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晚上我回到家,孟先生已經洗完了澡,在看電腦。卧室裏隐約浮動着洗發露和香皂的暗香,我湊上去,親了一口他耳朵後面的皮膚。
“一身汗,洗澡去。”
他反手往上一伸,正好摸到我頭頂,順道揉了揉。我躲開,說:“今天我們碰到孔英光了。”
孟先生轉過臉,問:“怎麽碰見的?”
“酒吧街吃飯的時候。”外面跑了一天,沒換衣服不能坐床,我坐在孟先生椅子的扶手上,“他可真夠惡心人的。”
我把餐廳的事情說給他聽,他說:“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嘿了一聲:“關庭那性格,和他居然還能分分合合在一塊兒這麽久,也是稀奇。”
孟先生把住我的胳膊,像是怕我沒坐穩掉下去:“他倆中間分開那一年多,孔英光沒少招事兒。幸好有關庭以毒攻毒,不然四年都沒個消停。”
我覺得好笑得要命,說一看他就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要想在像孟先生他們經管院那樣的系部混出名頭,可比我們文學院難得多了,起碼文學院男生的數目就少得多,陰盛陽衰,回回曠課都能被老師逮住“你們班的男生沒來齊”。然而孔英光不僅在經管院混得小有名頭,并且及其能興風作浪,隔三差五就有姑娘把持不住蠢蠢欲動的芳心來打聽。我從前就跟孟先生說過,貿大的姑娘眼光欠佳,譬如孔英光的追求者遠多于孟先生,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就連關庭這樣說話看人毒得像被竹葉青親過嘴的情場老油條,都被孔英光迷得七葷八素,可見貴校在風水上白璧微瑕,才讓孔英光小人得志。
孟先生說孔英光受歡迎是因為他人在經管院的籃球隊,樣貌不錯,又是本地人,家庭條件不差,加上對女孩子照顧周到,出手大方,受歡迎也在情理之中。
我開玩笑說那是,用的反正是關總的錢嘛。
孟先生不置可否。我一驚,追問道,那龜孫子真拿關庭的錢和別的姑娘打得火熱?
孟先生只說分都分了,錢又不可能追回來,不要告訴關庭給她添堵。要讓她知道兩人大三複合沒多久孔英光就動了歪腦筋,她非氣得殺人放火不可。“關庭那性格你知道的,”孟先生說,“天生的資産階級,私有財産神聖不可侵犯。”
我說:“難怪你當時那麽關心他倆分沒分手。”
孟先生稍微嘆了口氣:“這種事兒不好管,容易鬧得裏外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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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幸好關庭沒為愛情沖昏頭腦,不愧是說出“騙人錢財如挖人祖墳”的小關總。和孔英光撕破臉後,她每天打十幾二十個電話罵他,罵法五花八門,跟我媽有得一拼。搞得孔英光連電話都不敢接,導師和輔導員滿世界找人,氣得跳腳,找到人後大發雷霆,訓了個狗血淋頭。
孟先生回來講給我們聽,關庭才心滿意足地收手。之後孔英光在學校裏堵關庭,被孟先生擋回去,孔英光惱羞成怒,約莫說了什麽侮辱人的話(他倆都沒告訴我具體內容),關庭說他要再敢找麻煩,就把他的裸照和發過的色情短信全放到學校論壇上。
花臂陳雙手贊成,說賤人就要用賤法子收拾,要是誰敢騙我的血汗錢,老娘操刀閹了他。
這事兒到這地步還沒完。孔英光本人偃旗息鼓不久,一個自诩是他女朋友的姑娘找上關庭——據說是經管院拉拉隊的,才上大一,言談舉止間卻透露着不好招惹的氣質——奉勸她離孔英光遠些,分都分手了就別陰魂不散地糾纏,追孔英光的人能從經管院排到隔壁傳媒院,讓她這棵回頭草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兒。
關庭當她的面甩上門,臨頭還不忘冷笑一番:“老娘在拉拉隊裏挖牆腳的時候,你還哭着要你媽喂奶呢!”
