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回頭,正好撞上童思睿,童哲不免都佩服自己的直覺
”
“我只是說我會考慮。畢竟,我一直也想出國留學。”
“好,好,好。你能這樣想最好了。媽這趟沒白來。”
易霁虹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高興地站了起來,一把捧住夏冉江的臉頰。
夏冉江聳聳眉毛,擠出一絲笑容。
“你看我,光顧着跟你說話,忘了跟你介紹個人。”易霁虹接了個電話,露出神秘的神情。
夏冉江疑惑地望着易霁虹。這時,餐廳門打開,走進來一個中年男人。夏冉江有些吃驚,居然是樂慶祥!
“易大律師,好久不見啊。”
“樂教授,這邊坐。”
易霁虹微微起身,示意樂慶祥坐下。三人剛好圍着圓桌成了等距三角形。
“樂教授,給您介紹一下,這是我兒子,現在在江東大學上學。”
夏冉江被樂慶祥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只能用餘光和尴尬的微笑回應。
身旁的樂慶祥雖然戴着貝雷帽,但是能夠看出與上次比賽時遇到的頭發更少了。不知是不是天冷,樂慶祥的面龐顯得有些蒼白。黑色呢子大衣裹住發福的身體,倒也顯得身材勻稱。樂慶祥把大衣脫下後挂在椅背上,雙手食指自然交疊搭在胸前。
“哦,夏冉江對吧。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樂慶祥側過頭對着夏冉江說。
“辯論賽。”夏冉江壓低聲音。
“對對對,你看看,年紀大了記性就差。我還看過你最後一場比賽,印象特別深刻。小夥子真的很不錯,知識面廣,思維敏捷,這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
聽到這一陣誇,夏冉江并沒有感覺多開心,反而平日裏在書本中積攢的對樂慶祥的崇拜感瞬間蕩然無存,如同河沙壘成的偶像,遠觀無比雄偉,可是湊近一看,輕輕一戳就坍塌成堆,随風飄走。
“這次多虧了樂教授了。他主動去你們院找過你們院領導。他手裏有一些公費資源,國內很多名牌大學最近都搶着找樂教授,可是樂教授聽說你之後,尤其是親眼看到你上次的比賽,決定找中大合作,重點推薦你過去。”
“謝謝。”夏冉江向樂慶祥點頭示意。“就一個名額嗎?”
“可不是嘛。這一個名額也是看着樂教授的面子。”
“這可不是我的面子喲,這是易大律師您的面子。”
樂慶祥說完,輕輕拍了拍易霁虹的手背。動作不到一秒,可是夏冉江看在眼裏,頓時明白了很多,只覺得惡心反胃。
“樂教授真會開玩笑。夏冉江今後就拜托您了。您在業界的名號可是響當當的,随便指導一下夏冉江,這孩子一定會前途無量。夏冉江能夠跟着您,那是我家的福分,再怎麽感謝您都不為過。那我就以茶代酒先敬您一杯!”
“那也是孩子有天分,是可塑之才。”樂慶祥應和着端起玻璃杯,滿面春光。
“我們還是先看看下午怎麽談吧。”
夏冉江淡漠的聲音如同窗外的寒潮,旁邊兩人端起酒杯的手頓時停住了。
“不好意思啊,樂教授,原本我們今天下午有個客戶,不過現在還早。”
易霁虹說完,一臉尴尬地望着樂慶祥,又看了一眼低着頭的夏冉江。
“正事要緊,正事要緊。我呢,今天也就是來見個面,目的也達到了。下午我也有個學術讨論,要趕回去。你們母子難得一聚,我就不耽誤你們聊體己話了。”
樂慶祥臉上一直挂着笑,可是顯然聽到夏冉江的話後有些僵硬。
送走了樂慶祥之後,易霁虹和夏冉江沉默了許久。
“你覺得樂教授怎麽樣?”
