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回頭,正好撞上童思睿,童哲不免都佩服自己的直覺
思賢應聲望去,幾乎是愣住了。
“呃……爸,這我同學,給我補習英語的那個。”童哲說着,幾乎是跳到夏冉江身邊。“這是我爸。”
“啊?”
夏冉江似乎還是朦胧狀态,以為自己在夢游。不過看到童哲緊張又急迫的眼神,頓時清醒了□□分,立刻站直,微笑。
“叔叔好。”
夏冉江有些尴尬,根本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與童哲父親見面。此刻甚至都不知道手該放哪裏。如果穿着外套,手還可以插在外套口袋裏,可是現在只能垂在兩側,不時捏捏拳頭。
“你先回房間,別出來。”
童哲壓低聲音跟夏冉江說。夏冉江如驚弓之鳥般趕緊回了房間。
“以後可以報個正規點的培訓班,不差那些錢。我不清楚怎麽報,但是你小姑應該懂行,什麽時候我給她打個電話。你這樣放任自由怎麽行。以後你是要出國的,出去看看對你有好處,看多了見識多了你就知道什麽是正常的什麽是不正常的,你也就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麽。”
童哲一言不發。如果自己猜測沒錯,早上父親應該去過自己的卧室,至于看到什麽就不得而知了,否則也不會剛一回來就訓話,而且剛才的對話裏,父親已經很克制了——跟自己想的一樣,父親每次回來自己的日子就不好過,除了手頭會寬裕點。
“你媽呢?”
“昨晚夜班,還沒回來。”
“唔。”童思賢起身。“我先去接你媽。你去洗漱,上午咱們去你爺爺家。”
“好。”
童思賢拖着行李箱,故意從童哲卧室門繞過去,停了停,側身回頭望了一眼童哲,輕輕嘆了一口氣。
童哲推開卧室門,只見夏冉江已經穿戴整齊,正坐在書桌前呆呆地望着窗外。
“我要回學校了。”
“你留下。”童哲幾乎是命令的語氣。
“我都聽到了。”夏冉江有些無奈地看着童哲。
“沒關系。我今天帶你去我爺爺家。正好看看你的頭痛。”
“不用了。”
“不是,這事跟你沒關系。是因為……“童哲似有隐情,欲言又止。
“我這就跟我爸說去。”
童哲拉開房門,門把手斷裂,門板露出一個圓圓的空洞。
夏冉江一把拉住童哲的手臂,童哲用力甩開,奪門而出。幾聲沉重的腳步聲,童哲站在童思賢面前,童思賢正把裏面的衣物拿出來,餘光看到了童哲。
“爸,待會兒夏冉江跟我們一起去爺爺家。”
“夏冉江?”
童思賢雙手停住,斜視了童哲一眼,腮部的肌肉微微發緊。
“我要把他帶着。”童哲往卧室的方向指了指。
童思賢放下手裏的東西,直起身子,目光如炬,逼得童哲不得不壓低聲音,往後退了兩步。
“你說什麽?”
童哲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不敢應聲。
“你有點得寸進尺了,童哲。”
童思賢往前走了一步。對童思賢來說,多年在外打拼,風霜雨雪人情冷暖已經司空見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可是面對自己的兒子,即便自己再如何克制自己的情緒,聽到兒子毫無悔意地站在自己面前用一種近乎命令的語氣跟自己說話,心裏還是會隐隐作痛。
“我要跟他在一起。”
“你要是還認我這個爸,你就清楚你應該要做什麽。”
童思賢瞪着眼睛,食指指着童哲的額頭。
“之前的事,我就當你不懂事,姑且也就算了。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之前的事?”
童哲心裏一驚,知道童思賢指的是什麽——當初跟許陽雖說最終因性格不合分道揚镳,可是童哲偶然聽到童思賢私下去找過許陽班主任,又找到他父母,這才能解釋得通為何許陽行為怪異。如今童思賢這句話印證了傳言不虛。想到這裏,童哲心底就像埋了一層厚厚的幹草,幹草堆下青煙升起,烈火即将吞噬一切。
“你再執迷不悟,不知好歹,不改邪歸正,你這一輩子就毀了。”
“改邪歸正?改什麽邪歸什麽正?我是喜歡男人,這就是邪了?喜歡女人難道就是正嗎?”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童哲臉頰上,頓時童哲感覺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童哲幾乎是懵了,一時竟反應不過來。
“畜生!我就是太慣着你了!”童思賢幾乎是吼出聲。“給了你機會讓你改,你居然得寸進尺了。你就是個變态!”
