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平,更多的是安靜和真實。高懸的路燈灑下橘黃色的微光,路邊種滿各種綠植,粉紅的小花如天際墜落的繁星點綴其間,不停有小蟲在上面跳躍。面前是整齊劃一的居民樓,灰白的磚牆,黑色的屋頂,劍突的屋檐,現代的樣式與傳統江南風格融合得如此和諧。
“愣着幹嘛?進來啊!”
童哲推開有些露出青綠底色的大門,門吱呀一聲開了。童哲推着單車進入,車轱辘“嗒嗒”的聲音和塑料袋撞擊發出的“唰唰”聲交替,仿佛是在邀請夏冉江進來。
“別拘束,就當自己家。”
童哲邊走着,如行雲流水般把四面牆上的開關全部都按下,房子內頓時一片亮堂。
房子空間不大,布置卻十分低調講究。
栗木色餐桌上鋪着一塊十字繡桌布,角落裏青花瓷花瓶中一棵粗壯的發財樹安靜地守着屬于自己的領地。電視牆後面是一幅巨大的水墨畫,魚戲蓮葉間,栩栩如生。赭石色沙發前是一塊仿木雕茶幾,各種形象依着木紋自然成型。其下是斜紋織就的地毯,各種甲骨文元素大小錯落,躍然而上。大廳吊頂正中間是木條交錯而成的基座,懸挂着高低不等的四個圓柱狀吊燈,如絲般光亮的米黃色燈罩上勾勒出金色牡丹,最下方的牡丹上一只蝴蝶呼之欲出,正奮力往上撲閃雙翅,最上方的枝丫上另一只蝴蝶正在小憩。大廳與廚房間的玻璃隔離門設計成镂空雕花狀,廚房內一切隐約可見。廚房的一部分正好嵌入青瓦色明暗交錯的樓梯間,外側的玄青扶手螺旋上升,一直通向二樓。
“先休息一下,待會兒咱倆開始做飯。”
童哲不知何時手裏變出兩盒旺仔牛奶,遞給夏冉江一盒。
趁着夏冉江坐在沙發上喝牛奶,童哲轉身溜進自己的房間,把髒衣服全部藏在衣櫃裏,順手整理了一下雜亂的書桌。
童哲走出來時,夏冉江已經在廚房了。走過去一看,剛才買的食材整整齊齊地擺在案板上。雖然廚房只有夏冉江一人,童哲卻感覺眼前是一個炊事班,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
“挺專業的嘛,看上去不用我幫忙了哈。”
童哲嘴裏這麽說,可是一只腳已經邁了進去。從來都是對廚房唯恐避之不及,現在心裏卻開始有些好奇。
“哦,對了,廚具啥的你看看都在哪,我也不熟。”
童哲看了半天感覺自己也沒啥可以插手的,站在夏冉江身後看夏冉江娴熟地打着雞蛋。
童哲從廚房退了出來。轉身看了夏冉江一眼,突然覺得肚子真的餓了。笈拉着拖鞋往沙發上一跳,打開了電視。這時廚房“呲啦”一聲騰起一陣油煙,雞蛋與熱油交織的香味頓時溢滿整個房間。
童哲幾乎是無心看電視。一直緊盯着夏冉江的背影。夏冉江一刻不停在廚房各個區域穿梭。雖然看不到夏冉江在幹嘛,但是童哲可以通過氣味辨別。剁生姜、蒸魚、炒酸辣土豆絲,食材在夏冉江的烹饪技巧下呈現出最極致的鮮香。
現在是糖醋排骨。酸甜的味道在文火的烹煮下慢慢變得濃稠,童哲只覺得嘴裏的口水越來越多,不由自主地咽了一遍又一遍。只是聞到香味就已經讓童哲欲罷不能。
這時,夏冉江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童哲一個魚躍撈起手機,屏幕上是何嘯宇。
“喂,夏冉江同學你在幹嘛呢?”那頭傳來懶洋洋的聲音。
“他在做飯。”童哲面無表情,壓低聲音說。
“你是誰?”