易霁虹手裏的叉子在蛋糕上戳了半天,終于試探性地擠出一句話。
“你的私生活我不幹預。”
夏冉江咬緊牙關,滿腔的怨怒硬憋了回去——剛才兩人觥籌交錯的幾十分鐘已經讓夏冉江飽受煎熬。
對夏冉江而言,家庭破裂、父親去世,易霁虹難辭其咎,這也是埋藏在夏冉江心裏十幾年的痛。如今,易霁虹非但毫無愧疚,還當着自己的面與另一個道貌岸然的男人眉目傳情,這無異于傷口撒鹽。可是,一想起童哲無助、期待的眼神,夏冉江不得不克制住心底噴發的怒火,獨自承受這近似示威的羞辱。
“你現在只是律師,只是我求助的對象。沒有其他角色。”夏冉江看看手表。“不早了,走吧。”
與童哲和劉祯約在醫院旁一家咖啡店。童哲一看到夏冉江進門,趕緊擡起手招呼夏冉江過來。
“怎麽就你一個人?”童哲焦急地問。
“律師馬上就到。”
夏冉江一落座,目光剛好跟劉祯接觸,微笑着點了點頭。
“夏冉江,這次謝謝你了。阿姨要為上次的事跟你道歉,希望你別介意……”
“不用了,阿姨。我都能理解。今天我們主要聚焦解決叔叔的事。”
“你們這個律師是什麽來路?”
“媽,我不是給您上網查了嗎?易律師可是這類案件的金牌律師,這次專門從上海過來就是為了爸這個案子的。只要她接了,就沒有贏不了的案子。”
“有點太誇張了。”
人影未見,先聞其聲。循着人聲,童哲看見易霁虹正滿面笑容大步流星地走過來。
“你好,我是易霁虹。”易霁虹首先伸手。
“易律師,您好,您好。”
劉祯被動答應着,過去幾天茶飯不思,徹夜難眠,反應似乎有些遲鈍。
“童哲。”
夏冉江朝童哲使了個顏色,童哲一言不發,趕緊跟着夏冉江走出咖啡館。
大街上寒風凜冽。童哲跟夏冉江并排走着。夏冉江搓了搓手,往手心哈了口氣,腦袋縮在圍巾裏。
“哎,我們去那兒坐坐吧。估計他們還要聊很久。”夏冉江指了指不遠處的甜品店。
童哲遲疑了一下,關于那家甜品店的記憶突然浮現在腦海裏。
咖啡館裏,劉祯和易霁虹寒暄片刻後,逐步進入了正題。劉祯像是發現了救命稻草,已經沒有了保留的餘地,将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得清清楚楚。
“還有個事,想問問您的意見。”
“您說。”易霁虹手上的筆飛快地在筆記本上記着關鍵信息。
“幾年前,我愛人還是在工地的時候,當時出了個事故,兩個工人被拆遷吊車砸死了。其實這也不完全是他的責任。當時吊車不是歸他管,他都沒有批準吊車進工地。本來當時都已經處理好了,現在又被人翻出來,就怕罪上加罪啊。”
“當時的案件如果都已經審完了,善後事宜也是按照法定程序解決,現在不會有什麽影響。”易霁虹停下手裏的筆,似乎想到了什麽。
“那就好,那就好。”
“您剛才說,那兩個工人是被吊車砸死的?是什麽時候?”
“有六七年了。”
“死亡的工人是哪裏人?”
“當時全國各地的都有很多。不過我記得很清楚,那一批是從雲南來的……”
劉祯眼神有些飄離,突然頓了一下,似乎有所警覺,身體往後微微收了收。
“這個跟案子有關系嗎?”
“我是律師,需要盡量了解委托人的背景信息,這對案子有幫助。”
易霁虹關心的語氣立馬嚴肅起來,眼皮低垂,剛才眼睛裏滲出的一絲慌亂頓時被掩蓋得不留痕跡。
兩人接着又談了許久。漸漸地,劉祯緊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
“那後面就拜托您了,易律師。我這邊如果有什麽進展也會随時跟您同步的,謝謝您。”
“不用謝我。夏冉江說您兒子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朋友有困難,幫一把是應該的。夏冉江這孩子從小性格比較孤僻,難得有那麽好的朋友。”
“嗯,他們是比較要好。”
劉祯嘴角發顫,欲言又止,眼角的魚尾紋裏還殘留着微笑。
“我呢,因為工作的關系,一直都不在他身邊。現在看到他好好的,可見沒少得到您和童哲的照顧。”
“哪裏哪裏。您實在太客氣了。”
劉祯有些意外,心裏揣度着是不是易霁虹知道了什麽,剛把包拿起來,又放下去打開假裝在裏面翻找着。
此刻,童哲盯着面前的乳酪蛋糕發呆,夏冉江手托着腮,目光渙散地看着窗外車水馬龍。兩人就這樣面對面坐着,好久都沒說一句話,似乎又是在等着對方先開口。
“夏冉江,我怎麽有種不祥的預感。”
“什麽?”夏冉江楞了一下,一時沒注意聽。“沒事的。生意上的糾紛在所難免,更何況還有專業律師幫忙。”
“我不是說這個。我覺得你自從上次從雲南回來變了很多,也說不出是哪裏變了,好像離我越來越遠了。”
“你這是幻想症,別疑神疑鬼的。放心吧,你爸的案子不會拖太久,你也不要每天有那麽多心理壓力。你爸這次最多只是個誤會,沒那麽嚴重。”
夏冉江眼睛裏都是童哲略顯憔悴的面龐。想伸手去撫摸,可是周圍人來人往,剛伸出去的手又放了下來。
“不是誤會,我知道。我其實一直都知道我爸在幹什麽,只是不敢确定。現在東窗事發,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夏冉江還是伸手過去,輕輕拍了拍童哲的手背,算是安慰。
“不論發生了什麽,我都在這兒。”
這時,童哲的手機響了。
“喂,媽。”童哲有些慌亂,手機差點從手裏跌落。
“好好,知道了。您先回去吧。我沒事。”
夏冉江看到童哲滿臉愁容漸漸散去,心裏也舒坦了很多。
“好消息?”
