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回頭,正好撞上童思睿,童哲不免都佩服自己的直覺
你媽拉走。你媽是失望透頂了,又害怕,這時候城裏又來了人,把你媽接走了。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之後你生病的事,你媽應該是不知道的。當時,你爸已經被毒瘾折磨了好多年。他把自己綁在門板上,毒瘾發作的時候也不能動彈,就是想戒掉毒瘾。就這樣撐過了幾年,等你的病好轉後,又去了戒毒所,這才慢慢恢複正常。”
“可是日子慢慢好起來後,你爸出去打工又出了車禍,哎。你還孩子也是命苦。”嚴如嘆了口氣。“後天就是冬至了,咱們給你爸去上個墳。紙錢我都準備好了。”
當天晚上,夏冉江躺在床上,雙手平放在胸前,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嚴如的一番話反複在夏冉江腦子裏回放,而這些話在某種程度上也化解了夏冉江的心結。如果說此前關于母親的記憶只是概念,此刻夏冉江的腦子裏似乎重構了記憶,而且有了情感和色彩的加持,不再只是自己一廂情願而又苦苦掙脫的幻影。
夏冉江把手伸到枕頭下,摸到那張紙條。借着月光,紙條上的字依稀可見。夏冉江知道,只要撥通這個電話,自己失去的一切都會回來。猶豫許久,夏冉江顫抖的手按出那幾個數字,可是電話撥出去一剎那,夏冉江突然緊張起來,快速挂掉電話。只剩下莫名的失落感,還有砰砰的心跳聲。
突然,夏冉江像是想到了什麽,迅速打開燈,跳下床,蹲下身從床底拉出一個木箱——自從父親去世後,夏冉江就把父親的遺物整理好,全部放到這個木箱裏。
打開木箱,夏冉江很快就在最底層找到了相冊。夏冉江小心翼翼地捧出相冊,盤腿坐在床上,一頁一頁地翻找着。
相冊前面是自己小時候各種照片。可是這并不是夏冉江想要的。翻找了多時,夏冉江終于找到了那張看過無數遍的照片。
照片裏母親剛剛二十出頭,留着短發,穿着牛仔連衣裙,雙手自然放在腿上,笑靥如花。
這一次,夏冉江竟然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可是,相冊同一頁上另一張照片吸引了夏冉江的目光。
這張照片裏,夏承祿戴着安全帽,袖子挽到小臂,旁邊站着三位建築工人,身後是熱火朝天的工地。其中一個人衣着不同,盡管是夏天,還是西裝革履,不茍言笑。夏冉江總覺得這個人眼熟,甚至這張照片的背景和站位都似曾相識,只是之前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張照片。夏冉江手指摸了摸照片的輪廓,發現照片的左側有點凸起。感覺到異樣,夏冉江輕輕掀起照片一角,發現掀起的地方居然有一排小字。夏冉江幹脆把照片全部撕下來,那行字完全顯露在眼前:
“7月21日與童思賢老板和工友合影留念”
夏冉江只覺得腦子轟的一聲,一時竟有些眩暈。
夏冉江又把照片鋪平,仔細尋找着照片上任何可能留下提示的地方。只有那張西裝革履的身影,分明就是童思賢!
一個可怕的念頭閃現在腦海中。夏冉江忽然又想起跟童思賢單獨見面時童思賢的話,感覺不寒而栗。
“不會的,不會的,一定是弄錯了……”
夏冉江嘴唇顫抖,喃喃自語。嘴裏雖然在否認,可是心裏卻幾乎認定父親的死不會只是意外——至少,這場事故是因童思賢而起!
“可是,他是童哲的父親。”
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夏冉江腦袋重重地砸在枕頭上。閉上眼,童哲的身影居然出現在腦子裏。
夏冉江摸出手機,電話記錄和信息記錄裏空空如也,心裏不由得騰起一陣怨氣,揣測着是不是童哲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已經不準備再跟他聯系了。又或是他原本就身處其中,只是心生愧疚,這半年來所做的種種就是為了補償自己的缺失?
