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家庭(3)
家裏沒有奈保子的管理,地板溫度變得冷冰冰的,就算穿了一層襪子,但冷意還是刺破了襪子,順着小腿蔓延至全身。
“喬霖,學習與會面還順利嗎?”一個女人從樓梯上走了下來。她身着硬質感的白色長裙,戴着純水晶打造的白陽标志項鏈,儀态端莊、舉止優雅,而沒有表情的臉卻讓她看上去冷淡幾分。
“非常順利,母親,”喬霖蹲下身,捧起女人的手,淺淺吻了一口,随後站起來繼續低着頭,“關于腦神經的生物研究已經有了不小進展,民衆那邊的意向都很統一——每個人都在一腔忠誠地熱愛着白陽。”
“那就好,我很開心。”母親淡淡地說。
女人讓仆從将午餐端出來,她坐到餐桌前,伸手示意黎沃坐下:“中午了,還沒用餐吧?我叫人做了點簡單的小菜,先墊一墊。”
只對于喬霖這樣的白陽高層家庭來說,這種菜确實是“簡單”了。以往都是滿漢全席、饕餮盛宴——雖然一家人只能吃一點,不過剩下的也會分給願意食用的白陽人,他們吃剩的再扔給有分配的邊緣人。
而今天這一餐中,只有幾樣烹饪方法不同的肉菜,每份分量也屬于“袖珍型”,廚師的功夫都下在了擺盤方面。
喬霖雙手背後,沉默不語。
“新鮮的肉,不要浪費了,喬霖。”女人将一塊七分熟、冒着油光的肉塞入自己的口中,優雅地咀嚼着。
喬霖拉開椅子坐下,他插了一塊看起來熟一點的肉,準備放入嘴中,但他實在無法吃下去,女人什麽也不問的反常反應讓自己冷汗淋淋,他将肉重新放回盤子裏,握緊了刀叉,低着頭咬着唇。
“什麽都不吃身體會沒有能量的,沒有能量想做什麽都做不了,”女人切割着盤中的肉,她只挑肥瘦相間的肉吃,“什麽都做不了就無法提升自己的能力,無法贏得民衆的信任,無法獲得強大的權利,無法讓自己滿足,從而失去自由幸福。”
喬霖咽了口口水,一滴汗從額角滑到臉頰上。
“我明白的,母親。”高腳杯裏裝着紫紅色的液體,聞起來并不像酒或者果汁,他淺淺喝了一口後強行咽下,強烈的反胃惡心感差點沒讓自己吐出來。
母親滿意地笑了一下,随後又恢複成冷漠的神情,只聽她語氣柔和地說:
“這種肉很少有得賣,獵人從荒野上打獵回來的。那種動物洞察力與細致性很高,要費一定功夫才能抓得到。”
位高權重的女人小口小口咀嚼焦香的肉,她吃完了一盤,又開始吃第二盤,她說:
“為了保證肉的新鮮,必須從活的身上直接切下來,讓後用人參姜湯與營養藥劑維持它的生命,等到下次想吃了再去切。處理也很麻煩,必須将其中的蛋白質破壞,不然就有朊病毒中毒風險——哈哈,哪怕我們已經打了所謂的‘疫苗’,總還是要小心一點的。”
餐廳很大,四周裝飾都很華麗,但冷冷清清的,沒有家的感覺。
喬霖放下了刀叉,沉聲問:“為什麽這次用餐奈保子不在旁邊服侍?”
女人喝了一口紫紅色液體,她的嘴唇一周被染成紅色,與鮮豔的紅唇配在一起,就像茹毛飲血了一般。她說:“啊你問這個啊……奈保子生病了,正在接受治療。”
喬霖站起來問:“她生的什麽病?接受怎樣的治療?”
女人忽略了他直直的目光,不滿意兒子這種粗魯的态度,微蹙眉頭說:“她只是一個女仆而已,沒必要這麽上心。注意你的儀态。”
喬霖重複道:“奈保子患什麽病了?以前她發高燒你都會讓她出來工作,這次是什麽嚴重的病你才不讓她出來?還有治療,既然在治療的話,又為什麽要将通訊頻道切掉?”
