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異變(3)
薩福一手扶在椅子上,沉聲說:“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
黎沃揉了揉後腦勺,說:“我媽說像她一樣安安穩穩地在邊緣城工作生活,這就是自由幸福,可是,我想象了一下自己每天工作,找到妻子組建家庭,後又重新工作的生活,我卻感受不到什麽快樂和興奮,甚至因為不能去探險而覺得有些無聊吧……就是,哎怎麽說呢,不是很爽——這就是我需要的‘自由幸福’嗎?”
薩福用一種晦澀難懂的眼神看着他,這個十四歲的男孩腦子裏有着許多“出格”的想法,在這個時代中能自由思考,實在是非凡的學生,也是顆難得的棋子。
黎沃嘆了口氣,腦子亂亂的,他幹笑兩聲,說:“感覺吧……問這個問題也沒多大意義,算了,就當我一時亂想,也不用回答啦這種抽象的問題,就,就,哈哈……”
“自由與幸福,”薩福坐到椅子上,摸着臉頰上的長疤,“這是兩個詞,能做自己想做的、能想自己能想的,這是自由;讓珍惜、重要的人活得快樂,讓自己活得快樂,這是幸福。但是很多時候自由與幸福不能兼得,比如牢籠中的獅子掙脫枷鎖,可出來後一直被人追殺,這是自由卻不幸福;比如受人觀看的雜技猴子每天不愁溫飽、工作簡單,但一生活在牢籠之中,這是幸福卻不自由。”
“但是自由、幸福的定義因人而異,被追殺的獅子可能認為這就是‘幸福’,生活在牢籠之中的猴子認為這就是‘自由’,這些不是靠旁人去定義的,”薩福扭過頭,與黎沃棕褐色的眼睛對視,這個少年的目光亮亮的,現在的他依舊對一切充滿好奇,擁有澆不滅的希望之火,薩福笑了笑,喉嚨裏像有風箱在抽動,他說,“所以你要找到你自己的‘自由幸福’,還得靠你自己。”
還得……靠我自己嗎?
黎沃在心裏說。
哈?這不是啥都沒說嗎啊喂?!不對,好像又說了,啊,但說了很多事肯定的,不過說了啥呢……
黎沃正努力去理解薩福老師說的話。薩福見他一副苦大仇深的便秘樣子,哈哈笑道:“你才十四歲吧黎沃?”
“……嗯?啊,是的!我十四歲零八個月!”黎沃回過神來,腰背挺直道。
“那你不用逼着自己理解和尋找,你的路還很長呢,不過可以簡單地問,‘跟我們生活的那四年,你覺得快樂嗎’?”薩福說。
黎沃眼睛亮閃閃的,回憶起那段奔波流浪的流血日子,他感覺心髒瘋狂跳動,他正經地大聲說:“是的!我很快樂!我很喜歡那段日子。”
“比起在燃料工廠工作還要快樂?”
“是的!”
薩福笑得白色的胡須抖動起來,他說:“那就行了,幸福你已經收獲,而自由,本就是‘鋁腦人’的标簽,跟我們在一起,你一定能找到你的‘自由幸福’。”
黎沃“騰”地站起身,朝薩福深深鞠了一躬道謝——他無比敬仰與崇拜自己的老師,從很早以前就這麽認為了。
黎沃看見薩福的茶杯空了,立馬說:“老師,我給您再倒一杯茶!”
說完他左找找右找找,沒找到燒茶的大茶壺,懷疑是費米那家夥拿進去了,他便快步走到門口,正準備拉開,費米在裏面突然推開了門,黎沃的鼻梁被撞得生疼,他不禁冒出了生理性淚水。
“首領!有個奇怪的……唉沃狗?怎麽哭了?嗚哇,哭起來好醜!”費米嘲笑道。
“啊啊費米!”黎沃捂着鼻子踢他,但是費米壓根不理自己,把他頭發揉得亂亂的就急忙走向了薩福,将手環放到桌上,開啓開關,閃着藍光的顯示屏就投映在空中。
“昨晚的監控傳過來了,超過了封禁時間還有人從荒野來到邊緣城內,奇怪的是,這兩人還沒被抓。”費米指着顯示器上兩個黑黝黝的人影,看身形像一男一女,身材都偏胖。
“經過身份識別,查出來這是魏東與趙秀秀——魏賢的父母,”費米發現黎沃的眼睛瞪大了,他屏住了呼吸,好像不敢相信。費米停頓了一下,狠了狠心,接着說,“但是同一時刻燃料工廠內,他們正在做普通的工作。”
“喀嗒”一聲,一根線搭起來了!
