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底律監獄

第14章 異變（4）

雨開始下了，人工太陽被烏雲遮擋，天色陰沉沉的。

黎沃奔跑着，撞到了街上的人，路人們罵了幾句，但這個十四歲少年依舊不管不顧地橫沖直撞着。

他跑過燃料工廠，田青賢剛好來到窗邊搬煤塊，一擡頭看見自家的混小子在雨裏瘋跑，便無奈地“啧”了聲，覺得這孩子真是條放養的野狗，最近越來越瘋了。

“喲，青賢，那是你兒子吧，”跟她一同搬運的瘦小女工望着窗外說，“都長這麽大了啊。”

田青賢扛着煤塊袋子往回走，頭也不回地說：“是啊，個子倒騰騰地長，但還挺幼稚的。”

“十三歲？”

“十四了。”

“哎……那可以來工廠工作了。”瘦女工說。

“問過了，小混蛋不願意。”田青賢幹笑兩聲，用髒毛巾擦了擦本就沾滿煤灰的臉。

“十六歲就要強制工作了，不提前适應一下真的好嗎？”瘦女工将煤塊鏟進燃燒爐裏。

“這條瘋狗，拉不動的，”田青賢擺擺手，彎腰拉着風箱，“他想做什麽就去做呗，再給他兩年悠閑時光吧。”

“要我說啊，就是您老心太善了，我家的要是這樣，早就棍棒伺候了，”另一名胖女工坐在地上大口吞着面包，她身上不算髒，圍裙還是米白色的，只不過上面掉了零零星星的面包渣，“小孩子不能松着養，到時候出去亂混養成白眼狼了反咬我們一口，這就到倒大黴了。”

田青賢看了她一眼，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胖女工早就不滿意田青賢對待自己的态度了，她歪着腦袋翻了個白眼，提高聲音說：“我說的沒錯吧姐妹們？”

附近工作的女工聽到胖女工的聲音，手上工作沒停，但紛紛附和。

田青賢繼續一語不發，默默拉着風箱。痩女工左看看右看看，感覺氣氛尴尬又焦灼，便拽着田青賢跟隔壁的女工換了個位置，小聲地說：

“你有時候也說些什麽啊。總是讓她叭叭叭叭的，你不難受我都煩了。”

“人官比我大呢，我一草芥平民說個屁啊。”田青賢笑道。

“她只不過讓六歲的兒子進了工廠，才得到升職，要論能力和性格，還是你排在前面，”痩女工有些憤憤不平，她拽了拽田青賢的袖子，說，“我看她就是當年追黎響不成，十幾年了還把你當成眼中釘。你看，你現在有了黎響，又生了個小帥哥，更應該……”

“你的碎嘴皮子就收收吧，哪他媽這麽多話。”田青賢嘆了口氣。

她看向一旁有人伺候、一呼百應的胖女工，頓然感到一時可悲——喬氏家族上臺後，燃料工廠制定了新規定，有能力的兒童進場，年紀越小越能讓家長得到越高的位置，說是讓孩子愛上工作、提前适應未來的生活、幫助父母獲得更高的薪水，其實是種病态的戰鬥，這樣一來，小孩不就永遠都找不到自己真正喜歡什麽了嗎？為什麽邊緣人要像白陽人一樣，從孩童起就要被禁锢呢？

黎沃不應該是這樣的，在這十六年不用工作的時間內，他只用做他喜歡的事情就好。

“青賢，青賢？”痩女工叫她，田青賢這才發現自己走神良久，火光淡了下去，她立馬用力抽動風箱。

“看你心不在焉的，不會在打什麽小算盤吧，”胖女工搖搖擺擺地走到她身旁，趾高氣揚地說，“你可要賣力工作，不然我這個監察可會把你所有不好的行為上報哦。”

田青賢早就對她這種挑釁無感了，她直接無視。

胖女工十分不滿意她這種嚣張的表情，覺得等級低的人的無視，是對她的一種不尊重，她招來痩女工，叫她來記錄田青賢的“罪行”，什麽頂撞上級、工作懈怠、侮辱工廠制度，還誇大其詞、添油加醋了幾番。

