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原來的睡姿。
……
童哲邊走邊回憶着這一切,卻如失憶般想不起那晚之後的幾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麽。只記得是無休無止又無法解釋原因的争吵,還有自己日日夜夜的擔心焦慮。
終于,童哲因為許陽跟男生單獨待在畫室後再次對許陽發火,這次許陽異于往常沒有辯駁。第二天一早,童哲在不詳的預感中等來了許陽的信息。
沒有跟童哲正式道別,許陽只是在安檢處遠遠地向童哲招了招手,轉身義無反顧地消失,踏上了去日本的航班。
傷心、憤怒,最終占據身體的是絕望和無奈。童哲人生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掩面大聲哭了起來,引得整個大廳的人側目。童哲難受地蹲下,臉埋在雙臂間。半個小時過去了。哭幹了,也累了,整個身體仿佛被清空了一般。童哲靠着牆支撐着站了起來,大腦一片空白。抽了幾下鼻子,揉了揉打濕的睫毛,轉身離開了機場。
回到家裏,童哲安靜地躺在床上,盯着手機屏幕上的信息出神。
“童哲,我走了。抱歉,我不能跟你這樣走下去,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到,雖然你是我唯一喜歡過的人。我們的人生注定只能像兩條直線,交錯之後各自奔向前方,越來越遠。也許這是一場玩笑,但是希望你不要覺得後悔,我也不會。我們都需要成長。你會遇到更好的人。”
下一條信息是一張航班截圖。
之後高中兩年,童哲仿佛變了個人,以往的玩世不恭、憤世嫉俗完全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寡言少語、彬彬有禮。
高三那年因為成績優異,加上全國競賽名次,獲得了校長推薦名額。畢業時,童哲将舊手機格式化了好幾遍賣給了二手市場。得來的幾百塊錢請昔日的哥們大吃了一頓。結了賬,還剩幾塊錢。出了餐館門,童哲順手把剩下的幾塊錢丢到旁邊乞丐面前的紙盒中,乞丐連連道謝。雖然身無分文,但是童哲感覺一身輕松。一步一小跳地回了家。
想到這裏,童哲嘴角竟露出了一絲微笑。回到現實,童哲剛才沉重的心情也慢慢雲開霧散。擡頭發現已經回到了商場,沒有等電梯,趕緊三步并作兩步竄上了樓。
童哲遠遠地看到夏冉江趴在影院前的欄杆上,耳朵裏插着耳機,正撅着嘴俯視着樓下廣場上的充氣吉祥物招呼小朋友一起合影,腳尖随着音樂的節拍不停地抖動。看到這一幕,童哲的心情頓時也好了很多,似乎剛才十幾分鐘的偶遇和回憶完全不存在。
夏冉江正全神貫注地盯着憨态可掬的吉祥物發愣,肩膀被拍了一下,趕緊摘下耳機直起身子回頭。
“給你。”童哲将懷裏的紙袋塞進夏冉江的臂彎中,“還是熱的,趕緊吃吧。”
“這麽多我怎麽吃得完啊。”
夏冉江掂了掂重量,打開紙袋,一股熱氣迎面撲來。
“咱倆一起吃啊。”
“去哪吃?”