女人非常厭惡他這種逼問的行為,她拿絲巾擦了擦嘴,說:“喬霖,你這樣完全不像公爵家的兒子。跟邊緣人學的髒行為不要帶到白陽城內。”
喬霖見母親已經提到了“邊緣人”,便沒有必要再裝了,反正還是一頓皮肉之苦,忍忍就過去了,但他現在想知道奈保子怎麽樣了。
女人吃完了盤裏的肉,便嘆了口氣,對仆從說:“叫聖英把菜上出來。”
“母親,依我看當務之急是……”
喬霖尾聲未落,就看見紮着馬尾、穿藍色制服的聖英将一個籠子推了出來,籠子血跡斑斑,有着新鮮的抓痕和咬痕,裏面……正關着獵人從荒野上捕獲的動物。
“……奈保子?!”喬霖難以置信,他想跑過去卻被下屬敲麻了腿,跪在地上受人制服。
奈保子左臂已經消失不見了,脖子上有一條縫合過的新鮮的傷口,她的女仆服全部被血染紅,長發散亂、眼神渙散,身旁破碎的碗和藥劑瓶說明她已經服用了人參姜湯和營養藥劑,殘缺不齊的生命正被這種東西奄奄一息地吊着。
喬霖胃裏翻江倒海,他咬牙說:“……為什麽要這樣做?她是您和父親親自挑選回來的女仆,您怎麽忍心……”
“喬霖,這都是為你好,”母親蹲下去與他平視着,蔥白的指尖緩緩滑過喬霖瘦削的臉頰,“跟這種不遵守秩序的人在一起,你會漸漸忘記你的身份的。維護巴底律世界的自由幸福是你的責任,你不能因為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就去破壞這個世界的穩定,我只有你一個孩子,整個家族到了現在也只有你一個繼承人了。”
“我……”喬霖手腳冰涼。
“你想讓你父親失望嗎?”女人微笑地說。
“我不會的,我會成為你們的驕傲。”喬霖低聲說出他自有記憶以來就重複了無數遍的話。
奈保子好像恢複了一點意識,她看見喬霖,就用右臂與兩條青紫流血的腿爬行到籠子最前面,凝視着他。
喬霖察覺出她的目光,對女人說:“您先把奈保子放出來吧!她沒做錯什麽,這都是我的計劃,跟她沒有關系!”
“真的嗎?但是她不是這麽說的,她說這一切都是她一人策劃的,實驗室裏的事。”女人說。
原來是在實驗室裏出了差錯!僅僅剩最後一步了!
喬霖滿心不甘,但看到奈保子現在的樣子,又後悔自己當時吩咐她去做事。糾結間,他聽到奈保子斷斷續續地說:“少爺……一號透明艙被擊……碎了,五號人也……不見了,二……”
聖英開啓籠子的電開關,趴在籠子上的奈保子瞬間被電得後彈,聖英說:“夫人還沒命令你說話。”
但她繼續說,微笑起來:“二三……四號,我做到了。”
她說完就要昏過去——看來她一直在等這句話的托出,但聖英朝她潑了一桶冷水,使她強行清醒過來,奈保子大口大口地吸着冷氣。
“啊,辛苦你了,奈保子。”喬霖凝視她說,垂下的手握皺了西褲。
奈保子搖搖頭,沒有說話。
“正确的言論要對正确的人使用,連最基本的談話方式都忘記了嗎?”女人彈了喬霖的額頭,喬霖面無表情地盯着她看,他跟母親長得很像,不笑時唇角抿成一線、眼眸淡漠,蒼白的皮膚包在刀削的臉上。只看面部的話,此時母子二人對視的情景,就像一人在看鏡子似的。
“這一切,責任在我,放了奈保子。”喬霖第二遍說。
女人站起來,走到籠子前,俯視着女仆說:“喬霖說是他的責任,你怎麽看?”