正當胖女工準備洋洋得意地上交這份“罪行”時，她被一個跑過來的人狠狠撞了一下，那肥碩的身軀“噗通”摔倒地上。剛想破口大罵時，她卻發現來是從十幾年前喜歡到現在的黎響。

黎響飛快地跟她道了個歉，随後傻了吧唧地跑到田青賢身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雕了部分的煤塊，興高采烈地說着什麽，田青賢“切”了一聲，笑着搖了搖頭，任憑丈夫叽裏呱啦地講話。她将煤塊鏟到燃燒爐裏，呼啦呼啦抽動風箱，嘴角一直挂着微笑。

胖女工眼都紅了，她尖叫道：“喂！你們兩個，工作時間在幹什麽呢！小心我把你們的罪行通通上報！讓你們失去工作資格！”

周圍人見她生氣了，都不敢出聲。聽見聲音的黎響轉過頭來，嘆了口氣，說：“這位女士，我們都是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了，能不能穩重一點？嗯？”

“這位女士？！”胖女工指着自己說。黎響連她的名字都不叫。

“嗯？我別稱用錯了嗎？不對啊……詩報上就是這麽寫的，女士、小姐、夫人……嘶，若稱呼有錯，還請您海涵哈。”黎響确實把她給忘了。

胖女工感覺自己的臉燒得通紅，頭頂就快冒煙了，她尖聲道：“你們跟上司說話就是這種态度？！我看黎沃那種血統不良、天天亂瘋的狗崽子也跟你們一樣下賤！天生就是賤骨頭！一輩子都爬不上來！”

田青賢的臉瞬間黑了下去，她往前走了一步，說：“我家的狗，輪不到你他媽說吧？”

“你有什麽權利阻止我說？有本事你也把黎沃送進工廠啊……噢哈哈哈，我忘了，那瘋狗已經十四歲了，比不上我家六歲的金貴了啊哈哈哈。”胖女工哼哧哼哧地笑着。

“是嗎？你覺得你自己很高貴？”田青賢雙手抱胸眯着眼睛。

“我比這間工廠裏的每一個人都要高貴。”胖女工斜嘴一笑。

——把自己的孩子壓在同齡人的最底層，剝奪孩子的自由與尋找興趣的權利，踩着孩子的頭顱登上頂峰，這就是高貴？

田青賢冷笑一聲。

“怎麽？沒得否認吧？你們一輩子也攀不上我這種地位，一輩子獲得不了我這種權利，一輩子都要與煤灰近距離作伴。”

田青賢緩緩走上前，握緊了拳頭，黎響皺着眉拉住了她，卻被她一把拍開——黎響這才意識到，朽木兒子黎沃那莽撞沖動又不顧一切的性格到底是學誰的了。

胖女工依舊陶醉在自我的“高貴”中：“對，除了你們，還有你們的兒子，還有你們的孫子——永遠都爬不上來，接受我的俯視，接受我的施舍，接受我的憐憫！”

黎響揉了揉眉心，他想：

完了。要丢工作了。

田青賢一拳打中胖女工的臉，噴出來的鼻血沾了她一手。出手的瞬間她想的不是工作的升降得失，不是地位高低與否，不是一直以來的壓抑憤怒，而是：

怎麽有邊緣人活成了白陽人的樣子呢？

本不應該是這樣的。

…………

黎沃一個急剎車，氣喘籲籲地看着正手忙腳亂收着衣服的魏賢，小胖墩朝他揚了揚頭：“哎老大，來得正好！來搭把手，幫我搬一半衣服！”

黎沃快步上前，握住他的肩膀，左看右看确認沒有受傷後長舒一口氣。

魏賢被他看得頭皮發麻，他說：“……幹嘛啊？哎聽到沒，幫把手啦。”

“快走。”黎沃直視他，神情嚴肅。

“什麽？”魏賢半張臉埋在衣服中間。

“快走！要趕緊逃才行！”黎沃抓住他肉乎乎的手一扯，衣服“呼啦”掉在地上，但可惜胖子噸位太重，黎沃這一拉沒能拉動，反而感覺自己的手臂要被反向扯斷了。

“老大，你說啥啊，什麽逃跑？咋啦，咱們被黑暗殺戮騎士盯上啦？”魏賢賤兮兮地笑，那名字是黎沃以前給他們四人小隊起的隊名，被其他三人狠狠嘲笑了後，他就永遠不說了，但魏賢總拿這事兒反複鞭屍。