“也許他還是沒那麽在乎吧。”
☆、第 21 章
不知道走了多遠,童哲實在累得不行,倚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休息。偶爾幾輛車經過,可是任憑童哲再怎麽呼喊,沒有一輛車停下來。
“他媽的,老子這是為了啥。”
童哲心裏一陣咒罵。這時,肚子卻不争氣地叫了起來。早上吃的粥全都吐得一幹二淨,胃酸刺激得喉嚨都抽搐了。肚子已經空了一整天,幸虧背包裏還有些面包和酸奶。
正當童哲啃着面包,突然身後的叢林裏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童哲警惕地扭頭看,只見後面殘留着些許樹葉的枝丫有些晃動,卻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物體。可是這荒郊野外的,舉目望去連個鬼影都沒有,氣氛實在詭異。童哲生怕背後竄出來一只怪獸。
童哲猛唆了一口酸奶,又聽到後面一聲尖厲的嘶叫,突然一陣“尖笑”,童哲一緊張,酸奶順着吸管噴了一臉。童哲越聽心裏越發毛,借着體力慢慢恢複的勁頭,趕緊收拾好背包繼續往前走。可是,當童哲起身的時候,卻發現不對勁。
無數綠油油的眼睛!
童哲只覺得汗毛都豎起來了,哪看到過這種場面!
童哲一時有些手足無措,趕緊彎腰撿了一塊石頭,緊緊攥在手裏。
這時,遠處傳來三兩聲刺耳的啼叫,似乎是號令,樹枝上跳下來幾只動物。借着月光,童哲才發現那是幾只不到半米高猴子。
童哲心放下來一半——受到孫悟空的影響,童哲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動物除了貓就是猴子。動物園雖然去過無數次,可是每次都被栅欄隔着,沒法跟猴子近距離接觸。
今天終于有機會了。
童哲心裏一陣竊喜。可是面前五六只猴子似乎來者不善,步步緊逼,把童哲堵在了角落,時不時還發出瘆人的尖嘯。
“媽了個逼的我是不是碰到搶劫了。”
童哲心裏又開始後悔,緊緊抓住自己的包。
還沒等童哲反應過來,站在石頭上的猴子“嗖”的一聲撲了過來,童哲本能地把手裏的石塊砸過去,正中猴子腦袋。猴子慘叫一聲躲到一邊。
可是這似乎激怒了其他的猴子,聲調明顯高了很多,圍成一圈坐在石頭下,似乎在溝通着什麽。
童哲剛想趁猴子受傷轉身逃跑,一只身形巨大的猴子攔住了童哲的退路。猴子三兩步跳了過來,拽住童哲的背包死命拉。
“我操,敢搶我包!”
童哲剛才有些慌亂害怕,現在卻有些怒火中燒。本以為猴子挺友善的,卻不知道原來也幹着這雞鳴狗盜的勾當。趁猴子還扣住背包不放,童哲幹脆卸下包,舉起來一個重摔,“砰”得一聲猴子連帶背包硬生生砸在地上。
“不來個童哲打猴,這景陽岡還不讓我過了怎麽的?”
這一下似乎對猴群有了震懾作用。可是沒過幾秒鐘,更多的猴子集結了過來。不過猴子們更關注的是童哲的背包,三兩只毛色較淺的猴子拽着背包不放。童哲發現自己已經有些力不從心,幾乎沒有力氣跟這幫強盜耗了。
顯然,這幫猴子都是身經百戰的慣犯。童哲瞬間也明白了為什麽剛才那麽多車都呼嘯而過,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估計都是被猴子騷擾怕了。童哲現在面對的是一幫有策略有行動力的山野強盜——一群猴子負責搶包,一群猴子負責分散注意力,還有一群猴子負責殿後。
一個不小心,童哲躲避不及,手背被猴子撓了一下,頓時一陣刺痛襲來。緊緊拉着背包背帶的手疼得松開,猴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過背包,瞬間消失在幽暗的樹林裏。童哲趕緊追上去。可是其他猴子卻擋住了他的去路。可是這些猴子得手後似乎放松了對童哲的攻擊,死死地盯着童哲的眼睛,三三兩兩後退到樹林裏。不一會兒,又是一陣窸窸窣窣,整片樹林又恢複到剛才的樣子,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童哲有點發懵,癱坐在石頭上。不過想到背包裏也只是有些吃的,即便丢了也損失不大。
“糟了!”