童哲環顧四周,發現了影院旁邊有一家麥當勞,向夏冉江使了個顏色。
夏冉江心領神會,跟着童哲從麥當勞側門進去,找了個角落裏的雙人桌坐了下來。
“哪有你這樣吃的啊,你得找到栗子上的那條縫,用力一夾就開了。”
童哲看着夏冉江每次都拿起栗子放嘴裏咬開,主動做起了示範。
兩人相視而笑,默不作聲,只是你一個我一個地從袋子裏拿着栗子吃起來。看着夏冉江明顯動作太慢,童哲每次都拿兩個,剝出栗仁自己吃一個,給夏冉江留一個。夏冉江也是有樣學樣,每次也留下一個。漸漸地,鋪開的紙巾上堆起了金黃的栗仁山,旁邊是另一座深褐色栗殼山。剝地差不多了,夏冉江抓起一把塞進嘴裏,大口嚼了起來。
“別噎着,又沒人跟你搶。”
童哲笑着眼睛眯成一條縫。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就一直想着這樣吃,只不過以前是瓜子,現在是栗子。”
“栗子比瓜子好處多,尤其是這個時節的栗子。”
童哲說完,看見夏冉江撿起一個栗仁,托着手臂舉到童哲面前。
童哲張開嘴,卻發現夏冉江并沒有把栗子丢進他嘴裏。
“什麽意思?”
“哎呦你們這些理工男,這是讓你舉個例子,栗子啊!”
說着,夏冉江拿着栗子在童哲面前使勁晃了幾下。
“好吧。”
童哲一臉黑線,清了清喉嚨,開始如數家珍般地把栗子的好處一一說出來。
“最後,栗子最大的好處你知道是什麽嗎?”童哲一臉詭異地盯着夏冉江。
“請賜教。”
“補腎壯陽。”
“那倒用不着,我很明确自己的能力,哈哈哈。”
童哲撇撇嘴,可是心裏卻似乎充滿了期待。
“不錯不錯,童老師的養生課教得很好。來,張嘴,賞你個栗子。”
童哲這次嘴張得不情不願的。夏冉江正準備從遠一點的距離投射,趁童哲不注意突然靠近他的嘴唇塞了進去,指尖劃過童哲的嘴唇。
“三分入籃!”
“切,你這樣去哪個球隊哪個球隊就會輸。”
“能的你。看你這細皮嫩肉的肯定不打球。咱倆什麽時候來一局啊。”
“怕你?說好了啊,下次打球叫上你。”
“那也要等我吃完栗子先。”
“……你是有多能吃。”
兩人這樣聊着,眼瞅着面前堆起的栗殼上越來越大,越來越高。終于吃完了,夏冉江拍拍肚子,盯着面前的小山發笑。童哲四下看了看,發現沒人注意,手指點了點夏冉江手背,兩人貓着腰又從側門溜了出來。童哲回頭發現裏面的服務員正生無可戀地打掃着兩人留下的戰場。
此刻太陽已經偏西,下午微微的熱氣已經漸漸消退,傍晚的秋風又起。
兩人并排走着。童哲背着手,夏冉江看到了也背着手。童哲踢開路邊的小石子,夏冉江也踢開腳邊的樹葉。
“咱倆就這麽壓馬路?”夏冉江首先發話。
“我在想去哪。”童哲低着頭往前走。“反正你也吃飽了,不如我們去城牆看看?”
“好啊好啊,早就聽說南京的城牆是保存最完好的,正想着什麽時候去看看呢。”
走了一會兒,兩人到了集慶門城牆。沿着青黑的石階拾級而上,夏冉江忽然發現眼前的視野頓時變寬變遠,不禁發出了感嘆。
“旁邊就是秦淮河。”童哲指着左側不遠處說。
此刻太陽距離地面線已經很近了。落日的餘晖灑在河面上,晚風吹皺一汪秋水,折射出滿眼的金黃橘紅。夏冉江一邊走,一邊用腳步丈量着腳下的磚石,時不時停下來看看磚石縫隙間頑強生存的雜草和青苔,有些磚石上依稀可見古代工匠镌刻的字印。經歷五六百年的風吹雨打,這座秦淮河邊的城牆巋然不動,歷盡人間故事。
不知不覺夏冉江已經走了一百多米,轉身看見童哲正伏在城牆圍欄上眺望遠處,于是往回走,趴在童哲身邊。
“怎麽?累了?”