而黎沃這次根本沒心思尴尬，他焦急地說：“還記得實驗室裏的那些怪物嗎？昨天晚上……”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這樣告訴魏賢會不會不太好？如果魏賢知道了自己的親身父母已經被“替換”，他會怎麽想？如果魏賢一沖動去找“魏東”和“趙秀秀”，這不就等于羊入虎口嗎？

“什麽怪物？不會是……不會是那些怪物跑出來了吧？”魏賢的小胖臉刷地變白。

黎沃遲疑了一下，然後頻頻點頭：“對對！那些怪物跑出來了，正往這邊過來，我們先趕緊跑！之後檢查員會來處理的！”

魏賢立馬擰過頭，想轉身就走，可他的手腕被黎沃緊緊握着，他緊張地說：“那你等一下，我叫我爸媽一起走！”

“不行！”黎沃下意識地叫道，他斟酌兩秒，找了個蹩腳的借口，“因為……因為你爸媽有檢查員帶着，我帶着你，對我帶着你就好。”

魏賢看看他，又往家裏看看，最終還是朝他點了點頭。黎沃本還糾結下一句借口應該怎麽編，但魏賢就這樣相信了，他在心裏默默感嘆還好胖賢心思不細、智商不高，便松開他的手腕，說了句“跟緊我”就往外跑去。

雨下大了，乒鈴乓啷地砸到地上，濺起污濁的水花，趕路的行人跑到臨近的屋檐下避雨，黑貓跳進濕溻溻的紙箱子裏，兩個少年在雨中奔跑，跑了很長時間，然後他們拐進條小巷，小巷兩側的牆壁上插着歪七扭八的遮雨棚，遮雨棚已經穿了幾個洞，雨點直直穿過，除了他們沒人在這避雨了。

一路跑來黎沃都在做心理鬥争，他最終還是決定将真相告訴魏賢——不然這家夥以後該怎麽辦，跟父母“相遇”後沒高興幾秒，又要被不清不楚地殺掉嗎？把他帶到薩福那邊吧，老師應該會想辦法的。

“胖賢，我想跟你說件事，你不要害怕。”

黎沃深吸一口氣，将他的判斷、觀點和猜測用最緩和的語氣告訴了魏賢。

雨一直在下，老舊的遮雨棚根本遮不了這麽大的雨，黎沃和魏賢的衣服濕了。聽着黎沃的話，胖賢的腦袋一點一點垂下，黑壓壓的烏雲遮住了陽光，黎沃看不清他的神情。偶有雨點敲到塑料棚上，周圍如同死亡般寂靜。

“這就是我想說的。”

“我知道這一下子很難接受，但是還好及時發現了，不然你也會被那個怪物盯上的，”黎沃的手沒有離開過魏賢的肩膀，他感覺雨天裏這小弟的身體變得格外涼，“沒事的，跟着我，你記得我跟你講的那個老師吧，就是……”

“沒事？”魏賢低低說了一句，搖了搖頭，雨水從他發青的頭皮上流下，“到底是哪裏沒事了？”

黎沃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一下子沒做好回答的答案，啞火了。

“你明明可以不告訴我這種事情的！今天我爸媽跟以前一樣，沒什麽不一樣的，他們不是那種怪物！他們不是！如果，”魏賢擡起頭來，雙目血紅地瞪着他，揪住他的衣領把只比自己高了幾厘米的黎沃摁到牆上，黎沃感覺自己的脊椎要碎了，只聽魏賢咬着牙說，“如果你永遠都不告訴我，我就可以跟他們一樣正常地生活下去，你現在讓我怎麽面對他們！怎麽讓我面對他們！”

“不行的……魏賢，你會被，被殺掉……”黎沃感覺有點喘不過氣來，這個一身軟肥肉的小胖子竟爆發出這麽大的力量，他使勁推着魏賢，沒想到這家夥就像腳上長根似的，鐵打不動。