“我是童哲。”
說完,童哲挂掉把手機扔在沙發上。
香味越來越濃。童哲實在受不了了,從沙發上跳下來,拖鞋都沒穿正就急不可耐地往廚房沖。夏冉江正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拿着木勺均勻地攪拌着,一根根拇指大小的排骨已經完全呈現油亮的褐紅色,糖漿已經無法蓋住排骨,不斷有此起彼伏的氣泡從糖漿中破出。每個氣泡都聚集着濃烈的香味,一旦破碎,無數分子就掙紮而出,沖擊着所有感官。
“你這是用的什麽香料,糖醋排骨怎麽這麽香啊?”
童哲站在夏冉江後面,踮起腳伸長脖子從夏冉江肩膀上探過腦袋盯着夏冉江手裏的動作。
“加了點茴香。”
夏冉江微微轉過頭瞅了瞅左肩上的腦袋,有些驕傲地歪着嘴笑了笑。童哲看着夏冉江被霧氣打濕的睫毛和額頭沁出的細密汗珠有些發愣。
這時電飯煲“叮”地響了一聲。
“蒸魚好了。”
夏冉江側過身,背着童哲跨了過去。打開電飯煲,蒸騰的水氣噴薄而出,清新的檸檬香味混合着魚肉的鮮香,與廚房另一頭的糖醋排骨之間似乎形成了一層結界,彼此争奪着這片不大的地盤。
夏冉江套好布手套,小心翼翼地從電飯煲裏取出蒸魚,順帶着把童哲的注意力完全勾引過來了。童哲颠颠地跑過來,跟在夏冉江後面一直跳到餐桌前。
“那邊還有兩個菜呢,一起端過來吧,差不多可以開飯了。”
聽着夏冉江的指示,童哲又跳回廚房,一手端一盤,扭着腰送到餐桌上。
“糖醋排骨來啦。”
廚房裏傳來夏冉江一聲大功告成的吆喝。接着,夏冉江兩手小心的捧着糖醋排骨走到桌前。
“我靠,你也太快了吧!”
眼前的景象讓夏冉江有點難以置信,幾分鐘前還完好無損的檸檬蒸魚,現在只剩下半邊了。童哲正準備翻到另外一邊,看見夏冉江過來趕緊停手,魚尾啪地一聲掉在湯汁裏,還嘿嘿地朝着夏冉江傻笑,眼睛眯成一條縫。
“實在餓得受不了了,誰讓你做的那麽好吃呢。”童哲說完還舔了舔手指。
“服你了,算了算了,反正都是你吃。”
夏冉江一聲嘆氣,順手遞過去一雙筷子。
“那這半邊魚是你的啦。”
童哲現在已經完全顧不上蒸魚了,朝着糖醋排骨用力地吸了口氣。
“我謝謝你嘞。”
夏冉江端起碗,伸出筷子夾起一塊魚肉嘗了嘗味道。
“你這糖醋排骨……聞起來香,吃起來更香。”
童哲已經完全不滿足筷子的速度了,幹脆抽起盤子,直接往碗裏倒了半碗。
“不對啊,為什麽這些菜一點都沒川菜那種……叫什麽來着,鮮香麻辣的刺激,倒是很像我們這邊的口味。”
“正常。”夏冉江不知是累了還是因為菜太熱,額頭還挂着一層汗珠。“我家是後來才去雲南的,一直保留着這邊的習慣。”
“哦。”
童哲倒也不好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這可比我媽做的好吃多了。我媽一直就說自己廚藝天下第一,你真得跟她切磋一下。”
“好歹有個媽可以給自己做飯。”
聽到童哲口齒不清的評價,夏冉江頓了頓,小聲說到。
“你媽呢?”