“還好,今天挺開心的。”
夏冉江順着童哲遠眺的方向,發現遠處除了一片灰蒙蒙的低矮建築之外什麽都沒有。
“主要是你。你應該累了吧。”
童哲聽到夏冉江後面一句話,陡然心跳加速,剛才趴在圍欄上還連連打哈欠,現在卻如打了興奮劑一樣又活了過來。
“我不累。你剛來南京,我這個土著學長帶着你熟悉熟悉未來四年的生活環境也是應該的。你要是覺得今天不盡興,以後再帶你去逛逛其他地方。南京不大,但是值得去的地方有很多,而且一年四季各不相同。我們可以定個目标啊,先把金陵四十八景全部看完。今天算是第一景,城牆看落日。”
“這個頭開得好,我喜歡。”
夏冉江往童哲身邊靠了靠,伸手輕輕地拍了拍童哲後背。童哲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鼓勵,也抓了抓夏冉江的寸頭,夏冉江順勢聳了聳肩膀,頭枕在雙臂上。板寸的頭發還有些硬度,紮在手心裏讓童哲不知為何有種異樣的舒适,感覺像撫摸家裏的貓——跟貓不同,此刻童哲全身都充盈着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學長,你以後怎麽打算?”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沉默了幾分鐘,夏冉江突然問道。
“嗯?”
童哲一時有點猝不及防,腦子裏一下蹦出來好幾種解讀。
“哦,我是說,像你這種大一大二就已經‘功成名就’的學霸,以後有什麽規劃嗎?”
“別別別,什麽‘功成名就’啊,還能不能好好聊天了?這麽一本正經的搞得像新聞發布會似的……以後路還長着呢,該咋地咋地。”
童哲心裏有點失望,此時此景童哲更想回答的是是“兩個人”的打算,而不是“一個人”的打算。這個問題童哲也想過,但是每一種比較現實、比較清晰的答案都不是他喜歡的,而且這種無法量化問題對腦細胞的殺傷力遠比“宇宙有多大”更可怕,所以幹脆也就不想了。按照他的理論,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還未發生,現在是否快樂才是最重要的。
“倒是你,你怎麽想的?”童哲反問。
“我?其實也沒什麽想法。像我這樣的,現在安安靜靜地多學點東西,以後畢業了做翻譯做老師什麽的,好像也沒什麽選擇。”
夏冉江有些欲言又止,聲音明顯不自信。
“夏冉江同學,張愛玲說過一句話,‘出名要趁早’,像你這樣默默無聞、随波逐流是幹不成事的。這麽多可能可以選,為什麽要選最容易的?說到底,不過就是一個機會而已。”
“再說了,你這麽優秀,要是這麽埋沒了那真的是天理不公了。”
童哲說着,轉身背靠在圍欄上,伸長脖子看看夏冉江的反應,可是夏冉江一直面無表情地望着前方已經變成橙紅色的落日。
“想那麽多幹嘛?我就問你,你現在開心麽?”
“當然開心啊。”
夏冉江不假思索地回答,臉上還是有些疑惑。
“那不就行了。”童哲往夏冉江身邊攏了攏,“過去十幾年呢,咱倆不認識我也管不着,但是從現在開始到未來的幾十年,我保證你會一直這麽開心下去。”
夏冉江點了點頭。不知怎的心裏某個地方一直存在的死結瞬間被擊碎了——不知何時打上的死結,一直捆綁地夏冉江無法呼吸。夏冉江尋覓着某種力量能解開死結,可是現在死結雖然沒有解開,但是也完全不存在了。死結消失之處是一直在陰暗中頑強生長的藤蔓,仿佛再度遇到了陽光,拼命汲取這久違的光明與能量,唯恐一切轉瞬即逝。
“哎,下周就國慶七天假了,準備幹嘛?回家嗎?”
