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回頭,正好撞上童思睿,童哲不免都佩服自己的直覺
裏除了夏冉江,童哲幾乎不會跟任何人說話。沒課的時候就會去健身房,将滿腔的情緒發洩在器械上。
夏冉江不動聲色地跟在童哲後面走了好久,直到走到校門口。
“上來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夏冉江一愣,本以為童哲不知道自己被跟蹤了。
“我帶你去個地方。”
沒等童哲回過神來,夏冉江搶過童哲的車把,硬生生地把童哲按在後座。
“雞鳴寺?”童哲有些詫異,随後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是啊,雞鳴寺的櫻花開了。你看。”
夏冉江指着不遠處蔚如雲霞的一樹樹櫻花,粉色花瓣落英缤紛,淺淺地鋪了一路。車輪軋過,花瓣浸潤在早春的濕泥中,如雪片般融化。
“這像不像走紅毯啊。”
“哈哈,我剛才也是想帶你來雞鳴寺的,沒想到咱倆想到一塊去了。”
童哲笑出了聲,剛好一片花瓣吹落到嘴裏,童哲“噗、噗”地吐着。夏冉江回頭,看到童哲的囧相,也情不自禁地笑出聲。
停好車,兩人肩并肩走了進去。
“哎,你還記得之前求的簽嗎?”夏冉江遠遠看到前面有人在搖簽,竹筒嘩啦啦響。
“記得啊,你去海南之前嘛。你還記得你許的什麽願嗎?”
“許的願怎麽能随随便便告訴別人啊。說出來就不靈了。”
夏冉江爬樓梯爬累了,找了個偏僻角落的臺階坐了下來。
“我只記得當時是上上簽。這樣看來,一路上的确是有神靈保佑啊。”
夏冉江拉着童哲的手臂,示意他坐在身邊。
“我不就是你的神麽?”
“切。”夏冉江白了童哲一眼。“這滿殿神佛的,你算哪門子神啊。”
“男神啊。”
夏冉江微微撅起嘴,舉着雙手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沒理會童哲。
可是童哲聽到夏冉江的話時,表面似乎并不在意,可是卻明顯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想起當時偷換的下下簽,沒想到這個善意的欺騙讓夏冉江開心那麽久。
“不如我們再去求個簽吧。”夏冉江突發奇想。
“菩薩都被你煩死了,你這是求簽求上瘾了吧?所謂‘人助天助之’,你這樣忽略主觀能動性,全依賴老天給你幫忙,老天哪有那麽多工夫幫你。”
“切,你還一套一套的,廢話那麽多。你這個時候啊,更應該去燒燒香拜拜佛,祛祛身上的黴氣。走吧走吧!”
夏冉江不由分說便拽着童哲順着臺階爬上去。
“小時候我奶奶經常帶我去廟裏。跟你說個好玩的事兒啊,我還不到幾歲的時候,看見這些佛像就噗通一聲跪下磕頭,特有慧根。”
夏冉江腦子裏搜刮着各種故事,添油加醋攏在一起,盡量哄着童哲,好讓他暫時忘卻過去幾個月的不幸。
“也有可能你上輩子是個小太監,見到主子什麽的跪習慣了,又或者做了什麽壞事,這輩子要給菩薩磕頭認錯哪!哎呦,卧槽!”
童哲手裏捧着三支香,擡起手臂指着佛像,一粒還未燒盡的香灰掉在手背上,疼得童哲龇牙咧嘴,差點把手裏的香扔掉。
“看你還敢張嘴胡說。”夏冉江一臉緊張,嘴裏嘟囔着。“趕緊拜完了我們下去吧。”
此刻,大雄寶殿內空無一人,角落裏一位志願者模樣的人正在向香客派發經文。
夏冉江整了整面前的蒲團,鄭重其事地雙膝跪地,慢慢合上雙眼。童哲側着臉在一旁心裏想着夏冉江果然有慧根,這跪姿不是專業的還真的學不來。
夏冉江嘴裏一直自言自語,童哲偷偷地湊過去,想聽清楚,可是怎麽也聽不見。
夏冉江面無表情,可是心裏卻是驚濤駭浪。
“你嘴裏叽裏呱啦說什麽呢?”