“死了。”
空氣瞬間凝固。
“對……對不起啊。”
童哲有些尴尬地放下碗筷,嘴邊還殘留着糖醋排骨的湯汁。
“沒事。”夏冉江眼皮耷拉下來,面色有些蒼白。“都已經十幾年的事了。我就是說說而已。”
“趕緊吃吧。”
夏冉江看到童哲還是止住不動,伸手拍了拍童哲的手臂,強行擠出一絲微笑。
“嗯。”
不一會兒,兩人就風卷殘雲般将一桌菜掃蕩一空。
“我這輩子在家裏都沒吃過這麽好吃的菜了。”
童哲斜靠在椅子上,拍了拍隆起的肚皮,硬生生的打了兩個嗝。
“唉,要在你面前證明自己的實力還真不能說說而已,得拿出真憑實據。”
夏冉江看着桌上幾個空盤子,幹淨得幾乎難以辨認剛才這些盤子裝的是什麽菜。
“對了,還有個菊花腦蛋湯。”
夏冉江說着,又退到廚房裏,端着一個小鍋出來。
“為什麽你會做這個?好像只有南京周邊才喜歡吃菊花腦。怎麽發現你的口味好奇特……我奶奶以前還經常做給我吃,味道怪怪的。不過我弟弟喜歡。”
“我以前也經常吃的,清涼去火而且口感不錯。今天看到了就想試試。”
夏冉江撿起一只碗,給童哲盛了一碗,特意多舀了一點蛋花。
等到菊花腦蛋湯喝完,童哲感覺吃下去的東西都快頂到嗓子眼了,一打嗝就一嘴的湯水。
“現在我徹底服你了,夏冉江同學。”童哲一臉滿足地望着天花板。“我要你給我做一輩子飯。”
“想得美哦。這頓飯就算是這段時間報答你了,感謝你的照顧。”
“一頓飯就這麽打發我了?”
“怎麽?難道你還要以身相許不成?”
“是你說的啊,哈哈哈。”
童哲從椅子上跳起,伸手抓住夏冉江的腰,趁夏冉江躲閃抓了一把屁股。
“好了好了好了,不鬧了我求饒……”
夏冉江弓着背護住自己,忽然瞥見牆上的老式挂鐘,上面居然顯示已經十點多了。
“我收拾一下準備回學校了,不然過了十一點就進不了宿舍了。”
夏冉江直起身子,走到餐桌前開始收拾餐具。
“這麽晚了,今晚就留這兒呗。”
“那不行,正事要緊,材料還沒翻譯完呢。”夏冉江說着,手裏的動作明顯加快。
“有那麽着急嗎?”
“今天都耽誤了大半天了。晚交了要扣錢的。”
這時,窗外一道閃電撕開夜空。剛才還繁星點點的天空此刻已經烏雲密布。幾秒鐘後,“轟”的一個炸雷從天而降,震得窗戶都抖了幾下,接着又如一輛急速而過的馬車,在雲端滾滾遠去。
“看吧,說錯話遭天譴了。哈哈。”
童哲這下終于把拖鞋穿正了,興奮異常,一個箭步跨到窗戶前,借着閃電光四下看了看。不一會兒,嘩啦啦的大雨傾盆而下,雨水打在窗棱上,碎裂成無數雨珠濺入屋內。
“下雨了?”
夏冉江還沒反應過來,只看見童哲正興高采烈地挨着窗戶,腳尖有節奏地砸着地板。
“現在都能下這麽大的雨啊?”
“每年都是這樣啊。”童哲眉毛彎成兩輪新月,“這是夏天最後一場雨,過了這場雨,南京的秋天就正式來臨了。今天你算是趕上了,我等了這場雨等了好久。”
夏冉江沒吱聲。窗玻璃上雨水順勢而下,外面的路燈已經模糊成一片片橘黃色的暈圈。夏冉江小心地開了一條縫,一股涼風夾雜着水氣撲面而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拉上窗戶,只聽見嘩啦啦的雨水聲和遠處傳來的轟隆聲。外面如戰場般混亂,室內卻安靜得異常。
“你要是現在走,估計11點到宿舍是基本不可能了。”童哲斜着眼偷瞄了一下挂鐘。
“現在10:20。你就算現在走可沒法打車。從我們小區走到大馬路上需要十分鐘,加上等車也要差不多十分鐘。而且下這麽大雨有沒有車願意搭你還不知道呢。這樣就差不多10:40了。然後,即使不堵車開回去也要半小時。這樣就已經過11點了。進不了宿舍你還得回來。”
夏冉江還是望着窗外。
“而且,你之前答應我給我輔導英語呢?說話不算數?”