“應該不回去了吧,準備找找兼職。最近找了個網絡翻譯項目,時間催得比較緊,不過稿酬挺高的。”夏冉江似乎有些無奈。
“是有多少錢啊,長假都不能休息。”
“又不像你,大少爺。”夏冉江聽出了童哲話裏的戲谑,手肘怼了一下童哲的臂膀,“我們這種窮人家的孩子只能靠自己辛勤的雙手吃飯啊。有錢掙就很不錯了。”
“誰知道呢,說不定你是體驗生活的貧窮貴公子,嘗遍人間冷暖後準備接管家族企業,走向人生巅峰呢。”
“謝謝你吉言啊。”
“哎,什麽時候有空指導我學英語呗。”童哲冷不丁眨了眨眼。
“不會吧,童少爺這麽看得起我,你不會拿我尋開心吧。”
夏冉江嘴角翹起,故意斜視看了看童哲。
“得了吧,我可是說真的。”
“在你們這種學霸面前我可不敢班門弄斧。”夏冉江抖了抖眉毛,雖然說得謙虛,但是還是抑制不住小得意,“你還能用得着我指導,你指導我還差不多。”
聽到這話,童哲知道說什麽都沒用,再說下去只能自揭老底了,好歹自己的完美形象還是要維護的。
“告訴你個秘密啊?”
“什麽秘密?”
“其實呢,也不算是秘密。”童哲說着,從褲兜了掏出一張折成四折的紙,遞了過去。
夏冉江接了過來。攤開的那一刻,只見滿眼的紅色、藍色和黑色字跡。透過密密麻麻的批注,夏冉江隐隐約約看到黑色部分的字句,仔細辨識之後才想起這是自己寫的小說。
童哲盯着夏冉江默念的嘴唇,感覺開始有點緊張,一直等着夏冉江說點什麽。
“這……這是你的?”
夏冉江突然擡起頭,表情有點複雜。
“這不是你的麽?”
童哲竟一時想否認。
“這是我寫的小說。但是筆記是你做的?”
“對啊,怎麽了?”
“哦……你怎麽找到的?”
夏冉江剛才有點吃驚的語氣瞬時平靜下來。
“偶然發現的。”
童哲剛準備說是楊新程給他的,一時不太确定夏冉江對這件事的态度,只能輕描淡寫地糊弄過去。
“哦。”
“我都把你的小說當教材的。”童哲看着夏冉江平靜的表情,不免有些心虛。“看我多有誠意,請你當老師前仔仔細細地把教材全部都深度學習了一遍。恐怕還沒有第二個人學地那麽仔細吧?你寫的前幾篇都都快背下來了。”
“這都是兩年前的東西了。”
夏冉江說完,又把攤開的紙折好,遞了回去。
“為什麽你會寫這個?”
童哲突然意識到吹牛吹過了,為了防止夏冉江真得讓自己背出來,趕緊轉移話題。
“開始也沒想寫,後來突發奇想靠這種方法練練手,順便鞏固一下學習成果。想不到後來被老師發現了,就往外投。發表後就一直寫了下去,還掙了不少稿費。”
“你牛。”童哲不由得感嘆。
“發現這種掙學費的方式挺适合我的,不用每天出去打工,而且寫東西沒那麽累。”
“學費?”
“是啊,稿費大部分都交學費了,還能剩點。”
“我靠……”
童哲心裏驚呼,随之而來更多的是欽佩和心動。對童哲而言,一直以來的高傲和自信讓他從來對周圍任何人的成就都嗤之以鼻。不過此刻,一張薄薄的紙帶來的震撼,足以改變童哲的人生态度。
“可是那家雜志好像已經停刊了,我也沒再寫。”
“怪不得只有幾期,還以為是斷更了。”童哲心裏想着,以前的疑惑都解開了。
“所以啊,”夏冉江看着童哲有些扭曲又有些萌萌的臉覺得好笑,“我這個方法僅供參考。”
“什麽方法?”
“寫作啊。”
“你饒了我吧,我寫一百個詞都困難。你這幾萬字的,簡直變态。”
“那你有什麽想法?”
