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邊瞅着夏冉江的臉色。見夏冉江明顯已經被自己感動到了,指了指夏冉江手裏那張紙,張口就背起來。
“這一頁最後一段。”
童哲清了清嗓子,站起來背着手在屋子裏踱着步。
夏冉江一邊聽着,一邊比對着手裏的文字。這些段落連自己記得比較模糊,可是童哲居然一字不落全部背了出來。
“接着來。”童哲從桌上抽起一張紙,“這個章節的結尾。我覺得不錯。”
又是一字不差。
夏冉江被徹底震驚了,一股暖意在心底化開。
“你個傻子。哥哥我就會這兩段。”
童哲瞟了一眼夏冉江幾近僵硬的臉,心裏暗笑。
“後面還有嗎?有一段我寫了一個星期。”
想不到夏冉江突然興奮了起來,手裏的紙張刷拉拉地翻了起來。
“……”
童哲正不知所措,手機又響了。雖然鈴聲提示來者不善,童哲還是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一個箭步邁過去抄起手機。
“喂,三姑。”
“你什麽?中午……”童哲遠遠地望了一眼還在書桌前歪坐着的夏冉江,壓低了聲音。“你确定30分鐘來?……我吃得好着呢……”
原來童哲媽走之前就給童思睿囑咐過,這幾天讓她照顧童哲吃飯。只是昨晚童思睿自顧自玩去了,把這事忘得徹徹底底,今早才想起來自己的侄兒還餓着。
電話那頭的三姑本來還有些歉意,聽到童哲前言不搭後語的拒絕越來越生疑,沒等童哲說完,扔下一句“30分鐘到”就挂了電話。
“今天有事兒的話我先走了。”夏冉江站起來說。“我也要回學校把剩下的材料做完。”
童哲正不知如何向夏冉江解釋。一句“留下陪我”條件反射似的剛準備脫口而出,卻又咬着牙默認點點頭。一瞬間,童哲心裏卻像做錯事般隐隐有些後悔,有些難過。
夏冉江收拾好,跟着童哲出門。
“過幾天收假了我再去學校找你。”
童哲靠在公交車站臺的立柱邊,拍拍夏冉江的肩膀。
“好啊,等我空閑了可以一起去打球啊。”夏冉江說着,退後幾步踏上公交車前門臺階,向童哲揮揮手。
童哲一直盯着夏冉江,盡管透着一層模糊的車窗。夏冉江靠着車窗坐下,并沒有如童哲期望的那樣回應童哲的目送。
公交車絕塵而去。童哲心裏也像被掏空了一般,站了許久才回過神往家走。
回到家,童哲“砰”地一聲帶上門,踢掉鞋,往沙發上一倒,迷迷糊糊地竟睡了過去。不一會兒,被一聲急促地門鈴聲驚醒。童哲嘆了一口氣,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不用想都知道是誰來了。
“進來吧。”
童哲拉開門,轉身回到沙發上,雙手攤開,兩□□叉搭在茶幾上。
“氣氛不對啊。”
童思睿身上挂着大包小包,手裏還拎着兩個塑料袋,努力保持平衡。
“哼。”
童哲白了童思睿一眼。
“哎呦喂,就是一頓飯而已,餓成這樣都不帶打招呼的啊。”
童思睿趕緊卸下渾身的裝備,走過來捏了捏童哲的臉。
“哎呀你的髒手,什麽味兒?”童哲趕緊躲開。
“你媽怕你餓着,讓你姑,我,來做幾天飼養員。”童思睿說着,自己聞了聞手上的味道,趕緊抽了張紙巾擦了擦。“我跟你說,今天你算是有口福了。”
“你也會做飯?”
童哲有些輕蔑地看了童思睿一眼——這是童思睿進門以來童哲第一次正眼看她。
“什麽叫‘也’會做飯?”童思睿有些不滿,“今天讓你見識一下姑的手藝。”
“那我還是先把手機充上電再說。”
“幹嘛?”