童哲見夏冉江有些猶豫,趕緊補了一句。
“真拿你沒辦法。幫你做飯還要給你做家教,真是勞心又勞力啊。”
“這才對嘛!”
童哲剛才還有些緊繃的狀态頓時放松。瞅着夏冉江手裏繼續收拾碗筷,連忙搶過來,一起摟着顫顫悠悠地挪近廚房。
不一會兒,童哲一臉樂呵地從廚房出來,正聽見夏冉江在打電話,悄悄溜到夏冉江背後偷聽。
“你剛才給我打電話了?”夏冉江說。
“你怎麽跟童哲在一起,而且你們……還做飯?”
“是啊,怎麽了。不過是我做,他可什麽都沒做。”
“你倆啥時候這麽好了啊?”
“亂說。就朋友啊。”
後面的話完全被密集的雷聲打斷了。夏冉江回過頭,看見童哲一手一臉的泡沫不禁啞然失笑。
“這麽快就洗完了?你好像做啥事都挺講速度的嘛。”
“洗個碗有什麽難。”童哲手背抹了抹臉頰,泡沫一塊塊地掉落。
夏冉江轉身進了廚房。看見淩亂的碗碟和上面還未沖刷幹淨的油漬,深深地嘆了口氣。
一切收拾妥當,兩人往沙發上一栽,半天默不作聲。
“你洗澡麽?”童哲指了指浴室。
“嗯。”
“你先去,給你拿毛巾。”
說完,童哲跳過沙發往房間走。
等童哲提溜着兩條毛巾出來,夏冉江已經在浴室裏了。
童哲的心跳如同一匹突然被鞭子抽打在身上的駿馬,撒開腿就在空曠的草原上狂奔。浴室裏的水聲不大,可是聽上去卻像是站在尼加拉瓜大瀑布下面,只剩下震耳欲聾的轟隆聲。童哲僵硬地站在浴室門口,大口大口地呼吸。
推門而入。水霧彌漫整個浴室。童哲有些迷眼。如果說剛才都是幻想,此刻眼前的景象就是夢想成真了。
夏冉江站在半圓玻璃門後,背對着童哲。噴頭的水在脖子後面自由灑落……
童哲咽了咽口水。
“我把毛巾放這兒了。”
正當夏冉江覺察到童哲在身後,童哲把毛巾扔在洗漱臺的托架上,微微弓着腰退了出去。
一出浴室門,童哲頓時感覺一股清爽的空氣撲了過來,不禁深深地吸了一鼻子。不過此時童哲還是有些理智的,知道這樣下去肯定出問題,于是打開電視看晚間新聞。
不一會兒,浴室的水聲停了,接着是吹風機的聲音,夏冉江打開浴室門走了出來。
“該我了。”
童哲故作鎮靜,避開夏冉江的眼神。看了一會兒晚間新聞,身上也不那麽熱了,關鍵是褲子也松了下來。童哲幹脆解開腰帶,腿蹬了幾下把褲子脫掉,抄起睡衣就沖進浴室。
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密集的雷聲卻慢慢消退。
“你房間還挺大的。”
夏冉江坐在床沿,雙手撐在床上托起身體,腳自然地交叉在床下。房間的布置雖然簡單,但是夏冉江對每個細節都充滿好奇。
童哲忙着鋪床,扭頭發現夏冉江正盯着書桌上的相框。
“這是我弟弟。”
“你沒提到你有個弟弟啊。”
“早就不在了。”
童哲語氣很平靜,聽不出任何異樣,似乎提到的只是一個偶爾接觸的陌生人。
“那你跟你弟弟一定感情很好。”夏冉江剛想伸手拿起相框,還是放棄了。
“都已經過去了。”
童哲在書桌前坐下,借着臺燈的光盯着夏冉江。
“幹嘛這麽看我。”夏冉江往後傾,試圖退到床邊的陰影中。
“覺得你倆還挺像的。”
夏冉江心裏覺得怪怪的,幾句話搶着堵在嘴裏,卻又不知該說哪句。突然發現原本藏在相框後面的挂鏈,似曾相識的感覺讓夏冉江心裏有一種沖動,上身探過去伸手去拿。
