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回頭,正好撞上童思睿,童哲不免都佩服自己的直覺
題想請教一下。”
“請教不敢,您盡管問。”
“聽說在清朝的時候,雲南貢茶在進京路上遭到暴雨襲擊,馬背上的茶葉受潮變得黑乎乎的,之後萬幸,被人們改良後就成了普洱茶。當然這只是傳說。我在想啊,這是不是因為進水後外面的細菌也跟着進來了,是不是制茶過程中要特別注意不受細菌的影響啊?你看看,原本可以進入皇宮的貢茶,就這樣被細菌趁虛而入給毀了。”
“的确,就像您說的,制茶是一門挺複雜的工藝,利用有益菌發酵也是一種方法。世界有那麽多種茶,無論是西湖龍井也好,黃山雲霧也好,安溪鐵觀音也好,或多或少都是借助了外力。其實這并不少見,我們常見的食品,比如酒、酸奶、腐乳、醬油都是利用了有益菌。就是借助了這些細菌,才有了這麽奇妙的變化。即便是釀酒,葡萄若沒有細菌的幫助,永遠也只是普通的水果,也不會有赤霞珠。可是話說回來,貢茶也好,葡萄酒也好,可是最适合自己的就只有普洱。即便西湖龍井曾被乾隆親筆題詞,價值千金,可是能滋潤心肺、寧氣安神的只有眼前的這一杯看似污濁的普洱,不是嗎?”
童思睿不語,嘴唇邊的胡須有些抽動。
“今天找你來呢,主要是想跟你談下我兒子童哲的事情。你應該也知道我的來意。”
“我大概明白,其實上次我從叔叔您家出來就知道了。”
“那你是怎麽打算。”
“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
“是的。”夏冉江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呼出。“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個體是有自己的喜好與選擇的,而且畢竟這也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
“你可以決定。”
童思賢雙手交叉,這一舉動讓夏冉江不免想到童哲——童哲思考時也會做這個動作。
“而且也由不得你選擇。”童思賢身子微微前傾,眉頭緊皺,眼神開始有了敵意。“你或許還不知道,因為你們的事情,現在家裏出事了。”
“什麽?童哲他……”夏冉江手一抖,差點把茶杯碰倒。
“我作為一家之主和童哲的父親,即便先前你們已經做出很多出格的事情來,我還是寬容以待,把你當客人,相信你們會妥善解決。可是現在,你的存在已經威脅到我的家庭,這也就是為什麽我今天會來找你的原因。”
夏冉江有些坐立不安,剛才傲然的氣勢明顯矮了下來。
“這樣吧,我是生意人。生意人相信任何事情都是可以交易的,只要籌碼足夠。現在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訴你,你們之間是不可能的,這是底線。但是底線之上,我們可以談條件。”
夏冉江低着頭,一聲不吭。
“你是個非常優秀的孩子。但是,你不覺得你這幾個月過得太順利了嗎?我作為過來人也需要提醒你,優秀是有代價的,你的順風順水是因為有人在背後為你承擔種種苦難。你的各種機遇,是不是來的太容易了。再着,我們已經把童哲未來規劃好了,他不久就會出國,以後也不會再回來。”
“我知道。”夏冉江打斷童思賢的話。
“你知道什麽?”
“學習,生病,比賽,都是童哲在幫我。”夏冉江咬緊牙關,眼圈有些發紅。“但是我喜歡他,并不是因為這個。”
“你們這個年紀知道什麽喜歡不喜歡的。”
童思賢半眯着眼看着夏冉江,突然覺得心生惡心,強行壓制住“喜歡”二字挑起的怒氣和羞恥感。
“不過就是寂寞的兩個人錯誤地把對彼此好感當成精神寄托。”
“您就沒發現嗎?他其實一直都不快樂。您了解他嗎?”
