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和花臂陳第一次見面就在那天晚上。
她真名叫陳碧桦,由于在酒吧駐唱都用英文名Gigi,所以外人一般只叫她小吉。她身上總揣着張假身份證,因為她說真名比處女膜還寶貴。
花臂陳比我還大兩歲,當然不是處女。十四歲破處,上床對象是琴行裏教她彈吉他的男老師。“那時候什麽都不懂。媽的。”花臂陳使勁嘬了口煙,薄霧從她的口鼻一齊逸出來,在半空變成冶媚的幽藍色,五官模糊的臉如同嗆水的小牛犢子。
花臂陳的處女膜雖然英年早逝,但她一直以處女自居。靈魂和精神純潔的女人都是處女,貞操不在陰道裏,她總愛這麽說。
花臂陳有條名副其實的花臂,一整條左臂被刺青蓋滿,不知道紋的到底是天使還是惡魔,栩栩如生的面孔簡直是辟邪利器,只能瞧出背景是一副紋飾複雜的十字架。花臂陳特別得意,說這圖案是她親自設計的,一個勁兒讓我猜有什麽含義。
我想了想,恰好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走過,香水味熏得我打了個噴嚏:“十八羅漢?”
花臂陳憤怒地把酒杯拍在桌上,斥責孟先生擇偶的眼光太差。
她自稱對孟先生一見傾心,見第一面就問願不願意讓他當自己的男朋友。孟先生問為什麽,花臂陳說因為你長得像我初戀。
我很久以後才知道,但凡長得漂亮,學歷好,頭腦又精明的男人,花臂陳都覺得像她初戀。
你問花臂陳怎麽知道孟先生跟我攪在一起的,這要說回到我們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
已經入秋,夜裏涼幽幽的,然而穿着外套坐在室內又覺得悶熱。我們坐在一家店面極大但仍舊人滿為患的大排檔裏,油膩膩的木桌亮得能當鏡子照,關庭正在對着桌子檢查睫毛膏有沒有暈開。忽然一陣涼飕飕的夜風刮進堂裏,花臂陳就在這陣夜風裏背着把木吉他殺氣騰騰地走進來,吉他從背後卸下,脫掉沒系扣的薄襯衣,一整條花臂露出來拍在桌上,連着細腰的屁股往下一沉,大馬金刀地坐在我和孟先生對面的空位上。
附近幾桌的人短時間內都被這派頭鎮住了。她用***城樓上檢閱的目光打量了我們,對關庭點點頭:“你朋友?”
關庭說是,說了我和孟先生的名字,那語氣跟報菜名似的:“這個是茭白炒鳝絲,這是紅燒獅子頭,你嘗嘗哪個好。”
花臂陳喝了口濃尿顏色的粗茶,仔細看了看我,點點頭;又看了看孟先生,點點頭,再看幾眼,忽然定住,從眉心向外掀起波瀾:“你願不願意做我男朋友?”
我心裏警鈴大作。
兩個鐘頭後,我們在花臂陳駐唱的酒吧裏喝得爛醉如泥。第二天我完全斷了片兒,據孟先生說,我舉着酒瓶子跟兩個醉醺醺的女酒鬼稱兄道弟,如果不是他拉住,我肯定被她倆拖進女廁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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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庭說要聽Leslie的歌,花臂陳立馬唱了一首《紅》,但因為跟我們玩得太興奮,到後面徹底跑調,詭異得像野貓叫春。不過沒人在意,所有人都在喝酒,大聲說話,尖嗓怪笑,另一頭小舞池裏的搖滾樂震得心肝脾肺滿地亂滾,醉漢眨眼的聲音比酒杯碰撞更震耳欲聾。
花臂陳跳下椅子跑到我們的卡座,關庭把桌上花瓶裏插來假裝情調的玫瑰抽出來送給她,玫瑰已經凋了小半,根莖在水裏泡得脫皮,散發着一股淡淡的腐腥臭味。花臂陳被這味道熏得差點嘔吐,觸電似的趕快扔掉,在密集的鼓點聲裏大聲說我們來猜拳,誰輸了脫一件衣服,贏了就親一口孟潛聲。
我東倒西歪地一屁股坐在孟先生大腿上,強烈反對,孟先生摟穩我,附和表示自己已經名花有主。花臂陳尖叫一聲“我操”,反過去擰關庭,說兩個都不能泡你帶來擺櫥窗?關庭醉得兩眼迷蒙,不知道聽成了什麽,也往孟先生腿上坐,酒氣沖天地說:“我、我怎麽不敢泡?”