“我還沒想好。”童哲感覺夏冉江已經上鈎,暗暗竊喜,“不過,你還是會教我的吧?你看我都那麽有誠意了。”
“沒問題啊,你覺得什麽時候有空都可以找我,每個人的學習方法都不一樣,找到适合自己的就好了。哎……我才發現自己上了你的賊船,沒辦法啊,只能跟你同舟共濟了。”
“嘿嘿嘿,那希望這條船不會被咱倆折騰翻。”童哲似有所指地說道。
正聊得開心,童哲手機響了。
“嗯,媽,我知道了。韓複興是吧,馬上馬上。”童哲說完,手機塞進褲兜裏,突然有些小興奮。
“你要回家了嗎?我也要回學校了。一起走吧。”
不知不覺,太陽已經完全沉沒在地平線下,只留下天際一絲絲雲霞。玄武湖方向的激光燈掃過,如同開啓夜生活的信號。
“下周學校見吧。”
車站,童哲把夏冉江送上公交車,眼看夏冉江轉身,幾乎有種沖動抱住他,不過還是強忍着沖動輕輕地拍了拍夏冉江的肩膀。
公交車走了。童哲不知怎的心裏有些空落落的。環顧四周,發現不遠處居然就是白天碰見許陽的地方,失落的心情又蒙上一層隐痛。霓虹燈閃爍,一切似乎都改變了。白牆黑瓦的仿古建築此時的牆體顏色漸漸模糊,五顏六色的燈帶勾勒出輪廓。童哲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一陣風吹來,童哲拉緊了領口,摸出手機,查找着附近的韓複興——童哲搜索着,心裏又慢慢變得好受些。今晚爺爺來家裏吃飯,剛才老媽打電話囑咐回來在路上帶只鹽水鴨。
童哲興沖沖地拎着一包鹽水鴨,剛進門就看見小姑歪在沙發上削蘋果。
童哲瞅準機會,一個箭步沖過去,跳到沙發上把小姑手上剛削好的蘋果搶了過來。
“死孩子吓我一跳,我手上有刀!本來就是削給你吃的。”
童思睿把水果刀拍在茶幾上。
“怎麽了?勝利成果被搶了就不高興了啊?”
童哲一邊說着,為了防止被搶了回去,連續啃了三大口蘋果,順便還舔了一下沒咬到的地方,兩腮鼓鼓囊囊的,活像一只松鼠。
“要是被搶了我倒也不是那麽郁悶,現在問題是這果子都沒法結呢。”童思睿雙手抱在胸前又歪了過去。
“嗯?還有事?有什麽不開心的說出來讓我開心一下。”
“還記得之前跟你說的那個辯論賽吧?”
“繼續。”
“那個楊新程啊,真是氣死我了。還以為能力很強,系裏領導各個推薦。結果昨天模拟訓練,一到場上,吓得直哆嗦,話都說不清楚。那個發音啊,比你還差。”
“打住,你說他就行,不要扯我身上,謝謝。”
童哲作勢也歪在另一邊沙發的扶手上,光□□疊搭在茶幾上。
“你說怎麽辦啊,這燙手的山芋。哎……我的夢想看來是要破碎了。”
“不能換嗎?”
“要是能換就好了。”童思睿接着又拿了個蘋果削起來。“不是告訴過你了,他爹可是系領導而且是我以前的老師,再差也只能照單全收。哎……還有,眼看這報名時間國慶節後就截止了,再挑人也來不及了。”
“哦。”童哲若有所思地眼睛盯着天花板,想着想着臉上浮現一絲微笑。
“你們這個比賽大一能參加麽?”
“沒有年級限制。”
“性別?”