童哲剛想摸出手機看時間,可是手伸過去,口袋裏空空如也。童哲回想起剛才的混亂場面,一定是某只猴子趁自己不注意從口袋裏把手機偷走了。
“我操!”
童哲的拳頭重重砸在石頭上,氣不打一處來。這時,路邊一塊紅漆标牌吸引了童哲的注意。走近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幾個大字:“猴群出沒小心攻擊”。
“我操操操!”
童哲一腳踢斷了木杆,把标牌砸得稀巴爛,又蹲下身,重重地喘着粗氣。
這時,樹林裏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童哲只覺得眼睛裏都冒火,抄起木杆準備迎敵。
“誰啊?”
童哲聽到人聲,心裏一陣激動。盡管身心疲憊,童哲還是警惕地握緊了“武器”——誰知道是人是鬼。
“是誰在那兒?”
這時,林子裏出現一個人影。一道手電筒光掃過,直沖童哲眼睛。童哲頓時覺得晃得睜不開眼。
“這麽晚了怎麽有人在這兒?”
“別照了。”童哲躲開手電筒的照射,回了一聲。
“哦哦,有人啊。”
童哲只覺得面前站着一個人,正把手電筒的光調暗。
“這大半夜的怎麽在這兒啊?”
借着微光,童哲才大致看清了眼前這個人的長相:約摸四五十歲左右的年紀,厚厚的絡腮胡蓋住了半張臉,眼睛半眯着,額頭的皺紋像是新刻的,側光下顯得更深了。
“我的東西被猴子搶了。”
童哲心裏有些激動,可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突然覺得有些想笑。
“什麽東西?”
“手機,還有一些吃的。”
“手機也被搶了?”
“你有手機嗎?我想報案。”童哲反問道。
“報案?”
“東西被搶了肯定要報案啊。”童哲有些失望,本以為這個人是來幫自己的。“你是誰啊?怎麽半夜也在這兒?”
“我是這裏的守林人,大家都叫我老楊。”
“那我現在該怎麽辦?”
“報案是沒用的,這裏的警察根本就不會管。”老楊壓低了聲音。“這一帶的确有猴群出沒,經常害人。我還在這兒豎了一塊牌子,提醒過往行人注意,你看——哎,我牌子呢?”
“被猴子拆了吧。”
童哲小聲嘟囔着,趁老楊不注意趕緊把手裏的木杆扔了。
“不過猴子一般也只搶吃的。”
“可是我手機的确就是被猴子搶的啊。”
“你別擔心,猴子搶了也沒用,肯定是丢棄了。十有□□可以找得回來。”老楊拍拍童哲的肩膀說。“哎,你這麽晚怎麽會經過這兒?一個人?”
這句話似乎擊中了童哲心裏某個脆弱的地方,童哲只覺得眼眶裏淚水直打轉。
“我走錯了路,現在不知道去哪。”童哲低下頭說。
“這樣吧,這兒太危險了,這條路還要走二三十公裏才能找到村子。你要麽先跟我回去将就一晚,明天再作打算。”
童哲跟着老楊往樹林深處走。
“我在林子裏搭了個木屋。”
老楊在前面帶路,一手舉着手電筒左右探照,一手拿着竹竿拂開攔路的樹枝,竹竿重重打在樹枝上,發出清亮的“啪啪”聲。遠處不時傳來一陣陣詭異的鳥叫,像是嬰兒的冷笑。
“喏,你也拿一根吧。”
老楊說着,看到童哲一臉的緊張,随手撿了一根竹竿遞給了童哲。
“要是還有什麽動物過來,就用這個防身。這個林子沒什麽大型動物,最大的也就是猴子了。”
“怎麽走了那麽久還沒到啊?”
