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家庭(2)
悠揚輕靈的音樂聲乘着早晨的陽光滑進一間潔白整齊的屋子裏。
喬霖眼睛都沒睜開,床板已經自動豎起來了,從天花板上嵌入的洗漱臺也緩緩降落下來,女仆奈保子正端着早餐盤站在一旁。
他其實不太想起床,從家中逃跑之後的每一個早上都是睡到自然醒——盡管有時睡在灌木叢內、有時睡在老樹下、有時甚至有着蝙蝠的洞穴裏,現在讓他按照白陽城內的日常起床,自己實在不太喜歡。他張開嘴,沾着牙膏的牙刷便自動在他口腔內工作起來,洗漱臺上的機械手操作着一切。
喬霖脫下睡衣,蒼白的帶有傷疤的身體暴露在房間內清冷的空氣中,雖然按照廚師配備的食譜認認真真地吃了,但他吸收功能太差,使他有着這副與十四歲不匹配的身體,手臂和腿跟竿兒似的,對着鏡子,就算不用力吸氣也能看見身上突兀的肋骨。他突然有點羨慕黎沃那種天天在外瘋跑、将皮膚曬黑一點、看起來又很結實的男生。他套上白陽的修身白色制服,只感覺熨燙好的服裝硬邦邦的,将還未愈合的傷口擦得生疼。
“地板的溫度已經為您調整好了,今天的日程安排已經輸入到您的記憶腦中,”奈保子臉上永遠是标标準準的服務笑容,她跟在喬霖身後到了餐桌前,為他擺上一杯熱氣萦繞的現磨咖啡,問,“吐司的皮是要脆的還是軟的?要塗蜂蜜還是草莓醬?”
“脆的就好,不用塗醬了。”喬霖本想自己拿餐巾圍在脖子上,沒料到奈保子接過了那塊布,輕柔地鋪在他的膝蓋上,并說明這樣做更符合現在的禮儀——哪怕周圍一個客人都沒有,喬霖點點頭,道了聲“謝謝。”
“為少爺服務是我的榮幸,您不需要對我道謝。”奈保子微微鞠躬,離開去為喬霖烤吐司了。
餐桌上有豐富的早餐,分量也很足,完全不考慮浪費,但他現在沒胃口吃,麻醉針還讓大腦有些混沌。喬霖喝了一口無糖無奶的咖啡,他荒謬地覺得這種稀松平常的滋味讓自己特別不适應,好像荒野上的毒物才是自己的最愛。
他甩甩腦袋,把這個念頭扔走,他現在回到了白陽城,是白陽人,是公爵的兒子,是未來的掌權人,在莊園裏要扮好自己的角色,不能想些有的沒的。喬霖眨了眨眼睛,調出“記憶腦”——每個白陽嬰兒都必須植入一種微型芯片,其內容是一份記憶儲存卡,便于白陽人将日程和重要的事情保留在腦中,附帶通訊定位功能,開啓時只用大腦想着它并眨兩下眼睛即可,
六點至六點三十:洗漱與早餐。六點三十至七點:發視頻郵件問候權威人士。七點到八點:槍法、劍術及體能訓練。八點至十點:課堂學習。十點至十二點:拜訪民衆。十二點至十四點:午餐與午睡。十四點至二十四點:同公爵、公爵夫人的會議。二十四至次日六點:晚間睡眠。
看來麻醉針已經特殊制作了啊,這時效剛好能讓我從昨天暈倒到今天早上六點。只不過……這樣的日程安排……
奈保子将烤好的吐司端過來放到桌上,彎着腰退後,等着主人的其他吩咐。
看完記憶腦的喬霖再眨兩下眼睛關閉了系統,随後問奈保子:
“今天下午的會議時間這麽長嗎?”