童哲一臉疑惑。這時,一直靜止不動的夏冉江突然睜開眼拜了三拜,童哲一驚,趕緊正過臉來,也學樣高舉着香沖着佛像硬生生地拜了拜。
“總覺得這地方似曾相識。”夏冉江一邊走,手撫摸着土黃色的牆壁。
“電視劇裏的呗。”童哲有些嗤之以鼻。“所有人到這兒來都有這個感覺。白蛇被關的地方。”
“啊,想起來了。還真是的。你看那個塔,跟電視劇裏一模一樣啊。”夏冉江不經意擡頭,視野正中間矗立着一座藥師佛塔。
“我們去看看呗。”
童哲似乎并沒多大興趣,可還是被夏冉江拽着衣擺三步兩步跑了過去。
“哈哈,這不就是雷峰塔麽?”夏冉江站在塔正門,擡頭仰望。“就在這兒,白素貞和許仙被迫分離,法海把白素貞關了進去。小時候看到這一幕,讓人記憶猶新。”
“小冉同學,我只能說你的童年真悲慘。你還真好騙,一部電視劇就把你開心成這樣。”
“那時候沒什麽娛樂啊,能看電視就已經很滿足了。以前一直還想去杭州呢,原來記憶裏的那座塔就在眼前,果然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驀然回首,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
夏冉江手遮着陽光,仔細觀察着塔尖。
“你這說的什麽跟什麽……”
童哲突然意識到夏冉江引用的詩詞有點不對勁。
“我那時候一直不明白,為什麽白素貞會被抓起來。”
“因為她是妖,觸犯了天條。”
“水漫金山麽?”
“那只是直接原因。”
“還有根本原因?”
“是啊,根本原因是她愛上了人類。這種感情本來就是不合天理的。總有人恨法海,可是法海也只是個劊子手,就沒有人反對規則制定者?其實吧,規則也只是人或神按照自己的喜好和利益制定的,他們得不到的或看不順眼的都是違規,根本沒有什麽天理可言。規則除了用來遵守,也可以用來打破啊。怪只怪白蛇能力太弱。要是像孫悟空啊,這塔都禁不起他一棒子的。最根本還是要自己強大起來。是不是啊,小冉同學。”
“怪不得都說你聰明。別人看電視劇最多看個熱鬧,你都能看出這麽多大道理。”
夏冉江伸手捏了捏童哲微微泛紅的臉頰——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掐臉”變成了夏冉江對童哲的贊賞舉動之一。
“這叫境界。”
不知為何,童哲剛才靈感突發,滔滔不絕說了那麽多,可是說完後總覺得不自在,可是又不知道到底哪裏不自在,只能拉着夏冉江逃出這是非之地。
“怎麽不抽簽了?”
出了雞鳴寺,童哲推着單車,夏冉江在一旁跟着。一陣陣風吹過,櫻花瓣飄零四散,落在童哲眉尾的發絲上。夏冉江小心捏起柔嫩的花瓣,放在嘴邊“噗”地一聲吹回風裏。
“既然已經都拜過佛祖了,想想還是不抽簽了。該許的願,如果能實現的話我再來還願。”
“那你剛才一直叽裏咕嚕的說的啥?”
“就希望我們都能平平安安的,經過這一劫後一切都風平浪靜。還能有什麽。”夏冉江躲着童哲的目光。“那你沒許什麽願?”
“當然有啊,希望咱倆能一輩子在一起。”
“你個二貨,你不是說希望讓你爸早點放出來嗎?”
“我想想還是算了。”童哲剛才的興奮勁似乎消減了不少。“還是不為難佛祖了。這事兒是我爸做的不對,抛開他是我爸這個事實,違法犯罪肯定是要受罰的,走私、受賄,條條都不可饒恕。你媽這麽厲害的律師,花了那麽多精力,我爸還是判了那麽多年。希望他以後能将功贖罪了。”所以我覺得,相比讓我爸早點放出來,佛祖應該會覺得讓我們一輩子在一起這個願望比較好實現吧?總得選一樣。”
“夏冉江,我得謝謝你。”
“你說什麽?沒聽清。”
“沒聽清算了。好話不說二遍。”
“怎麽覺得你好像長大了。”
夏冉江斜着眼偷偷地望了一眼低着頭的童哲,微微閉上眼,擡頭望望一望無邊的櫻花叢。
“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啊?”
“你覺得呢?”
“我也覺得你長大了。”
“什麽?”