“嗯,算是好消息吧。”童哲緊緊握住夏冉江的手。“你媽先回上海了,這個案子有些材料要準備。她說她不太方便聯系你,讓我轉個話。”
“什麽話?”
“說讓你放心,這個案子她接了。但是讓你考慮一下她之前說的話,有空再給她回個電話。”
“哦……知道了。”
夏冉江心裏一沉,但是看見童哲這麽多天來第一次笑,自己的嘴角也慢慢上揚。
“你沒壓力了就好。”
“那我先回學校了。”
夏冉江有些落寞地站起來,但是語氣裏還是洋溢着愉悅。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你先回去陪你媽吧,這段時間她也累得夠嗆。”夏冉江麻利地穿好外套。“我走幾步坐地鐵就行。”
夏冉江腦子空空的,都不知道自己怎麽進的地鐵站。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夏冉江順着人流下了扶梯,踏上剛剛進站的列車,連自己方向坐反了都不知道。随着車速變化,車廂裏不斷有暖風裹挾着各種壓抑的味道迎面吹來。
“列車到站,玄武門站……”
“到玄武湖了啊。”
夏冉江這時才知道自己坐反了方向。索性下了地鐵,直奔玄武湖。
坐在玄武門城牆上,眼前一片碧藍浩瀚的湖面讓夏冉江內心安靜了不少。湖對面如同水晶構築的火車站倒影在湖面,一陣陣冷風吹過,夏冉江竭力将寒意吸進肺裏,任憑冷氣肆虐着每個細胞,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感覺到內髒的存在。
夏冉江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一陣白霧彌散在眼前,迅速消失。又深深吸進一口氣,慢慢呼出。周而複始,循環往複。
夏冉江企圖用這種方式轉移內心的掙紮,可是越這樣,內心的掙紮似乎越激烈。一切仿佛一團亂麻交纏在一起,夏冉江極力沿着點滴印記回憶一切的初始,可是每每幾近發現,卻又陷入一片混亂。可是混亂的背後,夏冉江堅信一定有種力量引導着走勢,只是這種力量身不由己。
一瞬間,夏冉江眼前出現了童哲慣常的笑容,可是那個笑臉卻逐漸模糊,竟然出現了童思賢對自己威吓與嘲笑,還有面對夏冉江父親事故時冷漠的面孔。恍惚中,夏冉江覺得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一度失控的局面居然掌握在突然出現的易霁虹手裏。一念間,一個家庭支離破碎,後果不堪設想;一念間,一切恢複如初,夏冉江卻要兌現承諾,遠渡重洋。童哲不知道,易霁虹更不知道,那一聲“媽”凝聚了夏冉江十多年的委屈與自尊,仿佛償還了自己所得的一切。可是夏冉江深知,這不是“償還”二字那麽簡單——對他來說,童哲的存在比任何人都重要。夏冉江鼻息裏還殘留着童哲淡淡香水的味道,甚至此刻的體溫還被白色毛衣牢牢地鎖着,抵禦這傍晚的徐徐寒意。而那陽光滿滿而又帶着些許狡黠的笑臉已在夏冉江內心深處生根發芽,夏冉江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價極力遮風擋雨,呵護着這株看似堅強實際柔弱的生命。
夏冉江不敢想象,也不願想象今後會怎樣。對他來說,眼前有無數條路,每條路都莺歌燕舞,繁花似錦,可是每條路的盡頭都是萬丈深淵。他只能将那株生命連根挖起,小心翼翼地移植在路口,然後頭也不回地前行到懸崖,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如此,夏冉江心裏倒也釋然。之後的幾天,兩人似乎達成了一定的默契,再也沒有出現在對方的通訊記錄裏,即便擔憂的是同一件事。
新年前最後一天。夏冉江從圖書館出來,推着單車往宿舍走。遠遠看見童哲正在路口來回踱着步。路上人不多,童哲立馬發現了夏冉江。
“這麽冷的天,不戴個圍巾啊。”
童哲颠颠地跑過來,手裏攥着一條白色的粗毛線圍巾。按住夏冉江的車頭,圍巾繞過夏冉江的脖子,軟軟地塌在胸前,把冷冰冰的衣領隔開。
“還是白色比較适合你。”
童哲笨拙地将圍巾打了個結,不松不緊地扣嚴實。
“你都送我那麽多東西,都白色的。這一身白,晚上被人看到了還以為撞鬼了呢。”
夏冉江打趣道,明顯感覺脖子暖和了很多。即便這幾天腦子裏總是不自主地湧出各種與童哲保持距離的理由,可是當童哲站在自己面前時,無論邏輯多麽嚴謹的理由都抵不過那眼眸中閃現的笑意,将積澱許久的壓抑一掃而空。
“還不是你穿白色好看。”
童哲眼神中略過一絲意外,馬上轉身站在夏冉江身體一側,摟住夏冉江的肩膀。
“算是我送你的新年禮物。”
“那我就不客氣收下了。”
“你也好意思啊,就沒個回禮?”
“回禮?”夏冉江猶豫了片刻。“有倒是有,不過就是挺折騰的。”