奈保子說:“是的,夫人安排的。”
喬霖說:“好,我明白了。”
白陽城內,學校是喬霖不太喜歡的地方。因為個頭矮小,他被分配到前排去坐,又由于一個公爵兒子的身份,老師沒把他列進兩周換一次的随機座位表中,惹得運氣不好的、坐了幾次後排的學生對他十分不滿,但一看到他肩上更高級的白陽徽章,又不敢吱聲了。
像這樣的特殊待遇還有好多,比如排隊可以插到首位、上學可以遲到可以早退、作業可以不需要完成,但這些喬霖一個都沒做過,他覺得這是“秩序之外”的東西,父親母親曾不止一次教導自己要在秩序之內做事,控制一切有規律性。
在學校裏,白陽人根據自己的天賦被強制分配課程,然而喬霖各方面都很突出,又是公爵的兒子,所以允許他自己選擇喜愛的課程——喬霖選擇了生物類專業,盡管那是個不被看好的專業,但他有着不得不去學習的理由。
下課鈴響了,學生們大部分安分地坐在座位上做自己的事,少部分出去上洗手間和打水,全部人互不幹擾。米白色的教室裏有着詭異的安靜。
喬霖脫下實驗用的白大褂,離開了座位,在講臺上整理文件的老師叫住了他——因為喬霖的身份與近年來越來越出格的性格,公爵特地叮囑老師看住喬霖,将他的一舉一動彙報上來,因此平日下課都不走動的喬霖今天第一次離開座位,還是有點奇怪。
老師有點緊張地問:“喬……喬霖,是去裝水嗎?水壺沒拿哦。”
喬霖別過頭,說:“不是的老師,我去洗手間。”
“要我幫你叫奈保子嗎?”
“不用了,謝謝。”
老師尴尬地點點頭,他編輯好有關喬霖行為的短信發送給公爵,然後長舒了一口氣,告訴自己喬霖只是去上洗手間而已,連女仆奈保子都沒叫上,不會有什麽出格的事的。
——而事與願違,喬霖從選擇生物類課程就已經在做出格的事了。他了解到一直以來父親都在與研究室的柯西合作,他們制定了“人類替換計劃”——就是将腦中有出格思想的人類殺死,替換成一個除無出格思想外一模一樣的人,年幼的喬霖希望讓父親承認,選擇了生物類專業,做好了繼承這項計劃的覺悟——可是,從三年前偶然收到了許多禁書起,一直認為這項計劃沒什麽問題的喬霖改變了,他發現這并不是秩序的穩定,而是破壞了原有的秩序并再于混亂中新建起突兀的秩序。他向父親提出自己的想法,沒想到被狠狠毒打了一頓,後又被母親溫柔地開導“這樣才是對所有人好”。
喬霖活在白陽人的世界裏,所以他安慰自己:那些一直獨來獨往、安分守己、為白陽城貢獻高人才力量的白陽人,是希望得到這項計劃的實施的,他們願意這麽做。但是對于毫無接觸的邊緣人、鋁腦人來說,他們真的願意這麽做嗎?于是兩年前的某一天,喬霖開始了他的“出逃”之旅,他會偷偷跑到邊緣城裏,去詢問一下那些人的意願,他當時是希望他們同意贊成的,畢竟這樣他就有了更多人的支持去繼承這項計劃,然後不讓父親失望,不讓整個家族失望。
可惜每個被詢問到的邊緣人、鋁腦人都不同意而且強烈厭惡,還有少數确認了他的身份之後,惶恐地說出“一切支持白陽政府的偉大行動”——這種違抗自身意願的話。
那段時間裏,不知怎的,匿名寄給他的禁書越來越多
喬霖一次次地被捉回後遭到毒打,又一次次不顧一切地出逃,受傷的他一次次被好心的邊緣人接納,又一次次被他們識破了白陽人身份後,被收到上報消息的檢查員接走。
而一年前,餓暈在荒野上的他被前來實驗室的阿爾法和貝塔救起,通過他們接觸了修,修對他說的話與書上的話不謀而合,想起那些對自己好的邊緣人和鋁腦人,喬霖有點不忍心讓他們死去——以替換的方式死去,但又不想讓父親失望,所以他決定在修的路上更進一步,于課上偷偷研制能讓殘次品喪失行動、攻擊能力的試劑,并縮短生存時間。
如今終于到了不得不使用的一步——生物體即将成熟,自己的身體也因為不斷地受傷而吃不消了,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唯一能打開鋼球的人。
喬霖進入洗手間,在最後一間隔間內取下一片瓷磚,瓷磚後是空心的,裏面藏着一小瓶試劑——這瓶試劑的存在一直沒讓修知道,因為修一旦知道了便會把他也拖下水,所以沒有必要。
喬霖給奈保子發送了一條信息:“我沒有帶紙巾,方便空間運輸給我嗎?”