童哲低着頭,咬緊牙關,眼睛裏全是淚水,正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忽然感覺後面有人,忽地轉身,夏冉江正站在身後。
“叔叔。我走了。這都是誤會,您不要為難了。對不起。”
夏冉江站直,微微鞠躬,又看了一眼童哲,轉身就走。
“夏冉江,你回來!”
大門輕輕關上了。
夏冉江剛走出小區,正好碰上童哲媽下班回來。
“阿姨,我先回學校了。感謝您昨天的招待。”
“哎呀,多在我家玩幾天啊,童哲也沒個朋友,更何況是你這麽優秀的朋友。”
“我以後可能不來了。”
“不來了?”
童哲媽臉上略顯疲憊的笑容頓時僵住,還沒反應過來,夏冉江就已經走遠了。看着夏冉江遠去的背影,童哲媽覺得有些異樣,三步并作兩步跑回家。
推開大門,屋內空氣裏的煙味撲了出來,原本淡淡的茉莉花清香壓抑其間,一時間童哲媽甚至懷疑是不是走錯了門。放下包,換好鞋,童哲媽趕緊往童哲卧室跑去。
“童哲,童哲!”
“你回來了?我還準備去醫院接你下班。”
“啊,是你啊,剛在外面碰到童哲一個朋友,我還以為發生什麽事情了,原來是你回家了。”
童哲媽循着聲音,看到童思賢正坐在陽臺搖椅上抽着煙。與其說是抽煙,可是童思賢卻如雕塑一般一動不動,手裏的煙在燃燒,煙灰一段段掉落在地板上。童哲媽趕緊從茶幾上把煙灰缸拿了過去,放在童思賢手邊。
“童哲呢?”
“在卧室裏。”童思賢猛地抽了一口煙,聽到背後童哲媽準備去童哲卧室,又偏過頭說:“你別去找他。我讓他在卧室反思。”
“怎麽一回來就讓他反思,你先進來,外面冷。”
“非洲待久了,需要找個涼快的地方待待。”
童思賢重重地撚滅煙蒂,拉開陽臺玻璃門,進了屋。“你兒子得需要好好管管了。”
“又怎麽了?”童哲媽迎了上去。
童思賢接着把早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跟童哲媽說了。
“嗨,我還以為多大的事哪。”
童哲媽聽完,瞪了童思賢一眼。童思賢本以為能獲得支持,可是童哲媽的反應讓他大跌眼鏡。
“這孩子我見過,挺好一孩子。而且看得出來,童哲把他當真朋友。你這一回來就咋咋呼呼的,根本就沒看到童哲這半年的變化,我覺得就是夏冉江潛移默化的影響。我今天早上也碰到思睿,這孩子是思睿的學生。思睿跟我想的一樣,這孩子特優秀。睡一起怎麽了?又不少塊肉。男孩子在一起沒那麽多顧忌,扭扭捏捏那就不叫男孩子了。”
“你簡直不可理喻。我看哪,就是你慣的。慈母多敗兒,這話一點都沒錯。”
“我看你才是反應過激。從小就不允許童哲跟這小孩玩,不能跟那個小孩玩。現在到頭來一個朋友都沒有。”
“我反應過激?等到你兒子真的誤入歧途就遲了,那時候你再怎麽苦口婆心去勸都沒用,倒不如趁早斷了他念想。我決定了,等這一學年讀完,送他出國。省得沾染國內這烏煙瘴氣的環境。”
“我不去。”
童哲不知何時出了卧室,站在客廳入口。
“這不是去或者不去的問題,是你有多少時間準備的問題。你要是順從,可以等到這個學年讀完。要是不順從,下周就走!”
“你這是幹嘛啊!你們爺倆是不是上輩子冤家啊,動不動就杠上。”
童哲媽趕緊拉住準備跑出去的童哲。
“我告訴你,早上已經給足了你面子。幾年前的事情我已經原諒過你一回,我沒追究,希望你能改過自新。這次是第二次,你最好懸崖勒馬,不要越陷越深,我就當這事沒發生過。”
“你還說!”
