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回頭,正好撞上童思睿,童哲不免都佩服自己的直覺
次參加中美學術研讨,當時會上有同聲傳譯。會議結束時,我發現同傳箱裏那個人長得十分像夏冉江。想到夏冉江之前似乎也做過類似的工作,我更加确定是他。可是當我從講臺上下來,準備去同傳箱找他時,無奈會議室太大,等我穿越人群到了外側,同傳箱裏已經沒人了。”
“然後呢?”
“我找了主辦方,可是主辦方手裏只有一個聯系號碼。我打了好幾次,卻無人接聽。”
“世界上長得像的人那麽多。再說了,幾年前已經确認了,夏冉江去世了。”童哲有點哽咽,像是喃喃自語。
“如果他還活着,你準備怎麽辦?”
俞卿清突然有些激動,聲音高了一個度。
童哲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那麽多年,童哲一直按照“夏冉江已經死了”的前提活着的。
“其實,當年我跟你一樣,我也喜歡着他。”
俞卿清手裏的塑料勺不斷攪拌着已經快到底的咖啡。
“我記得有一次,我帶他去陶藝店玩,看見他在做一個機器貓造型的存錢罐。老實說,那個存錢罐挺難做的,可是夏冉江卻堅持要做。完了,我看到他在機器貓心髒那兒刻字。我看到了那顆心,也看到了幾個字母。本以為那些字母是我名字的縮寫,最後我等啊等,生日過了,聖誕過了,元旦過了,新年過了,等了好久都沒等到他送給我。我一直以為他是因為害羞,遲遲不敢主動。直到最後我才想起來,那根本就不是給我的,那句話最後兩個字母TZ不就是童哲麽?當時他做完那個存錢罐時,笑得特別開心,我從來沒看見過他笑得那麽開心,可能我一輩子會記得。也許這就是公平吧,我永遠記得他的笑容,你卻永遠得到了他的心。”
童哲如雕塑般靜默,昏暗的燈光下,眼淚已經模糊雙眼。慢慢把手裏的珠串摘了下來,遞到俞卿清面前。俞卿清拿起來,趁着燈光,看清了那一行已經快磨平的字母。
“看來我猜的沒錯。”俞卿清哽咽,又笑出了聲。“不過我也放心了,畢竟我沒輸給另一個女人,呵呵。”
“不過我比你更樂觀,我相信他還活着。”俞卿清又把珠串彈了回去。“我也知道,你心底其實一直不相信他已經不在的事實。十年了,心裏還在挂念,在否認。”
“哎……”
童哲長長嘆了口氣,重新把珠串戴在左手腕上,那顆灰色的珠子正對腕心,童哲手掌靠在一起,嘴唇正好挨着灰色珠子。
“這十年,我總是會夢見他。話說回來,我認識他不過半年多。可是那半年,卻像過了一輩子那麽漫長。我遭遇過一次車禍,到現在腿上還有後遺症。每次天氣變化就會脹痛,每次脹痛就會讓我想起他。就像是一個詛咒,詛咒我沒有照顧好他,給他帶來那麽多災禍。我知道自己很自私,在聽到他死訊的那一刻,我有種解脫感,就像犯了錯,但是錯不在己,甚至這件事本身就沒有對錯之分,這輩子都不用再受譴責了。開始的兩三年,我一直這麽暗示自己,可是每次睡着的時候,夢裏卻很真實地提醒我,我心裏沒有忘記,只是一直在欺騙自己已經忘記了。”
“我有時候也會不經意間問自己,如果他沒有得病,沒有走,我會怎麽辦。”
“這也是我想問的。”
“這個答案其實很早以前就有了。”童哲含淚的眼眶裏浮出一絲微笑和憧憬。“我去過他家,在雲南。他的房間裏有一幅世界地圖。我當時說,以後要跟他一起環游世界。我用飛镖紮到哪就去哪。以後不光這輩子,以後每一輩子都要跟他一起。你知道嗎,有時候認定一個人不需要什麽山盟海誓,不需要什麽你侬我侬,也許就在最不經意的一瞬間就注定了。我總覺得在某個時刻,我的人生軌跡因為他而前往另一個時空,而原本的那個時空裏的我,正在沒心沒肺地虛度一生,就像其他人一樣,找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結婚生子,一輩子生活在遺憾裏。”
“沒想到,你這麽癡情。雖然這句話聽起來有點矯情。”
俞卿清舉起咖啡,微微碰了一下童哲的紅茶。
“這都是我心裏藏了那麽多年的話,今天因為碰到的是你,也顧忌不了那麽多,終于有機會一吐為快了。”
“我想幫你。”
“怎麽幫?”