孟先生哭笑不得,把她推開一尺,往群魔亂舞的舞池一指:“泡男人去那邊。”
花臂陳連連搖頭,拉着關庭坐下:“那邊沒一個好東西,我見多了。”
關庭躺在她的花臂上,指着我們:“這兩個,好、好東西。咱們姐妹一人,一人一個,分了他。”
花臂陳哈哈大笑:“你心還挺黑。”
關庭點頭如搗蒜:“心不黑,掙不了大錢。你、你看我爸就不行,我媽——”她伸出手,豎了個大拇指,又要拿酒,孟先生說別給她喝了,花臂陳就奪過她手裏的酒灌進自己嘴裏。
關庭說沒錢不行啊,錢是人的膽。花臂陳就笑,說你還能缺錢?關庭說不一樣,有人一輩子就指望十萬塊做個小生意糊口,有人剩一百萬就絕望得要跳樓,人的追求不一樣,不能這麽比,比如你非要說“男賽劉德華,女勝林青霞”才算有個人樣,那咱們都別活了,排隊跳護城河去。
花臂陳點了根煙,說你說得對。
“你看我媽,”關庭打了個酒嗝兒,一字三晃地說,“為了拿到我爸手裏那五十萬,專門找她那個專打離婚官司的律師朋友幫忙,抓我爸跟他女朋友簡阿姨的出軌證據。你說,他兩口子早就不一塊兒過日子了,就因為錢的事兒扯了幾年皮,平時互相除了錢和生意別的都不問——我媽連我都不問。那律師也有點本事,最後判下來那五十萬還真到我媽兜裏了,還有上青路那套房,飛南大道那兩套鋪面……把我爸跟簡阿姨掰吹了,她倒跟那律師一個戰壕裏蹲出感情了,轉頭倆人還扯了證兒。好家夥,一個會打官司,一個會聚財,了不得啦。
“說來也怪,離了婚沒多久,我爸生意就開始不順,這兒虧錢,那兒合夥人資金出問題……他還有心思跟我開玩笑,說當初跟我媽談朋友的時候倆人一塊兒算過命,說我媽旺夫。我爸開始借錢做生意,掙了點小錢,後來我媽跟他一起,眼看越做越大……他這麽能耐,怎麽一下子就不行了呢?”
花臂陳發了好一會兒悶,全程目光灼灼地盯着吧臺後面調酒的小哥,說:“做生意腦子得清楚,腦子渾了就要壞事兒。”
關庭拍了拍她的手臂:“你說到點子上啦。人,人嘛,越錯越急,越急越錯,你說我爸那老糊塗,小半輩子都在生意上打滾兒過來了,怎麽還栽跟頭呢。做生意都是人精變的,看你不行了,都不來往,翻……翻身真比登天還難。何遇君,你,你爸是不是好久沒跟我爸聯系了?”
我早就靠在孟先生懷裏睡着了。
“求,求我媽也沒用,她還勸我早點兒自立,別讓我爸拖我後腿……媽了個×的。”關庭罵到一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大家都不作聲,她忽然哭聲一止,抓起花臂陳放在桌上的煙盒,“我媽也抽這個牌兒。”
花臂陳用力一捏,把煙盒揉成一團:“咱們以後不抽這個了。”
孟先生說太晚了回去吧,花臂陳附和,說關庭要發酒瘋了,別讓她在外面丢人,不然明天她準得拿菜刀砍了我們幾個。
于是我們就回去了。
孟先生把我扒幹淨丢進浴室的時候我醒了,他打開花灑,熱水的霧氣一下子滿屋升騰,像個妖精洞府。我摟住他胡亂親了兩口,他問:“關庭家裏的事,你早就從你爸那兒知道了?”
我抱住他,下巴抵在他頸窩後面,看到他身後牆壁貼的雪白瓷磚上的水霧漸漸爬成細密的水珠,最後聚成一滴水,飛快地滑落到地上,沒入一大片水影裏不見了。
我裝作沒聽見,他也沒有再問。
關庭她爸确實有本事,在捉襟見肘的情況下竟然還繼續硬撐了好幾個月。直到大四上學期的寒假,那天早上我打着呵欠從樓上下來,我爸折好報紙從飯桌旁起身,我媽正在念叨他還沒喝完泡的西洋參水,他瞟了我一眼,我放下還在揉頭發的右手。後腦發旋上的那撮毛又翹了起來,我感覺得到。
“起來了?”他說。
我點點頭。
他拿上包,走到門口換鞋,低頭道:“你跟關庭還玩得好嗎?”
