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這年的六月還沒來得及熱,一夜之間,所有人全從象牙塔伊甸園裏被連人帶鋪蓋卷一齊丢了出去,前程像個不耐煩的宿管,挂出“不要來投奔我,快滾”的神情,大家只好茫然無措地坐在路邊,聽前面的人都說“走呀,掙錢去”,便稀裏糊塗地拍拍屁股跟去,理想這小東西邁着兩條小短腿追得屁颠屁颠,一跟頭摔進路邊的陰溝裏,不見影子了。
孟先生在外面租房的事情沒同家裏說,住宿費雖然退出來,但用來填房租遠遠不夠。孟叔叔像是生怕他有錢學壞,一個多的零頭也不肯多給,他也從不向家裏人開口要,于是我們各攤一半。孟先生愛跟那個大他兩屆的師兄魏喬一塊兒做事,沒多久就攢起一筆小金庫。
魏喬這人,乍看眉清目秀規規矩矩,都以為是個正經老實人,實則是只野猴子精。談了好幾年的女朋友也是學漢語言文學的,我沒見過,據孟先生引用魏喬的原話,是個“鐘愛李商隐的瘋瘋癫癫的文藝女青年”,搞得魏喬從此以後對學漢語言文學的都不敢小觑。從孟先生那兒聽說他最好的哥們兒我中文系保研之後(當然不能告訴他我倆的真實關系),魏喬對自己的這位直系師弟肅然起敬,敬他三杯說:“勇哉,壯士!”
魏喬白天金絲眼鏡西裝筆挺,端足了高級知識分子的架勢,然而夜裏喝得醉醺醺回家,女朋友賭氣不開門,他也沒少和流浪漢搶公園長椅睡覺。自打有一回夜裏十二點多孟先生把醉成一灘爛泥的魏師兄扛回來,此後每逢魏喬吃了自家的閉門羹,就熟門熟路地不請自來,隔着門可憐巴巴地喊孟師弟。
屋子裏的我們一聽這叫魂兒似的哀嚎,就寒毛直豎,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把一套床具扔到隔壁卧室的床上,裝成一清二白兄友弟恭。有幾回這位仁兄在外面撓門時,趕巧碰上我跟孟先生辦事,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活脫脫就是掃黃打非的犯罪嫌疑人。
孟先生為自己當初貿然把人領回來而不是去酒店後悔莫及,并且有點生氣。上床做到一半被喊停,但凡是個正常人,不生氣才怪。所以有一回孟先生裝沒聽見,差點兒沒給我笑軟了。等把一片狼藉的床收拾好去開門,魏喬已經靠在門口睡着了,被推醒之後,他睡眼惺忪地念叨師弟不肖啊,師弟不肖。
關庭說孟先生是銀行門口擺的銅獅子變的,整天琢磨着把別人的錢往自己嘴裏送。然而她自己卻更加忙得腳不沾地,一口氣幹了兩份實習,一個上一三五,一個上二四六,準備等摸清兩邊的門路,再踢掉一個。
她對她老爸破産這事兒似乎早有心理準備。我爸告訴我她爸生意徹底關門後,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年前最後幾天,她約我們幾個玩得好的出來,在獅子樓請客吃火鍋。席上她張口沒提家裏的事,大家也都不知道,酒過三巡,照例開關大小姐的玩笑,她也一點兒沒露相。
散場最後走得只剩我們仨,關庭終于忍不住了,跟孟先生說我一副欲言又止的傻樣,說着就要上手“搓醒這枚狗頭”。我打掉她作亂的手,說:“難受就難受,別裝了。”
“早哭過了。”關庭一撩新燙的頭發,“往後沒錢的日子還長着呢,趁今天還剩兩個,好歹把這年潇灑完呗。”
我說:“你要是有什麽讓我幫忙——”
“你也幫不上。”她嘻嘻哈哈地接過話,“你那專業的同學老師吟風弄月的不頂用,總不可能指望叫你爸當救世菩薩吧?”
孟先生說:“你準備做什麽?金融證券銀行投資之類的,我可以幫你介紹。”
關庭雙手合十,乖乖鞠躬給他敬了個禮:“以後要仰仗小孟總多幫忙啦。”
孟先生忍俊不禁:“小關總太見外了。”
虧得關庭她爸及時止損,眼下雖還有些私人名義的債務,但賣房賣車之後,也剩得不多,總還不至于落到家徒四壁的慘淡境地,大約這也算某種程度上的破財消災。關庭說現在她名下沒有動産也沒有不動産,這事兒雖然是個沉重打擊,但她最擔心的是她爸邁不過心裏那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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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我爸這年紀,錢早不叫錢了。比起社會地位,人際,名聲,錢又算個什麽東西?掙錢容易,掙這些可費力氣。”關庭點了一支煙,纖長得像女人的手指,“他最近總待在家裏,我叫他出去旅游散散心他也不肯。他老跟我說去公園釣魚,天天背着釣竿出門兒,結果那天我發現裝魚鈎的小盒子落在陽臺的櫃子縫裏。”
“幹了大半輩子說沒就沒了,哪兒有這麽容易想開。你想想你高中跟賀曉川談了還不到一年,他轉學後那一個月你不都天天腫着眼泡來上學嗎?”