從那天以後,關庭和孔英光的恩怨終于由這條铿锵有力的豹尾徹底畫上了句號。
我問:“那你幫關庭出頭,孔英光不得記恨你?還有保研那件事,你不是排名剛好在他前面,把他擠掉了?”
“反正他現在也考上貿大的研了。”孟先生不以為意,“我們倆方向不一樣,不是一個導師,井水不犯河水。”他拍了拍我,示意從他腿上起來,“快去洗澡。”
坐了這半天,我已經懶得動了:“孟潛聲,你真比我媽還潔癖。”
“每天必須掃兩次地的是誰?”
“專門買個熨鬥回來熨衣服的是哪個家庭主婦,我還真不知道。”
他瞪了我一眼,說要收拾我。
這人肚量真小。
研究生的生活又累又無聊。
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讀研,但因為更不知道出來做什麽,所以還是讀了。我爸對此表示大力支持,他難得對我的事情表示什麽看法,因此我頗受感動,更加覺得讀研是正确的選擇。我媽起先反對,她總說書念得太多要念成書呆子,而我已經有往那方面發展的危險趨勢了——因為逢年過節和我媽那一大家子娘家親戚坐在一塊兒,我除了賠笑,基本不說什麽話。小時候我媽會解圍說這小孩兒內向,還有點兒自閉,這屢試不爽的借口現在卻失效了,畢竟說一個二十多歲的人自閉不大合适,聽起來像精神或者智力有問題。
在跟我爸争吵後,她恍然明白我這專業出來要不做語文老師,只能給老板當小秘,頓時深以為恥,第二天專程打了一通長途來,大力鼓舞我繼續深造學業,以後出人頭地給她争氣長臉。
我實在想不到我能有什麽本事讓她驕傲,并且同情她将沉甸甸的希望寄托于一個如此平庸、乏味又常常令她糟心的小孩兒身上。
我的同學大都是姑娘,其中不少做了重點中小學的語文老師,培養祖國未來的花朵。我先前為了敷衍實習報告,也在政大的附屬中學幹過短期的語文教師實習,事實證明我對花粉嚴重過敏,實習期一到我就迫不及待地和語文組長這位老園丁say goodbye,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還經常出現初中生們課間嬉笑打鬧的幻聽。
花臂陳的新場子在我們學校毗鄰的商區,因為她總請客喝酒,所以我經常去那兒。花臂陳正跟城北傳媒學院一個學設計出身的男的打得火熱,那男的在學院附近開了間從沒客戶的工作室。
“我看你适合去考公務員,你這麽不動如山的,是吧,完全符合政府選拔幹部人才的要求。”
花臂陳人不錯,就是思想有點反動。她反駁說這不是反動,是叛逆,文藝青年群體也是個黨派,骨子裏不留着叛逆的血液,那叫作風不正,思想不純潔,是要被開除黨籍的。
我感到費解。
花臂陳說你怎麽能不懂呢,文藝文藝,文學和藝術,你可是個學文學的。
算了吧,我說,我連我們文學院的文藝青年都搞不懂。
我們隔壁宿舍住着文學院辯論隊的一辯和二辯,整天唾沫橫飛地用古希臘的雄辯術忽悠我們買他們囤貨滞銷的塑料臉盆;走廊盡頭那間宿舍的影帝們每逢晚上就演莫裏哀的喜劇,第二學期終于消停了兩個月,然而不久後又響起了野貓哭喪似的歌聲,興致高昂地演着威爾第的《弄臣》,我們才知道影帝們賄賂外院的姑娘們給他們上了個意大利語速成班,于是後半學期的夜裏都回蕩着La donna è mobile的灌耳魔音。
因為跟花臂陳喝酒喝到半夜,忘了日子,第二天我到辦公室時,離跟導師約好的時間晚了半個鐘頭。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裏,聽着自己的腳步聲,我有點心驚膽戰。說老實話,我這導師的學問招牌确實響當當,然而為人不茍言笑,風趣的時候屈指可數,對我這種怠惰的學生尤其嚴厲板正,搞得我每回見他跟耗子見貓似的。
辦公室的房門厚重,一看便知花了不少經費。我敲了敲門,不一會兒就被人從裏拉開,一個聲音低聲道:“嗳,學弟?”