“待會兒毒發了可以打120啊。”
“……”
童思睿恨恨地拍了一下童哲腦袋。知道是自己理虧,人餓急了肯定得生悶氣,于是默默地轉身走進廚房。
童哲起身泡了一壺綠茶,倒了兩杯放在茶幾上,端起一杯一邊咂着一邊玩游戲。
“我說,你以後怎麽辦啊,這麽懶。”
廚房裏,童思睿正在配調料,看見童哲悠閑地抖着腿,遠遠地喊了一聲。
“以後你得找個會做飯的老婆,不然你得餓死。前幾天我還在班裏現場做了個調查,二十個女生居然只有五個會做飯。唉……都像你這樣嬌生慣養的。”
聽到這裏,童哲心裏暗爽,嘴角慢慢上揚,剛才還有些郁悶的心情現在也煙消雲散。
“整天叨叨叨沒完的,還沒結婚就成家庭婦女了。”
童哲淡定地回應了一句,喝了一大口茶,又倒了一杯。翻身下了沙發,拿着另一杯走向廚房遞給童思睿。
“以後你找女朋友啊,首先一定要看會不會做飯。真的,做飯可是首要技能。俗話說了,要拴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拴住男人的胃。”
童思睿拍拍手抖掉手心的碎葉,拿過茶杯。
“先別吹,大道理誰都會講。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先做一頓看看。”
童哲半睜着眼睛,大口大口吮吸着茶香。聽着童思睿的話,心裏立刻想到了夏冉江。昨晚一頓飯的确把自己的心拴住了。
“要我幫忙麽?”童哲看着童思睿有些手忙腳亂,還沒等童思睿回答,趕緊說:“看來是不用了。”
“你好好待着,今天就讓你認識一下什麽叫‘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童哲笈拉着拖鞋,哼着小曲回到沙發上繼續玩游戲。
兩局游戲結束,童思睿喊了一聲“開飯了”,一陣陣香味從廚房飄來。童哲伸長脖子,只見童思睿正收拾餐桌,之後把廚房的菜一個個端了出來。
“吃飯吧,童少爺。”
“少爺來了。”
童哲咽了咽口水,扔下游戲機提着小碎步坐到餐桌前。
一眼掃過去,童哲有些失望。
面前擺了四個菜。一盤青椒炒肉絲,裏面的青椒基本看不見綠色,橫着切開兩半的青椒被火烤地退了皮,遍布焦黃和灰黑,隐隐約約還能看看青椒梗,不過好在裏面的肉絲倒是都熟了,只是有些蜷成一團,邊緣不知為何還有些褐色,就像剛孵化的毛毛蟲。旁邊一盤韭菜黃炒雞蛋,蛋黃和蛋清本來是在一塊的,為了顯得層次分明,還用鍋鏟硬生生地紮成四份。韭黃直挺挺地堆在雞蛋上,像是一堆即将點燃的柴火堆。一個小鍋裏聞着味道是咖喱,可是裏面已經糊成暗黃色的一攤,時不時還拱起一個個氣泡,把下面的牛肉塊帶了上來。最後一個花椰菜炒胡蘿蔔倒是看起來挺正常,只是清清淡淡的感覺讓童哲實在沒什麽食欲。
“這色香味哪,色是差了點,可是瑕不掩瑜啊。”
童思睿看出了童哲失望的表情,趕緊用筷子夾起一塊牛肉放進童哲的碗裏。
童哲撇撇嘴,用勺子舀了起來放進嘴裏,頓時一陣鹹苦味充盈整個口腔。童哲趕緊吐出來。
“我靠,你這是放了多少鹽啊。這味道都紮嘴。”
“嗯……”童思睿用筷子沾了沾湯汁放在嘴裏抿了一下,“是有點鹹。那這個呢?”
“沒放鹽。”童哲吃了一口韭菜黃,“而且炒老了。”
“這個呢?”