童哲緊緊握着竹竿,身後一絲風吹草動都能讓他驚恐地四下張望。
“快了快了。過了前面一條河,對面就是。”
果然,又走了幾分鐘,童哲隐約聽到了流水的聲音。跨過一座木橋,對面不遠處就是一座小木屋。裏面微弱的燈光從木頭縫隙中滲了出來,在幽暗冰冷的林子裏顯得格外溫暖。
“到了。進來吧。”老楊推開門,把童哲讓進去。
童哲一顆心總算落地了。進到裏面,四下打量。裏面角落裏塞着一張行軍床,旁邊是便攜衣櫃,拉鏈半拉着。面前是一張像是已經用了幾十年的桌子,上面放着熱水瓶和茶杯。
“來,喝點熱水吧。”
童哲倒也不客氣,小口咂着熱水,精神也慢慢恢複了。
“你這裏一個人住?”
“是啊,這片林子我都守了七八年了。”
老楊坐在木凳上,換下靴子,一陣淡淡的腳臭味飄過來,童哲本能地往後退了退。
“你是來玩兒的嗎?走丢了?”
“我不是游客。”老楊一句問讓童哲回到現實。“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老楊有些好奇。看到童哲皺着鼻子,突然意識到什麽,又用毯子把腳蓋住。“你是不是從很遠的地方來?”
“南京。”
“南京啊?”老楊雙眉緊蹙,若有所思。
“飛機要飛兩三個小時。”
“那你來找誰啊?”
“一個……朋友。”
“怎麽跑這麽遠來找他?”
“不找到他我就活不了了。”
“啊?那是得好好找。”
童哲越聊越覺得沒意思,本來想問一下老楊是否認識夏冉江,不過通過剛才的對話,童哲覺得也沒這個必要。
“我的手機你确定能找回來嗎?有了手機,我就能找到他了。”
“應該沒問題。那群猴子我熟,最多也就搶點吃的。這片林子果樹少,現在又是冬天,猴子餓得不行,就只能搶人了。有時候它們還會去前面村子裏禍害,不過那邊有槍,打死過一兩只,猴子們也消停了很多。它們的老巢離這兒不遠,明天……”
“咕嚕咕嚕……呃……”
沒等童哲說話,童哲的肚子先叫了。童哲不好意思地雙手捂着肚子。
“我這兒還有幾個罐頭。”
老楊心領神會,站了起來,從抽屜裏摸出一盒午餐肉。
老楊這麽一說,童哲還真覺得餓了。即便從小護士老媽一直告誡童哲不要吃任何罐裝速食食品,可是當下最緊要的也就是解決溫飽問題了。童哲也顧不上客氣,接過來撕開個口子,從裏面掏出東西就往嘴裏塞。
“真香啊。”
童哲邊吃邊打着嗝。忽然覺得膝蓋一陣疼。低頭一看,左褲腿膝蓋內側撕出一道三厘米長的口子,豁口處露出的棉線還粘着血。剛才凍得麻木沒感覺,現在身體暖和了,才發現裏面鑽心似的疼。
“別動別動,我這兒有藥。”
老楊不知從哪兒抽出來一個紙包,從裏面揀出一片灰黑色的葉子,撕碎,貼在童哲膝蓋的傷口上。
“過一晚就不疼了,這地方,磕磕碰碰是常事。你這細皮嫩肉的更要小心。”