“學姐你怎麽在這兒?”我探頭往裏一望,笑了笑,“査老師,不好意思來晚了。”
導師端坐在辦公桌後,推了推眼鏡,點頭道:“以後注意時間。睡過頭了?”
我打哈哈敷衍過去。正要進去,導師說:“你在外面等等,我給瞿男說完手上的東西。”
于是我又在門外等着。等得有點犯瞌睡,我就摸出手機給孟先生發騷擾短信,說晚上想去飨府吃寧波菜。他說“我在上課”,我說上課還玩手機,他回了個“你真無聊”,又說想吃紅燒獅子頭。
我說:“飨府有清蒸獅子頭。”
孟先生說飨府的太肥,膩得很,而且有點兒腥。
我一樂,心想慣得你,明擺着想吃我的現成,在家做這玩意兒一折騰就是大半天。還沒來得及逗他,瞿男開門走出來,胸前抱着一摞打印資料,朝我笑笑:“你去吧。”
瞿男比我大一屆,聽說本科念的是所普通二本,家裏條件不太好,家裏人都很反對她繼續念書,希望她能盡快工作幫家裏分擔債務,因為她大學的大半學費都是父母借來的,又有個小她十歲左右的弟弟——雖然當時打擊超生,但小地方畢竟更容易遮掩過去。由于她真心喜歡文學,所以咬牙考來了政大,這更引起家裏的怨言:念了個啥用沒有的專業。
我跟瞿男原本不熟,但她為人和氣,剛開始幫了我不少忙,便慢慢熟絡起來。我在政大待了四年,雖說高等學府包容并蓄,但有些眼高于頂的天之驕子實在讓人不敢恭維,要不怎麽常說學問人品兩不相關呢。瞿男身上沒有驕氣,一點兒沒有看不上我這種吊兒郎當混日子的懶人的意思,每回見了反而先招呼我。
我從辦公室出來,瞿男正關上資料室的大門。我沖她笑一笑:“這麽巧啊,師姐,一起去食堂吃午飯吧?”
她像有些不好意思,剛剛答應,導師提着公文包從辦公室出來,發現我倆還在外面:“怎麽還在這兒?吃飯了嗎?”
瞿男說還沒有,正要一起去。
導師開玩笑說:“你們倆關系挺好啊。”
瞿男不好意思地搖頭,連忙否認。我這才想起孟先生,掏出手機,發現有幾條未讀信息,還有一個未接電話。
“今晚上自己做吧,買肉蒸獅子頭。飨府明天中午去,成不成?”
“算了,知道你懶得做,那晚上出去吃。”
“你怎麽不回我,被熊挖洞叼走了嗎?”
“我下課了,你在哪兒?”
我瞟了一眼瞿男,她正好看過來,沖我一笑:“你想吃哪個食堂?”
“三食堂吧,好像新開了兩個窗口。”
我給孟先生回了條消息:“剛從導師辦公室出來,約了師姐吃飯了。”
這次他回得格外快:“你找打。我沒帶錢包。”
“叫哥哥,請你吃飯。”
手機突然震動,我做賊心虛地瞥向瞿男,她抛來疑惑的眼神,我搖搖頭示意沒什麽:“我接個電話。”
電話一接起來,就聽見他說:“小獾,請我吃飯。”
我極力克制自己不笑出聲來:“不請。”
他從善如流道:“哥,請我吃飯。”
心髒咯噔猛跳了一下,我捂住話筒:“我有個朋友要來一起吃飯。”
瞿男好奇:“你朋友?”
我說:“我弟。”
電話那頭流出一陣笑聲。
作者有話說:
La donna è mobile(女人善變/善變的女人),歌劇《弄臣》中獨唱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