“不吃花椰菜。”
“就剩一個了。”
童哲實在不想再嘗試了,突然懷念起昨晚夏冉江做的一桌子美味。現在才知道什麽叫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嘗嘗呗。”
童哲實在拗不過,筷子伸過去随便紮起一根肉絲丢進嘴裏。
“還行,就是青椒都糊了。”
“終于有個能吃的了。”童思睿緊張的表情舒展開來。
“姑,我能說句實話麽?你這手藝就別想拴心了,傷心啊。”童哲往嘴裏扒着飯,嘴裏嘟囔着。
“瞎說啥。手藝都是慢慢進步的啊。”
“看來你離‘三婦’标準還差得挺遠。”
“什麽‘三婦’?”
“不是說女人在外要像貴婦,在家像主婦,在床上要像□□麽?”
“你想死啊,沒大沒小的。”
童思睿重重地拍了一下童哲的腦門,差點把童哲嘴裏的飯拍出來。
“哈哈哈,說中了吧。”
“趕緊吃。吃完收拾一下。”
“幹嘛?”
“晚上去你爺爺家蹭飯。”
童思睿晚上開車載着童哲。車載音響循環播放着《Travelling Light》,童思睿吹着小口哨,左右晃着腦袋,時不時扶一下滑落的墨鏡。童哲被夾雜檸檬味的暖風熏得一路打着哈欠,眯着眼睛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不一會兒,車慢慢駛出主城區,被城市的輝煌燈火掩蓋光芒的星空也逐漸露出真相,青黛色的夜空中逐漸多出了無數閃耀其間的星星。路兩邊鱗次栉比的摩天大樓也慢慢遠去,前方是古色古香的青磚白瓦,還有隐約可見的山丘剪影。幾十分鐘仿佛穿越了幾個世紀,讓人從喧嚣的浮躁中偷得片刻不聞窗外事的安閑,也許只有這座城市才能給人如此神奇的享受。
“哎,三姑,讓我開開呗。”
童哲盯着童思睿面無表情的側臉,半天才略帶懇求的語氣說。
“就快到了,別急。”
童思睿嗖地轉過頭看了童哲一眼,趕緊回頭目視前方。
“讓我開試一下,現在路上連個鬼影都沒有……就開十米。”
“你這會兒想學了啊……駕校你幹嘛去了?”童思睿摘下墨鏡說,“你這麽懶,以後找女朋友兜風都得叫個司機當電燈泡。”
“這不是現在覺得挺有意思的嘛……”童哲說着,輕輕地撸了撸變速杆。
“這不行,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就老老實實地坐着啊。”童思睿緊張地趕緊把童哲的手打開。
“行吧行吧……”童哲撇撇嘴,“那個誰,這兩天我看見跟一個挺漂亮的女生一起……卧槽!”
一個緊急剎車,童哲頓時屁股騰空,要不是安全勒得緊,早就撞到擋風玻璃上飛出去了。童哲只覺得驚魂未定,胸口生疼。
就這樣,童哲成功地坐在駕駛座上,不知為何心裏喜滋滋的,甚至有種神聖的使命感。
“踩離合……手別抖……”
童思睿緊張地坐在一邊,盯着童哲全身所有動作。童哲把方向盤抓得死死的,緊盯着前方黑漆漆一片。
忽然,童哲定了一下,伸長脖子往前努力看,“啪”地一聲手掌興奮地拍在方向盤上。
“哎哎哎,你看你看,前面有只兔子!”
