
“可是……”
“把這個兩個人抓好了,我們還有另外的漏網之魚。”薩福說。
費米閉嘴不語,握緊了手中的繩子,看向那兩只生物,魏東與趙秀秀的扭曲黑霧臉讓他不忍直視。
驚雷響徹雲霄,電光霹靂之間,烏雲還在翻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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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小少爺終于趕到了,但好像……遭到沃狗的“達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