突然又是一個炸雷,兩人吓了一跳。接下來屋子一片漆黑。
“靠,居然會停電!”童哲叫了一聲,突然反應了過來,“別怕啊,我有蠟燭。”
夏冉江眼前如失明般徹底暗下去,四下環視卻看不到任何光亮,只聽見童哲翻箱倒櫃的聲音,心裏頓時緊張起來。
童哲就在附近,看不到,但是聽得到。突然,“呲”的一聲,兩三米外燃起一團火苗,映紅了童哲的臉龐。童哲正蹲在地上,另一手握着一支蠟燭,小心翼翼地湊近火苗。
“這些急救物資還真能派上用場。”
童哲等到蠟燭的火焰穩定下來,慢慢起身,手掌握成半圓形護住蠟燭。
“這也算是難得的體驗了,哈哈。”
童哲把蠟燭立在書桌一角。剛才搖擺跳躍的火焰此刻仿佛也定了下來,安靜地給整個房間輸送着光線。
“你看牆上那像什麽。”
有了光,夏冉江緊繃的神經也松了下來,被眼前的光影吸引。
順着夏冉江的手,童哲仰頭看向左邊的牆壁。
“一只……貓?”
“不覺得像狗嗎?”
“明明是貓好吧。”
“貓哪有那麽長的嘴。”
“我來給你比劃個狗。長這麽大貓和狗都分不清。”
說完,童哲往蠟燭那邊挪了挪,伸出手對着牆比了幾個手勢,牆上的光影不斷變形,漸漸地出現一條狗的側影,還吐着舌頭。
“哈哈,你還真行。”
“這算啥,我會的還很多呢。”
童哲的小指畫着圈,牆壁上的狗也用力地吐着舌頭。
接着,牆上先後出現老鷹、兔子、青蛙各種動物。
“你還真能自娛自樂的。”
夏冉江看着童哲開心得像個小孩,可是覺得眼皮越來越重,深深地打了個哈欠。
“困了?”童哲停了下來。“睡覺吧。”
吹滅蠟燭,兩人并排躺在床上。
聽着夏冉江均勻的呼吸聲,童哲不知為何覺得喉嚨有些發堵。心裏激動,但是還是有些悵然。
又是一個炸雷。
床吱呀作響,童哲感覺到夏冉江往自己這邊挨近了一點,冰冷的手背已經感覺到夏冉江帶着體溫的T恤。
“睡着了嗎?”童哲小心地試探。
“還沒,雷聲太大。”
夏冉江直挺挺地躺着,雙手交叉背在腦袋後面。
“哦……”
夏冉江隐隐地嘆了口氣。
“怎麽了?”
“想事情。”
“跟我說說?”
童哲側過身對着夏冉江,一手撐着脖子。
夏冉江三歲時得了一場重病。家裏花完所有積蓄之後,醫院居然下了病危通知書。受不了打擊的母親離家出走。父親只能獨自一人抱着兒子出院,在大街上到處尋醫問藥。最後,經人推薦去了附近一家剛成立的中醫院。醫院裏,父親碰到一個剛畢業不久的年輕醫生。兩人徹夜長談,最後,萬般無奈下,醫生同意一試。一年後,原本惡化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兩年後,夏冉江順利出院。
“你相信嗎?當初那個剛畢業的醫生,現在剛評為全國百名中醫師。我算比較幸運的。當初那個病房裏還有另外兩個跟我差不多大的病號,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那個女孩家裏因為沒錢治,治到一半就回家了,不久就去世了。那個男孩雖然治好了,但是留下嚴重後遺症,前幾年聽說也去世了。你說,這是不是命?”