“随便。”
“我倒是有個辦法。”童哲陰陰地笑了幾聲。
“快說,就知道你鬼機靈肯定有辦法。”
童思睿正準備起身去廚房,又坐了下來一把拉住童哲的手。
童哲直起身子,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那張紙,鋪開攤在茶幾上。
“這不是你之前的學習材料麽?別告訴我你想參賽啊?”
“本少爺還不屑于用這種比賽證明自己的本事好吧。”童哲說着,又啃了一口蘋果。“猜猜看,這是誰寫的?你肯定猜不着。”
“猜不着你還讓我猜?”
童思睿白了童哲一眼,拿起紙又仔細看了起來,努力從字裏行間發掘有用的線索,指向自己熟悉的作家。
“這文筆嘛,風格有點那麽浪漫派的意思,不過還是稚嫩了點。讓我想起托馬斯·哈代的《苔絲》……哎呀,不猜了不猜了,煩都煩死了。別賣關子了。”
“就說你肯定猜不着,思路就已經跑偏了。”
童哲三兩口啃完蘋果,一個漂亮的弧線把果核扔進廚房門邊的垃圾桶裏。
“是你們班的學生。”
“你腦子瓦特了?我才不相信是大一學生寫的。”
童思睿驚得睜大了眼睛。
“沒錯,就是大一學生寫的,而且還是你的親學生。”
童哲有些小驕傲,得意地歪着腦袋。
“誰啊?”
“夏——冉——江。”
“你确定?”
“夏冉江同學都用這部小說賺錢交學費了,你說我确定不确定。”
“看來我剛才的第六感是對的啊。”
“你猜到了?”這下輪到童哲有些吃驚了,趕緊把腿從茶幾上抽下來。
“這是我們系第一周上課,早就覺得夏冉江有些特殊。”
童思睿平靜地說,似乎在回憶這一周在課堂上發生的一切。
“我們每一屆大一第一周都會有一次詞彙測試。老實說,這個測試我覺得挺變态的,各種生僻詞。以往幾年的詞彙測試,一個專業三四個班能有幾個及格的就已經很不錯了。結果你猜怎麽着,夏冉江居然得了滿分。當時我就覺得這孩子有點不尋常。”
“我靠。這麽厲害啊。接着說!”
“平時上課總能看到他随身抱着一本詞典,經常看到他在詞典裏寫寫畫畫。而且點他起來回答問題,旁證左引,信手拈來。說話不緊不慢,條理清晰,發音特別地道,特別有範兒。”
童思睿邊想邊說,努力回憶一切印證夏冉江能力的場景。
“這麽說來,你說這部小說是夏冉江寫的,我一點也不意外。我都覺得他寫作課和文學課都可以申請免修了。”
“可是這不是我要說的重點。”
童哲聽到童思睿對夏冉江誇贊有加,心裏更加自豪。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現在來不及了。于情,系領導得罪不起;于理,現在名單也已經報上去了,況且對規則的熟悉也是要時間的。”
“小姑,我覺得我們可以賭一把,讓夏冉江替補,這是多贏。”
童哲眼睛裏閃着光,透着難得的堅定。
“怎麽賭啊?”
“只要你願意,本少爺在所不辭!”
“有你這句話就放心了,來來來。”
童思睿剛才一臉死灰,現在卻是笑逐顏開,趕緊把削好的蘋果往童哲手裏塞。
“要我做什麽?”
“不用你做什麽,你就正常訓練好了。跟現在一樣。這次本少爺豁出去了,無條件幫你。”
“行。”
童思睿舒心地呼出一口氣。一直以來,童思睿都明白,童哲是不會輕易做出承諾的,可是一旦做出承諾,必定會竭盡全力實現。
“可是你為什麽會認識夏冉江?”