我不太明白他想說什麽,遲疑地沒有回答,只是看着他。他換好鞋,還沒有聽到回話,這才向我看過來,見到我的表情,說:“她爸公司垮了。你知不知道?”
我呆在原地。
“你們小孩子家的,玩可以,不要亂借錢,知道麽?”
看到我點頭,他随口敷衍了兩句我媽兀自喋喋不休的念叨,開門出去了。
姑姑膽結石的老毛病又犯了,疼得厲害,幹脆到醫院住院。住院費是我爸背着我媽偷偷掏的,有兩次我去醫院看姑姑都碰見他,他沒看到我。
姑姑的身體壞得像個七十歲的老人——七十歲的老人裏她也算糟糕的。我替她削蘋果,問怎麽全身都是病,姑姑就開始說她那些講了幾百遍的陳年舊事:那年頭吃不上飯,爺爺奶奶忙生計,她和我爸長期住在農村的舅公家,我爸還小,她必須幫着舅公幹活,因為他們倆是外甥,不算自家人就不能白吃飯。姑姑想念城裏的高中,每天念書念到深夜,哪知道趕上六幾年,大家都不上學了,爺爺寄來一封信讓她工作,她只好打消念頭,跟熟人到城裏謀生。
這個熟人她沒見過,帶了一封信,是她爸爸的一位朋友寫的,說受她爸爸的委托,替她謀了一份差事,但路途不短,于是請自己從前的戰友——如今幹采購的某某把她捎進城。
她背着一個包袱跟着這個男人踏上了遙遠的進城的路。
姑姑是兩天後的早晨逃走的。天還是黑的,整個世界像剛退潮的海岸,積蘊着厚重的水氣。她從小窗戶裏硬擠出去,木頭窗棂上長長的鐵釘子像漆黑的爪子一樣劃破了衣服,在背後勾出一條長長的口子。
“現在我背上還有疤。”姑姑說。
姑姑不是第一次在夜裏聽到房門響,但她懷疑是自己做夢。直到她驚醒過來,親眼看到抵死門的大椅子被門後的力量搖得劇烈抖動,男人那張隐忍憨實的臉在門縫後忽隐忽現,眼白泛着幽幽的藍光。
開開門,妹妹。開開門。男人說。
我就是靠亂走走到了城裏,姑姑為自己的聰明感到得意,路上淋了兩天的大雨,那時候哪有人管你。
男人先一步回到城裏,給爺爺的朋友告狀,責怪說老何家的閨女不聽話,亂跑,沒教養,轉頭人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這一番怒火弄得爺爺的朋友很下不來臺,差事閉口再不提,爺爺聽說後也大發雷霆,說丢人現眼,不是我家的種。
姑姑什麽活路都幹,十八歲當上了小學老師。放假坐車回舅公家看我爸,他已經被爺爺奶奶接走了。爺爺奶奶一直怄她的氣,不許回家,她偷偷溜回去一看,我爸餓得像只瘦猴兒,腦袋出奇得大,一身泥巴印子,坐在地上吧唧吧唧地嚼樹葉。姑姑可憐他,帶他出去吃飯,回到家門口,我爸打着飽嗝兒抱住他姐不撒手,氣得爺爺臉色鐵青,最後還是沒法,讓她回來住。
姑姑笑道:“你爸小時候特別聽話,文靜,從來不跟別家的小子鬧騰。你小時候跟你爸一模一樣。”
我突然想到何幸那丫頭,她原先有一回說過:“更喜歡爸爸,媽媽都不陪我,爸爸會給我講安徒生童話。哥哥,你喜歡聽爸爸講什麽?”