“相同的時間,一模一樣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做着不同的事情?”薩福沉下目光。
費米點了點頭,黎沃的腦子裏突然跳出來透明艙中的那兩個生物,他不寒而栗。
“荒野來的那兩人行蹤詭異,專挑監控死角,但又不時露一下面,感覺像故意做給誰看一樣,但在工廠晚班結束後那兩人便不見了蹤影,最後一次出現,”薩福語氣暫緩,他瞥了黎沃一眼,繼續說,“最後一次出現在魏賢家附近……然後工廠的魏東與趙秀秀下班回家,從那時開始一直到早晨監控顯示無異象。接着他們起床出門買早餐、買菜,就像平常一樣生活。”
黎沃失手打碎了茶杯,但他并沒有彎下腰去撿,而是呼吸急促地盯着畫面上的兩個人影。
不是梅麗性情大變或者給自己注射了什麽變成怪物,而是荒野實驗室內的怪物變成了梅麗——原來自己從懷疑的起點就錯了!真正的梅麗,可能已經被那個黑霧怪物像攻擊自己一樣……
可惡!但是……那梅麗的流淚和“對不起”又算什麽?
“沃狗?喂……黎沃,你沒事吧?”費米拍了下他僵硬的肩膀,可黎沃一動不動。
蘭晴看着面前的顯示器,加上黎沃之前的敘述,她也突然明白了什麽。
薩福側過頭對黎沃說:“這只是一個猜測,具體的可以等我們再調查一下……”
“沒有時間了,沒有時間了,”黎沃喃喃道,他擡起頭抓住費米的衣領,咬着牙問,“費米,你确定那兩個人是魏東和趙秀秀嗎?”
費米擔憂地看着他,說:“是……人工和電腦識別的結果一樣。黎沃,你先冷靜一點。”
今天早上他看到了一切正常的魏東與趙秀秀,但是可能下一秒他們就會變成黑色怪物去殺害魏賢!不行,必須馬上帶魏賢離開!
還有瑪格、宮田志,實驗室內也有跟他們一樣的怪物,要把這件事告訴邊緣人!黎沃一拍桌子,對薩福說:“老師,實驗室裏的生物對人有攻擊性,您能不能幫我通知更多的人!我現在要去找魏……”
薩福打斷他,嚴肅說:“太武斷了,你怎麽确定這兩個人與你說的實驗室生物有關?如果僅僅是一個巧合,或是別的毫不相幹的事件……”
“沒有錯的,梅麗因為研究星空圖被怪物盯上,魏賢今早又回憶起了星空圖,昨晚他父母已被盯上,我不能,我不能因為我的猶豫和遲鈍再失去重要的朋友了!”黎沃吼道。
一陣靜默。薩福緩緩說:“……既然你這麽确定,那想做就去做吧。”
“老師……您還要站在我身後嗎?”黎沃說出了一直以來的心裏話。
“一切選擇與判斷,都由你自己決定;教訓與反思,我會給你點明。”薩福用一如既往的教育模式回答。
黎沃深吸一口氣,與薩福對視兩秒,随後轉身跑去。
“黎沃!你等一下!不要沖動做事!”蘭晴握住他的手腕,卻被黎沃使勁甩開。
“你知道的吧,那是白陽所為。”薩福站起來撐着拐杖,走到了門口。
——那是白陽所為,那是陰謀,那是極惡。
黎沃身形一頓,他轉過去,深深朝薩福鞠了個躬,然後離去。