聽到童哲媽的責怪,童思賢早已氣紅了眼。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又點燃一支煙,猛抽了兩口,鼻子裏青色的煙氣噴了出來,空氣裏的煙味又重了。
“你去換衣服啊,別惹你爸生氣了。這一大清早的鬧得雞飛狗跳的讓鄰居笑話。收拾一下,咱們今天去爺爺家。”童哲媽把童哲拉到卧室門口,又小聲說:“昨天不是交代你一件重要的事情嗎?”
童哲一陣疑惑,突然心領神會,情緒平複了些。
一路上,三人一言不發。原本霸占副駕駛座位的童哲,今天坐在後座,頭一直扭向窗外。童哲時不時看看手機,發出去的信息如石沉大海,撥過去的電話也杳無音訊,偶爾閃現在屏幕的除了電信服務短信就是各類游戲推送。
“吃個蛋卷。”
童哲媽與童哲并排坐在後座,車內的氣氛讓她着實尴尬。突然想起包裏還有幾袋昨晚值班剩下的零食。
“不吃。”父子倆異口同聲。
“不吃我吃。”童哲媽翻了個白眼。“餓的又不是我。”
“最近,本市公安抓獲入室盜竊案嫌疑人三人,作案金額總計三百萬元……”可能是童思賢也覺得氣氛尴尬,打開了交通廣播的新聞節目。
“這都到年底了,果然連小偷也開始置辦年貨了。”童哲媽自顧自地嚼着蛋卷。“唉,思賢,家裏的監控是不是可以修一下了,都好久沒用了。”
“你自己打電話找個師傅上門來看看不就行了。”童思賢有點不耐煩。
車緩緩開進小院,只見童思睿已經在大門外等着了。
“爸,大哥來了。”
童哲拎着幾袋保健品往屋裏跑,放在正中間的桌子上。
“又給我買這些個玩意,都說了這東西沒啥作用,純粹是騙錢。”
爺爺從廚房出來,看到這一家三口都到齊了,笑得臉上皺紋都深了很多。
照例,童思賢拐到裏屋,端端正正地站在母親的遺像前,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站起身點了三支香,作了三次揖,又把香插在銅制香爐上,仔細擦拭了遺像上的香灰,低頭走了出來。
午飯時間,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爺爺旁邊空出來一個座位,已經擺好了碗筷。其他人依次坐下。
“這次回來準備呆多久?”爺爺小口嘬了一口酒,問道。
“還不一定,一兩個月吧。這事情沒個準數,有時候連續開工幾個月也是有的。”
“在外面辛苦,要自己多保重身體。沒事多給家裏打電話報個平安。”
“爸,我敬您。”
童思賢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們做這種國家工程的,也要多仔細些。經手的資金幾億幾十億,往小了說也就是個普通的橋梁公路,往大了說這可是重大的外交問題,是給國家長臉的。”
“這個我們平時都很注意的。”
“哥,你們現在都代表國家形象了。”童思睿打趣說。“來,哥,我敬您,也敬‘國家形象’!”
“哎,童哲,今天是怎麽了,不舒服嗎?一句話不說。”
爺爺摸摸童哲的腦袋。童哲頭也不擡,使勁往嘴裏扒着飯。
“您別管他。”
“我孫子怎麽不管。”爺爺皺着眉頭,放下筷子,又微微低下頭安撫着童哲。“又跟你爸吵架了啊?”
童哲不吱聲,頭越埋越低,不斷抽着鼻子。
“你這一回來就搞得雞犬不寧。我看哪,你還是趁早走,這家裏也容不下你了。”
“爸,你是不知道,這小子現在就是欠管教,說出來都丢人。”
“吃飯哪,說這些幹啥。”童哲媽用筷子杵了杵童思賢。
“我看你才是欠管教。”爺爺厲聲厲色。“你要不欠管教,你家那個小的現在也還好好的,兩兄弟也不至于落得只剩童哲一個,就是你搞那個什麽工程……”
“爸……”
童思睿偏過頭低聲阻止。
“行行行,我聽您的。來,爸,喝一個吧。”
從童哲家出來,夏冉江似乎有點驚魂未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學校的。一路上,夏冉江闖了好幾個紅燈,總懷疑周圍所有異樣的眼光都在跟着自己,言語、動作,都在雪上加霜。
“哎,你回來了啊。昨晚又去童哲家了?”