童思睿順着童哲的目光往外看,果然前面探照燈光的末端立着只兔子,正呆呆的與這邊六目對視。
可就在這時,童哲緊握方向盤的手松開了。還沒等童思睿回過神,車“砰”地一聲碰到前面樹樁子停了下來。
“靠……”
童思睿頓時吓得花枝亂顫,趕緊下車查看傷情。還好,除了車頭有點輕微凹陷外,車并無大礙。可是童思睿還是前後左右都查看了好幾遍。
“叫你別開別開,看看你幹的好事。”
童思睿一把抓住童哲拖下了車。
“我以為要報廢了呢,多大事啊……這車子不就是個消耗品,跟我們實驗室的設備一樣,都是有折損率的……”
童哲站得遠遠的,裝作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你以為車子就是個設備啊,這可是你姑奶奶我第一部車,就這麽被你破相了。”
童思睿鑽進駕駛座,童哲也勾着腰準備坐在副駕駛上,被童思睿一把推到外面。
“滾後面去,老實點。”
又過了一刻鐘,童哲眼前隐約可見一片燈光,知道已經到了爺爺家了。
車子緩緩進了庭院,還沒等車停穩,童哲趕緊跳下車,傍晚的寒意讓童哲不禁打了個冷顫,縮了縮脖子。不過平房裏昏黃的白熾燈散發的暖意足以讓童哲忘卻一路的困倦,再加上空氣中漂浮着的烤鴨的香味,童哲早已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三兩步就邁進大門。
“爺爺!”
童哲喊了一聲。大廳裏擺着一張方桌,上面已經密密麻麻擺着七八個菜,正中間是一個電磁爐,上面放着火鍋,水汽不斷上升。
“回來啦。”
聽到童哲的聲音,爺爺趕忙從廚房出來,手裏拿着塊抹布,不斷擦拭着綠色的圍裙。雖然已經年近七十,這位懸壺濟世的老中醫身體依然矍铄,中氣十足,步如清風。
“怎麽這麽晚才到?”
爺爺看見後腳跟上來的童思睿,一手接過童思睿拎着的大包小包。
“您問您孫子呗。”童思睿面露不悅,走進裏屋把風衣脫了挂在衣架上,又捋了捋頭發,“差點車禍。”
“啊?沒傷着吧?”
“別聽小姑瞎說,就是個意外。”
童哲躺在牆角的竹椅上搖了起來——這張竹椅自童哲記事起就一直在這裏。除了自己,爺爺就沒讓其他人碰過。
“死皮賴臉地半路上發神經病非要開車,把我車都劃傷了。”
童思睿氣不打一處來,越想越覺得不爽,使勁揪了下童哲的耳朵。
“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車壞了修修不就可以了嘛!”爺爺剛才有些緊張地印堂間的皺紋都更深了,聽到只是個小意外,眉頭也舒展開了。
童思睿整了整衣角,給童哲使了個眼神。童哲心領神會,跟着童思睿走進身後一間房。
房間最裏面是一個香案,上面端放着童哲奶奶的遺像。左右各放一個銅制小香爐,上面插着兩只蠟燭。香案前地板上鋪着一塊灰黑色的蒲團。
童哲走到香案前,小心用大拇指和食指撚起三支香,就着蠟燭的火點燃,插在香爐裏。又退後幾步到蒲團邊跪了下來,對着遺像磕了三個頭。起身,低頭退出房間。童思睿也照樣跪下來磕頭,嘴裏喃喃地說着“媽我回來了。”
“大的小的都過來吃飯!”
餐廳裏傳來爺爺的喊聲。
“瞧瞧,今天你姑說你倆回來吃飯,這忙活一下午,都是你愛吃的。”
爺爺說着,揭開火鍋的鍋蓋,頓時一股熱氣卷積着撲了出來,雪白的羊肉湯翻滾着,原本已浸透烤鴨味道的屋子瞬間與羊肉味融合,仿佛空氣的每個分子都凝結成滴,沁入肺腑。
“來,今天沾你的光……”
童思睿夾起一個鴨腿扔進童哲碗裏。
“還是爺爺辛苦。”童哲瞅了一眼爺爺,正眯着眼睛用勺子在火鍋裏攪拌,順手夾起鴨腿小心放到爺爺碗裏。
“你自己吃……”爺爺坐了下來,“你爸媽呢?”