“開始會心疼人了呢。以前都是我心疼你,剛才看見我被香灰燙了,你眼睛裏有不同尋常的東西。”
“一邊去。”
“人啊,總是得經歷一些起起伏伏才能長大。生日只是個生理年齡。人們總說生日快樂,生日快樂,的确,身體的生日是很快樂。可是有些人一輩子養尊處優的,其實都沒過過靈魂上的生日,而靈魂的生日卻是痛苦的,所以一輩子其實都是嬰兒。”
“哎呦,真的難以置信這麽有深度的話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夏冉江伸手摟住童哲的肩膀。“歡迎童哲寶寶來到成人世界。”
“寶寶?你說誰寶寶?”
童哲從夏冉江身後摸到腰間,一把抓住,使勁哈癢癢。
“啊……”
這次夏冉江卻沒像往常一樣躲開,眉頭緊鎖,手掌撫在後腦勺。
“怎麽了?又頭痛了?”
“沒事沒事,這幾天事情比較多,睡得不好。緩緩就好了。”
“你這頭痛不是一天兩天了。什麽時候去醫院做個CT檢查一下。”
“不用了,老毛病,就是累着了。”
夏冉江額頭開始蒙上一層細密的汗珠。突然,兩只手抓住童哲的腰部。
“靠,原來是狼來了啊,你小子居然會用計了,看我今天不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童哲一個挺身,躲開夏冉江的手。
“不鬧了,不鬧了。”夏冉江眉眼裏似乎總有些沉重。
“你不會離開我的吧?”童哲冷不丁問了一句。
夏冉江一驚,想着童哲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什麽。
“不會。”
夏冉江從喉嚨裏擠出兩個字,眼神瞥見童哲滿臉期待的樣子,又迅速躲閃開。
“那就好。我現在只剩下你了,千萬不要騙我哦。”
一切仿佛回歸如初。童哲慢慢打開了心結,笑容重新出現在臉上。童思賢入獄,夏冉江像是終于從一塊壓迫自己的大石下解脫——縱然案件調查結果表明父親死亡原因還是存疑,可是畢竟跟童思賢有莫大關系。
而這幾個月也讓夏冉江重新認識了易霁虹。不過,夏冉江心裏的恨意仿佛已經成了習慣,像是一個巨大的雪球,因為慣性竟一時停不下來。只是這個雪球現在慢慢變得中空,也慢慢在行進過程中撞到各種阻礙,逐漸剝落,逐漸慢下來。
而且,夏冉江知道,自己的“審判期”也即将來臨,只是這個“審判”存在于夏冉江和易霁虹之間,無人知曉。
周末,夏冉江謊稱自己要去上課,臨時買了張動車票,直奔上海。
按照地址,夏冉江找到了易霁虹的辦公室。
“您好,您找誰?”
“我找易霁虹。”夏冉江站在前臺,一時竟不知雙手放在哪裏。
“請問您有預約嗎?”
“哦,還要預約麽?我沒有預約。”
“來咨詢是要預約的。”前臺側過頭望了一眼夏冉江手邊,撇撇嘴笑了笑。“您都沒帶材料過來嗎?”
“沒帶……我不是來咨詢案子的。麻煩您通知一聲吧。我是她兒子。”
夏冉江有些急了,咬咬牙還是說出“我是她兒子”幾個字,只是這句話聲音低沉地跟蚊子飛過似的。
“你是易律師兒子?別開玩笑了。易律師一直單身,怎麽會有兒子。你這是诽謗,知道嗎?趕緊走吧!再不走我叫保安了啊!現在人都是怎麽了,随便認媽,腦子瓦特了呀。”
“怎麽了?”