不過兩秒,手機提示燈亮起:“好的,少爺。”
只聽黑色手環喀嗒響了一聲,然後手環上方的空氣快速轉動成圈,點點微光閃動,肉眼可見的物質粒子漂浮在空中,随後越來越清晰,最後凝固到一起,漸漸形成了一包紙巾的形狀,這個時候已經可以觸碰了。喬霖快速地将小瓶子塞進兩層紙巾中間,瓶子立馬被分解成同紙巾一樣的物質粒子,此時再按動反向運輸鍵,将能量開到最大,“嗖”一聲,紙巾和小瓶子都被反向運輸了回去。
“謝謝,奈保子。”喬霖發了一條信息給她。
“不客氣,少爺,這是我應該做的。”奈保子輕輕打開紙巾,中間的小瓶子滾落到她手裏,她深吸了一口氣,戴好眼鏡并将長發藏在帽子裏,扯破了衣擺和裙角,往臉上撲滿煤灰,找了個無人的車站,登上了一般是押送邊緣人的、開往邊緣城的列車。
兩邊的行動都在按照計劃進行,喬霖通過記憶腦的通訊與奈保子保持聯系。現在是白陽時間上午十點整,要去拜訪民衆了。喬霖捏了捏指尖,極輕地深呼吸了一次,然後彎起嘴角,溫和地笑了起來。
“是喬霖少爺!喬多全公爵的兒子啊……”
“哎真的真的,真可愛啊,好想捏臉哎……”
“說什麽你!那可是喬霖少年,是我們這種人能碰就碰的?”
“公爵的兒子來了這裏真是至高無上的榮幸啊!白陽城一定在他們的領導下變得越來越自由幸福的!”
喬霖招招手,人群中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
有位老婦人遞給他一籃花,和藹地說:“送給您,喬霖少爺。”
“謝謝,”喬霖接過,問,“荒野上可種不出這種花吧?”
“那是肯定的,要不是白陽政府為我們老人家免費開墾了一片肥沃的土壤,這種美麗芬芳的專屬于您這種高貴人士的鮮花,我們是一輩子種不出來的。”老婦人說。
“辛苦你們了,沒有你們的能力,就算是茂密樹林滋潤的土壤也種不出來吧?”喬霖笑了笑,問,“最近生活可好?”
“非常好!喬少爺,老人家們有了和平安穩的老年生活,年輕人們都有了合适自己的東西做!實在不能再好啦!”一個平頭壯年高呼說。
“安叔叔,看起來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有換新工作嗎?現在不會還在實驗室工作吧?”喬霖說。
“那肯定啦,我的天賦最适合實驗室工作了,哪怕是幹點雜七雜八的活。嘿呀……能得到白陽政府的承認真是不容易哈哈哈。嗯,還是挺輕松的。”壯年憨厚地說。
“是嗎?難道一二三四五不用工作嗎?其餘的時間不會不分給別人吧?”