“怕什麽折騰啊。”
“我媽讓我去上海跨年。”夏冉江眉頭低垂。“可是我不太想去。”
“那去啊,去外灘看跨年煙花表演。”
“咱倆一起去?”
“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啊,萬一你媽把你拐走了怎麽辦?”
夏冉江暗笑。給童哲使了個眼色,讓他在宿舍樓下等着。不一會兒,夏冉江下了樓,肩膀上多了個背包。
不到兩個小時,兩人便到達上海淮海路一家西餐廳,此刻天微微暗了下來。不一會兒,易霁虹也到了。
“小冉,你能來上海陪媽吃晚餐跨年,媽特別開心。”易霁虹手裏的刀叉切割着牛排。
夏冉江沒有搭話,自顧自地小口喝着蘇打水。童哲在一旁似乎感覺到了氣氛的尴尬,望望夏冉江,又望望易霁虹,只覺得這兩人的氣質此刻如此相似,本想做點什麽調劑一下氣氛,可還是覺得閉嘴比較好。
“童哲,你家裏現在怎麽樣了?”
童哲萬萬沒想到,易霁虹發覺夏冉江的漠然态度後将話頭轉向自己。
“我媽最近狀态好多了,我爸的案子有了點積極的勢頭,幸虧……”
“這不是庭審現場,不需要回應律師的質問。”
童哲臉色頓時僵了下來。
“是是是,你看看我,今天剛結束個案子,現在的腦子還沒轉過來。不談這些壓抑的話題了。”
易霁虹滿臉堆笑,眼下的黑眼圈似乎更重了,連日奔波讓她有些疲憊不堪。
“童哲,這裏還合口味吧?我平時也就來這裏随便吃吃,不知道你們年輕人喜不喜歡。”
童哲有些發愣,不知道這句話算不算“律師的質問”,一直給夏冉江使眼色,可是夏冉江穩如泰山,頭微微下垂,盯着盤子裏的牛排有些心不在焉。
“還行。”夏冉江嘴裏暗暗地吐出兩個字。
“喜歡就行,吃飽。”易霁虹微微點頭。“待會兒我讓秘書帶你們出去逛,今晚跨年夜,上海會非常熱鬧。”
“不用,我們自己逛。”
“那給你們派個車,這樣也方便一點。”易霁虹似乎還在争取着。
“不用了。”
“那這樣,我給你們就近安排個酒店。晚了就住下,明天再走。”
夏冉江不作聲。
“阿姨,我失陪一下,稍後回來。”
童哲覺得氣氛越來越不對勁,裝作肚子不舒服,抓起手機往外走去。
留下母子二人沉默不語。
“你确定能幫童思賢翻案?”夏冉江突然問。
“兒子,我答應過你的事,不會食言的。”易霁虹聽到這話,倒像是夏冉江的質問。“不過……”
“我們之前都說好的,如果這事成不了,我是不會跟你去美國的。這是交換條件。”
“你先聽我說完。”
易霁虹喝了一口紅酒,緩了緩情緒,微微嘆了口氣。
“嗯。”
夏冉江意識到剛才似乎有些激動,語氣有些急促,瞥見隔壁桌不時側目。
“有些事我也許不應該對你講,但是事到如今,你也需要了解。”
易霁虹話裏似乎有些猶豫,又喝了一口紅酒,接着說了下去。
“兩件事。一件事是你爸的死因。一件事是童哲爸爸的案子背景。”
“我爸?”夏冉江驚得猛地擡頭,眼睛睜得大大的。
“你知道,做律師這一行的,如果沒有确鑿的證據是不會這麽武斷下結論的。”
易霁虹頗為冷靜,直直地盯着夏冉江略微泛紅的眼眶。
“你應該記得你爸在你小的時候離家去建築工地上打工。當時,他去的建築工地剛好就是童思賢負責的。”
“可是我爸是出車禍去世的啊。”
“不,不是車禍,是人禍。”
易霁虹微微咬緊牙關,眼神裏透着恨意。忽然又想到什麽,從包裏拿出一個文件袋,從裏面取出一疊影印件和照片。
“當時童思賢為了加快施工進度,在工地上引進兩部吊車。可是童思賢的包工隊當時并沒有操作大型機械吊車的資質。他們找了幾個新手,連夜強行開工。吊車在操作時,不小心碰倒了一處拆遷圍牆,而圍牆後,當時你爸和幾個工友正在休息。這是工地施工證明,上面明确寫出了施工類型、器械、時間。還有這個,當時事故的現場照片。都是這段時間在查案子時找到的。”
易霁虹把手裏的材料一張一張遞了過去,卻沒注意到夏冉江微顫的雙手。
“可是,為什麽大家都說是車禍……”
“如果是施工意外,童思賢除了自己會受罰,整個項目都會停工整頓,造成的損失不可計量。如果是車禍,童思賢完全可以賠錢了事,該怎麽樣還怎麽樣。”
“我不信。”夏冉江眼神四下躲閃,臉頰的肌肉有些僵硬。“這是你編造的謊言,我知道你們律師就是會編造各種謊言達到自己的目的。你就是不想幫我,不想幫童哲,你就是自私,以前是,現在也是。”
“兒子,我何苦騙你?無論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我都是你媽,再多的誤解再多的委屈我都能忍,我扪心自問,我是愛你的,這是不變的事實。我告訴你真相并不是讓你去仇恨,只是你有義務知道真相。我知道真相很殘酷,但是真相就是真相。做律師做久了,就會發現我們活着的這個世界并不總是繁花似錦的。”
“可是,你只有這些材料……沒有人證。”
“人證?”