夏冉江循聲往後一望,自動門打開,迎面走進來一個穿着深棕色正裝的姑娘,一手提着Prada的手包,一手端着一杯星巴克咖啡。
“劉姐,這人進來就說是易律師的兒子,想見易律師,他又沒有預約,我讓他走還不走,簡直有病。”
只見劉律師踩着高跟鞋三兩步跨到櫃臺邊,放下咖啡和包。盯着前臺微微擡起的下巴,眯起眼,“啪”一個耳光打過去,前臺眼鏡頓時歪在一邊。
“你……”
這時,劉律師從包裏拿出一疊文件,抽出一張紙,又掏出一支筆在上面簽名,遞了過去。
“這是你的實習報告,去財務那兒結了工資,明天不用來了。”
“你這是故意傷害,我要去告你。”
“告我?哼,你這不是關公面前耍大刀麽?盡管去告,姑且不論你會不會贏,你這段時間幹的什麽事,監控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即便你告贏了,我敢保證最終判下來你絕對拿不到這個數。”劉律師斜斜地白了一眼正捂着臉的前臺,餘光又掃了掃夏冉江。
“你跟我進來吧。”
劉律師朝着夏冉江微微點了點頭,示意他跟着自己。
“不好意思,剛才讓你見笑了。”
劉律師一改剛才在前臺的霸氣作風,此時倒顯得畢恭畢敬。
“我是易律師的助手,叫我劉雯吧。這是易律師的辦公室,她今天在外面見客戶去了。你在裏面坐一會兒,我給她打電話。”
夏冉江站在窗邊。遠遠望去,黃浦江對岸的上海中心屹立在眼前,腳下就是川流不息的外灘。這時,一道折射光映入夏冉江眼睛,回頭一看,原來是身旁辦公桌上的相框。走近過去,那相框裏鑲的并不是沖印的照片,而是從報紙上裁下來的一部分。相框裏不是他人,正是夏冉江,雙手舉着獲獎證書沖着滿堂鼓掌的觀衆在笑。
相框右側立着一本日歷。日歷本身沒有什麽特殊,只是在每個日期框裏都用紅筆标着類似“00:05”、“01:30”的時間。夏冉江翻了好幾頁,最近幾個月似乎都是如此。
“那是易律師的工作作息表。”
門又開了,劉雯端着幾罐飲料進來放在茶幾上。
“易律師有個習慣,會把每天的工作起止時間記下來。前幾個月接了個走私案,幾乎都是半夜才走,太辛苦了。”
聽到這話,夏冉江心裏一沉。原本還以為是易霁虹故意未盡全力,所以才沒能讓童思賢免罪,看來是自己錯怪她了。
“剛才我給易律師打電話了,她十五分鐘就到。”劉雯頓了頓。“她聽說你來了,高興地恨不得馬上過來。”
夏冉江低頭笑笑,手背在後面。
“你認為我媽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話問得突然,劉雯一時竟也不知如何回答。
“你自己判斷呢?”
“你是律師,講的是事實,我是帶着感情的,不準确。”
“我跟着易律師很久了,也是帶着感情的。”
“可是你這些感情是有事實依據的。”
“我只能把我看到的講給你聽,你需要自己判斷。”
“嗯。”
劉雯倚在辦公桌邊沿,雙腿微微交叉,一手抱胸,一手懶懶地頂着下巴。
“過去幾年,無論是在美國也好,在上海也好,易律師每年都會去一趟雲南,去你父親墳上燒一炷香,然後匆匆離開。我一直很疑惑,但是後來慢慢也了解了一些事情。”
“可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
“你當然看不到。每年她都是清明節提前一周去。就是不想讓太多人看到。”
劉雯輕輕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不過發現了夏冉江期待的眼神,還是繼續說下去:
“想必你也聽說了,這個案子不是那麽簡單,涉及到你父親的死因。易律師查了好久,終于找到了一些眉目。可以說,她發現的證據,故意殺人罪算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可是,易律師掙紮了好久,臨了居然不知道為什麽把這些證據給燒了。前些日子案子結了之後,易律師的身體也垮了。當時她下樓梯,一時恍惚摔傷了手肘,在醫院躺了半個月,一直發高燒。那個時候我本想去南京找你的,想着也許你能過來看看她,她心裏會好受一點。”
說到這裏,夏冉江轉過身去,眼眶有些泛紅。
“本不該跟你說這些的。可是你是易律師的兒子,你有這個義務知道事實。今天你也過來了,她一定很開心,就好好跟你媽聊聊天吧。她一直想聯系你,可是又不敢打擾你。”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門推開,易霁虹滿臉笑容地走進來,帶着一股風。
“那我先出去了。”
劉雯朝夏冉江使了個顏色,把易霁虹讓了進來,自己出去,随後把門輕輕帶上。
“小冉,今天怎麽特意跑過來了?”