“我始終認為那天碰到的人一定是夏冉江。”俞卿清的眼神堅定了很多。“我不會看錯的。”
“這不就跟海底撈針一樣。”
“但是有了吸鐵石就容易多了。”俞卿清嘴角上揚。“如果我判斷正确,當時可以從很多細節裏找出一些蛛絲馬跡。比如,那場會議是關于微電子的,在學術圈算是比較高端的一個會,能來做翻譯的應該寥寥無幾。我們可以就沿着這條線索挖下去,肯定能找到。”
“你的條件是什麽?”
童哲心裏如同平地掀起一陣旋風,可是表情卻出奇的平靜。
“還跟我談條件?”餘卿清笑道。“你不是說面試結果都已經交上去了麽?”
“這個……”
“呵呵,開個玩笑。說實話,這幾天我也側面了解了一些情況,世科的氛圍的确不太适合我,而且那些工作我實在沒什麽興趣,條條框框太多,我可不想變成你這樣。倒不是說你現在的狀态不好,30歲不到,世界500強中層,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獲得的成就。不過這真的不是我要的。我也沒什麽條件。單純就是想幫幫你。你就當我是你的貴人吧,有空再報答我。”
說完,餘卿清收拾好東西起身。童哲欲言又止。
“等我消息吧。”餘卿清收了收衣領。走到門口又轉過頭。“你可以想想,再次碰到他後會說什麽。”
這一晚,童哲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久。過去的十年平平淡淡,如同潺潺溪流波瀾不驚。可是今天發生的一切卻如同斷崖,流水垂直而落形成瀑布,飛流直下撞擊岩石,雷鳴巨響震耳欲聾。
“再次遇到他後會說什麽。”
這句話如魔咒一般,在童哲腦中萦繞。
“夏冉江,你在哪裏呵。”
童哲自言自語,長長嘆了一口氣。抓起旁邊的枕頭抱在胸前,臉頰慢慢蹭着枕面,仿佛十年前雙手環抱夏冉江的情形。
“如果你還活着,今晚能不能給我一點心靈感應,讓我來找你。如果你死了,以後就不要在我的夢裏出現了吧。”
童哲心裏默念。可是這麽想着,腦子卻無絲毫睡意,問題的答案越來越多。沒辦法,只能伸手拉開床頭櫃,找到一片褪黑素吞了下去。不一會兒,童哲就覺得腦袋沉沉的,不知過了多久,卧室裏就回蕩着有節奏的呼嚕聲。
☆、第 29 章
早上起來,褪黑素的藥效似乎還沒有完全過去。童哲軟綿綿地從床上滑到地毯上,順勢做了100個俯卧撐,洗漱完畢,出門。
可是一想到上班還可能會被審計“嚴刑拷打”,童哲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好心情又蔫了下去。
“操。”童哲咬牙切齒地罵道。
“童總早。”
童哲昂首挺胸走進辦公室,絲毫不顧背後的竊竊私語。
“昨晚做夢了嗎?”
童哲努力回想着,可是毫無思緒,只能打開電腦開始審視各個區域提交上來的市場計劃。
“媽的……”
第一個區域是非洲大區。在所有區域裏,非洲去年收入情況倒數,童哲也因此格外關注非洲的計劃。
“劉然你他媽每天是去泡河馬了嗎?計劃寫的跟豬一樣。”
童哲抄起電話就打過去,根本沒顧忌非洲總部時差。
“喂……”
“你他媽別以為你前年在拉美做出點成績來就裝逼,無功無過照樣幹掉你信不信?我現在把你計劃打回,限你24小時內改好,否則提交董事長!”