何嘯宇從床上爬起來,看到夏冉江如行屍走肉般進了寝室。
夏冉江沒回應。一聲不響地脫光衣服,只留下內褲,默默地爬上床。
“夏冉江,你怎麽了?怎麽不說話?”
何嘯宇感覺出了不對勁,戳了戳夏冉江裸露在被子外的肩膀。
只聽到夏冉江低沉的嘆息,之後幹咳了兩聲。
何嘯宇沒有繼續追問。下了床,洗漱,穿衣,出了門。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手裏提着幾個塑料袋,放在夏冉江桌上。
“夏冉江,我買了些早餐,放你桌上了。你記得吃啊。我去圖書館自習了。”
何嘯宇踮起腳朝夏冉江床上望了望,除了後腦勺什麽都看不到。
“睡着了吧。”
何嘯宇心裏想着。本來還想繼續問,可還是一個人走了出去,安靜地帶上了門。
夏冉江躺在床上,只覺得整個人似乎靈魂出竅,身體不斷陷入床墊裏,可是靈魂卻不斷上浮。靈魂試圖再次融入軀體,可是無論怎樣還是難以歸位。
一種撕裂感讓夏冉江再度陷入劇烈的頭痛中。眼淚順着眼角流了下來,滴在枕頭上,打濕一片。夏冉江努力吸進幾口氣,可是更多的眼淚湧了出來。腦子裏,“改邪歸正”四個字如四座巨鼎,澆築在神經上,壓得自己難以翻身。可是在內心深處,他知道自己是喜歡童哲的。也許從一開始見到童哲的那刻起,心裏就萌發出一棵嫩芽。時光流轉,嫩芽逐漸長成幼苗,幼苗長成大樹,大樹開花結果,果實全是兩人在一起的瞬間。
他不曾懷疑自己的感情。那日午後從梧桐樹投下的柔光點亮了內心深處封印了十幾年的幽暗,如一朝化繭成蝶,他看到了另一個色彩斑斓的世界。即便是可笑的映随反應,可是對他來說這一切都是真實的——真實的微笑,真實的體溫,真實的眼神。這種真實晶瑩剔透,圓潤光潔,不摻雜任何感情之外的微塵。只是今天的一幕,如一陣狂風驟雨撕裂了眼前的海市蜃樓,一瞬間又将夏冉江打入夢魇中的幽暗,蛻化成那個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小孩,一邊掉着眼淚,一邊拼湊着碎裂成無數片的真實感。自己的臉龐投射在上面,夏冉江突然覺得自己面目猙獰。恍惚間,夏冉江意識到那棵大樹還長在自己心裏,只是在驟雨之下,大樹枝葉枯萎,果實敗落。
給童哲回了信息,借口說自己這幾天很忙,讓童哲暫時不要來打擾他。看到信息已經發出去,夏冉江關了手機,沉沉地睡去。
醒來,又是一個傍晚。
夏冉江拿起手機準備開機,猶豫片刻還是放下塞到枕頭底下。從來沒有一睡一整天的情況。一直缺覺的夏冉江此刻似乎恢複了些精神,慢慢坐起,下了床,看到桌上的吃的,剛好也餓了,狼吞虎咽吃完後感覺狀态好多了。可是,不知為何這幾個月的一幕幕又閃現在眼前。夏冉江善于這種盤點過往的方法,無論是生活還是學習。可是此刻,夏冉江冷靜之餘,竟然産生了一絲懷疑——如同走入沙漠的旅者,眼前的海市蜃樓缥缈壯觀,在大腦裏投射出麻醉劑般的期望與愉悅。可是一瞬間,當肢體重新恢複能量,那虛無的海市蜃樓卻無所遁形,一陣風飄過,琳琅仙閣逐漸褪色,消失在半空中。
一個問題撞擊着夏冉江的理智:這一切歡愉與痛苦的來源是掩埋于內心的本性,還是唇齒留存的慰藉?