吃飽喝足,老楊把衣櫃裏的衣服全部拿出來鋪在地上,又在角落裏生了個爐子,不一會兒,整個木屋就暖和了起來。童哲窩在角落裏,打了個嗝,沉沉地睡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童哲被一陣陣歡快的鳥叫喚醒,揉揉眼睛,伸個懶腰,感覺神清氣爽。四下望去,木屋裏只有自己一人。童哲穿好衣服,出了木屋。只見老楊蹲在河邊,身邊是一座土竈,青灰色的煙袅袅升起,不時傳來一陣陣香味,引得一兩只松鼠在樹梢上蹿下跳,叽叽喳喳。
“先吃點東西,然後我找人把你送到前面村子裏。”
早飯是小米粥搭配蘑菇做的涼菜,簡簡單單。童哲足足吃了三大碗。
“我今天去幫你找手機,你先去找你朋友。我把我的手機號給你,過兩天你找個電話聯系我。”
“謝謝你啊,老楊叔。”
“客氣啥,碰到一起都是緣分。我這裏難得碰見回人。”老楊把剩下的粥盛在一個破碗裏,放在河邊一個凸起的小露臺上。“我們吃完也別忘了這些小家夥。我們對它們好,它們也會對我們好。走吧,先送你。”
回到大路邊,老楊先是把昨晚折斷的警告牌修好,又重新找了幾根木條用鐵絲紮緊加固。之後跟童哲一起坐在路邊的樹墩上等車。
“這個時辰會有拉貨的車經過,周邊幾個鄉鎮都要從這兒走,總會問到一兩個知道你朋友那地方。”
老楊幹咳了兩聲,從襯裏口袋裏掏出一盒皺巴巴的煙,往嘴裏丢了一支,幹裂的嘴唇輕輕抿着,煙上下顫動。
“抽嗎?”老楊給童哲遞過來一支煙。
“不會。”童哲搖搖頭。
“唔,不抽煙是個好習慣,我這染上煙瘾想戒都戒不掉。有些事情啊,還是不開始的好。”
老楊伸直腿,搭在身邊一處凸起的碎石堆上。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突然,一陣發動機聲從遠處傳來,越來越近。老楊剛才一臉惬意的表情僵住了,睜開眼,收回腿,嘴裏的煙頭吐掉,站了起來,小步往路邊跑。
一輛灰藍色小型貨車緩緩停在老楊面前。車窗搖下來,裏面探出一個帶着鴨舌帽的腦袋,清瘦的面容,眼眶深深凹陷,眼神透出精明幹練。
“老楊,東西賣了。喏,錢給你,不過我要多收點中介費啊。”
“你小子讓你幫忙賣個野貨還跟我這讨價還價的。”
老楊笑眯眯地接過錢,一張一張地數着。
“哎,還有個事情要你幫幫忙,這個小兄弟外地來的,要去找個人,你看看能不能帶帶他。”
說完,老楊朝童哲使了個眼色,童哲一愣,趕緊湊了過來。
“這是地址,您看看,知道這個地方嗎?”
童哲趕緊從兜裏掏出已經揉成小球的紙條,擡手送了上去。
“知道是知道,不過這地方很遠啊,不太順路……”
司機接過童哲的紙條,面有難色。
“你就帶帶他,就當做做好事。下次再過來,送你一只野味。”
老楊說着,用手比劃出一只看不出形狀的動物。
“行嘞,上車!”
童哲突然有種絕路逢生的感覺,滿臉愁雲一消而散。打開車門,抓住把手,腳踩死踏板,蹬了上去。
“老楊,謝謝啊。”童哲搖下車窗。
“過兩天你再給我打個電話,你放心,手機肯定沒丢,找到了你再回來取。放心走吧!”老楊揮揮手,一直目送貨車離開。
童哲長長舒了口氣。想着不到一會兒就有可能找到夏冉江,心裏也開闊了許多。
“兄弟,你去石河幹嘛?你是外地人吧?”