童哲“啪”地一聲挂掉電話,郵件回複了“不同意”三個字。
這時,屏幕上跳出對話框。
“現在有空嗎?找你談個事。”
留言的是張曼麗。
童哲正在氣頭上,看到這個名字更是火上澆油,可是咬了咬牙關,還是壓住了脾氣。
“什麽事?”
“來A02會議室吧。”
童哲心裏有些忐忑。正想着今天找她,沒想到她主動找過來了。
“找我?”
童哲眼皮耷拉着,有些無精打采地坐下來。
“這是上個月的面試記錄,我覺得有必要跟你核實一下。”
張曼麗說着,把一疊文件遞到童哲面前。可是童哲雙手抱胸,腦袋歪着,根本沒有接的意思。
“陳志龍是吧?”童哲瞟了一眼文件最上面的照片。“我個人覺得就他的經驗而言,不太适合這個崗位。”
“為什麽呢?”
“憑借我的專業判斷。這麽簡單的理由,還要解釋一下嗎?”
“什麽專業判斷?”
“公司銷售體系金牌個人獎獲得者的專業判斷。”
童哲嘴角有些不屑,原本耷拉的眼皮後面露出兇光。
“可是這個人還是有可塑性的。”
“那也要看可塑成什麽。木頭畢竟是木頭,再怎麽可塑也變不成刀劍,何況是朽木。即便這根木頭跟其他大樹盤根錯節也不行。”
張曼麗一時吃癟,心裏一驚,童哲這句話已經說明他似乎知道自己跟陳志龍之間的關系。
“張總,你知道深圳路邊種的樹,哪種樹最多嗎?”童哲挑了挑眉。
“什麽樹?”
“榕樹啊。”童哲冷笑道。“這種樹,最厲害的就是獨木成林。只要有一棵,整個島上都是氣根生出的樹林。跟人很像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真的不能改了?”
“我的意見就是final。朝令夕改,還怎麽跟兄弟們交代?”
童哲只覺得熱血忘上湧,強制壓住自己即将爆發的情緒。
“那你就走着瞧。”
“怎麽,還威脅我?”
童哲已經有些克制不住了。雙手撐在桌子上,眼睛開始泛紅。
“我童哲,就算是被撸下來也不會因為屈服任何威脅。哪怕是背地裏有人陷害,我也行得正、坐得直!”
“你什麽意思?說誰栽贓陷害哪?”
“就是說你啊,你敢發誓沒有跟張建串通來陷害我?老子手裏可是證據确鑿的!”
“什麽證據?有本事拿出來看看!”
“證據?等你死到臨頭就知道怎麽回事了。呵呵,你還真是險惡啊,讓張建這小子給你擋刀,這殺敵一千字損八百的缺德事兒也只有你想的出來!”
說完,童哲轉身走了出去,只覺得心髒就要跳出來了。
其實童哲心裏清楚,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證據。他只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剛才情緒突然爆發,扮豬吃老虎的成分居多,但是現在看來,還是一定程度上鎮住了張曼麗。童哲很清楚,張曼麗這種睚眦必報的人,肯定會使出二手的。為了避免再在毫無提防的情況下紮第二刀,童哲只能先下手為強。
可是,這麽一來已經徹底撕破臉了。眼下的狀況不是誰對誰錯,而是你死我活。
現在,童哲已經把自己逼上梁山。下山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證據。童哲只能打起一百個精神投入戰鬥。
童哲回到辦公室,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這天傍晚,張曼麗越想越不踏實,把張建約了出來。
“麗姐,怎麽了,這麽慌慌張張的。”
“能不慌嗎?今天童哲跟我當面鬧了一頓,看他的氣勢,肯定是發現了什麽證據。”張曼麗趕緊拉着張建坐了下來。
“怎麽可能。錢進了他的帳,而且培訓也是他發起的。招标流程向來他不喜歡管得那麽細。而且,就童哲那種性格,真的發現證據了那不得當面吃了你啊。”
“說不定是他證據不充分,等着更大的證據呢?”
“不會不會。您就甭吓唬自己了。”
“你說,他的銀行卡不會有問題吧?萬一沒收到呢?”
“不是你給我的嗎?而且是他的工資卡。”
“我也不确定啊,我也是在整理發薪卡時留意的,之前就是那張工行卡。但是萬一他把那張卡作廢了呢?”