童哲唏噓地嘆了口氣,盯着平躺在眼前的夏冉江,雖然看不清。
“我只記得當時拿着個俄羅斯方塊游戲機,每天就躺在病房裏玩。”
夏冉江接着說,剛才凝重的語氣現在開始有些輕松。
“可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我媽了。家裏也沒有照片。沒有印象。都說她死了。我十一歲的時候,我爸也出事走了,之後我就跟我奶奶一起生活。”
童哲明顯可以感覺夏冉江有點嗚咽,心裏也覺得有些抽疼感。躺下來,張開手臂搭在夏冉江腦後。夏冉江側過臉,正好枕在童哲的臂彎。
不知怎的,剛才還渾身燥熱的童哲此刻卻無比坦然。身體裏面似乎有一只雄獅急欲撲出,但是內心深處抛出一條鎖鏈,緊緊地扼住獅子的咽喉。聞着夏冉江頭發的茉莉香,暈熱的大腦像是被清洗過一般,童哲只覺得自己躺在曠野中的花叢中,無憂無慮,安靜踏實。
“還有我呢。”童哲腦袋側着貼了貼夏冉江的額頭。
“嗯。”
童哲像是得到指示,将自己這十幾年沉澱在心裏的記憶娓娓道來。有些場景彷如昨日,有些印象卻已經模糊。這是童哲第一次将記憶的碎片努力拼接起來。只是自己也累了,喃喃細語如意識流的批注,只是給自己一個遲來的交代。
說完又是沉默。童哲耳邊再次響起夏冉江微弱的鼾聲,鼻息撲在童哲臉上,童哲有些迷亂。童哲心裏的野獸已經把牢籠撞得支離破碎,只差最後輕輕一躍即可跳出困局。
童哲蹑手蹑腳下了床。
黑暗中趁着外面路燈的微光摸到衛生間。反鎖門,剛準備拿起手機打開熟悉的片段,可是并不像以前那樣期待滿滿,此刻居然會覺得寡然無味,盡管體內洶湧的潮水還是不斷湧動。
……
手逐漸平息,剛才充血的炸裂感慢慢褪去。童哲腦子一片空白,仿佛失憶一般。一瞬間,童哲覺得自己回到了無欲無求的狀态,以為自己剛才的判斷是正确的。可是當自己收拾完殘局回到床上,看見夏冉江如遠山般起伏的側顏輪廓,童哲心裏的空虛此刻卻被幸福感充滿。
童哲小心地掀起被子一角,慢慢鑽進被窩,還是像剛才一樣伸出臂膀摟住夏冉江。夏冉江嘴裏咕哝着,像是在說夢話。童哲笑了笑,臉靠着夏冉江的額頭,輕輕地啄了一下。
迷離中,童哲夢見一片沼澤。童曦出現在眼前,還是那個幼小的孩童,一塵不染。
“哥。我走了。”童曦笑着說。
童哲終于哭了。急速跑過去伸手試圖抓住童曦。
“哥,我走了。以後好好照顧自己。照顧爸媽。還有夏冉江。”
說完,童曦的身影慢遠離,童哲伸手過去,卻發現無法動彈。等到他反應過來,童曦已經消失在遠處的迷霧中。
是的。夏冉江,我照顧你一輩子。
☆、第 10 章
這一夜,夏冉江睡得特別踏實。第二天一早,窗棱上站着兩只鴿子,正沖着夏冉江咕咕叫。夏冉江揉揉雙眼,睜開時剛好迎上一道刺眼的陽光,本能地用手擋住。窗外的鴿子受了驚,撲棱了幾下翅膀飛走了,只留下幾根絨絨的羽毛在空中飄着。
夏冉江張開雙臂擴了擴胸,左右舒展了一下脖子,覺得自己仿佛換了個人,神清氣爽,渾身充滿力氣。很久都沒睡得那麽好了。只是剛醒來,恍惚間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定了定神,四周環顧一下,書桌一角還立着沒燃盡的蠟燭。這才知道自己在童哲家裏,只是白天和夜晚仿佛是兩個世界。
下床。
本以為自己的雙腳會觸到冰冷的地面,可是腳板下卻是兩只擺放整齊的棉拖鞋。夏冉江一笑,伸腳套了進去。
進了洗漱間,碩大的玻璃前,漱口杯上橫着一把牙刷,牙膏已經擠好。旁邊疊着一塊白色的毛巾。
廚房裏,穿着睡衣的童哲正吹着口哨,音調到了高潮還扭了幾下屁股。夏冉江走了過去,靠在廚房玻璃門上。
“起來啦?”