司機側過頭,發現童哲一直扭頭望着窗外發呆,用蹩腳的普通話試着跟童哲聊天。
“去找個人。”
童哲坐直,突然發現沒系安全帶,趕緊把安全帶系上。
“我從南京來的。”
“南京啊。”司機似乎有了興頭。
“你知道啊。老楊都不知道。”
“他啊。”司機嘴角上揚,笑了笑。“他怎麽可能不知道,之前就在南京工地上幹活,當時還出了事故,三個人死了兩個,就他命大。不過自從回來後,這人腦子就開始有點不好使,一直打光棍,又幹起守林子的操守。不過這人就是心善,不光對人好,對林子裏的阿貓阿狗都好。”
“那說明他腦子挺好使的啊。”童哲皺皺眉。
“哎,說到南京,我們這兒好像很多人祖上都是你們那個地方的。”
“嗯?”
這句話一瞬間挑動了童哲的神經:童哲依稀記得夏冉江說過類似的話,只是不确定是什麽場合。難道地方找到了?
“就是你說的那個村子。聽說以前幾十年前是南京的部隊過來的。打完仗就沒回去,一直留在這裏。叫什麽軍來着……”
“遠征軍?”
“對對對,是遠征軍,是遠征軍。當時就是從我們這兒出去,跟緬甸那邊打了一仗。這附近還有好多墓地,埋的就是當年那些兵。”司機嘴裏嚼着口香糖,一邊回憶一邊說。
“哎哎哎,你看前面那個山腳,那邊就是一處墳地,很多都是當年的遠征軍。”
車剛轉過一個彎道,司機定睛一看,趕緊指着前面遠處。
順着司機手指的方向,童哲看到遠處青綠色山腳下似乎開辟出一塊不規則形狀的空地。在陽光下,空地泛着白光,裏面依稀可見幾塊的黑色、青色墓碑。墓碑雖然散落其間,但是無一例外全部朝着東北方。童哲突然明白用意——此地的東北方不正是南京嗎!?
“口香糖要不?”
司機從左手邊盒子裏抓出一把,攤在童哲面前。童哲歪着腦袋半天沒反應。
司機有點疑惑地看看童哲,又看看手裏的東西,馬上收了回來——三兩個袋裝口香糖之間赫然躺着一片拆了包裝的避孕套,小半截露在外面。
“不好意思哈。”司機尴尬地撓撓頭。“外出必備,外出必備。”
“沒事沒事,都年輕人,理解,理解。”
童哲一邊點頭一邊笑笑,看着司機歡脫地嚼着口香糖,頓時覺得有點惡心。
“你這拉的是什麽貨啊?”
十分鐘沉默後,童哲故意扯了個話題跟司機攀談起來。
“後面啊,都是一些木材。家具廠用的。每個星期也就拉這麽一次。”司機輕描淡寫的說着,突然想起來什麽。“哎,你說說你要找誰,說不定我還認識。”
“叫夏冉江。夏天的夏。”
“這附近姓夏的倒是不多……不過我們也快到地方了,幫你問問看。這兒都沒什麽人,好多都出去打工了,一問就知道。”
貨車又轉了一個彎。童哲只覺得貨車在下坡加速。一開始路兩邊聳立的高山和茂密的樹林也漸漸變成了低矮的瓦房和路燈,路邊的人也多了起來。童哲有些感慨,就在昨晚還在野外與猴群搏鬥,今天一早就進入了熟悉的文明世界,這幾個小時仿佛穿越回過去,又穿越到現實。
“我就送你到這兒了。我叫楊路,以後再見啊。”
“謝謝啊……哎,你們怎麽都姓楊?”