“額……”童哲把頭偏了過去,錯開童思睿的眼神,感覺臉上的肌肉有點發抽,“就開學時候啊……就那麽一來二去就認識了啊……也不怎麽熟,剛好知道是你的學生,我就順水推舟咯。”
“哦……”童思睿微微點點頭,“我去廚房給你媽打下手……這個點你爺爺應該到了啊,你打個電話問問。”
說完,童思睿用紙巾擦了擦手上的污漬,轉身走進廚房。此刻,廚房裏一條魚剛下鍋,滋啦一聲,香味頓時溢滿整個客廳。
☆、第 9 章
轉眼間,國慶長假來了。放假前一天,校園裏到處都是拖着行李箱的學生和接送的車輛。
“對對對,在東門。麻煩您快點,今天去機場路上肯定堵,我要早點趕到機場。行行行,十分鐘是吧?好。”宿舍裏,何嘯宇剛收拾好行李就給出租車司機打電話。
剛打完電話,何嘯宇就看見夏冉江背着背包進了宿舍門。
“你倒是挺淡定的,這都放假了還這麽熱愛學習。”
“你這麽快就走了啊?”
夏冉江脫下外套,卸下書包挂在衣櫃的挂鈎上。
“反正今天下午也沒課,現在回家等于多掙了一天假。”
何嘯宇雙腳架在行李箱上。
“你不回家啊,這麽長的假不浪費了。”
“嗯,待學校裏,還自由一點。”
“也是,這七天宿舍就你一個人,你想帶人回來住也是可以的喲。”何嘯宇陰陽怪氣地說。
“我可沒你那麽興奮。黎力也不在麽?”
“中午就看見他拖着個箱子走了。反正他家近,肯定要回家的。”
“哦。”
突然,何嘯宇的手機響了。放下手機後,何嘯宇對夏冉江擺了擺手,趕緊提着行李箱沖了出去。
“砰!”
響亮的關門聲後是極度的安靜。偶爾能聽到窗外傳來的歡呼聲和笑聲。夏冉江把插在電腦上的耳機拔了下來,打開音樂播放器,把聲音開到最大。Dexie的《travellin’ soldier》在整個房間裏回蕩。
夏冉江雙手交叉背在腦後,仰着頭,閉着眼睛。
此刻,不知為何感受到久違的平靜。這最近的二十多天,仿佛時時刻刻都有人在身邊,吃飯,上課,甚至睡覺。像今天這樣獨居一室的情況還是第一次。
靠了一會兒,夏冉江覺得脖子酸痛,起身從衣櫃裏抽出一條毛毯枕在腦後,還是保持剛才的姿勢靠着椅背。現在似乎也是夏冉江最惬意的時刻。十幾年來的不安和焦慮就在何嘯宇走出去的瞬間徹底消失——同樣的房間,卻是不同的夏冉江。
靠着軟綿綿的毛毯,夏冉江感到舒服至極。迷迷糊糊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突然,手機鈴聲響起,夏冉江接了電話,原來是翻譯公司催稿。挂了電話,夏冉江打開電腦,開始工作。
這次是一本兩萬字的産品說明書,也是夏冉江給這家翻譯公司做的第三個稿件。前兩個都是簡單的新聞簡訊和旅游景點介紹,總共不到兩千字。翻譯公司答應做完這份産品說明書一起結算稿費。夏冉江粗略算了算,如果全部結清,差不多可以掙到兩千塊。想到這裏,原本還有些懶散的夏冉江突然感覺來精神了。
不過,這次的任務似乎沒那麽好做。
夏冉江從頭到尾大致翻看了一遍,很多通信領域的專業術語,有些表述太技術化,沒有專業背景基本無法理解,更不用說裏面大量的示意圖,需要查閱大量材料。
夏冉江越看越皺眉,心裏開始有些不安了。不過既然已經接手了,而且也同意翻譯公司按時交稿,再難也只能硬着頭皮啃下來。
夏冉江泡了杯咖啡,打開臺燈,開始在鍵盤上敲着。
過了快兩個小時,夏冉江已經喝了第三杯咖啡了。
跟以往不一樣,夏冉江翻譯的時候會有種“入定”的狀态,完全感受不到周圍的變化。可是這次,夏冉江一直覺得煩躁,而且進度十分緩慢。以往兩個小時可以做完好幾頁,可是現在一頁都還沒翻完。而且已經處理的幾百字還有多處意思不确定的批注。
夏冉江決定先停下來,這麽下去肯定不是個辦法,速度慢不說,質量肯定也是大打折扣。可是又沒有其他的辦法,只能靠自己的理解力去硬撐了。
正在夏冉江一籌莫展的時候,手機信息提示音又響了。本來就心煩氣躁,夏冉江聽到手機鈴聲覺得更不耐煩。本來想按掉,可是瞥見手機屏幕上寫着兩個字“童哲”。夏冉江頓時覺得心情好了不少。
“夏冉江同學,你在幹嘛呢?”