無法回答。可是必須回答。
四下無人,夏冉江打開了電腦,只為證明自己是不是真的起了變化。
這一刻,夏冉江已經得到了答案。可是,他并不甘心。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直到幾乎失去知覺,夏冉江才停下來。
至此,欲望已經完全消失殆盡。空白的大腦居然又被童哲的影像占領——不是童哲的觸覺,而是那一個個讓自己會心一笑的瞬間。
答案已經明了。夏冉江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不是因為對自己淪落至此的失望與責備,而是不經意間讓自己因為好奇和單純而堕入禁忌的深淵,持續下落,下落……
還是自己的本性使然,跟欲望無關。
可是夏冉江并沒有就此屈服。仿佛是着了魔,夏冉江一度恍惚。似乎是受到了某個聲音的指引,夏冉江穿好衣服,登錄進校園網,預約了學校心理咨詢室——最近的檔期就在今晚,還剩最後一個名額。
預約結束,夏冉江迅速整理好書桌,下樓,騎上單車,頂着寒風去學生活動樓。
心理咨詢室在學生活動樓四層。此刻,路燈已經完全亮起,夏冉江放好單車,進了大廳。裏面空蕩蕩的,時不時有兩三個學生志願者從電梯出來,有說有笑地走出去。循着地址,夏冉江找到了心理咨詢室。
站在門口,夏冉江一眼看到大門上挂的金燦燦的牌子,上面寫着“心理咨詢室”幾個字。夏冉江站直身體,只覺得心跳加速。左右望了望,除了黑漆漆的樓道什麽人也沒有。剛才頂風騎車速度太快,手指幾乎已經麻木。夏冉江伸出手哈了幾口氣,正準備敲門,可是指關節就要觸到門的時候,夏冉江又猶豫了。突然,外面一陣警笛聲讓夏冉江一驚,一時慌亂用力拍了拍門,可是門上的牌子受不住卻掉了下來。夏冉江趕緊蹲下來撿起牌子。正準備挂上去,裏面傳出一聲“請進”,夏冉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捧着牌子還是推門進入。
“你好,同學。”
夏冉江一臉尴尬地站在門口。眼前是一位約摸五十歲的中年阿姨,燙着褐色卷發,戴着黑框眼鏡,穿着一身淡黃色棉襖。座位前面隔着一張簡單的辦公桌,上面放着電腦和基本書。左側是一張淺綠色沙發。四牆貼着牆紙,上面繪滿了各種景觀和動植物,雨林、草原、天空、海洋意象自然過渡。置身其中,夏冉江頓時覺得壓力釋放了不少。
“同學,你請坐。”
夏冉江順着阿姨的手勢,找了個做成木樁模樣的圓凳,靠着牆坐了下來。
“呵呵,這牌子老是掉,今天已經掉了三次了。別捧着了,怪髒的。就放桌上吧。趕明兒啊,還得找個師傅再做一塊。”
夏冉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微微起身,湊近把牌子放在辦公桌邊緣。眼睛掃了一眼辦公桌上的銘牌,上面寫着“黃月梅”三個字。
“說吧,什麽事兒。到這裏來,心裏有什麽就說什麽,不用藏着掖着。”
黃月梅說着,轉身以極快的動作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紙杯,接了大半杯熱水,放入一個茶包,雙手托着把茶水放到夏冉江身邊的小茶幾上。夏冉江有點受寵若驚,趕緊用手護着。
“先喝口熱茶緩緩。看你這一頭汗的。”黃月梅笑着說,眼角的魚尾紋上翹。
夏冉江只覺得一路來都是寒意侵襲,并沒有意識到此刻額頭已經滲出汗珠。雙手捧起茶小口抿着,熱氣上揚,循着呼吸進入鼻腔,沾濕了睫毛,夏冉江眼眶裏不知怎的又紅了。
“怎麽了?跟黃老師說說。”
這句話如同擊潰萬裏長堤的蟻穴,洪水瞬間傾瀉而下。夏冉江再也止不住內心的壓抑,微微側過身,淚水滾落進茶杯裏。
“黃老師,我很難受。”
夏冉江幾乎是無意識,可是說完後又有點後悔,不該這麽早把自己暴露在陌生人面前。
“沒事,慢慢說。所有的話、所有的情緒都只存留在此刻這個房間裏,不會有誰知道,你放心。”
“你能保證麽……”
“我保證。”
“我喜歡一個人,可是我知道這是沒有結果的。”
夏冉江放下茶杯,吸了吸鼻子,微微低下頭,如自言自語般。
“為什麽會沒有結果?”
夏冉江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作答。此刻的自己已經開始卸下防備,可是還是無法袒露內心。
“這麽說吧,你心裏的擔心是什麽?”