“我爸要到年底才回來,有個工廠項目快交付了。我媽跟她的老閨蜜嗨皮去了。”
童哲一口咬掉鴨腿的一半,滿嘴都是油光。
“哦……”
爺爺若有所思地撥弄了一下花白的胡須,微微起身夾起童哲面前的糖醋排骨放進童哲碗裏。
“你這麽吃不得長胖麽……”
童思睿若無其事地夾起一塊雞肉,使勁咬了一口發現居然是生姜,趕緊吐了出來。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什麽胖不胖的。”
爺爺故作責怪,又夾起一筷子筍絲。
“喏,給你一塊雞肉。”
童哲看着童思睿翻着白眼有點失落的樣子,趕緊挑了一塊最大的雞肉放在童思睿面前,童思睿的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笑容。
吃完飯,童思睿和童哲收拾好碗筷,整理好廚房,一人搬一張椅子靠在大門外。屋檐下兩盞老式廊燈透着昏黃的白熾光。
這個場景似乎十幾年都不曾變化。無論是初春的草長莺飛還是仲夏的螢火飛舞,無論是秋夜的朗朗星空還是冬日的鵝毛大雪,一年四季輪回變換如斯。門外的柿子樹發芽、開花、結果、凋敝,孤零零地站着,守望着馬路上形形色色的人群。背着竹簍的茶農、回鄉探親的華僑、放學回家的孩童、喬遷城裏的鄰居,似乎一切都在變化,唯獨這幾十平方米的地界宛如隔絕于世容不得半點異樣,只是無法挽留主人的長大和老去。
童哲頭頂上對着的門環泛着深紅的鐵鏽,與大門連接處卻被磨得光亮。童哲還清晰地記得十年前跟童曦吵架不小心撞到門環上,額頭磕破好大一塊皮。屋檐深處還是那個燕子窩。每年當舊泥顏色徹底變暗的時候,新的一波燕子也就回來了。童哲會搭上梯子,讓童曦在下面扶好,自己爬上去看看新孵出來的小燕子。灰太狼則“喵喵”地繞着梯子焦急地等待着,時不時撓撓童曦剛買的運動鞋,被童曦一腳踢到一邊。
“哎,差點忘了。”童思睿朝童哲擠擠眼睛,“你剛才不是說景文碩最近跟哪個女老師走的很近嗎?”
“什麽景文碩?我沒說過啊!”
童哲裝作一臉無辜地躲開童思睿熟女熱辣的眼神。
“你來路上不是說的嗎?怎麽這麽快就忘了?快說快說!”
“我又沒說是景文碩,我說的是楊新程。”
童哲嘟囔着,把椅子往旁邊挪了挪,歪過去雙手抱頭,躲避童思睿的拳打腳踢。
童哲正和童思睿打鬧着,爺爺也抱着藥罐靠了過來。
“這是啥?”
童哲接過藥罐,放在地上。裏面一股濃烈的草藥味撲鼻而來。
“隔壁你張嬸托我配個藥,張叔長期在外做生意,身體又不好,長期應酬現在脂肪肝高血壓什麽的都找上來了,我配個了解酒的方子給他備着。雖說起不了什麽大的作用,好歹能緩解一下。這人哪,調養還是要靠自己,使勁糟蹋身體最後吃仙丹都沒用。”爺爺說着,把幾包用牛皮紙包好的中藥材拆開,倒進藥罐裏。
“這能有用?”童思睿問道。
“這藥可是預防酒精副作用的良藥。”爺爺語氣頓時嚴肅起來,“你來看看,還認識多少種藥。小時候教過你的。”
“這是菊花,葛根,胖大海,竹葉……”
童哲借着燈光一味藥一味藥地數着,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自己趴在透着檀香的老櫃臺一邊望着窗外漫天飛舞的白雪,一邊聽着爺爺講着每味中藥的用途和故事。擡頭望不到邊的儲藥櫃裏存放的似乎是人間的精靈,而爺爺用毛筆親手寫下藥名的紅紙條如同封印,讓這些精靈褪去野性乖張,在各自幽暗的小間中沉沉酣睡着,再見陽光之日,即是奉獻生命之時。
“這麽多藥都讓張嬸熬出來?多麻煩啊……沒有丸散之類的嗎?”