“為什麽你這麽肯定呢？全是你的猜測吧？！”魏賢雙手揪緊了衣領，黎沃有點喘不過氣來，“為什麽你就确定我一定會被那個‘我’殺掉呢？你這樣子，根本不想讓我好好活下去吧！”

我做錯了嗎？

這是黎沃準備反擊前的最後一個想法，可正當自己的拳頭即将揮向魏賢的臉時，魏賢突然松了手，黎沃跪在地上，摸着自己的喉嚨咳嗽。

“我明明可以不相信你的，但是……老大，我卻覺得你不會騙我。今天早上客廳裏有幾滴血，我還以為是我媽買菜的袋子破了，把生肉的血流了出來，”魏賢移開目光，蹲在地上，雙手捂住眼睛，“他們的房間裏也亂亂的，看起來……看起來就跟什麽人打過架一樣，但我只是看了一眼就走過去了，想着我們一家都有潔癖肯定是自己眼花了。再過了，再過了一會兒去看，我媽都把那兒收拾幹淨了……我根本，根本沒有多想啊！”

魏賢低聲哭泣起來。

“還來得及，跟我去找薩福。”黎沃嗓子啞了。

“我要回去。”魏賢擦着眼睛說。

“你不能回去，那邊很危險，先跟我去我老師那裏，聽話。”

“我要回去！”

魏賢站起來就要往外跑，黎沃拉住了他，跟他說：“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們先在外面把事情了解清楚了，再回去也不遲！就算……就算……這不還有我嗎？還有瑪格，還有宮田志，邊緣人都會陪着你的！

魏賢不吭聲，臉上的肉在抖，雨水從臉頰上滑下。

“出去探險什麽的，一起吃飯什麽的，而且，而且我也可以去陪着你，每年去給你爺爺上墳。”黎沃記起昨晚田青賢跟自己說魏賢父母本該在今早同魏賢一起去掃墓，他實在不是什麽編溫情話安慰人的好料，無奈只能找着根藤就往上爬，只要能讓魏賢冷靜下來。

但這句話說完，魏賢轉過頭來，雙目無神地說：

“可是……老大，我爺爺，還沒有去世啊……他只不過住得離我們家遠一點，而已。”

雨點啪啦啪啦砸下來，落進黎沃的眼睛裏，一股麻意竄上了身體。

黎沃倒吸一口冷氣，他突然明白了魏東和趙秀秀同父母換班的事情了，他們故意找這個矛盾的借口是為了讓別人注意到他們——看來他們在昨天晚上就已經遇到了那兩個怪物，希望周邊有人起疑心去幫助他們！

這種事情……一定要遮遮掩掩地處理嗎？如果廣而告之，群衆是站在他們這邊，還是站在白陽的立場上呢？

而身為中下階級的魏東與趙秀秀，好像也只能用這種方法了。

根據魏賢剛剛的陳述，魏東與趙秀秀很可能已經被“替換”了……

只見魏賢的鼻涕眼淚滴滴答答往下掉，本就不好看的臉因為哭泣變得皺成一團，見到黎沃的表情，他也愣了一下，随即臉色發白、眼睛瞪大，往後踉跄幾步靠在牆壁上，大口呼吸着。

黎沃覺得魏賢就算再傻也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對，但他可能還沒理清頭緒。黎沃站起身靠在另一面牆壁上，握緊拳頭，向後砸到坑坑窪窪的牆壁上，粗糙的磚頭面把表皮擦破了，血滴滲了出來。

為什麽沒能早點注意到！可是……自己也根本不知道魏賢的父母是否在世啊，難道燃料工廠的人都沒注意到嗎？同在工廠內工作，大家都漠不關心對方嗎？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麽隔閡那麽明顯呢？

明明有能力去拯救他們的！！

黎沃的這番“控訴”，仿佛也化作了一把尖刀狠狠插入自己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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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假如你是魏賢，聽到黎沃的這番陳訴，你是什麽反應呢？

節奏慢慢地緊張起來了……回收了一個伏筆！看懂了嗎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