“哎,我這兒都顯示入賬成功了。”張建說着,把手機掏了出來。
“那就好。這灘渾水他是別想過去了,淹都淹個半死。”張曼麗似乎安心了一些。“他這兩天有沒有找過你,你沒說漏嘴吧?”
“哎,麗姐。其實說句真心話,這是因為您想把我提起來,所以我還願意跟您一起搞他的。其實話說回來,童哲這人不錯,公私分明,就是性子太直,愛得罪人。你看,今天他還是把獎牌給我了,他找我的時候看起來心情很差。”
張建說着,從包裏拿出一個盒子,上面寫着“金牌個人獎”。
“看你這沒出息樣,一個獎牌而已。而且那也是去年定好了的。獎章他要不給你,這個獎他也拿不走啊。不過,你要好好想想,要不是咱倆這親戚關系,你能拿到金牌個人?拿到金牌個人就可以破格提拔至少兩級,童哲那位子你還想不想要了?”
“誰不想要啊!”張建笑開了花。“這還得麗姐照顧。”
“哎,這獎牌有點怪啊。”
旁邊的鍍金獎牌閃過一道光,張曼麗有點疑惑,伸手拿了過來。
“這有什麽奇怪的。肯定是鍍金的啊,要是真金的我不就發財了。”
“不對……”
張曼麗對着燈光仔細打量着獎牌。獎牌是一個鍍金雄鷹,嵌入到飄帶樣式的底座上,紋絲合縫。張曼麗使勁一扭,雄鷹從底座上脫落,掉出一塊指尖大小的黑色金屬片。
“這是什麽?”張曼麗大驚失色。
“看上去像是個什麽零件。”
張建把金屬片撿了起來,放到手心。這時,張曼麗一把搶了過來扔在地上,發瘋似的使勁用腳踩。
而不遠處,一個穿着風衣、戴着帽子的人正盯着屏幕上波動的聲紋冷笑,屏幕上端印出童哲的眼睛。
今天上午,童哲把張建叫到辦公室,本來是想做做他工作,套出點證據來。張建本來心裏有愧,一坐下就戰戰兢兢地把手機放在桌上。正當童哲準備開口,手機屏幕亮了,正中間出現張曼麗的約見信息。一瞬間,童哲心生一計,趕緊調轉話鋒。寒暄了一會兒,童哲讓張建稍等,去角櫃取出獎牌——那個獎牌是次品,焊接不牢。童哲原本是想等新獎牌到貨後再給張建,沒想到這個次品倒發揮了巨大作用。
“Bingo。”
童哲保存好音頻,抖了抖衣領,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獲得證據後,童哲如釋重負,一路哼着歌回了家。
剛進小區,手機響了。童哲以為是張曼麗打電話過來求情,隔着口袋拒接。可是摁掉一次,手機不一會兒又響了。實在沒辦法,童哲只得把手機掏出來,一看居然是餘卿清,才放松的神經又繃緊了。
“方便嗎?”
“你說。”
“我打聽到了夏冉江的下落。”
童哲表情僵住。愣了幾秒後,突然笑出聲來。
“我還是該好好謝謝你,讓我有個念想。”
“上次只是我的猜測,不過這次我是有證據的。你電話別挂,我發個照片給你。”
不一會兒,童哲手機提示收到了一張照片。童哲腦子有點發懵,冰涼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屏幕上,正中間是一個木質同傳箱。同傳箱上嵌着一圈玻璃,裏面亮着臺燈。臺燈微弱的光亮清晰地勾出一男一女兩個人的臉龐。近處的人戴着耳機,側臉像極了夏冉江。
童哲有些呼吸急促。
“收到了嗎?”
“嗯。”
童哲大拇指不斷擦拭着屏幕上的那張臉,心裏五味雜陳,不知不覺眼睛開始有些模糊。
“那他現在在哪?”
“他在聯合國工作。”
“紐約?”
“不是,我得到的消息是,他在UNICEF工作。”
“你直接告訴我在哪就行了,我要具體地點。”
“非洲。”
“哪個國家?”
“利爾比亞。”
“利爾比亞?”童哲心裏一沉,一個念頭從腦子裏快速飛過。“這不是公司的西非總部嗎?”