童哲用力吸了一口氣,熟悉的藥香充盈了整個身體。
“現熬出來的藥更有效。藥丸也有,在櫃子裏放着,不過放了多少年都沒人用。”爺爺表情有些凝重,“現在都嫌這老法子笨,都看不上。可是啊,這傳承幾千年的東西才是最适合咱們中國人的體質的。那些得癌症的,化療一次又一次,最後搞得心力交瘁還不見得好。人生病就是因為長期違背自然規律,你說說,幾年幾十年落下的毛病,想一步到位治斷根那還不是難于登天嗎?現在大家都嫌慢,都喜歡快,找刺激,活的那麽累,這不,各種疑難雜症也出來了。”
童哲若有所思地聽着,不過注意力完全放在爺爺剛才說的藥丸上,心裏不禁竊喜,盤算已久的計劃總算有了個保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哎,爺爺。您有沒有什麽治偏頭疼的藥?”
“這個有。不過偏頭疼還是要看病因,有的是神經性頭疼,有的是供血不足導致。”爺爺捋着胡須。“怎麽?你才多大就偏頭痛?”
“不是我。”童哲擺擺手,“我的一個好哥們。病因的話嘛,我覺得可能有點像體虛供血不足。”
“嚴重的話要讓醫生當面看看,不能随便亂吃藥。是藥三分毒。治病一定要謹慎起見。”
“那我什麽時候把他帶過來,您給看看?”童哲突然來了精神,湊了過去。
“行啊,反正爺爺現在在家也就種種花寫寫字,你們來陪我這個老頭子啊,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爺爺摸童哲的腦袋說。
“那您能不能先給我點藥,那種沒有三分毒的。”
“行,有些溫補的慢性藥可以暫時用用。待會兒給你寫個方子。”
好不容易挨到半夜,周圍一片死寂。童哲悄悄掀開被子,下了床,借着手機手電筒的光摸進最裏面的小房間——童哲不是在起夜,而是在尋找爺爺剛才提到的解酒藥丸。這個小房間以前是爺爺用來存放藥材的,退休之後基本就閑置了,裏面零散地放着些書籍和無用的藥劑。
童哲四下望了望,趕緊蹲下來。憑直覺,藥丸很可能就在最右下角的那個抽屜。童哲一手舉着手機,一手小心翼翼地拉開抽屜,一股黴味透了出來,童哲噴了兩下鼻子,一口氣将抽屜拉到底。裏面的确放着兩個小木盒。童哲伸進去一把抓住掏了出來。打開一看,裏面果然躺着兩顆藥丸,用力嗅了嗅,應該就是要找的東西了。童哲把木盒擦了擦放在地上,又勻速将抽屜推回去關好。
“卧槽誰?”