窗外的太陽被雲遮住,天頓時陰了。
“我跟他才不像。”
我拿了姑姑家的鑰匙,下午幫她把雜物室的東西清理掉。來收東西的大爺跟姑姑很熟,兩人早就定好了時間的。
經過高中大門,遠遠望見姑姑家的小區門外,有幾個小孩兒不怕冷地蹲在地上玩卡,手裏金銀閃閃的,旁邊幾步外站着孟先生,兩只手抄在衣兜裏,專心致志地看他們玩兒。
孟先生剛滿二十一歲,但皺緊眉頭不笑的時候,乍一看卻像個神态冷漠而疲倦的大人。
關庭說一個人比真實年齡看起來精明成熟太多不是件好事,說明這個人比同齡人倒了更多的黴。人是不栽跟頭不長記性的動物。
孟先生一家一直住在那棟樓裏。繼母丁阿姨和他父親也時常吵架,丁阿姨指責孟叔叔眼紅別人做生意發大財,然而自己沒本事,折掉了打算用來買新房子的大半本錢;孟叔叔怨怪丁阿姨對公公不聞不問,反而偷偷拿他的錢貼補自己父母,一個家亂得像豬窩。
孟先生每次放假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屋子。不是幫忙分憂,因為他見不得又髒又亂。
不收拾我寧願睡大街,他自己說的。
孟叔叔和丁阿姨兩人在家摔杯子摔碗摔鍋,除了動手,大約因為丁阿姨是個常年板着臉不好惹的高大女人。前年我去過一次他家,全然變得像每一個為生計奔波的普通屋子一樣,只有孟先生的卧室還固執地維持着當年讓阿姨打理的簡淨模樣。眼前的屋子和我記憶裏的突兀重合,像一只被釘錘撐得變形的絲綢袋子。
然而這才是過日子的樣子。讓阿姨那樣的不是,太有情調,那不叫過日子,叫演戲,窮講究。
從小大人們就愛這麽諄諄教誨。
姑姑要處理的舊貨五花八門,有舊衣服,舊報紙,紙板,泡沫板,舊書,甚至還有幾大塊生鏽的鐵皮,連客廳裏壞掉的舊電視也不打算修,直接賣掉。
回收廢品的大爺忙着稱重打包,我和孟先生把裏間的紙制品一摞一摞地往外搬。不知道姑姑這些東西平時都藏在哪兒,簡直像憑空鑽出來的。很多舊雜志和舊書上長滿白綠色的毛茸茸的黴斑,暗黃的書頁摸上去潮漉漉的。孟先生随手翻開一本《易蔔生精選集》,說:“挺可惜的。”
我說:“姑姑要留着的書都在隔壁那間大書櫃裏,這些都是要清的。你要想什麽就拿回去,就是懶得收拾,全生黴了。”
孟先生低頭一看,才發現摸了一手灰:“算了。”
我拿過他面前那本,收腳時不小心踢倒了旁邊的一小摞書,多米諾骨牌似的全斜倒在地,還有許多脫掉的書頁飛出來。我的腳尖尴尬地立在那裏,孟先生把我趕開,蹲下去把那些散頁拾回來。
我走到客廳讓人等一等,忽然聽孟先生叫我。探頭進去,只見他拿着張相片,問:“這張照片上是你姑姑嗎?”
我接過一看,一眼就認出了照片裏的姑姑。她模樣沒大變,只是年輕得多,看上去還略有孩子氣,短頭發,穿一身幹部裝,肥褲子,抿着嘴笑。旁邊緊站着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戴眼鏡,國字臉,像是個老師之類。背景看不出是哪裏,也許是公園,相片上白色的裂紋深深。翻過來一看,後面寫了一排模糊的鋼筆字。
“龐瑞國贈何儉芳,一九七二年”
孟先生問:“這是誰?”
“不知道。”我說。
“夾在書裏的。”他指了指面前那本書。
“留着吧,我還鑰匙的時候拿給姑姑。”
“等下學期拍畢業照的時候,我們倆也照一張吧。”孟先生提議,“過個四五十年還可以緬懷青春,想當年我們何獾也這麽帥過。”
“去,少來涮我。”
孟先生笑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抱着玩具老虎哭那張?我媽多洗了一張送你,後面不也寫了個‘贈何遇君小朋友’?”
“怎麽淨掀我老底?”我作勢要捶他,“那畢業照上你也得寫個‘孟潛聲贈何遇君’。”
孟先生抱起一摞舊報紙出去,滿口答應。
後來畢業時我們兩個确實單獨照了相,只不過相片背後幹幹淨淨的,什麽都沒寫。我不記得為什麽,也許是太忙忘記了。
作者有話說:
這次大學部分是真的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