“我的兒子,我當然了解。”童思賢輕蔑地笑了笑。
“所有人都認為他特立獨行、性格叛逆,一直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樣子。您應該也是這麽覺得的吧。可是您知道嗎?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他是真正快樂的,熱情又陽光。本該屬于他的真實狀态,他卻被迫用這種冰冷的軀殼包裹起來。他心裏的難受您了解過嗎?您事業成功,家財萬貫,可是卻無法真正了解您的兒子。我喜歡他就是這種真實狀态,而這種狀态‘碰巧’也只有在我面前出現。既然今天您在這兒,我也不妨向您坦白,我有類似的成長經歷,想必您的‘調查’也沒有忽略這一點。我在他面前也是開心的,我也發現了自我,得以直面我心裏的恐懼。這不是您駕輕就熟的商業,不是兩個人為了利益互相利用,而是兩個人毫無雜念的默契和真實,這統統跟性別無關。沒錯,他一直在幫我,我也很感激他。但是我也是有尊嚴,有自知之明的,我認為憑借我自己的能力我也能走出自己的路,只是時間早晚而已,無需他人施舍。”
童思賢愕然。
“‘我’、‘我’、‘我’,你說了那麽一大堆,就擺脫不了一個‘我’字。世界不是圍繞着你一個人轉的。你難道就不為你父母考慮嗎?你就這麽自私?”
童思賢雙手抱胸,似怒非怒。突然身體前傾。
“好心相勸,你卻當兒戲。難道真要弄得人盡皆知,讓你死去的父親蒙羞?還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夏冉江突然覺得腦子如同炸裂了一般,耳朵裏嗡嗡直響。
“你什麽意思?”
“很不湊巧,”
童思賢低眉看了一眼夏冉江的慌張神色,不免有些得意,指了指放在一邊的文件夾。
“你父親夏承祿曾經在我的工地上幹活。當然,你父親去世,完全就是個意外。去世前,你父親也換了好幾個工地,每個工地都幹不長,至于原因嘛,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
童思賢頓了頓,發現夏冉江并不為所動。
“說是意外,其實也不是意外。當時一個工人帶着女兒在工地幹活,臨時把他女兒托給你父親照顧。後來因為一些‘匪夷所思’的原因,那個工人跟你父親發生矛盾,後來……當然,這些所謂的‘匪夷所思’,你如果要詳細了解你父親的過去,這裏就是當初的記錄,一直壓在我這裏,除了我沒有第三人知道。”
死一般的沉默。
“不用說了。我會離開的,說到做到。”
夏冉江知道童思賢指的是什麽。之前就不時耳聞自己的父親在工地上的“種種劣跡”,一度讓自己在鄉鄰面前擡不起頭。眼下,童思賢為了達到目的,不惜拿他死去的父親做文章,逼他就範。
夏冉江先是憤怒,恨不得撲上去給童思賢一記重拳。可是又心生膽怯。慢慢站起身,退到門口,又轉頭面向童思賢,噙滿眼眶的淚水在低頭一剎那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我父親是個好人。”
“是不是好人,那只能看你的了。”
夏冉江咬緊牙關,深吸一口氣,轉身消失在門後。
出了茶室的卷簾門,冷暖交替讓夏冉江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夏冉江腦子一片空白,站在門口愣神了好久,不知道該去哪兒。
“哦,對了我還得給何嘯宇帶個面包回去。”
夏冉江喃喃自語,掏出手機發短信問何嘯宇要什麽口味的。信息發出去後,一切似乎又歸于蒼白。夏冉江四下張望,擡頭盯着遠方刺眼的紅燈,面無表情地橫穿馬路。
“日你媽找死啊!”
面前一輛凱迪拉克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車窗搖下來半邊,傳出一陣咒罵。
夏冉江目光呆滞地望着露出半個腦袋的女司機,腳步依然沒停,走到了馬路另一邊。
“呆逼,原來是傻子。”
司機嘴裏繼續罵罵咧咧,看見轉了綠燈,開足馬力一騎絕塵。
夏冉江就這樣站在斑馬線外,靜靜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車流。突然又想起什麽,往左邊走了一會兒,又轉過頭往右邊走,走到十字路口又停住了。手機的震動毫無知覺,夏冉江嘴角突然有了一絲笑,可是笑過之後,又慢慢蹲下,嚎啕大哭,然後低聲嗚咽,抱着雙膝默默顫抖。