易霁虹眼睛裏飄過一絲傲慢,仿佛眼下的情形勢在必得。拿起手機,迅速找到一個號碼,把手機遞過去。
“這就是人證。當初和你爸一起的還有幾個人。即便有了封口費,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總有人良心有愧。這個人姓楊,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林場管理員。”
夏冉江突然記了起來,當時就是這個人把童哲的手機找回來的。
“你現在就可以給他打電話,問你爸到底是怎麽去世的。”
夏冉江只覺得拇指尖似乎有千斤重,剛按下屏幕上的號碼,又迅速掐斷,閉緊雙眼。眼前突然出現之前面對童思賢時的情形。每個表情,每個眼神,似乎都印證了手裏緊緊攥住的材料。父親離世在夏冉江心裏留下一塊難以磨滅的傷疤,可是那塊傷疤剛剛愈合,現在又被強行撕開,鮮血汩汩而出。
“第二件事,關于童思賢的案子。”易霁虹又咂了一口紅酒,面若冰霜。“童思賢在那次事故後就被調離國內,去了非洲。走私象牙只是冰山一角。後面是龐大的走私團夥,而且這個團夥還幹着販毒的勾當。雖然童思賢只是裏面一個小角色,但是經他手走私到國內的象牙已經有數億美金了。當地政府和野生動物保護部門早就盯上他了。而且,他還是以中企工程的名義行走私之實,大肆賄賂海關。之前已經出了警告,可是他還不收手,準備撈最後一筆全身而退。童思賢早就在辦移民了,這次他匆忙離境就是想把國外的路子打點好,想必童哲也知道。”
“這我沒法信你。完全就是你不想幫忙的借口,怕輸了官司影響自己的聲譽。如果移民,童哲早就告訴我了。我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麽。但是條件我們都說得很清楚了。”
夏冉江雙手自然交叉,下巴微微上揚,懶懶地靠在椅背上。
“你的條件,媽很清楚,媽也答應你。即便如果你已經知道你爸真正的死因,還是想‘冰釋前嫌、見義勇為’,媽也不好再說什麽了,媽欣賞你這份勇氣和魄力。重情義是好,只是你要保護好自己,問心無愧。”
夏冉江低頭不語。
“你倆待會兒好好談談吧。再過幾個小時就是新年第一天,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這時,童哲匆匆回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而夏冉江和易霁虹無動于衷,仿佛視他為空氣。
“童哲,我們走吧。去外灘看煙花。”
夏冉江用餐巾擦了擦手,扔在桌角,起身拉起童哲就往外走。童哲差點沒站穩,幾乎是被拖了出去。
“阿姨,謝謝您招待,我先走了……”