易霁虹坐在沙發另一頭,倒好一杯茶推到夏冉江面前。
“來看看您。”夏冉江聲音有些低,從身後的背包裏取出一個紙盒子。“今天您生日,給,生日禮物。”
易霁虹愣住了。盯着夏冉江笑意盈盈的眼睛,一時不敢相信坐在眼前的是一直冷言以對的夏冉江。
“是什麽啊?讓媽猜猜。”
易霁虹強忍住內心的激動,可是眼睛裏還是止不住快落淚。多少年來,易霁虹的生日都是在辦公室度過的,做夢也沒想到終有一天自己的兒子會給自己送禮物。
“打開看看吧。不是什麽特別的驚喜,也不知道您喜歡什麽,就随便買了。”
易霁虹手都有些顫抖了。小心撕開包裝盒,生怕傷到裏面的禮物。
一支鋼筆。
“我想着這是第一次送您生日禮物,一定得好看而且實用。您經常簽字,而且上次看到您戴着的是玫瑰金色的耳環,所以挑了同樣的顏色,應該用得着。”
“用得着,用得着。”
易霁虹激動地幾乎說不出話來,把鋼筆捧在手心端詳了好久。
“可是,你哪來這麽多錢買這麽貴的鋼筆?其實你能來看媽,媽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這是我去講課掙的錢。之前自從那次拿了獎,很多培訓機構都來找到我去講課。”說着,夏冉江轉頭望了一眼辦公桌上的相框。
“哦,是這樣。”
易霁虹也發現了夏冉江的目光,慢慢站起來,捧起相框看了看。
“您是怎麽知道的?”
“說來也巧。樂慶祥你知道的吧?當時我在美國讀法律,但是當時因為打工,錯過了申請,是樂慶祥幫了我,我才得以入學。你比賽之後,樂慶祥偶然提到你,這才知道你是我兒子。”
“啊?”夏冉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說你救了他兒子,還沒來得及謝謝你。還囑咐我,一定要給他個機會讓他帶着兒子向你致謝。等他下次回國了再帶你見見他,挺實誠的一個人,他兒子跟你差不多大。上次太匆忙,時機也不太合适。”
“就是剛好碰上而已。看見有人溺水,但凡碰到這種事情都會去救的吧。”
易霁虹不語,只是贊許地笑笑。這段再平常不過的對話,讓易霁虹突然又想到夏冉江的父親。眼前的夏冉江不僅眉眼間像極了夏承祿,已不再有敵意的一言一語更是夏承祿的翻版。此前的夏冉江是陌生的,血緣裏的絲絲連連仿佛只是案牍上的法律文本,一切都只是象征意義的親情。而現在的夏冉江才是熟悉的,如同卸下了刻滿年輪的盔甲,不再負重前行。
這時,三聲淺淺的敲門聲後,門推開,易霁虹循聲望去,臉上先是疑惑,突然站起身,趕緊迎了過去。
“這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老樂,您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也不提前通知一聲。”
“這不是你的盛情邀請嘛,所以我就幹脆擇日不如撞日,反正這幾天也閑着沒事,就趕緊回來了。哦,夏冉江。”
“樂教授。”
“沒有打擾你們母子敘舊吧?”樂慶祥轉過身,把身後緊跟着的人讓到身前。“Peter,還記得夏冉江哥哥嗎?他可是救過你的。”
夏冉江眼光掃了過去。Peter似乎有些窘迫,手掌松松地握在一起,大拇指互相摩擦。棕褐色的頭發罩着半個腦袋,剛好沒過眉梢。面容雖清瘦,可是粉撲撲的臉頰還是能看到微微鼓出的嬰兒肥,懶懶地墜在嘴角,似乎有些不開心的樣子。細長的脖子藏在立起的大衣領間,只看見凸出的喉結随着不斷的吞咽動作起伏。
“謝謝你,夏冉江。”
Peter還是低着頭,像是個做錯事的小孩,心不在焉地嘟囔着,時不時用餘光看看大家的反應。
“這時差都沒倒過來吧,Peter估計是累着了。”易霁虹看到樂慶祥的臉色有些難看,趕忙打圓場。“小冉,你帶着Peter下去轉轉吧,我還有事要跟樂教授聊。”
夏冉江跟Peter一起下了樓。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在馬路邊走着,沉默不語,直到Peter低着頭過馬路差點被車撞倒,又被夏冉江拉了回來,Peter才驚魂未定地笑出了聲。
這一笑,夏冉江感覺自己像是被戲弄了,面露不悅。
“你是混血?”
夏冉江明知這樣問有些突然,可是不知為何還是脫口而出。
“看不出來麽?”