行色匆匆的路人似乎無人注意到路邊角落裏這擰成一團孱弱的身體。剛放學的初中生三五成群前後嬉笑追逐,中年婦女牽着狗繩任憑哈士奇在前面上蹿下跳,年輕的情侶挽着手商量着未來的二人世界。夏冉江像是被這個世界遺忘了,又或是驟然間藏到了一面巨大的單面鏡後,他看得見衆生,可是衆生無法看到他。任憑他心裏無數次吶喊,他的聲音像是超出了人類可感知的頻率,縱然聲嘶力竭,面對的還是一片漠然。
不知過了多久,夏冉江哭累了,掙紮着想站起來,可是兩腿已經麻木,身體似乎脫離了控制,挪動幾下像要跌倒。夏冉江只能倚靠在栅欄邊,半彎着身體——即便夕陽已經落下,冬夜的北風又起,夏冉江的額頭居然滲出一層薄薄的汗珠。
等到雙腿差不多恢複了知覺,夏冉江試着往學校的方向走。穿過一個路口,夏冉江被路邊的報攤吸引。
“買份報紙,《China Daily》。”
夏冉江略帶哽咽,掏出五塊錢,指了指最裏面的一疊報紙。
守攤老人一言不發,收好錢,從繃緊的紅線下小心抽出一份報紙,又從兜裏掏出零錢,一起遞給了夏冉江。
“小夥子,碰到什麽難事了嗎?剛才看到你在那邊難受了很久。”
夏冉江剛準備把報紙卷起來塞到衣服裏,剛準備離開,卻聽到老人的聲音。
“沒有過不去的坎。”老人微微擡頭。“回家吧,好好休息休息。”
夏冉江一愣,抽了抽鼻子,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第二天,夏冉江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了老家。
轉了一次火車和兩趟客車,夏冉江終于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到了目的地。
這是一個古鎮。班車停在路邊,夏冉江擡頭,遠處雪山依稀可見。湛藍透明的穹頂上,雲彩如新吐的蠶絲,随風飄灑。羊腸小道鋪滿了鵝卵石,走在其上,那種撞擊靈魂的感覺又回來了。夏冉江依然記得小時候穿着布鞋用鞋尖數着鵝卵石的場景。夏冉江不禁會心一笑,長途跋涉的疲憊感一掃而空。
“這裏才是我真正的歸宿。”
小鎮上居民不多,跟夏冉江年齡相仿的大多數都出去求學或打工了。只剩下三三兩兩的老人在門口剝着花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電線上站成一排的麻雀叽叽喳喳,惹來兩只大黃狗的不滿,擡頭狂吠。驚亂的麻雀呼的一聲四散開,選了一處更遠的樹枝落下來,繼續叽叽喳喳。
“小冉回來了啊。”
夏冉江拉着行李箱,輪子與鵝卵石撞擊的聲音瞬間打破了小巷午後的平靜。剛才的聲音夏冉江已經聽了快20年,再熟悉不過了。
“嚴姑,我回來放假,您身體還好吧。”
“你都有快半年沒回來了吧?嚴姑昨天還在想怎麽你還沒回來,我可是盼着你出息了還能回來看看啊。哎,我剛炸的貓耳朵,拿點回去跟你奶奶一起吃。”
夏冉江手裏提着一袋嚴姑給的貓耳朵,恍惚間竟然誤以為裏面是滿滿的糖炒栗子,鼻子一酸,差點踩空。腦子裏像是開了一道閘,童哲父親的表情和話語如洩洪般沖擊着夏冉江疲憊的大腦。
夏冉江打開紙袋,從裏面倒出一塊貓耳朵,唇齒間酥脆的香味溢滿整個口腔。這熟悉的味道把夏冉江的記憶帶回到童年。
嚴姑本名嚴如,出身書香世家,一輩子無兒無女,平日裏就靠着做些糕點度日。自從丈夫死後,性子貞烈的嚴如沒有再嫁,拒絕了無數上門提親的人。無福享受膝下之歡的嚴如卻對夏冉江視如己出,無比溺愛。小時候夏冉江父親出去幹活,就把夏冉江寄養在嚴姑家裏。對夏冉江而言,嚴姑某種程度上彌補了缺失的母愛,而這種母愛也影響了夏冉江一輩子。
終于到家了。夏冉江站在門口,兩側的紅紙黑字的對聯已經褪成水紅色,對聯頂端卷曲破損,一陣風吹過,邊角“飒飒”得拍打在紅磚上。木門上縱橫的紋路似乎更深了,角落裏夏冉江小時候用鉛筆刀刻下的“夏”字依稀可辨。木門上的鐵栓自夏冉江記事起就是這種紫黑色,鐵栓咬在銅制獸首嘴裏,原本尖銳的嘴角已經磨得锃亮,就這樣歷經數十年的滄桑。一瞬間,夏冉江想到童哲家的門似乎也是這種造型,只是那觸手冰涼的金屬雕花高門也許對自己永遠關閉了。而眼前的這道門縱然破敗不堪,可是自己只要輕輕一推,裏面就是自己的世界。