循着引導,夏冉江陷入了思考。長期以來,夏冉江似乎都沒有思考過所有情感背後的原因,而是由着情緒影響自己的行為。
“我擔心我們之間的感情不會被認可。”
“難道感情不是存在于你們兩人之間的嗎?我相信,你在這種感情裏面一定是受益良多的,不然也不會這麽痛苦。”
“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
夏冉江臉頰發燒。聽到黃月梅這句話,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那還有什麽擔心的?不要為沒有發生的事情煩惱,也不要用想象力去構建未來的世界。你只需要問問自己,當下是什麽讓你最開心就行了。”
“可是沒那麽簡單……”夏冉江往後靠了靠,十指交叉放在□□,深深吸了一口氣。“黃老師,我們今天的對話是保密的嗎?”
“當然是保密的,你放心。”
“我……我……”
夏冉江一擡頭正好撞見黃月梅期待的眼神,又低低地望着地面。
“我們這種感情是……不正常的。”
夏冉江只覺得心跳加速,雙手攥地緊緊的,又試探性地擡起頭,迎着黃月梅的眼光。
“因為他也是男生。”
夏冉江脖子發硬,如同視死如歸般走上行刑臺的反叛者,等待自己的是世俗那明晃晃的一刀。刀快落下時卻又望向劊子手,盼望一線生機。
“原來是這樣。”
黃月梅愣了一下。伸手拿過自己的保溫杯,吹了吹浮着的茶葉,喝了兩口又放下。
“你們這個年紀,正處于性心理迅速發育期,有時候對自己的判斷容易陷入極端,尤其是來異地上學,陌生的環境裏很容易将對哥們的依賴錯認為是同性感情。”黃月梅表情似乎嚴肅起來。
“可是我知道我是喜歡他的,不是朋友之間的那種喜歡。我也有一些朋友,還有同學,可是我跟他們一起的時候并沒有這種感覺。我只有跟他一起的時候才完全是自己真實的樣子,這種樣子是我過去十幾年從來沒有過的。”夏冉江有些激動,眼睛裏閃着靈動的光。
“很好。一般人都沒有機會發現真實的自我,你做到了。”
黃老師嘴角上揚,可是眼神裏卻還是透着莫可名狀的冷漠。
“同性感情沒有錯,這是自由。可是你的擔心還是沒有解決。雖說現在我們社會并沒有将同性感情視為禁忌,也不會像某些宗教國家将其當做離經叛道的罪惡行為,可是畢竟還是會受到一定的阻礙的。你想過這些嗎?”
夏冉江又沉默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從心底升騰起來,透過筋骨,鋪滿皮膚,幻化成铠甲。
“而且你以後還是會成家立業、結婚生子的吧。你現在面對的困惑只是暫時的,很多人都有這種困惑。這是青春期的煩惱之一。以後你們承擔的責任會越來越多,回頭來看這種困惑就不值一提。”
“黃老師,我想了一下,覺得這不是困惑,也不是擔心。”
夏冉江放開緊握的雙手,慢慢地攤在大腿上。
“什麽?”
黃月梅有些詫異。本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主動權,像以前那樣勸返一位“迷途”少年,可就在即将勝利的時候夏冉江居然清醒了。
“這不是同性異性的問題,這是我面對真實自我是否需要堅持的問題。”
夏冉江十分放松地眨了眨眼,像是開悟了似的,眼睛裏閃着光。
“正如您所說,這是青春期的煩惱。未成年時,伴随我的一直是懷疑和錯亂。我小時候被母親抛棄過,沒有享受過母愛。之後又被侵犯過,從此對女性有深深的恐懼。一直以來,我試圖按照這個世界定義的标準去接納本不屬于自己的種種,可是現在卻陷入更大的困惑。現在我明白了,往昔不可追。有些事情發生了,既然無可更改那就順其自然。我的童年是灰暗的,可是遇到他後,我的人生開始有了光。現在的不安只是陽光下的影子。我要做的不是背對陽光,而是迎着陽光。”
“你……你這是任性。”
黃月梅聲音有些發顫,眼神裏充滿權威盡失的挫敗感。
“您剛才說的很對,我只需要關注我自己的感覺就可以了。至于其他人的看法,未來尚未發生的事,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我知道,即便錯過全世界,我有他足矣。”
夏冉江站起身,徑直走到門口,轉身向黃月梅微微鞠了個躬。
“謝謝您,黃老師。感謝您解答了我的疑惑,幫我認清了自我。”
夏冉江帶上門,只聽到裏面“啪”一聲,似乎是門牌跌落地上的聲音。
回去的路上,夏冉江興奮地哈着氣,用力蹬着單車。經過主幹道時,夏冉江下了車,四下張望找尋着什麽。
這是夏冉江第一次碰見童哲的地方。那張新生簽到臺已經不在,可是當初的情景歷歷在目。夏冉江有些感慨,掏出手機,用有些麻木的手指敲出幾個字:
“I love you.”