“他在那裏幹什麽?”
“具體我也不清楚。目前我知道的也就這麽多了。”
“我為什麽相信你?”童哲突然反應過來,心裏有些懷疑。
“你相不相信跟我有關系嗎?童哲,我只是受你之托幫你調查。現在調查結果出來了,就是夏冉江還沒死,活的好好的。剩下的,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餘卿清說完,電話就挂斷了。
童哲腦子一片混亂,只覺得四肢乏力,癱坐在地上,蜷成一團。沉默片刻,突然笑出聲來,又暗暗地開始抽泣。
“先生,先生,您坐在這兒幹嘛?”
童哲擡起頭,身旁的保安正歪着腦袋看着他,手裏拿着手電筒。
“他沒死,他沒死,他還活着,還活着……哈哈哈……”
童哲“嗖”的一聲站起身,抓住保安的肩膀,仰着脖子大笑起來,又抱着保安的腦袋準備親上去。
“先生……不要……你幹嘛……卧槽……”
保安拼命把腦袋轉過去,一把推開童哲,連滾帶爬地跑開了。
看着保安逃命的背影,童哲嘴角上揚,對着月亮高吼了一聲,引得樓上的狗接連應和,叫聲此起彼伏。
此刻,童哲突然覺得體內有一股力量慢慢充盈全身。多年來,那個深藏心底的缺憾仿佛長成了生命體,啃噬着童哲的心緒。而剛才的照片就像是一道光,瞬間清除了童哲體內的魔障。
“夏冉江,十年了,這次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一陣發洩後,童哲心裏逐漸形成了一個計劃。
第二天,跟往常一樣,童哲準點上班,毫無異樣。
“你跟張曼麗說一聲,叫她來一趟我的辦公室。”
童哲跟秘書使了個眼色,秘書心領神會。
“對了,順便跟你溝通一下去年的績效。幹得不錯,結果是A,升一級。繼續努力。”
秘書有些喜出望外,不斷點頭向童哲道謝。
不一會兒,張曼麗出現在童哲辦公室,不過并沒有像童哲腦補的那樣,張曼麗還是氣定神閑地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斜眼看了看童哲。只是童哲并沒有像以前一樣吹胡子瞪眼,反而懶懶地靠在皮椅上,雙手自然交叉放在腦後。
“張總最近別來無恙啊。”童哲聲音有些挑逗。
“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童總是不是有些過于感情外露了。”
“是啊,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
童哲慢慢坐直,發現張曼麗一直用餘光偷瞄着天花板各個角落,心裏也有了譜。
“放心,我沒那麽多心思跟你玩陰的。你想說什麽就直說。所有對話,都留這兒,出不去。”
“您說吧,該怎麽辦。”張曼麗咬了咬牙,身體僵直。
“哈哈,張總是爽快人。”
童哲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小口咂着。接着又用杯托輕輕敲了一下電腦鍵盤,昨晚的錄音放了出來。
“停……”張曼麗捂住耳朵。
童哲合上電腦,十指交叉放在電腦蓋上。
“我正在給公司董事會寫郵件。剛才那段錄音呢,當然了,就是郵件裏的全部內容了。我一個字都沒有加。”童哲伸出食指,在鼻子前晃了晃。
“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答案不是明擺着的麽?或者我應該這麽問,這封郵件發出去,還有誰能保得了你呢?”
“你敢……”
張曼麗擡起頭惡狠狠地盯着童哲,可還是不時瞟過童哲手指的動作。
“不敢?我為自己翻案有什麽不敢?”
“你別忘了,這件事再怎麽樣你也逃不了幹系的,公司采購流程,還有那麽多流程,你不按規矩辦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升職凍結,股票凍結,甚至是降級,你就等着吧。”
“哼……”童哲撇撇嘴。“無所謂啊。就像你說的,我一直自由散漫,但是沒有一次是假公濟私的。我不像你,道貌岸然,以權謀私,還口口聲聲說為了公司的利益。你真的以為犯了這麽多事沒人動得了你?大家不過是看在董事長的面子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眼前這碼子事,恐怕董事長也救不了你。張曼麗,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我這個鬼。”
“那你想怎麽辦?”張曼麗語氣明顯軟了下來。
“現在知道求我了?剛才不是挺義正辭嚴的麽?”