“啊,工作肯定是要工作的啦,其餘的時間當然是率先留給您這種大人物啦,其他什麽的都靠一邊去。”
“那我還真是幸運。”
民衆統一住着白牆紅頂的房子,房子以波光粼粼的流水間隔開,活潑的流水滑過彩色錦鯉的線型身體與相同大小的人工鵝卵石,彙聚到最前面的噴泉中,噴泉的姿态随着音樂的變化而改變,而噴泉的兩側是兩座高高的米白色的金屬橋,盡管還是白天,金屬橋上已經亮起了歡迎白陽高層的太陽能燈光。人群窩在橋上歡呼着,倚在橋柱旁拍手,還有的不顧炎炎烈日沖到了最前線,硬扒着警戒線伸出手想同喬霖握手。
喝彩聲響在浮動的熱空氣裏,喬霖鞠了一躬表示感謝,人群爆發出近似瘋魔的口哨聲、掌聲。
喬霖與民衆并肩走着,雖然臉上一直挂着溫和的微笑、也時不時附和他人,但他腦子裏一直想得是荒野那邊的緊急任務——奈保子必須從自己的反問句中找到有效的提示,這樣算被監聽了,也不容易發現蛛絲馬跡。
荒野、茂密樹林、實驗室、一二三四五、其餘的時間分給別人——指的就是前往荒野中的茂密樹林裏,找到實驗室,将試劑率先投入一二三四五號透明艙中,若還有剩下的則分給其他透明艙。在任務完成期間,奈保子那邊的聲音會被屏蔽,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的判斷與行動能力。
喬霖被一個青年帶到一間幽暗涼爽的房間裏坐下,青年捧來一盆植物,恭敬地表明這是抛棄人工種植而光憑科技制造出來的新型品種——靜心草,只要點燃它的葉片便會散發出靜心凝神的作用,邀請喬霖享受。
“您只需要閉目養神十五分鐘即可,放松心情的音樂已經為您準備好了。”青年有點緊張又滿是期待地位喬霖鋪好了坐墊。
“十五分鐘?”喬霖坐下。
“對,十五分鐘,您可以好好享受。”青年點燃了草尖,這株植物意外地燃燒得很慢,青色的煙霧緩慢攀爬向上。
——十五分鐘,也就是說他在十五分鐘內不能為奈保子提出任何提示,但這個憑着洞察力與細致性優良而被父親買作女仆的人,應該有能力完成他給予的任務,喬霖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按照時間的推算,現在奈保子應該進入到實驗室內了,漫長的十五分鐘,也夠她将手中的試劑全部分配完,只要她在留言板中傳輸“為您準備了紅茶”類似的日常用語,就算任務完成。
但是他的腦內留言板中遲遲沒有消息。
時間磕磕絆絆地踉跄過去。
“靜心時間到。”音樂播放結束,電子音如是播報。
人們争先恐後地擠到前面問喬霖感覺怎麽樣,問這種新型植株有沒有可能進入白陽研究室培養,還有地問靜心草可以制成怎樣的商品。
喬霖感覺內心非常平靜,身體特征也表現出放松的狀态,但大腦因為奈保子那邊遲遲沒有動靜,出現了預料秩序之外的事情,讓他十分焦慮。他驚訝地意識到思想和身體無法做出一致的行為——民衆研發的靜心草足以成為軍方專用控制針的原料,但他來不及關注這個,只是匆匆說了一聲想去洗手間,惹得衆人失望地大叫。
喬霖關閉屏蔽,想通過腦內頻道呼喚奈保子,但她那邊的通訊卻被強制切斷了,一切像一汪死水般平靜。
正等自己準備再次斷開通訊網并重新接入時,一個強硬的通訊頻道猛地介入,就像一根針狠狠戳入太陽穴,喬霖蹲下去抱頭嘶嘶吸着冷氣。
一陣尖銳的耳鳴過後,熟悉到戰栗的低沉女聲響了起來:
“喬霖,我的孩子,會議時間提前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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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白陽群衆最喜歡的節目了,這邊為您介紹,喬霖少爺的一天……哦不,好像這章還沒講完一天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