夏冉江從來沒有這麽仔細地查看大門每個細節,只因為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物如同日日所需的空氣和飲水,一旦悉心關注就變得不再坦然,心裏開始有了歉疚和不安。可是當眼前的斑駁映入眼簾時,夏冉江似乎明白了一個問題——自己為什麽要從這裏走出去。
有人說,人的大腦其實是四維世界,可以穿越時間回到過去,重新演繹當時當地的點點滴滴。也可以瞬間抵達未來,構建種種機緣與巧合的骨架,等待肌體與血液填充成豐滿的現實。只是人的身體回不到過去,也到不了未來,只能被時間縛住在此時此刻。三維實體的真實感無法承受四維意識的虛幻缥缈,只能被牽引着一步步去向不可知的迷途。
門是虛掩着的。夏冉江推門進去。“吱呀”一聲響,如設定好的程序,兩扇門徹徹底底地打開,院內一覽無餘。夏冉江心裏是激動的,可是表情卻是異樣的平靜。穿過院子中間的水泥路,夏冉江來到裏屋。裏屋內電視裏放着京劇,咿咿呀呀的唱腔昭示着一切安好。
“奶奶,我回來了。”
夏冉江放下行李,撥開卷簾門,探頭探腦地朝裏面張望。
“你回來了啊。”
奶奶似乎并不驚訝,僅僅擡頭望了望——對夏冉江而言這才是自己熟悉的奶奶。一輩子經歷過無數大起大落。人來人往、花開花謝,一切都是生命中安排好的,已經沒有什麽事情值得她喜怒哀樂。
“學校還過得習慣吧?”
奶奶擡手招呼夏冉江進來,口音依然雜糅着些許南京腔。
如兒時一樣,夏冉江搬了張小木凳坐在奶奶的搖椅邊,握住了奶奶如枯枝般的手。
“手這樣冷。”奶奶另一只手蓋住夏冉江手背。“外面辛苦吧。”
“還好。”
夏冉江似乎有些哽咽,不過用咳嗽掩蓋過去了。
“還去過那邊了啊?”
“嗯。”
“這快二十年了吧。”奶奶突然失笑。“這一晃二十年過去了。”
“奶奶,您晚上想吃什麽,我來做飯吧。”
“你随便弄點就行,不要太累。”
夏冉江起身往廚房走。突然看見半開的大門,正準備過去關門,嚴姑出現在面前。
“嚴姑!”
“晚上跟你奶奶去嚴姑家吃去,剛剛特意買了好多菜。”
“啊?”
“啊什麽啊,還跟嚴姑生分了?這買了那麽多菜我一個人哪吃的完,咱們三人都可以吃好幾天。”
夏冉江點點頭。
“我先回去做飯了,好了叫你們啊。”
“我也去。”
“你先陪你奶奶說說話,你這孩子不懂事,出去那麽久要經常給你奶奶打電話。你奶奶平時可念叨你呢。”嚴如突然嚴肅起來。
“對了。”夏冉江突然想起什麽,趕緊回屋從行李箱裏取出一個包裝盒。“送您的。”
“什麽啊?”嚴如有點疑惑地接過盒子。
“您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嚴如小心地拆開包裝,從裏面抽出一條織金藍花的圍巾。
“真好看啊。”
“嚴姑,這圍巾是南京的雲錦做的。我小時候記得您特別喜歡收集各式各樣的圍巾,所以專門買了條。”
“都老了,這天天都灰頭土臉的,哪裏用得着這麽花哨的圍巾啊。”
嚴如嘴上說着,還是迫不及待地把圍巾挂在脖子上。
“您一直都這麽漂亮,在我眼裏您都沒怎麽變化。”
“這得多少錢啊。”
“沒多少錢,我比賽拿了獎,學校獎金買的。”
“真出息了。”
嚴如又把圍巾從脖子上取下來,對着昏黃的白熾燈觀察着上面的紋路。
“可是你這孩子就是命苦,哎。”嚴如眉頭緊皺。“後天正好冬至,一起去你爸墳上燒燒紙吧。”
幾千公裏外,童哲在醫院躺了兩天。雖然從樓梯上滾了下去,不過只是輕微扭傷,手背擦破了皮,眼角的口子也不大,沒有傷筋動骨。清醒過來後,童哲第一件事就是給夏冉江打電話,可是一直無人接聽。童哲很想夏冉江,但是又不想讓夏冉江看見現在這副殘障模樣。不過一時半會兒也沒法走動,只能躺在床上。吃完東西發會兒呆,打完游戲發會兒呆,睡醒起來發會兒呆,上完廁所發會兒呆。日子過得跟國家特級保護動物似的。
這天下午,童哲依然在床上玩着游戲。看見劉祯進來,甩開iPad,抓起被角氣呼呼地蒙住了頭。
“童哲,起來吃點粥吧。”
童哲沒應聲。不一會兒,被子裏傳出一陣綿長的屁聲,童哲實在受不了從被窩裏探出腦袋。
劉祯啞然失笑。
童哲憋得滿臉通紅,抓起枕頭蓋住腦袋。
“你爸又走了。”
“他就這麽走了?怎麽不把我弄死啊?一了百了省得麻煩!”