天徹底陰下來了,蜻蜓毫無頭腦地亂飛亂撞,被黎沃的奔跑而驚擾的流浪狗汪汪大叫,臭水溝裏散發出惡心的腐爛氣味,黑色的雲一層一層翻湧着,将陽光遮得嚴嚴實實。
“幹嘛對那孩子說這種話?”蘭晴看着薩福的背影。
“你指哪句?”薩福的眼神黯了下來,他感到一滴雨點砸到自己的疤痕上。
“讓他跟我們在一起——就是讓他加入我們這種話,你明知道這樣對黎沃很不好,會毀了他的人生的。”蘭晴低聲說,她皺起了眉頭。
“不,我們會成就他的,蘭晴,”薩福擦去臉上的雨點,用腳踩死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殘翅蜻蜓,然後把它踢進臭水潭裏,“那孩子非常優秀,我們需要他。”
“你會毀了他的!”蘭晴提高音量,往前走了幾步,她看見一旁的費米關上了手環,意味深長地對她搖了搖頭,蘭晴稍微睜大眼睛,突然明白了什麽,随後她冷笑一聲,罵了一句“無可救藥”,便走進了自己的工作間。
薩福在店外,費米在店內,此時空氣壓抑得黏稠起來。
費米的手微微顫抖,他說:“首領,您真的決定要這麽做嗎?本可以一直隐瞞的。這沖動的家夥只要過去了,就無回頭路可走。”
“執行正義,沒有退縮的理由。”薩福說。
“黎沃是個好孩子,他是邊緣人,跟鋁腦人不一樣,他應該擁有他自己的正常生活!”費米額上青筋突兀。
“不,黎沃誰也不是,他不是白陽人,不是邊緣人,也不是鋁腦人,它只是他自己。無論我推不推他走這一把,他遲早也會面對的,”薩福走回店內,外頭已經開始下起小雨了,“以前我就這麽認為了,今天他來找我,并陳述了他自己的想法,我更認為——”
“他不屬于巴底律世界。”
費米咬緊了後牙槽,倚在工作間門後一直聽着他倆對話的蘭晴,也微微垂下了眼眸。
…………
巴底律世界另一端,白陽城,喬氏莊園的地下禁閉室中。
喬霖眼裏滿是血絲,內壁白得發亮、電鑽噪聲持續不斷的禁閉室讓自己無法入睡,這一次的處罰比以往都要嚴厲毒辣。他靠着牆角坐着,吃力地望穿上方的小窗,那裏的陽光變化成了禁閉室內唯一的動态色彩。
他再次咬破手指的傷口,抹了一道血痕在地板上,一條條血痕整齊地排列着——那是他用來記錄時間的工具。他看向緊閉的門,默念十秒,鑰匙晃蕩的當啷聲如約響起。
聖英打開了門底的小窗,為他推來一盤制作精良的飯菜。
喬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過去坐下,啞着嗓子說:“放我出去,時間到了吧。”
——通常每次的禁閉時間都是一天。
希望用來計數的脈搏沒有忽快忽慢,喬霖想道。
“少爺,公爵将您這次的反省時間調為了兩日。”聖英毫無感情地回答,說罷他就要關上推窗。
喬霖“嗖”地伸出手,卡在窗縫間,難以置信問:“為什麽?!”