正準備發送的時候,夏冉江又想起什麽,全部都删掉。又跨上單車,騎到校門外,扔下單車站在路邊等公交車。
夜晚微黃色的霧霾在空中流動。已是初冬時節,這偏僻的公交車站本就人跡罕至,又碰上這陰冷的霧氣,四周望去似乎都看不到什麽人。夏冉江知道,這個車站經停的是去童哲家裏最快的公交線路。立牌上隐約貼着一張告示,上面寫着“地鐵施工,本站拆遷”八個大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說明。夏冉江也不想細看,摸了摸座椅,上面一層冰冷的水漬,甩了甩手,站起來繞着車站踱着步子暖身體。
看了看手表,還有十幾分鐘車才來。夏冉江的興奮感有些褪去,步子也慢了下來,望眼欲穿地盯着來車的方向——除了偶爾的私家車和貨車,什麽都沒有。
夏冉江有些焦急地左顧右盼,又站起來看看告示。這時,隐約覺得身後過來幾個人。
“也是來等車的吧。”夏冉江心裏想着,并沒有在意。
可是,那幾個人似乎越走越近。夏冉江回頭,又後退幾步。
“你叫夏冉江?”
“……嗯。”
夏冉江應聲,心裏不免有些忐忑。一輛貨車經過,遠光燈掃在這幾個人臉上,夏冉江這才辨認出這幾個人的長相。剛才那一句話似乎是為首的人說的,正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瞪着三角眼看着他。
“長得細皮嫩肉的,就是不知道抗不抗揍。”
後面傳來一陣低沉的嘲笑,混雜着活動關節的“咔咔”聲。
“你們是誰?我認識你們嗎?”
夏冉江只覺得四肢充血,正準備轉身跑,被這群人圍了一圈。
“你不認識我們,我們可認識你。本來不确定哪個才是你,誰叫你偏偏找死到處貼自己的照片。本來跟咱們沒關系,可是咱們哥們的女人你都敢碰,這你就是不厚道了。老子盯你好久了,怪就怪你自己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什麽你哥們的女人?我不認識!”
“俞青你敢說你不認識?”
“什麽?俞青?”夏冉江驚得一個趔趄,坐倒在草地上。
“別他媽跟老子裝無辜,敢做不敢當?”
“別跟他廢話了,給他個教訓讓他學會做人!”
“去你媽的,你們這群廢物。”
夏冉江努力爬起來,可腳底一滑又失重跌在地上。正想再次爬起來,肋下一個重踢讓他痛得發抖。夏冉江趕緊往前挪,摸到一根石杆,撐起身快速躲在石杆後。只見一人伸腿踢了過來,正好踢在石杆上,疼得那人龇牙咧嘴。可是即便有了石杆暫時的隔擋,還是抵不住人多勢衆,更猛烈的拳頭如雨點般落在身上。
“他媽還敢躲?老子弄死你。”
踢在石杆上的那人氣焰明顯上來了,抓起夏冉江胳膊,膝蓋重重地頂在夏冉江胸口,夏冉江差點背過氣。
“你們在幹什麽?!”
遠處一道橘黃色燈光刺破霧霾,一聲怒吼,這群人頓時愣住了。
“不好,學校保安來了。快走快走!”
“去你媽的。”
夏冉江朝着人群用力扔了一塊石頭,可是用力過猛,腳下一滑,一下失去平衡,後腦勺撞在石墩上,眼前一黑,幾乎失去意識。
一瞬間,這群人就消失在彌漫的霧氣中,只留下夏冉江一人抱着胸口□□。
夏冉江幾乎已經無法動彈。應聲趕來的兩個保安攙着他回了學校。
醫務室裏,夏冉江做了檢查。何嘯宇不知道從哪聽到的消息,趕緊從宿舍趕過來。
“你這是怎麽了?碰到打劫的了?”
何嘯宇坐在夏冉江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