“童哲,童哲,只要你不發郵件,随便你什麽條件我都答應,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張曼麗有些踉跄地走過來,雙手扶在桌沿上。
“你先回去坐着。”
童哲斜眼看了看張曼麗已經通紅的臉,眼角的魚尾紋擠在一起呈放射狀,鼻翼厚厚的粉已經皴裂,感覺就像一副年久失修的人皮,真身馬上就要跳出來——一直以來,童哲還覺得張曼麗挺漂亮的,這次近距離一看,居然如此醜陋不堪。童哲一臉厭惡地往後站了站。
“我呢,也不想趕盡殺絕。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你說。”張曼麗情緒突然被調動起來,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別激動。”童哲把電腦挪到一邊。“我要去非洲。”
“什麽?去非洲?”
張曼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為童哲會以此要挾她幫他掃除晉升的障礙,可是這種幾乎是斷崖式下跌的訴求還還從來沒有聽說過。
“沒錯,準确的說是利爾比亞。”
“為什麽啊?”
“你甭管為什麽,你只要幫我這個忙,這件事我就一筆勾銷,既往不咎。”
“你的意思是說,去管市場?可是……那是劉然在管的啊,劉然不是你死對頭麽?”
“我知道。利爾比亞國家總經理不還缺着麽?”
“你也犯不着去那兒啊,再說你也知道,沒人想去接手這個爛攤子的,市場一直打不開,這個崗位一直空着就是這個原因。這種地方只有犯了錯的領導才會被‘下放’過去,去了也很難回來,你……”
“哎哎哎,說那麽多幹嘛?就說你能不能幫我吧。你一直不就想把我踢走,讓你表弟張建上位?現在我都送上門來了你居然還一萬個理由?”
“也不是不幫,只是我有些不太相信……”
“我,童哲,想去利爾比亞做國家總經理,OK?”
“行,我試試看。不過,你……”
張曼麗對着電腦使了個眼色。
童哲抱起電腦端到張曼麗面前,把草稿箱裏的郵件删掉。
“哦,對了,張建怎麽辦?這事不太好處理啊……”
張曼麗剛準備出門,回過頭補了一句。
“張建?”童哲冷笑着。“這事總得有個處罰結果,總得有人做靶子。如果不是你和我,那究竟是誰呢?”
“這……”
“別這啊那啊的。”童哲此刻已經掌控了全局,語氣明顯緩和下來。“這整個事兒該怎麽平息,相信你應該都清楚了吧。董事長說了,給審計一周的時間把事情調查清楚,那麽我也給你一周時間。過兩天我會去巴展,下周末回來。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希望能馬上赴任。”
幾天後,公司內部公告欄上出現一條人力資源的處理決定。張建因為關聯供應商,收受巨額好處費,給予開除處分,并移交司法。次日,公告欄人事調動信息更新,出現幾十項崗位變動安排。其中最末尾的一項讓公司員工議論很久:童哲個人升一級,拟任利爾比亞分公司總經理。
童哲郵件裏收到這條通知時,飛機剛抵達巴塞羅那機場。每年這個時候,童哲都會例行參加在這裏舉辦的世界通信大會——這是通信行業最大的活動,每年數萬計行業人員如同朝聖般彙集到這個城市,幾天時間頓時成為世界的焦點。
出了機場,空氣裏綿密的小雨撲面而來。冬天的地中海氣候溫暖潮濕,童哲恍惚間還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南京的梅雨季節,看到街角熟悉的加泰羅尼亞語路标,童哲才知道此刻已身處離深圳數小時時差的地方。
“童總您好,已經按照您的需求安排好了房間,還是Las Ramblas大街附近,地址是……”
童哲按照手機短信上的地址打車前往酒店。
“Hola.”童哲跟前臺小哥主動打了個招呼——過去三年,童哲每次來這家酒店都會碰到這個小哥。
“Good to see you again.”
寒暄了幾句,前臺小哥意外給童哲升了套間,讓童哲頗感意外——也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這一路來西班牙,先是飛機升了頭等艙,現在酒店又來了這個驚喜,說不定接下來還有什麽。
正當童哲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時候,房間電話響了。
“Good afternoon, Mr. Tong. A call for you.”