童哲剛轉身,一道黑影從腳下“嗖”地飛過,鑽進了角落,童哲差點沒站穩栽到櫃子上。
童哲定睛一看,雖然黑影已經與昏暗的角落混為一體,但是依稀能看見兩個幽藍的光點在挪動,心跳頓時開始加速。正當他蹑手蹑腳準備走過去一探究竟,突然,角落裏傳來一聲悠長的貓叫。
“媽的吓死我了。”童哲心裏一顆大石頭落了地。“灰太狼你個小妖精。”
灰太狼“喵”地一聲,從角落的竹椅上跳下,晃悠悠地走過來靠着童哲小腿,一個旋轉半邊肚皮朝上,不停用小爪子蹭蹭童哲拖鞋。
童哲撓了撓灰太狼下巴,又拍拍它的腦袋,趕緊回到自己房間。
在爺爺家呆了兩天,之後童哲跟着童思睿回了城,吃了三天麥當勞,叫了兩次外賣,順便買了點零食填飽肚子。當童思睿再次想讓童哲去她家吃飯時,童哲死活不同意。每天就是這樣吃了睡,睡了吃。童哲躺在床上總是想起那晚摟着夏冉江的情形,以及當晚壓抑得死死的沖動。不過這些都不重要,童哲每天都在盤算着心裏的“Lawrance”計劃,巴不得明天就上課。
假期最後一天,童哲在床上輾轉反側了整晚。無論是人物對話還是穿着造型,計劃裏的每個細節都逐漸清晰,就只差付諸行動了。
不過,這個計劃更像是童哲的個人行動,似乎一切都跟夏冉江毫無關系。
那晚之後,夏冉江一直壓抑着,沒有主動聯系童哲。雖然此前夏冉江也甚少主動聯系童哲。可是這次,童哲內心卻生出很多不安的情緒——摻雜其間的還有些許的焦慮和後怕,而這些情緒相互交織、升華,幻化成一股力量,如同這秋天清晨的薄霧,沾落在枯葉上變成觸手可及的露珠。露珠越來越重,壓斷枯枝,彙集成涓流,彙集成山澗,彙集成江河,最後竟然掀起波濤浪潮,一往無前,所向披靡。此刻在童哲眼裏,夏冉江就是一葉扁舟,困在無數礁石暗流中。他要做的就是用一種暗藏其間而又無所不在的力量保駕護航,讓這艘破敗不堪的小舟得以擺脫一切阻礙,從此迎着朝陽一帆風順。
早上起床,童哲在門後的挂歷上把10月20日這一天用紅色的水筆重重地畫了個圈,下面描出“比賽”兩個字,随手抓起書包。還沒走出大門又折回來,把桌上的幾頁小說整理好塞進書包。又瞥了一眼相框旁的挂鏈,抓起挂鏈卻猶豫起來,拉開抽屜把挂鏈丢了進去。童哲嘆了口氣,仿佛得到了解脫一般。
“喲,童哲,小毛衣挺騷氣啊。”
童哲剛把單車停好,一轉身看見楊新程迎面走來,後面兩個女生跟着,正捧着本大開本的書讨論着什麽。楊新程這個招呼立刻将她們的注意力轉移到童哲身上。
“同騷,同騷……”
童哲面無表情,對面前三個人上下打量的眼神不為所動,只是這一回答倒是引得兩個女生抱着書面面相觑,哈哈大笑。
童哲向前走兩步,摟過楊新程脖子,把他挾到路邊。楊新臣有點猝不及防,差點沒站穩。
“唉,聽說你小子過些日子去比賽了?”童哲微微低下頭,小聲說。
“這事你怎麽知道?”
楊新程故意表現地有些詫異,不過這轉瞬即逝的小表情被童哲抓得清清楚楚。童哲暗暗撇了撇嘴,心裏不斷罵他僞君子。
“這為校争光的事,誰不知道啊。你小子行啊。”
童哲說着,用力拍了拍楊新程後背。
“哪有啊,運氣好被選上而已。”
楊新程慢慢站直,眼神透着一絲驕傲,童哲幾乎都能看見他上揚的大鼻孔。
“唉,正好我今天過生日,約了幾個兄弟,晚上一起東門聚聚啊。”
“行啊。”
童哲有些意外,本想單獨約楊新程,現在居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待會兒我給你電話,晚上記得啊。不見不散!”