童哲忽地坐起來,眼裏似乎燃起了烈火。
“兒子,這事兒他是氣急了,換成哪個父母都是一樣的。我也氣,但是我知道你的脾氣。”劉祯伸手捋了捋童哲額前的頭發。
“反正我是一輩子不會原諒他的。”
童哲鼻子噴出一股氣,擋開劉祯的手。
“你原不原諒又有什麽區別呢?他始終是你爸,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他也是為你好。”
“為我好?我現在這樣在醫院躺着,這叫為我好?他就是自私自利,舍不得他那點自尊心。”
童哲不經意間看到劉祯有些發紅的眼眶,一句“你也是自私自利”剛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粥快涼了,先吃,吃完再說。”
劉祯正準備把粥端到童哲手邊,童哲搶先把保溫盒提了過來。
“你喜歡的皮蛋瘦肉粥。”劉祯眼神有些躲閃,幾次欲言又止。
“他就是不負責任,以為全天下都圍着他轉。”童哲狼吞虎咽地喝着粥,嘴裏還嘟囔着。“他就這麽走了?”
“他去找過夏冉江。”
童哲手裏攥住的勺子突然靜止。
“你爸前幾天去學校找過夏冉江。我讓他別去,他還是去了。”
“然後呢?”
“他回來後臉色有點不好看,什麽都沒說。”
“操。”
“你怎麽不攔着他?”
“我說過了不要去,畢竟這是孩子們自己需要面對的事情,要自己解決,大人不能摻和。可是他最後還是趁我不注意就去了學校。”
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占領童哲的大腦。
“護士長,譚醫生找您,讓您過去一下。”
“我就來。”劉祯抹了抹眼角,朝門外揮揮手。“你休息休息,我待會兒再來。”
劉祯剛關上門,童哲馬上撥通了何嘯宇的電話。
“我問你,夏冉江呢?”
“啊?夏冉江啊……”
何嘯宇正做着春夢,一陣急促的鈴聲吓得他一激靈。
“夏冉江在哪?”
“夏冉江在哪……”
何嘯宇頓時清醒,從床上坐起來。
“老子問你呢。”
“夏冉江啊……去上自習了吧。”
何嘯宇腦子裏飛快得想着托詞,只覺得不管什麽托詞在火力十足的童哲面前都不堪一擊。
“上你妹的自習,這兩天都沒接我電話,你老實交代,不然老子要你好看,你個矮冬瓜。”
“哎,不要罵人啊。”
“老子就罵你了怎麽樣?快點說,夏冉江去哪了?”
“他不讓我說。”
“媽了個逼的,我再給問你最後一遍,夏冉江去哪了?”
“他……”
“媽的非得逼我,老子這就去學校……”
“哎哎哎,別別別,我說我說……”
“說!”
“他回家了。”
“回家了?”
“回了雲南。”
“什麽時候回來?”
“沒說。”
“地址發給我,短信。”
“嘟嘟嘟……”
童哲挂了電話,何嘯宇只覺得心髒快要跳了出來,還好及時阻止了一場“殺戮”。
“童哲,你爺爺來了。”
劉祯剛推開門,看到空空的病床和灑落一地的粥,臉上的表情突然凝固。
此時,童哲早已坐上去往機場的出租車。
“童哲,你去哪了?”劉祯突然打電話過來。
“媽,對不起,我要去把夏冉江找回來。您別擔心了,我知道自己在幹嘛。”說完,童哲挂斷電話。
“夏冉江,無論你在天涯還是海角,無論艱難險阻還是跋山涉水,這次我就算爬到你面前也要把你找回來。”
童哲心裏突然生出一個強烈的信念,不時搓着雙手。
進入機艙,童哲本能地開始緊張。雙腿并攏,将安全帶勒死,後背緊緊地貼着座椅,不停地深呼吸。
飛機騰空,在雲層中颠簸。童哲只覺得有些失重,大腦有些發暈,眼睛緊閉,雙手杵在大腿上,手指幾乎要扣進肉裏。
“哎哎哎,幹嘛呢?認錯大腿了吧?坐個飛機怕成這樣?”