而易霁虹似乎沒有聽到。正襟危坐,不緊不慢地切着面前的牛排。直到夏冉江和童哲徹底消失不見,易霁虹突然低下頭,埋在雙臂間,再也止不住崩潰的情緒,暗暗抽泣。
此刻的外灘人頭攢動,摩肩接踵。黃浦江對岸的高樓霓虹璀璨,不斷變幻着各種光影和造型,倒映在江面起伏的波浪上,整條江流光溢彩,仿佛随手就能捧起足以填滿調色板的所有色彩。上游不遠處,一束束火光先後騰空而起,綻放出大大小小無數光圈,惹得觀衆一陣陣驚呼。
夏冉江站在童哲身後,聽着童哲興奮的叫聲,不由得露出一絲微笑。而他卻沒有看到,童哲背對着他,眼眶竟然開始慢慢泛紅。
“哎哎,你看那個,像不像松鼠啊。”
“嗯。”
“還有那個,那邊那邊……”
夏冉江順着童哲的指引望向天際,眼神空洞,面無表情。煙花旖旎,投映在夏冉江的瞳孔上,在夏冉江眼眶裏呈現出一個迷你光影世界。可是夏冉江心裏仿佛隐隐築起一道囚牆,任憑隔欄外煙花爛漫綻放出無數精彩,囚牆內卻是灰暗陰森的壓抑和不安。
“童哲……”
“嗯?”
童哲回頭望了一眼夏冉江,往後靠了靠,摟住夏冉江的肩膀。
“你看,多壯觀啊。只是沒辦法一直停在那兒,這麽快就被風吹散了。”
“能夠有一瞬間不也挺好的。”
夏冉江剛準備說什麽,又改了口。
“好什麽好啊,小傻瓜,一瞬間哪夠看。”
童哲嘴湊近夏冉江的耳朵,夏冉江凍得通紅的耳朵立刻感覺到溫暖的氣息。
“我要一輩子。”
說完,童哲額頭輕輕碰了碰夏冉江後腦勺。
“以後咱倆去北極圈看極光,比這個好看。”
就在不遠處一處高臺上,有人正拿着攝像機假裝拍風景,兩人親昵的動作盡收眼底。
“易小姐,您讓我盯着他倆,現在的确發現了些情況。我把照片發您看看吧。”
“收到了。”
“還要繼續跟嗎?他倆好像要走了。”
“不用了,差不多了。謝謝你。”
電話那頭,易霁虹躺在辦公室沙發上,屋裏沒開燈,窗外不斷閃現的煙花時不時映照出易霁虹漠然的臉。
易霁虹永遠忘不了多年前的今天。正當她拖着行李箱走出辦公室,經過旁邊工地時,一身職業裝的她本能地躲開四濺的灰渣。可是,圍擋內一陣嬉笑聲吸引了她。走近一看,昏黃的路燈下一張熟悉的面孔與易霁虹對視。燈光下,飛揚的塵土仿佛形成了一道模糊的屏障,可是易霁虹還是能夠分辨出那就是夏承祿。不過夏承祿似乎沒有認出她,蹲坐在牆角,手裏捧着飯盒自顧自吃着。就在易霁虹準備踏入圍欄時,一個電話打過來,易霁虹回過神,邊走邊回應着,不時回過頭來看看不遠處正和工友聊天的夏承祿。
第二天,易霁虹抵達紐約,這匆匆一瞥的記憶逐漸堆集在繁忙事務中,被抛諸腦後。而那一晚卻是易霁虹見到夏承祿的最後一面。
易霁虹多少次在心裏假設,如果當晚沒有那個電話打過來,自己是不是就能激動地喊出夏承祿的名字?如果當晚沒有安排航班,自己是不是就能夠有時間哪怕只是跟夏承祿敘敘舊?如果不用去美國,自己是不是就能夠與夏承祿前緣再續,不必承受這麽多年的委屈與無奈?