“停停停——”關庭趕緊比個暫停,煙頭差點戳到我鼻子,成功截斷我的話頭,“不帶這樣揭人短處的啊。其實我最怕的是我爸心裏記着我媽這事兒。他們倆這離婚官司打得我爸元氣大傷,我看那律師臉都要笑爛了,娶我媽根本不是娶女人,娶的是座大金山,他起碼少奮鬥十五年,能直接退休養老了。要說我爸從來光明磊落嘛,這有點兒假,但他從來沒陰過我媽,我從前還老覺得我爸肯定背着我媽幹壞事兒,倒沒想過臨到頭居然是我媽反過來捅一刀子。”
我有點意外:“你爸談女朋友……也沒瞞着你媽?”
“沒有啊,互相都知道。”關庭的煙燒了大半,直接按滅在煙灰缸裏,“他們倆這夫妻早就名存實亡了,各住各的,偶爾有事兒才回家商量,平時家裏就我跟保姆。我媽一個人也沒消停過,更別說後頭跟那律師好了。”
果然家家念的經都各有千秋。
畢業後我成了最游手好閑的那個,高興了就接兩份商務類的筆譯,權當打發時間,免得腦子閑廢了。關庭徹底見不着人影,酒約飯約一概推幹淨,全身心投入到“重新扶起老關家的輝煌明天”的偉大事業裏;孟先生更不用提,貿大的金融專業走到哪裏都是香饽饽,即便只是個短期實習,也都忙得像把持國家發展命脈的經濟高參。除了他偶爾讓我坐過去,玩貓揉狗似的跟我鬧一會兒,我才能趁機把人帶上床。
胡天胡地鬧完,我在被窩裏半夢半醒地眯回籠覺,孟先生還要爬起來寫報告,寫分析——鬼知道那些玩意兒是不是這麽叫。他不樂意,非要把我也挖起來,我只好呵欠連天地坐在旁邊看小說。
以前我們也這麽幹過,只不過角色調換了一下。
我們當時的文學史老師考試鐘情考宋詩清詞,劃了一串背誦篇目,第二天早上要考試了,我還有四十多首詩詞沒背,坐在床上玩超級瑪麗。孟先生喊了幾次我都裝沒聽見,最後他幹脆來提我耳朵——別看他現在一副風度翩翩衣冠楚楚的精英架子,當時也還是個兇性不改的野小子——他知道我最怕這個,我躲的時候手一抖,瑪麗直接從箱子上跳了下去,剛好是最後一條命,五彩斑斓的“GAME OVER”在屏幕上大放異彩。
“孟潛聲,看我不捶死你!”
我氣得拽住衣領把他拖上床,舉起枕頭揍他。他笑得見牙不見眼,一邊毫無誠意地道歉一邊抓我手裏的枕頭。當然最後我也沒有揍成,孟先生這小子狡猾,知道關鍵時刻以色誘人——衣服脫幹淨了,我突然想起詩沒背完,正準備趁這時候複習一遍下午背的篇目,王禹偁的名字還沒念完,就被孟先生捂住了嘴。
事後孟先生說,沒見過有人在床上的時候背詩。
我說你這話不對,淫詩就是這種時候念來助興的,就跟春宮圖一樣。
手下敗将孟氏不吭聲了。
第二天我被他搖醒,睜眼他第一句話就是“起來背詩”,吓得我全身汗毛都打了個結巴。洗漱完發現才剛剛六點,一時間我不知道是鐘出了毛病還是眼睛出了毛病。
孟先生泰然自若地翻着手裏的投資學,說叫我起床的時候還不到六點。我堅信他這是為了昨晚的事情打擊報複,又想不到反擊的法子,所以一直到八點二十出門之前,我都對着那本投資學的封皮背詩。
我恨宋詩。
七月初,徐苗左手挽着馮豔玲,右手拎着唐宇才跑來旅游,順道看看我們。徐苗和馮豔玲都留在我們市,馮豔玲剛剛通過面試,在一家私人公司做人事,徐苗的大專去年就畢業了,現在搞銷售。唐宇才沒考上大學,托家裏人的關系在廠裏上班,但脾氣太沖,幹了沒多久就和領導大吵一架辭職,爹媽氣得大罵不孝子。他幹脆跑到外面,被一個哥們兒介紹去給一個私人老板打工。
徐苗說自己趁這兩年努力攢錢買房,早點兒把馮豔玲娶進家門,省得夜長夢多,我們都起哄要喝他們的喜酒,臊得馮豔玲追着他捶,說你這沒出息的我才不嫁。我做東請他們吃飯,就連一個多月不見蹤影的關庭都匆匆趕過來,一夥人鬧到夜裏很晚才散。
孟先生和關庭都忙,領着他們四處轉的任務就落到了我頭上。在市裏轉了兩天,晚上七點多鐘,我們逛完民國某個名人的花園別墅出來,這裏離商區的酒吧街不遠,我提議去酒吧街吃飯。酒吧街上除了特色各異的酒吧,還有不少西餐廳,俄國菜,法國菜,意大利菜,西班牙菜,五花八門,許多都是民國時候就開起來的,故而在本地很有名氣,既老牌又地道。