Peter微微翹起下巴,故作驚訝,深藍色眼睛一眨不眨地湊近夏冉江。
“看得出來,混得不錯。”
夏冉江突然覺得眼前的Peter已經完全跳脫出剛才的乖巧模樣,倒像是。Peter湊近時,夏冉江鼻息裏撲過來一股淡淡的沉香木香水味。
“切,沒勁。”
Peter吸了吸鼻子,站直身體,伸了個懶腰。這時,夏冉江才發現Peter足足比自己高半個頭,只是Peter一直都弓着背,表現出吊兒郎當的痞子樣。
“上海有什麽好玩的?”
“我也不知道。”夏冉江依舊往前走着。“你沒來過?”
“來過,但是沒人陪我玩。”Peter小步快跑跟了上來。“我渴了。”
夏冉江撇撇嘴,左右環顧了一下,徑直走進旁邊的支路。
“老板,兩杯熱巧。”
“我要草莓奶昔。”Peter探着腦袋審視着菜單上的條目。
“那一個熱巧,一個草莓奶昔。”
點完後,兩人找了個靠窗的座位相對而坐。Peter嘴裏咬着吸管,使勁地唆着。
“你還在上學麽?”
就在Peter問出這個問題的同時,夏冉江也差點問了同樣的問題。
“嗯。”
“你學什麽啊?”
“英語。”
“你覺得我們這樣坐着,是不是像相親?哈哈哈哈……”
夏冉江一口熱巧差點噴了出來,鼻腔裏都是熱烘烘的味道,嗆了半天才緩過來。
“你學什麽的?”
“我問過的問題不能再問。”
“那你要在上海待幾天?”
“我不上學。”
夏冉江再次沒有穩住,剛才喉嚨嗆得有些疼,現在只覺得回流的液體刺激得喉嚨都有些痙攣。
“是不是有病。”夏冉江心裏暗暗罵道。
“你不是說不能問問過的問題麽?”
“我也沒說不能回答問過的問題呀。”Peter咬着吸管,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
“随便你吧,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夏冉江有些不耐煩,扭頭望着窗外來來去去的行人。
“我知道你的秘密。”
“說說看?”夏冉江歪着腦袋斜視了Peter一眼。
“你會去美國。”
“那可不一定。”
夏冉江頓時有了警惕性,心裏快速閃過一個個念頭,想着是不是易霁虹和樂慶祥此刻是不是就是在商量着怎麽把他送到美國去。
“你有女朋友嗎?”
“為什麽問這個?”夏冉江回過頭,正好看到Peter正捧着自己的手機——剛才手機放在桌上,雖然有鎖,但是屏幕上幾條信息提示似乎引起了Peter的興趣。
“別看了。”
夏冉江一把搶過手機,揣在上衣口袋裏。
“我覺得有。”
Peter繼續一臉無辜地吸着奶昔,絲毫不顧夏冉江此刻一臉的怒色。
“沒有。”
“有。”
“沒有。”
“那為什麽不去美國?我在美國。”
夏冉江一時覺得無奈又好笑,可是又找不出實在的理由對付這個好奇寶寶。看着Peter依然一臉無辜地望着窗外,又從兜裏掏出手機,翻出信息一條條看着。
“我喝完了。再給我買一杯吧。”
“這麽冷的東西,你就不怕把肚子喝壞了。”
夏冉江看着Peter心滿意足得打着嗝,剛準備起身去前臺,又坐下來。
“嗯?”
“沒錢了。”夏冉江拿出錢包,從裏面倒出來幾個硬幣。
“這不是錢麽?”
“不夠。”
“要多少錢?”
Peter說着,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一個折疊錢包,打開,從裏面數出五百美元,抽了出來。
“根本要不了那麽多。”夏冉江有些驚訝地望着桌上的五百美元。
“能買嗎?”
“不是能買不能買的問題,關鍵是別人也不收美元啊,即便收了也估計找不開。”
“為什麽不收?”
夏冉江又語塞。只看着Peter抓着錢自己去了前臺。不一會兒,Peter又咬着吸管回來了。
“買完了?找了多少錢?”
“沒要錢。”Peter抖抖眉毛,依舊是一臉無辜樣。“那個老女人送我的。”
這時,夏冉江遠遠地看到一個老板娘模樣的人捧着小托盤走了過去,本來還一臉堆笑,可是聽到Peter“老女人”三個字,頓時拉長了臉。
“就是那個老女人。”
“小聲點。”
“為什麽?”