說着,楊新程在兩個女生的護送下大搖大擺地往圖書館走,遠遠地還聽到那兩個“左右護法”恭維似的對着楊新程媚笑。
童哲看着他們的背影,眼皮耷拉着陰陰地笑了笑。轉身朝着教學樓走去。
這節課又是英語。不知為何,以往上英語課就像奔赴刑場似的,今天童哲頗有種雄赳赳氣昂昂的态勢。
上午上完課,童哲去食堂吃了點東西。下午沒課,去圖書館溜達一圈發現有陽光的地方都被準備考研的大四生占滿了,實驗室裏研究生正在測數據,看了半天也插不上手,實在也沒其他地方去。不過這秋日的暖陽可不能辜負,童哲找了一塊人少的草坪,轟走了草坪上覓食的長腿鳥,噗通一聲坐在地上,随手掐了根草莖含在嘴裏。午後溫熱的陽光熏得人逐漸模糊意識,不一會兒童哲就四仰八叉地睡過去了,連那幾只轟走的長腿鳥又回來啄了啄他的腳趾都沒感覺。
一覺醒來,一道刺眼的燈光迷得童哲睜不開眼。童哲這才發現天已經快黑了。自己正躺在一圈昏黃的景觀燈裏,從遠處看就像湖面上漂着被團團火焰包圍的火葬堆。想到這裏,童哲從頭到腳打了個寒顫,趕緊起身小步快跑。
手機響了。童哲掏出手機一看,已經有三個未接來電,都是楊新程的。接了電話,童哲趕緊跨上單車,直奔學校東門。車剛停下,童哲想起了什麽,趕緊從包裏掏出來一個小木盒,打開撿出前幾天從爺爺家偷的解酒藥丸扔進嘴裏,強忍着刺鼻的藥味咽了下去。
“卧槽你他麽怎麽才來,還以為你死了呢。”
一進大廳,一股濃烈的煙味混雜着飯菜的味道撲了過來,面前是一張大圓桌,圍着六七個男男女女,楊新程的招呼又把這群人的目光轉移到童哲身上,童哲一時有些發懵。
“喲,你兄弟比你帥多了啊。”
左邊隔着楊新程一個座位坐着個女的,血紅的兩瓣嘴唇之間叼着根煙上下微顫。仿佛剛才那一聲喊并非從這裏迸出。
“那是,童哲可是我們學校的校草……”
“之一。”楊新程對面的女的扭過頭虎視狼顧般地望了望童哲,讓童哲都擔心頭會扭斷。“咱們楊主席那也是萬花叢中一點綠啊。”
“就沖你這句話,吹了!”
楊新程顯然已經處于極度亢奮狀态,抓着啤酒瓶歪歪倒倒地走過來一把抓住童哲肩膀,把他拖到一個空位上。
“來,剛好人齊了,咱一起敬壽星一個,祝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我說綠子,你這話就說的不對了,這過生日當然是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了。咱得祝楊哥平步青雲,凱旋而歸啊!”
“是是是……我先自罰一杯!”
說完,一群人起身,童哲忙不疊地抓起一瓶可樂迎了上去。衆人的玻璃杯撞擊地“砰砰”響,童哲只得緊緊握着可樂小心避開玻璃杯,以防撞出什麽不和諧的聲音引得大家不滿。
酒過三巡,童哲起初的警惕心也慢慢卸了下來。從一進門開始童哲就準備了一堆托詞防止被灌酒,可是今天一來主角是楊新程,二來大家跟自己都不熟,三來童哲也對這些人不感興趣。大家講黃段子的講黃段子,拍馬屁的拍馬屁,罵街的罵街,都沒太注意到這個新來的。童哲倒也落得個清閑自在,自顧自喝着可樂,順便把面前的菜一掃而空。
不一會兒工夫,衆人實在扛不住,一個個都互相攙着告別了,只剩下童哲和楊新程——倒不是童哲喜歡這兒,只是自己的注意力就在這一個人身上,索性撿日不如撞日,吃飽喝足後該幹正事兒了。
等到最後一個人離席,童哲瞅了瞅旁邊正在興頭上的楊新程,趕緊挪過去坐到他旁邊。
“來來來,現在哥們陪你喝,先敬你一杯。”
童哲趁楊新程不注意,從桌子下提上來一瓶洋河大曲,給自己斟滿。又順手抓起楊新程面前的酒瓶給他倒上。
“喝!”童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還是兄弟你爽快,不像這幫沒心眼的,趁早給我滾蛋!”
楊新程臉頰紅撲撲的,眼睛布滿血絲,往門外的方向甩了甩手。說完,楊新程也抓起酒杯灌了下去。
“哎,不對,你這酒有問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