“翻譯材料啊。”
“為什麽感覺你不開心呢?”
“材料好難啊,看不懂。”
“為什麽會看不懂啊?”
“裏面好多通信行業的知識啊,都沒接觸過。無力。”
夏冉江發完這句話,那頭安靜了幾分鐘。突然童哲電話打來了,手機那頭是他“嘿嘿嘿”的假笑。
“怎麽笑成這樣啊,你有何企圖?”夏冉江半開玩笑地說。雖然心情還是有些壓抑,但是畢竟這是童哲。
“你今天可是天上掉餡餅了。”
“不愛吃餡餅。”
“……”
“為什麽這麽說。”夏冉江似乎有點放松了,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不知道哥哥我是學什麽的麽?”
“你不是學通信專……”
夏冉江還沒說完,頓時意識到童哲剛才假笑的含義,原來真的是掉餡餅啊。
“bingo。不過哥哥這兩天忙,你先翻着,把能理解的都搞定,過兩天我去學校找你。”
童哲說完就挂了電話。夏冉江放下手機,突然意識到臉頰有些僵硬——整個通話過程中嘴角一直維持着上揚狀态。夏冉江長長舒了一口氣,雙手抱在腦後,雙□□叉搭在書桌上。
兩天的與世隔絕。
睡懶覺,吃外賣,看美劇。無人注意,也無需注意,一切流暢地像凍了一整個冬天的溪流,春暖花開的那一刻,冰面突然炸裂,一汪春水汩汩而出,傾瀉如注。
第三天,夏冉江睡到自然醒,只聽見窗外的鳥叫聲。伸直脖子往外看,樓道裏沒有了往常的奔跑打鬧,此刻安靜得出奇。夏冉江跳到地面上,打開音響開始聽BBC新聞。聽了一會兒,幹脆把音量調到最大。平時黎力是堅決反對宿舍有任何“雜音”的,所以宿舍三人一直都沉默少言,能不發出聲音就盡量不發出聲音——只有黎力不在的時候夏冉江和何嘯宇才不受拘束地談天說地。而現在,宿舍只剩下夏冉江一個人,整個世界都是他的了。
簡單的整理後,夏冉江決定去圖書館看看。穿上那件白色針織衫,套上牛仔褲,筆記本小心地塞進書包隔層,走出寝室。
路上幾乎沒什麽人。這幾天睡得很好,夏冉江頭痛也沒發作了。一路上,夏冉江吹着口哨,眯着眼睛仰起面頰迎着秋風往前走。
走了幾十分鐘終于到了圖書館。
這座新建的圖書館坐落在湖心的半島上,與外界除了陸地相連外,還修建了兩座仿古拱橋。夏冉江每次來圖書館都習慣從拱橋上走過,盡管會繞遠。但是這是抵達圖書館負一層語文文史閱覽室最近的路徑。
這件閱覽室是圖書館最偏的。不過夏冉江特別喜歡這裏。很安靜,不會有太多的光線——夏冉江每次被太陽曬久了都會頭暈。而且這裏彙集了各種他一直想看又舍不得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