“你在罵人。”
“沒有啊,我還謝謝了她。那個老女人挺善良的。”
夏冉江長嘆一聲,知道說什麽也不管用了。反正Peter一時半夥兒也改不了語言習慣,倒不如就當個樂子。
“我爸讓我感謝你。”Peter放下手裏的塑料杯,一本正經的望着夏冉江。“那我該怎麽感謝你呢?”
“你爸讓你感謝我?意思是你是被迫的?”夏冉江撇撇嘴,心裏雖然不爽,但是想着Peter總算說了句人話。
“我還沒有想好,以後再說吧。”
夏冉江本以為Peter會心懷感激地說出一堆讓人動容的話,可是看到Peter又拿起奶昔,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扭過頭望向窗外,心裏像是被澆了一瓢涼水。
“我們該回去了。”
夏冉江瞥見牆角的挂鐘,正好到了12點。可是站起身的瞬間,突然感覺一陣眩暈,後脖頸開始抽痛,喉嚨發緊,差點沒站穩。手指緊緊抵着桌子,咬牙堅持了半分鐘才慢慢緩過來。
在上海呆了大半天,夏冉江趕上了最後一班回南京的高鐵。一種逃離感一直萦繞在夏冉江心頭。出車站的瞬間,夏冉江居然有種漂泊多時終于回家的感覺。
随着人流,夏冉江走到了車站廣場。這時,不遠處一個身影朝自己走來。
居然是童哲。
“去哪了?”
“去上海了……”
夏冉江剛準備迎過去,卻被童哲眼神中透出的寒意鎮住。
“你不是說去上課嗎?”
“我就是怕你不放心……”
“你去上海幹什麽了?”
“去找我媽。”
“這麽快就開始換枝頭了?你這反應挺敏捷啊。”
童哲鼻子裏哼了兩聲,斜眼盯着夏冉江,夏冉江只能低着頭,默不作聲。
“我看不只是見你媽那麽簡單吧。”童哲接着說。“倒是張羅着為自己今後的感情生活尋找新的對象。”
“童哲,你這是什麽意思?”夏冉江忽地擡頭。
“什麽意思?別以為跑去上海我就看不到!怎麽着,看到我這邊家道中落,趕緊攀上個高富帥?”
聽到這話,夏冉江頓時明白了童哲氣急敗壞的原因。可是,今天這麽刻薄無情的樣子還是頭一次碰到。
“吃醋了?”
夏冉江只覺得臉上的肌肉有些僵硬。即便心裏有些尴尬,可還是掙紮着擠出一絲笑意,伸手過去準備捏童哲的臉。
“你他麽給我滾開!”
童哲抓住夏冉江的手,使勁甩開。夏冉江幾乎有種脫臼感。
“你怎麽了?你聽我說句話行嗎?”
夏冉江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有些驚恐地望着童哲。
“我知道過去發生太多的事,你心裏堵得慌,可是你不要疑神疑鬼的好嗎?”
“就這樣吧,沒什麽好說的。以後你幹什麽都跟我沒關系。再見。”
童哲語氣有些哽咽,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午夜的車流中。
夏冉江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剛才幾分鐘讓夏冉江以為自己在做夢。可是,當他回過神來,出站的人群已經散去,只能依稀聽到候車大廳裏的廣播聲。昏黃的燈光投射在夏冉江身上,夏冉江只覺得整個身體都麻木了。無奈、吃驚、悲痛,各種情緒擰成一股繩,緊緊地箍着大腦,炸裂般的疼痛一陣陣襲來。
不知過了多久,夏冉江回到了學校。推開寝室門,看見何嘯宇正點着臺燈,雙腳搭在書桌上,電腦放在面前,放着美劇。
“回來了?”何嘯宇摘下耳機。“餓麽?我晚上剛買回來的面包,多給你買了一個。”
“我不餓。”
夏冉江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癱坐在椅子上。
“怎麽了?看來今天行程挺滿啊。”
何嘯宇倒坐在椅子上,伸手拍了拍夏冉江後背。
“哎,別提了。”
“不應該啊,你這大律師的兒子,不應該很有面子麽?”何嘯宇把面包遞了過去。“話說回來,你這個背景才能把我很多問題解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