在地球另一端,易霁虹經常會做一個夢。夢裏易霁虹經過那塊工地時,夏承祿認出了她,迎了過來。兩人靠着倚着欄杆,面對夕陽,仿佛是兩個剛偶遇彼此的少年,毫無顧忌地放聲大笑。夢醒時,易霁虹發現枕頭已經濕了一大片。可是,易霁虹還是咬咬牙從一堆堆法律文書中坐起來,拖着愈加疲憊的身子出了門,帶着僞裝的心情面對街上碰到的每個人。
這一切,易霁虹只能藏在心裏。虧欠夏承祿太多,她只能從夏冉江那裏贖回自己的歉疚。
☆、第 24 章
三個月後。
童思賢因為主動認罪,協助打擊走私網絡有功,加上易霁虹花了大力氣組織了龐大的辯護團隊,最終童思賢僅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
入獄的那一天,童哲再次看到了父親。雖然只過去短短三個月,父親已經判若兩人,先前一頭烏黑的頭發已經兩鬓如霜,面色青黑,本來微凹的臉頰更顯得塌陷,雙眼無神,布滿血絲。
“爸。”
童哲看到父親現在的樣子心中隐隐作痛,而此時卻是第一次面對父親時不再有抗拒和恐懼情緒。“以後您在裏面好好照顧自己,争取減刑,我和媽會經常來的,我們等着您。缺什麽您告訴我。媽剛做完手術,還在醫院躺着,我下午過去。”
童哲說着,竟開始抹起了眼淚。
“兒子,是爸對不起你們,給你做了個壞榜樣。爸沒臉見你們。”
“爸,您別說了。”童哲抽着鼻子。
“時間到了,家屬請出去。”
童思賢身旁的側門打開,獄警站在身旁。
“哦,童哲,你幫我謝謝易律師。這個時候也只有她敢接這個案子,一定費了不少力氣。爸爸也謝謝你。”
“爸,是夏冉江。”
“夏冉江?”
“易律師是他媽。”
童思賢正往外走,聽到這話突然怔住了,嘴唇微微顫抖,低頭走出側門。
冬去春來。金陵城漸漸褪去陰郁的灰黃,絲絲綠意開始蔓生在大街小巷。
“哎,夏冉江,聽說童哲他爸被抓走了,這事兒你知不知道?”
上完體育課,何嘯宇坐在石凳上用毛巾擦着汗,看見夏冉江走過來,拉着夏冉江坐下,遞給他一塊巧克力。
“不确定的事就別亂傳。”夏冉江壓低聲音,撕開錫箔紙,把巧克力扔進嘴裏,重重地噴了口氣。“黎力這學期怎麽沒來?”
“他退學了。說來也怪了,記得幾個月前出國交流那次麽?他入境澳大利亞還被抓起來了,行李裏藏着好多有毒藥材,後來學校找了大使館才把這事兒擺平。後來就不知道為啥退學了,反正吓得不輕。”
“有這事?”
“我還騙你不成?說到他那次出國交流的機會,還不是你讓給他的,如果你硬是不給他,他能去得了?我覺得吧,這個就是報應,拿了不該拿的東西就會倒黴。”
“你還是嘴上積點德吧,肯定是遇着事了,不然不至于轉學。”
“哎,最近怎麽都沒看見童哲來找你?”
話音剛落,夏冉江遠遠地看見童哲正推着單車低頭走着——自從童思賢入獄後,童哲似乎變了個人,每次看到他都是雙眉緊鎖、若有所思的樣子。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