接了電話,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冒了出來。
“童先生嗎?”
“是的,您是?”
童哲一時間也說不清是在哪聽到過這個聲音。
“劉小安。之前去貴公司拜訪過的,童總還親自接待過。上次結束後想約見童總來的。”
“啊,是山海的劉總。實在不好意思,我現在不在國內,在西班牙出差呢。”
“我也在巴塞羅那。确切地說,在你房間正下方。”
“啊?”
童哲腦子頓時清醒了很多,只覺得一股寒意順着脊背淌了下去。
“您今晚有空嗎?想約您一起共進晚餐。”
接下來的一秒鐘,童哲心裏已經如超級計算機般測算出了各種利弊好壞。可是無論結果如何,只要一想起未來無數的項目合作機會,所有的選擇就只剩一個——去,而且是滿心歡喜地去。
“好的,劉總。您有意向的餐廳嗎?我來預定吧。正好想順便跟您聊聊上次的存儲解決方案。”
“我已經定好了,Four Cats。那就定7點吧,不見不散。”
“Four Cats?”
童哲一時來了興趣,猜測着是不是劉小安故意為之,知道自己喜歡貓才選了這麽一家餐廳。電話挂斷後,童哲長嘆一口氣,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
晚上6:55,童哲出現在Four Cats門口。
這家店門面不大,隐藏在街角。童哲推門進去,發現整個大廳裏只有一張桌子,劉小安坐在左邊,身後是兩個随從。
“童總,歡迎歡迎!”劉小安起身,随從立馬分列左右,讓出一條路。
“一只貓都沒看到。”
童哲有點受寵若驚,本以為這家店裏會熙熙攘攘,可是眼前這情形,明擺就是劉小安包場的氣勢。想到這裏,童哲心裏也有了三分底。
童哲有些局促地落座,随從随機退下。
“童總,好久不見。”劉小安把菜單往童哲面前推了推。“看看想吃什麽,這家店我常來,東西都還挺不錯的。”
“來西班牙,其實也就那麽幾樣,paella,jamon,海鮮拼盤。”
“童總看來是巴塞羅那的常客啊。”
“因為巴展在這裏,所以幾乎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來陪客戶。”
“童總喜歡巴塞羅那嗎?”
“不錯啊,這裏環境特別好,藝術氣息濃厚。只是來得多了就覺得沒那麽多新鮮感了。”
“是啊,什麽東西嘗試多了也就沒意思了。我沒童總那麽好運,這次是第一次來。之前在英國留學,離西班牙這麽近都沒想過來這裏轉轉,這次也是因為這個展會想來看看,正巧知道童總也來了,就想約童總吃個飯。”
“那得感謝劉總了,特意就近預定了這個餐廳。而且還是包場。”
“呵呵,跟童總吃飯,自然要上心一點。”
童哲微笑,以示感謝,又環顧四周,目光鎖定牆上大小不一的版畫。
“聽說這些都是畢加索的真跡。不過也是聽說而已。當初很多藝術家把這裏當成聚會點,畢加索就常來這裏,很多畫作的靈感在這裏誕生。”
“所以這家店其實跟貓沒什麽關系,我還納悶呢。”
童哲說完笑了,雙手輕輕抵着下巴,眼神四處張望,眼角卻發現劉小安正含情脈脈望着他。
“童總是不是去哪裏都會戴着?”
“嗯?什麽?”
童哲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看到劉小安注視的方向,才知道劉小安是被左手腕的珠串吸引住了。
“是啊,都習慣了,一天不戴都不習慣呢。”童哲若有所思。“劉總記性真好,上次帶您參觀公司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您還記得。”
“自然記得,童總這麽一表人才,身居高位,裝飾卻這麽樸素,肯定是有什麽特殊含義吧。”
“上次項目得劉總關照,合作特別愉快,希望以後我們可以繼續合作。有什麽問題,盡管吩咐。我先敬您一杯。”
童哲說着,微微站起身,舉起酒杯。
“這個來日方長,如果童總一直接口我們公司,只要我在,以後我們這裏什麽項目都好說。哎,童總您剛說我記性好,我這差點還忘了一件特別重要的事。喏,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