“老楊是我叔。再見了啊。”司機開足馬力,揚長而去。
童哲有種被騙的感覺,但是始終說不上來被騙了什麽。站在路邊發了會兒呆,又看了一眼紙條上的地址,四下望了望,第六感告訴他夏冉江就在附近,可是他實在不相信夏冉江住在這種地方——倒不是因為這地方破敗落後,只是第一感覺讓他很難将夏冉江的20年與這種環境綁定在一起。
“應該就是這地方沒錯了。”
童哲心裏想着,算是給自己打氣。伸了個懶腰,摸摸口袋裏的三十塊錢,信心滿滿地往前走。
這時,身後一輛三輪車經過,發動機一陣巨響,童哲驚得往路邊一躲,差點栽倒。
“卧槽。”童哲剛回頭,三輪車早已不見蹤影。
童哲萬萬沒想到的是,三輪車裏坐着的就是夏冉江。
今天已是冬至。夏冉江一大早就跟嚴姑一起準備祭祀的物品。按照家裏的傳統和嚴姑的叮囑,夏冉江頭天晚上就用銀紙紮好了元寶,并用繩子結成串。嚴如早上準備了豆幹、丸子、魚塊等各少許,用瓷碗裝好,小心擺在竹籃裏,用白布覆上。一切準備妥當,嚴如換上新衣,就拉夏冉江一起出了門。
下了三輪車,公墓裏已有不少人。一堆堆紙錢燃燒騰起的煙火與清晨的霧氣卷積在一起,空氣透着讓人窒息的渾濁與凝重。有些墓碑上的字已經模糊不清,似乎已經很久都沒有整修過。還有些墓碑剛剛立起,周邊擺放的花圈還殘留着蒼涼的顏色,迎着冷風上下翻動。如同棋盤格般的墓地,人流如織。可是所有人都似乎商量好了似的沉默,除了偶爾聽到的悲恸。
這是夏冉江第一次冬至日給父親掃墓。夏冉江站在父親的墓碑前,先前擺放的祭祀品還有些殘存。夏冉江知道,一直以來都是嚴姑在整修父親的墳墓,也是嚴姑一年三次給父親上墳。想到這裏,夏冉江心裏一陣感激,不禁悲從中來。
“哎,這束花是誰放的?”
正當夏冉江半蹲着清掃墓碑前的空地,正準備把旁邊一束已經有些褪色的塑料花拿開,嚴如低聲嘟囔了一句,引起夏冉江的注意。
“這不是您放的嗎?”
“應該不是啊,我之前的确放過花,可是這是新的,也不是我的花。”嚴如皺起眉頭。“難道你爸有朋友來過?”
“是我。”
這聲音雖然低沉,卻如晴天一道閃電,直接擊中嚴如內心深處,瞬間激活塵封的記憶。嚴如愣住了。
夏冉江看到嚴如有些驚愕的表情,頓時覺得不對勁。起身往外靠了靠,才透過彌漫的煙霧看清剛才說話的是誰。
過道裏站着一位中年婦女。雖說與嚴如年紀相仿,倒不如說這才是這個年齡應該有的樣子,只是常年辛苦勞作讓嚴如已經顯露老态。中年婦女一頭栗色卷發垂在雙肩。上身套着一件暗紅的呢子大衣,大衣胸口的黑色漸變色塊上綴着米色、金色的鳳尾和枝葉形狀,沿着寶石排扣聚攏,一直延伸到衣擺。右手手腕挎着一款鑲金邊的定制包,自然垂在腰際。中年婦女戴着黑色墨鏡,墨鏡鏡框托在蒼白的顴骨之上,鏡片幾乎覆蓋半張臉。
夏冉江一時也愣住了,心裏不知為何湧起一陣莫名的滋味。
“您是?”
“霁虹?”幾乎是同時,嚴如有些失聲叫了出來。
如同平地驚雷,這個名字讓夏冉江徹底呆住了。靈魂深處一聲“媽”被禁锢了十幾年,此刻卻掙脫而出,擠在喉嚨裏,卻忘了如何發聲。夏冉江想迎上去,可是身體卻不聽使喚,雙手顫抖,剛邁出一步,可是腳一軟,差點跪倒。突然,夏冉江如同惡魔附身,慢慢擡起頭,通紅的雙眼噙滿淚水,太陽穴青筋凸暴,惡狠狠地瞪了易霁虹一眼,轉身逃開了。
“夏冉江,夏冉江……”
嚴如這才反應過來,可是夏冉江已經如瘋了一般早已跑遠。易霁虹身後的随從跟了過去。
“易霁虹,你這……你怎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來了呢?”