女仆點頭以示禮數,她輕聲說:“……跟,少爺無關。我偷了少爺的試劑,自己一人搭上開往……邊緣城的車,擅自投入了試劑。少爺并不知情。”
喬霖瞪大了眼睛,說:“你在……說什麽?不是的……”
“你別插嘴,民衆表達自己的想法時要專心聆聽。”女人說。
“只用,檢查我與少爺的通訊記錄,還有我的……我的行蹤記錄,腦內芯片,呵呵,應該有吧。”奈保子虛弱地說。
聖英調出了記錄,一切如她所說——喬霖一早上都在進行日常活動,反倒是奈保子那邊的地點位置發生了變動。喬霖顫聲問:“你明明不用這樣,你沒有動機做這種事吧?”
“她怎麽沒有?奈保子,你沒有遺忘你的經歷吧?”女人低聲說。
猩紅的血爬在奈保子的臉上,她恬淡地笑了一下,看上去竟有種破碎的美感,她就像打了無數遍腹稿一樣,流暢地說:六年前,白陽高層殺了我有罪的、破壞秩序的家人,銀眼家族……看我的天賦收下了我,但卻逼我做,做豬狗不如的東西,我從此,憎恨上白陽高層,并發誓要破壞他們信奉為神的秩序。少爺,這是……不對的,我是……一個罪人。”
喬霖一愣,奈保子确實從來沒跟自己說過她的身世,可是……可是僅僅是這樣就切下她的左臂,并把她虐待成這樣,實在……
喬霖啞着嗓子說:“不是的,是我一直在吩咐你做事情!還有,你來到我家裏不也一直很遵守秩序嗎?對我又好又沒有出格的行為!母親,她是無辜的,責任在我,就像以前一樣,我還想往外跑,想破壞實驗室,我不一直是這樣的人嗎?!”
清脆的巴掌聲響在空氣裏,喬霖別着頭跪在地上。女人皺着眉頭,手指微微顫抖着,她用一種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喬霖,眼眶淺淺地紅了,她說:
“你從來不是那樣的人,你是秩序,你是白陽的驕傲,你是我的孩子。”
随後她轉過身,一擦眼角,對聖英簡短地說:“右臂。”
刀光閃過,伴随一聲刺耳的尖叫,奈保子的右臂滾落,撞到了籠子上,被電擊得滋滋作響,鮮血直湧,半張臉濺上血的聖英給她注射了止血的藥劑。奈保子趴下去,痛苦得渾身痙攣。
“不……不……不應該這樣的!不應該這樣的!”喬霖掙紮着想從下屬的手中逃出,但他們力氣太大了,壓制一個瘦弱的十四歲男孩綽綽有餘。
女人抱住渾身冷汗、不住顫抖的他,在他耳邊溫聲說:“喬霖,你需要明白在這個世界裏,秩序的價值足以超越生命,如果沒有秩序,民衆就會陷入混亂,到了那時任何的生命都會淪為草芥,活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之中,永遠不能獲得自由幸福。”
“不要再去邊緣城了,雖然在近幾年的治理下,除了肮髒的鋁腦人,他們大部分也逐漸變得有秩序起來,但那裏畢竟是混亂的起源地,你不适合去到那種地方。你肩上有着不可推脫的責任,有時必須割舍些什麽,才可以收獲更多。”
喬霖說:“我不想要……更多。”
女人捧着他的臉,笑道:“可我和你父親想要,我們只有你一個孩子。”
喬霖沉默。他看見奈保子的血流出籠子,在光滑的地上像蛇一樣爬行。
“我明白了,母親,我只剩最後一個願望了,滿足我後我什麽都聽您的。”喬霖說。
女人非常滿意:“說來聽聽?”
喬霖說:“幫我滿足奈保子的一個願望。”
女人笑着搖頭:“你在開什麽玩……”
喬霖冷淡地說:“我會好好繼承父親的權位的。”
女人眯了眯眼睛,随後叫下屬放了喬霖。喬霖飛奔到籠子旁,看着奈保子,顫抖地說:“你快說你想好好活着!沒事的,白陽城內有專業的醫生,我也可以叫柯西隊長幫忙,兩條新手臂很快就可以移植了。快說你想活下去!奈保子,我母親會答應的,會沒事的!奈保子!”