聖英平淡地說:“公爵沒有給出理由……但是少爺,您這次離開太久了,還有實驗室的事。”
果然。之前跟黎沃說兩天後,确實是個預留了時間的好選擇——但是沒想到奈保子那邊出了問題……
一想到奈保子求死的眼神,喬霖的心就像被刺刀刺穿,雖然感覺不到疼,但是已經千瘡百孔了。
飯菜分量很足,帶血的牛排散發出熱氣,白葡萄酒晶瑩剔透,鐵質的刀具一塵不染,刀身反射出禁閉室刺眼灼目的燈光。
喬霖目光黯淡,他輕聲說:“放我出去。”
“您這次離開太久了,還有實驗室……”
“放、我、出、去!”喬霖打斷聖英機械的話,他死死抓住推窗板,就要往一邊拉開,但聖英畢竟是個高大壯實、受過訓練的成年男人,手勁比他大了好多倍,窗板便在這一拉一推間一動不動。
“現在回答我的問題,奈保子說一號透明艙失敗的事,是你造成的嗎?”喬霖手上用勁,蒼白的手背上暴起清晰的青色血管。
“是的。我射擊了一號透明艙,擊碎了玻璃。”聖英低聲回答。
“裏面的生物呢?”喬霖問。
“沒有回收的命令。”聖英說。
“你難道不明白這時不同于往日……現在放出了未成熟的生物體,不是兩天,而是只用一天就會死亡。而且死亡前具有高攻擊性,跑出來的話會造成傷人事件的!這樣如何維持社會的穩定?!”喬霖感覺有點頭暈,許久未進食、未睡眠已經讓身體吃不消了,他用雙手扳着窗板。
“我沒有收到其他的命令。”聖英回答。
“即使、即使那種怪物跑到邊緣城,跑到你父母的診所也沒問題嗎?”喬霖顫聲說道,本來不想這樣的,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他一咬牙,狠下心說,“根據計算,還有三個小時就要到達死亡時間了,診所離荒野那麽近,你就不怕……”
“我沒有……收到其他的,命令。”聖英的語調低沉下來。
喬霖同樣壓低聲音,繼續說:“從邊緣城來到白陽城,其實是不願意的吧?把雙親的生命懸在刀刃上,每天做着低人一等的事後工作,明明心裏愛着邊緣城那麽多人,卻因為這種染血的工作……”
“砰”一聲!窗板被關上了,喬霖的手指被狠狠夾了一下,他痛得嘶了口涼氣。
“沒有,命令。”聖英像一塊石頭一樣,鎖上了鎖,轉身離開。
塔塔塔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但是,如果地位再高一點,在白陽高層中謀得掌權人士職位的話,就是另當別論了!”喬霖提高了音量,但依舊啞着嗓子說,“放我出去!我有辦法幫你登上銀眼家族的最高位!聖英!聖英!”
他的聲音響徹在清冷幽閉的禁閉室中,一層層無力地沖擊着牆壁。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喬霖看着被自己不小心抹花的血痕,希望一點一點淡去。
明明白陽最高層喬氏家族的獨子,卻感覺被壓迫禁锢在最底層……這是什麽笑話。
他腦子裏不合時宜地跳出黎沃的臉。那個能打開鋼球的少年,明明是個各項技能都不突出的邊緣人,為什麽卻能活得那麽自由?
可是這個跟一號實驗體——那個胖子——關系緊密的少年也面臨着被襲擊的危險,他們關系那麽好,每天都會見上一面吧,如果真這樣就糟糕了。
喬霖閉上眼睛。
“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黎沃的那就話就像一團棉絮,将破破爛爛的內心填滿了,聽到的一瞬間有團火苗從胸口燒起,一個恨不得一輩子逃離白陽城、加入黎沃的小隊的想法突然冒出,順着火焰燒遍了全身。但是再下一個瞬間,他記起他的身份,忘不掉身上傷口的疼痛和父母溫和的言語、擁抱,還有……整個白陽城人民充滿希望、快樂幸福的眼神,這些東西形成了一塊塊巨石,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喬霖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哪怕你所做的會帶來一些不好的東西?”
“你怎麽知道你做的就一定帶來些不好的呢?”
黎沃傻乎乎又固執的表情讓他覺得很新鮮,這種神情從來不會在白陽人臉上出現。
“我們是人啊,所以想做什麽就去做啊!”
黎沃的聲音在腦中揮之不去。
“吱呀”一聲,推窗被推開了,聖英蹲下身彎腰,用深藍色的眼眸看着自己,只聽他低聲說:
“銀眼家族的最高位——您的諾言我将永遠記得。”
門打開了,地下通道內的火光正幽幽跳動着,喬霖撐着膝蓋站起來,他看見聖英挺拔地站在一旁,低着頭,為自己讓出一條路。
喬霖奪門而出,與聖英擦肩而過時微微點了點頭。
我們是人啊。
原來這句話不僅僅适用于我,還适用于你啊,聖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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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狗的成長路漫漫啊……本章信息量有點大,終于要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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