嚴如有些責備,但是又有些擔心,不時踮起腳朝着夏冉江逃離的方向望着。
易霁虹沒有說話,把手提包放在一邊,半蹲下來,摘下手套,小心地把夏冉江絆倒灑落一地的銀元寶收攏來。從竹籃裏拿出三支香,點燃插在面前的陶土壇上。又從白布下抽出紙錢,點燃一角,扔進元寶堆裏,頓時一陣青煙騰起,接着一團火苗從縫隙裏竄出,火焰吞噬了一切。
“我來吧,這兒髒。”
嚴如給易霁虹讓出一塊空間,蹲在側邊,放好祭祀品後,不斷往火堆裏添着紙錢。
兩人沉默不語。火堆裏先前上墳未燃盡的鞭炮時不時炸裂,最底層的灰燼在噼裏啪啦聲中騰了起來,一陣陣熱浪襲來,空氣裏滿是灰黑的粉末,粘在易霁虹頭發上。可是易霁虹不為所動,依然保持着半蹲的姿态。
“承祿,我又來看你了。”
易霁虹突然開口,喃喃自語,又是一聲嘆氣。
不到半小時,帶來的紙錢都燒完了。嚴如将祭品倒在空地上,收好碗筷。
“我們走走吧。”易霁虹說。
公墓外是一條下山小路,路兩邊栽滿了松樹。兩人靜默地走着。
“你不是說不回來麽?”嚴如開口打破沉默。
“但是我不得不回來。”
“之前的電話都是你打的?”
“是的。”
“你不是說,等着夏冉江主動打電話給你嗎?你這樣貿然出現,他怎麽能受得了?”
“嚴如。”易霁虹停了下來。“我這一走就是十幾年。我為什麽走,你也知道。這裏的一切早已讓我傷透心,可是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兒子夏冉江。”
“你真的,對不起他。這十幾年他受過多少苦你知道嗎?你從來沒出現過。你當初就這麽一走了之。當然,夏承祿有不對的地方,可是你是一個母親啊。”
“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誰沒有苦衷。人生下來本來就是個苦衷。”嚴雲長長嘆了口氣,試圖緩和激動的情緒。“好在如今夏冉江出息了,也出落成大小夥子了,以後前程必定無量。相信夏承祿在地下有知,也該心安了。”
“這也辛苦你十幾年的照顧。”
“因為他是夏承祿的兒子。”
嚴如聲調陡然增高,又似乎發覺自己失控,緊盯易霁虹的眼神突然有些慌亂。
“算了,過去的事情也都過去了。說說吧,你這次回來是為了什麽。”
“我想帶夏冉江走。”
“帶他走?”
“對。我要帶他走。”易霁虹停住腳步。“說來慚愧。我一直不知道他在南京上大學。我十幾年前走了之後,并沒有回娘家,你也知道我來這兒之後就跟娘家算是斷了關系。我去了上海,在那兒找了家餐廳,一邊做服務員,一邊考律師。之後有了機會去了美國,現在在紐約和上海都有自己的律師事務所。那天剛好出差回來,在酒店電視上看到了新聞,報道夏冉江辯論賽獲獎。當時別提我有多激動了。馬上就從上海去了南京。可是去了他學校才知道,他已經回家了,所以我又跑到這裏來。”
“可是,夏冉江這孩子脾氣倔,跟他爸性格一個樣。恐怕你要帶他走不那麽容易。”
“這我知道。”易霁虹淡淡了笑了一聲。“所以我需要你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