童哲眯着眼睛,像是被油煙嗆到了。
“你在幹嘛?”
“煎雞蛋。”
“你還會煎雞蛋?”
“原來不會。其實我不太喜歡廚房這地方。不過昨晚在你後面偷師了幾招,早上又搜了一下攻略,覺得也不太難嘛!”
童哲說着,眼瞅着煎鍋裏的雞蛋連正面都快糊了,趕緊一手一只木勺迅速翻邊,油鍋裏“啪啪”炸起了油花,童哲拱起屁股小心地躲開。
“你這是煎的啥?”
夏冉江雙手抱胸,湊過去往童哲身邊的盤子裏瞄了一眼。只見裏面已經躺着一個焦黑與金黃纏繞一起的圓狀物,已經難以辨別哪裏是蛋白,哪裏是蛋黃。
“不是說了煎雞蛋嗎?”
“放着我來。你看着。真是糟蹋食物。”
夏冉江說完,站到童哲旁邊,一個眼神讓童哲閃開,準備拯救這第二個被童哲糟蹋的雞蛋。童哲只能在旁邊一會兒瞅瞅煎鍋,一會兒瞅瞅夏冉江。
“快翻邊,別煎太過了啊,我喜歡吃溏心的。”
童哲有些急切地說,仿佛他才是大廚。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最讓童哲覺得神奇的是,夏冉江居然可以兩個一起煎,而自己單個都控制不好。
童哲捧着四個煎雞蛋,開心地眉毛彎成兩個新月,仿佛這是他自己的成果。
之後,童哲在冰箱裏層發現了一袋還沒拆封的面包。再加上牛奶,兩人連着煎雞蛋一起把早餐對付了。
“我覺得相比學英語,你更應該教會我怎麽做飯,這才是當務之急。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省的我以後餓死。”童哲大口地咬着面包,差點噎着。
“做飯其實很簡單,就是花時間。”
“你會烙餅麽?”
“嗯?”
“你要是會烙餅,可以烙一個大的,我這個假期就不會餓了。哈哈。”
“我怕你就算把餅挂在脖子上,你啃完面前的都懶得轉過來啃其他地方。”夏冉江不懷好意地笑着,“哦,對了,昨晚排骨買多了,我怕吃不完,還剩了一些放冰箱裏,你要是餓就拿出來熱一下。”
吃飽喝足,童哲換了身衣服,拉着夏冉江一起學英語。
“本來昨晚就可以的,停電了實在沒辦法。”
童哲打了個哈欠,眼睛下面還有點烏青。
“昨晚沒睡好麽?”
“你昨晚枕着我肩膀枕了一整夜,早上起來還以為肩膀折了。”
童哲接着又打了個哈欠,瞥見夏冉江低下頭,臉上泛起紅暈。
“說吧,我應該怎麽幫你。”
“我覺得我英語不行,主要還是在詞彙量不夠,但是我又不喜歡背單詞,怎麽辦?”
“我倒是有個法子。”夏冉江突然來了精神,坐直了身體。“你先随便想個單詞。”
“spring?”