幾個人裏只有馮豔玲一個姑娘,我問她想吃什麽,她說想嘗嘗法國菜。透過那家法國菜餐廳明淨的玻璃窗戶,可以看見穿長裙的女人坐在一架三角鋼琴前彈琴。唐宇才和馮豔玲走前面,兩人叽叽咕咕地讨論在公園裏買的玩偶,唐宇才嫌棄馮豔玲挑的不好看,馮豔玲說唐宇才給他女朋友選的橙色犀牛才真醜。徐苗跟我落後兩步,悄悄拉住我。
“要不咱們換家館子吃吧。”
“為什麽?馮豔玲不是說想吃這家嗎?這兒的西餐還不錯,也算特色,你們難得來一次,嘗嘗。”
“不,不。”天氣太熱,徐苗鼻尖上冒出細細的油汗,他比起去年曬黑了一大圈,下巴上冒出細碎的胡茬,更顯得嘴唇一圈顏色深沉,“我是說,總讓你破費也不好。你看這兩天,你一直陪着我們跑,又請吃這個請喝那個的……”
他這份見外讓我有些好笑:“這有什麽,你們難得來一次。你看前幾年每次你都說要來蹭吃蹭喝,結果一直沒來,你現在上着班兒,出來玩一趟也難得,下次再來又不知道是哪年的事兒了。”
徐苗笑了笑,露出藏得深深的那顆虎牙。他從前一笑,連粉紅的牙龈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今天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那顆虎牙。我感到一陣久違的親切。他說:“那不都是開你何總的玩笑嘛,哪能真讓你頓頓掏錢。這樣,今天這頓我請,說什麽都別跟我争,好歹我也是掙工資的人了,你還是學生呢!”
我忽然覺得有點氣悶,大概是路面熱氣上蒸的緣故。唐宇才和馮豔玲已經走到了門口,回頭沖我們道:“你們倆還磨蹭什麽呢!想熱死在外面呀?”
服務生替我們拉開了門,挂着程式化的微笑:“歡迎光臨。”
“好涼快!”
馮豔玲深吸一口氣,抹開黏在額頭上的劉海兒,忽然注意到玻璃冷櫃裏擺得精致絕倫的點心:“徐苗,有奶油蛋糕!”
唐宇才走過去低頭一看,啧啧道:“這麽一小塊兒,忒貴。”
徐苗看也不看,徑直跟着服務生往裏走,說:“別吃了,你不是天天喊着減肥?”
我一轉頭,看見了孔英光。
他坐在三角鋼琴不遠的雙人座上,對面坐了個年輕姑娘,兩人正在說話,下一秒他突然看了過來,我還沒來得及撇過頭,他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散得幹幹淨淨。他對面的女孩子跟着回頭,巴掌大的小臉,化了淡妝,比不上慣于濃妝的關庭豔光奪人,但很秀氣,而且一看就知道家境優渥。
我們坐下來,三角鋼琴正好擋在中間,瞧不見他們。
一整頓晚飯期間,孔英光的臉都在我眼前陰魂不散,連饑餓感都沖淡不少。我心中大大嫌棄了一番關庭當初挑人的眼光。飯後我和徐苗一起去前臺結賬,誰知道又撞見孔英光兩人。
“你好,總共三百四十八塊。”
服務小姐把印出來的單子遞過來,徐苗吃了一驚,拿卡的手一頓,仔仔細細地把單子看了又看。
“搶人嘛這不是。”他自顧自喃喃了一句。
給孔英光算賬的服務小姐正在給機器換紙,他等在旁邊,聽見這句話,忽地掃過來,将徐苗上下一打量——那目光簡直比解剖刀還利——眉頭幾乎疊在一塊兒,嘴唇抿緊又松開,像一條在沒換過水的池子裏怨天尤人的魚。他對上我的目光,那一點尚未展開的譏諷的笑容轉瞬即逝,帶着毫不掩飾的厭惡拉上眼簾。
一瓶紅酒放在櫃臺上,映在暗紅瓶身上的我的表情顯得有些詭異。我想象着瓶子狠狠砸在孔英光頭上,似真似幻的快感讓我幾乎管不住自己的手——我掏出錢包,說:“這樣好了,明天你請。”
徐苗捏着錢包的手下意識往回一縮,我的錢還沒掏出來,他又再度遞了出去,爽朗道:“哪有說話不算話的,說好了我給,你別跟我争啊,別人看了要笑話。”
“你好,您這邊一共是二百九十三塊。”
孔英光唰唰扔出三張大鈔,服務小姐驗過,說:“找您——”
“不用找了。”
“好的,歡迎下次光臨,請慢走。”
徐苗看了一眼兩人出門的背影,把找零的錢塞進錢包裏:“他媽的,現在的人還真財大氣粗,不拿錢當錢。”
我笑了笑。
作者有話說:
他們上大學的時候大概零幾年初,所以價格啥的大家理解一下,不要跟現在的行情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