童哲睜開眼,鄰座一個滿臉橫肉、脖子上框着大金鏈的壯漢正皺着眉頭盯着他,又往下看了看。
童哲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左手正死死抓住壯漢的大腿,趕緊擡起手挪到自己大腿上,壯漢的運動褲上顯出一個深深的爪印。
又是一輪颠簸,童哲感覺自己吃的粥都快吐出來了。
每次坐飛機,對于恐高暈機的童哲來說無異于一次新的身心折磨。即便如此,童哲還是義無反顧,因為他知道航程的另一端是自己最想見的人。只要能再次看到熟悉的身影,再怎麽奔波勞累都不值一提。這一路上,童哲腦子裏始終回放着跟夏冉江初次見面的場景,試圖轉移暈機造成的不适。就像梧桐葉随風起舞,密密麻麻的枝葉間透下來的點點光影,這些最平常不過的景象卻成了此刻最好的慰藉。
下了飛機,童哲趕緊找到廁所,大吐特吐了一番,直到嘴裏都泛着酸苦味。
“石河鎮……”
童哲翻看着手機裏的地址,在機場大巴售票點看了半天也沒看到直達石河鎮的大巴。
“哎,石河鎮沒車去嗎?”
“石河鎮沒有直達,您可以先坐機場大巴到南理市,然後轉公交車。”
“這麽麻煩啊。有沒有更方便點的?”
“外面也有車,不過這些車我們管不了,自己負責。”
童哲一路小跑。剛出了機場,一群拉客的圍了過來。
“去不去石河?”
“走走走,上車。”
“多少錢?”
“八十一位。”
童哲也顧不上問其他,趕緊上車挑了個靠前的座位。
車走了快兩個小時,童哲覺得異樣。
“師傅,這是去石河嗎?怎麽這麽久了還沒到?”
“是去石河啊。去市裏這時候都堵車,一會兒就到了。”
“市裏?不是石河鎮嗎?”
“這個車去是石河市的。”後排一個乘客接了話。
“石河市不是石河鎮嗎?”
“外地人吧?都叫石河,但是一個是鎮,一個是市。這兩地方完全不在一個方向,一個東北一個西北。你走錯了。”
“我靠。”
童哲氣急敗壞地下了車。伴随着沉悶的“突突”聲,大巴車排氣孔像是憋足了勁噴出一股黑煙,童哲正好一口氣吸了進去,咳了半天,回頭再看,大巴車早已揚長而去。
大巴車的“突突”聲已經聽不到了,周圍安靜得可怕。童哲四下望望,卻發現周圍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更可怕的是,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童哲後悔了。早知道下車的地方是這麽個荒郊野外,就應該跟着大巴車往前走,好歹能找到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只怪自己一時沖動。
此刻,嚴如家裏一改往日的昏暗,所有燈都點亮了,橘黃色的燈光透過窗玻璃,将玻璃的紋路投射在門前的水泥路上。鍋碗瓢盆的聲音此起彼伏,像是在準備一場盛大的宴會。整座小瓦房瞬間有了生氣,溫馨而熱鬧。
“來來來,小冉嘗嘗這個栗子燒雞,這些你小時候最愛吃了。現在你去了城市上大學,吃得肯定更好了,嚴姑手藝比不上。要是覺得不好吃,就随便吃幾塊。”
“嚴姑的手藝一直都是最好的啊,這熟悉的味道我一輩子記得。”
夏冉江倒也不客氣,拿起筷子就夾了一塊金黃油亮、散發熱氣的栗子丢進嘴裏。
“你慢點,都是大人了,還是這麽不守規矩。”奶奶在一旁責怪。
“沒事沒事,就是做給他吃的。長再大,在我們眼裏也是小毛孩。”
嚴如盯着夏冉江知足的表情,不禁樂出了聲。
“夏婆,您吃啊,随便糊弄了幾個菜,湊合吃吃。平時我家就我一人,也沒必要做那麽多,浪費。今天剛好有機會回憶回憶我的手藝。”
酒足飯飽,夏冉江打着飽嗝,把奶奶送回家,又折回了嚴如家。
“嚴姑,我幫您收拾吧。”夏冉江進了廚房,嚴如正在裏面洗碗。
“行,你幫我把地再掃掃。”
夏冉江拿起掃帚,可是地面锃亮,顯然已經被打掃過多次。夏冉江只能拿着掃帚把角落、門縫裏的積灰試探着清掃幹淨。
“嚴姑?”