童哲有點疑惑地看着夏冉江,本來腦子裏蹦出來的是fuck。
夏冉江從書桌旁抽出一張A4紙,在正中央工整地寫出這個單詞。
“我們的游戲開始了。”夏冉江用筆尖點了點面前的白紙,“春夏秋冬怎麽說?”
“這個簡單,spring、summer、fall、winter。”
夏冉江不作聲,接着紙上依次把其他三個單詞分散寫了出來,然後畫了三根直線,與spring連接起來。
“除了‘春天’這個含義,spring還有哪些意思?”
“其他意思?哦,我知道,有泉水的意思。對了,彈簧!”
與剛才一樣,夏冉江接着在紙上寫了出來,還是用線條與spring連接起來。
“注意,很多名詞有動詞用法,比如彈簧,還有‘彈跳’的意思。但是,spring的動詞怎麽變形呢?”
“sprang和sprung?”
“沒錯!”
童哲覺得這是多年來難得一次的誇獎,頓時有些興奮。
“然後我們看fall。”夏冉江筆尖挪到白紙右邊。“我們換個思路,如果去掉字母f,換成其他字母,我們來看看會得到什麽單詞。”
“abcdefg……”童哲掰着手指開始自言自語。
“a開頭好像不行。b……ball?這是一個。”
夏冉江照樣寫下,“ball這個詞你知道多少種意思?”
“‘球’啊,對了還有‘舞會’。”
“還有呢?”
“還有?”
夏冉江陰陰地笑了笑。
“我靠你這是……啊哈,我知道了。”
“call?又是一個!”
童哲洋洋得意地坐下來,一手搭在夏冉江肩膀上,突然又想到一個詞,開心地拍着夏冉江的背,差點把夏冉江拍得背過氣去。
“d?沒有。g?gall?不認識。”
但是夏冉江還是寫了下來。
“gall是啥意思?難道真有這個單詞?”童哲一臉疑惑。
“有的,待會兒我們一起回頭看。繼續。”
“接下裏是hall。有!”
就這樣,夏冉江通過各種聯想,在這張不大的白紙上織就了一張複雜的蜘蛛網。構成蜘蛛網的不是蛛絲,而是引導童哲思考出來的幾百個單詞。
“我靠,有意思……”
童哲手指夾着白紙提了起來,對自己的傑作甚為滿意。
“有意思吧?”夏冉江一手杵着下巴,“這是我閑來無聊自己發明的游戲,玩法有很多,随便想出一個詞就可以開始。以後你可以自己玩。”
“你真他麽是天才。”童哲把這張紙平鋪在桌面上,用力擦了擦,又對着紙面哈了一口氣,“我得保存起來。這可是我的處女作。”
“以後會有很多的。”
“那不一樣,這可是咱倆辛苦的結晶。”
童哲得意地昂着下巴,翻開桌邊紙堆,小心地把這張紙塞到最下面。可是夏冉江卻發現這堆破破舊舊的書頁并不簡單,伸手抓了幾頁過來。
原來這是自己寫的小說,而且幾乎是全部。上面密密麻麻地做滿了筆記。
“嘿嘿,這是我的課外教材。被你發現了。”童哲不好意思地笑笑,“這兒還有呢。”
“你什麽時候開始看的啊……”
夏冉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之前已經知道童哲用自己的小說來學英語,可是剛才的發現卻像洩露了隐私,讓自己有點不爽。而現在,內心潛藏的不悅逐漸變成驚訝和感動。這個剛剛認識一個多月的學長,似乎需要重新再認識一下了。
“哎……我的秘密都被你發現了。”童哲撓撓頭,看見夏冉江複雜的表情想着倒打一耙。“既然已經被你發現了,以後繼續給我寫課文呗。”
“哪能用這個學啊,我都是瞎寫的,根本沒啥學習價值。”
“你知道麽,我就覺得這些故事特別有吸引力,學起來特別帶勁,有些段落我現在都差不多會背了。”
童哲回憶起這一個月徹夜苦讀的情形自己都差不多都要感動的流淚了。一邊說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