白陽城上烈陽高照,人們走在街道上開心地聊天,調皮的兒童撲倒噴泉裏去撿反光的硬幣,花香沁人心脾、鳥鳴悅耳動聽,白陽旗在莊園前随風飄搖着。
莊園內燈管刺眼,奈保子趴在籠底微弱地呼吸,喬霖跪在地上大聲呼喚着女仆的名字,血酒腥臭濃稠、鐘表滴答轉動,白陽旗高挂牆上方一動不動。
奈保子恢複一點意識,她見是喬霖,便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用幾不可聞地聲音說:
“殺了我。”
喬霖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焦急地道:“你快說‘你要活下去’!你明明什麽都沒做錯,你有活着的權利!”
女人在一旁冷眼看着,說:“喬霖,你別忘了,她的家族被白陽高層所殺,要是她想殺了你麻煩就大了。”
“殺了我。”
奈保子再次重複了一遍,喬霖使勁搖着頭。
女仆的聲音太小,女人聽不清楚,她問聖英:“她要求什麽?”
喬霖猛地擡起頭用渴求的眼神看着聖英,聖英避開他的目光,略作遲疑,後說:“奈保子請求殺了她自己。”
“滿足她。”女人冷冷地說。
“等一下!等一下!她不是這麽說的!母親,她想活下去,她是可以好好活着的!”喬霖的衣袖沾上奈保子的血。
聖英舉起手,槍口對準了奈保子的頭部,手指微微彎曲。
與此同時,奈保子凝視着喬霖,說了一句話。電光火石之間,喬霖一咬牙,把頭往通了電的籠子上撞去!
“關電!”女人失聲尖叫起來。
…………
喬霖陷入深深的黑暗中,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無限次地解構,再被無限次地合成,所有的記憶像水一樣,居無定所地流來流去。
恍惚間,他看清了奈保子的臉,他伸出手想抓住什麽,沒想到還未觸碰一切都成了碎片。
白陽人奈保子在五年前來到莊園內照顧喬霖,溫和的笑容、細致的照料,她的存在讓天生缺少母愛與父愛的喬霖感受到了一點溫暖,讓冰冷的莊園有了一點家的感覺。只有在奈保子那裏,他被當作一個需要快樂和美好童年的孩子,而不是“白陽與家族的驕傲”。受了傷有人包紮,想吃不符合日常餐的雪糕有人會偷偷幫他買,甚至任性地想要聽聽白陽詩報上的句子,也會有人念給他聽。喬霖在她的身上學會了溫和與善良。
每次從邊緣城被抓回後,奈保子的存在成為了他願意待在白陽的唯一念想,可如今連這個都要剝奪,喬霖不知道他還剩下些什麽。
模糊之中,他竟回憶起邊緣城的那個男孩,雖然他脾氣與奈保子一點都不相同,但喬霖單純地相信男孩跟女仆一樣有着最珍貴的善意,在他們身邊,他感覺到了與母親口中不同的“自由幸福”。他開始懷疑,白陽城內的自由幸福到底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自由幸福。
黑暗與光明交錯着,喬霖陷入混亂之中,但很快他又強行将一團麻的思維、記憶恢複了秩序,光斑在眼前炸裂。
喬霖猛地驚醒,他看見手上腳上都是鐐铐,禁閉室的壓迫感迎面襲來。聖英發現他醒了,從窗口遞來一杯水,喬霖沒有喝,而是嘶啞着嗓子問:“奈保子呢?”
“她死了,”聖英告訴他,又加了一句,“一槍斃命。”
“是嗎?”
一陣沉默過後,聖英說:“夫人轉告我,讓我問你奈保子最後說了什麽。”
喬霖沒有表情地轉過身,低聲說:“她什麽也沒說。”
他坐回禁閉室,頭上因為撞擊了關電的籠子而産生的傷口還未愈合,正在發炎,但他感覺不到痛。他看着另一個敞開的小窗口,讓斜射的陽光鋪在臉上,或許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承認自己沒有遺忘經歷的奈保子最後說的是:
“但我并不憎恨您,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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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保子出場次數很少,卻是一名對喬霖影響深遠的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