“你等一下啊,我跟你說個事。”
一直以來,夏冉江隐約覺得嚴姑心裏藏着不少跟自己有關的秘密,可是嚴姑一直守口如瓶,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但是剛才她的表情和話語裏似乎暗示着什麽。夏冉江心裏有些興奮,更多的卻是不安。
夏冉江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倒了一杯熱水,小口嘬着,等着嚴如結束手裏的家務。一種莫名的緊張情緒彌漫開來,仿佛他等待的不是一場親如母子的對話,而是自己接下來的命運走向。
嚴如走進客廳,解開圍裙,折成四折,放在茶幾上。
“嚴姑,你要跟我說什麽?”
還沒等嚴如坐穩,夏冉江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問。
“你知道我會跟你說什麽嗎?”
“我媽的事?”
夏冉江只覺得心髒跳動突然加快,這四個字從嘴裏說出,似乎有千斤重。
“是的。”嚴如表情突然變得很嚴肅。“但是,夏冉江,你得聽我把整個事情講完,不能有情緒,好嗎?”
夏冉江重重點了點頭。
“就在你回來的前兩天,我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問了你的情況。我沒說,只是反問那個人是誰。那個人說有個人在找你,說是在電視上看到你的,是一個什麽什麽比賽的新聞……而且這個人對你來說特別重要。”
“然後呢?”
“我接着問,可是那個人就挂了電話。哦,對了,他留下一個手機號。就揣在我荷包裏,我去拿給你。”
嚴如從裏屋取出一張寫着手機號的紙條,遞給了夏冉江。
“我在想,這個想找你的人應該就是你媽。”嚴如微微嘆了口氣。
夏冉江死死地盯着手裏紙條上那11個數字,房間裏一片沉寂。
“我不想見她。”夏冉江低下頭,隐約有些抽泣。“她十幾年前就走了,不管我了。”
“你知道她為什麽走嗎?”嚴如平靜地說。“任何一個母親都不會如此狠心抛下自己的孩子就這麽一走了之的。”
“可是她就是這麽狠心!”
“哎,孩子,你已經長大了,我覺得有必要跟你講講以前的事情。”
原來,夏冉江的母親易霁虹與父親夏承祿婚後不久,夏承祿不慎染上了毒瘾。原本家境殷實的小康之家從此如同堕入萬丈深淵,不僅累積多年的財富揮霍一空,還向外借了幾十萬外債。染上毒瘾的夏承祿性情大變,狂躁易怒,多次将易霁虹打傷住院。易霁虹原本出身高級知識分子家庭,認識夏承祿之後,為了跟夏承祿在一起,顧不上家裏的反對,放棄了所有,只身一人前往這幾千公裏之外的邊陲小鎮。兩支紅燭,一場婚宴,一切簡單得近乎寒酸。婚後的生活幸福而純粹。易霁虹靠着自己的知識和能力,很快就撐起了這個家徒四壁的家庭。
“你爸當時是我們這兒數一數二的才子,當時好幾年就出他一個大學生。你媽當時來我們這兒的時候,那可是讓我們開了眼界,衣服、首飾都是沒見過的。你媽還特別愛看書。我們一般要是有人進城,肯定會托人帶吃的玩的。可是你媽每次都讓別人帶一堆書,而且還是外語書,其他人都看不懂。”
夏冉江突然明白了,自己房間裏的書架上為什麽從自己記事開始就堆着厚厚的英文小說和詞典,而這些居然是母親留給自己的啓蒙禮物。
“我覺得你現在英語特別好,應該跟這個有關。”
“再說回你媽。那時候你媽剛生下你不久,還在月子裏。可是你爸毒瘾又發作了,不斷有人去你家要債,鬧得很兇,讓你媽還錢,還差點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