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聽到頭頂上似有似無的鳴叫。擡頭看,兩隊大雁正排着人字形往南飛。時不時被風吹亂隊形,但是又能迅速恢複原狀。夏冉江忘得出神,直到大雁消失在天際才回過神來,繼續往校外走。
與童哲約在夫子廟。時間還早,夏冉江決定在校門口坐公交,順便熟悉一下沿途的風景。
與其他古城一樣,清晨的南京到處充滿了生活的氣息。馄饨攤彌漫着霧氣,三五成群的人有的坐在小桌板邊,有的排隊等着帶回家。晨練老人穿着一身黃白,手裏領着鳥籠,後面一只金毛犬,正吐着舌頭小碎步颠颠地跟着。路邊頭戴耳機的跑步少年正原地等着紅綠燈。一切在這金黃的陽光下發生得這麽自然。然而細看卻又是不同的。胖胖的橘貓趴在不知是何年代的青石墩上安靜地打盹,時不時抖抖耳朵趕走騷擾的昆蟲。幽深的小巷裏依稀傳出或高亢或低鳴的空竹聲,偶爾還能看見高抛的空竹在琉璃屋檐的映襯下打碎折射的陽光。歷史和當下,融合地那麽自然。此刻,時間已經凝固,留下褪盡鉛華後近乎永恒的色彩。
夏冉江坐在最右邊靠窗的座位上,眼前一幕幕像是在看一部歷史紀錄片。這部紀錄片無需演員,無需劇本,無需成本,無論是否有人注意,每天都在上演。而此刻,仿佛他就是唯一的觀衆,隔着車窗玻璃汲取着眼前的一切。
近一個小時過去了,夏冉江聽到車裏廣播報站三山街,趕緊回過神跳下車。
“喂。我到了三山街了。”夏冉江正查着手機地圖,童哲電話撥了過來。“什麽?我身後?”
夏冉江轉過身,看見童哲正朝自己走來。
“Good morning,夏冉江同學。”
童哲向夏冉江招招手。
“早啊。”夏冉江放下手機,塞進褲兜裏。“今天有啥特別安排嗎?”
“就随便逛逛咯,想着估計你也沒怎麽出來,一直在學校裏悶着。正好今天周末,出來放松一下。你有什麽想法?比如買東西什麽的。”
“聽你指揮。”
“那行。”童哲眯起眼睛笑着,“那我們先去買衣服。”
商場裏,夏冉江跟着童哲并排走。兩個180的帥哥穿梭在一排排櫃臺間,每經過一處都引來導購的注目。
“其實感覺每次逛商場就無比的自信。”
童哲拿起一條運動褲,手伸進褲兜試了試深淺。眼角還注意着店員期待的眼神。
“為啥?”
“因為所有人都喊帥哥。哈哈哈。”
“那是因為喊醜八怪的話東西賣不出去啊。”
“……就你聰明。”童哲咧開的嘴收了回來,拿起一件白色針織衫丢給夏冉江,“試試這個。”
“我又不買衣服。”
“我懶得試,你幫我試試。”
夏冉江抱着針織衫,轉身走進試衣間。幾分鐘後,夏冉江低着頭走了出來,手裏抓着剛換下來的灰藍色套頭衫。童哲趕緊上前,上下看了看。
“我覺得吧,你真的最适合穿白色。之前看到你穿其他顏色,灰色啊,黑色啊,藍色啥的,都跟你不是特別配。”童哲繞着夏冉江轉了兩圈,打量着衣服的每個細節。
“可是我不太喜歡白色,太惹眼。還是灰色比較适合我。”
夏冉江說着,眼睛被衣架上同款灰色針織衫吸引過去了。
“你就相信我的眼光咯,以後買衣服都買白色的吧,比較襯你的膚色。灰色顯得灰頭土臉的。”
“可是這不應該是你買衣服麽?”
“覺得你穿的挺好看的,送你了。”
童哲輕輕地拍了拍夏冉江的肩膀,走到衣架前拿起同型號的灰色針織衫。
“不行不行不行,無功不受祿,怎麽能讓你送呢。說好的是說陪你買衣服的。現在倒成了我買衣服。”
聽到這話,夏冉江有些急了,準備把衣服脫下來。
“那不行,穿上了就不能脫了。”
童哲按住了夏冉江的手臂,對着旁邊的店員使了個眼色,店員心領神會。
“帥哥,你看這件衣服真的挺适合你的,你兄弟的眼光真不錯。”店員又指了指旁邊的促銷牌,“這一款針織衫也是我們今年的新品,正在搞活動,兩件六折,買兩件比較劃算哦。”
“行,那我買兩件,都是32的,一件灰色一件白色。”
童哲眼睛又變成一條縫,很滿意地又使了個眼色讓店員包好。
買好衣服,夏冉江依然跟着童哲。童哲此時突然有點趾高氣昂的感覺,邁着公雞步在商場裏四下掃視。
“還要買啥呢……”童哲四下看了看,又拿出手機找到昨晚的購物清單,“對了,買條內褲。”
“額……呵呵。”
夏冉江傻傻地笑了笑,沒說話。
走了幾十米,發現了一家內衣店在促銷。
“小姐,這條打折嗎?”童哲翻看着貨架上的內褲,拿起一個個包裝盒審視着盒子上模特凸起的一包。
“8折。”
“那這個我要了。”
“不好意思,先生,這一條您的尺寸我們沒有存貨了。”
“沒有了?”童哲有點失望,瞪着眼睛說。
“只剩旁邊這一條了。”
童哲順着導購的手指,眼睛掃到一旁站立的塑膠模特上。
沒等導購注意,童哲一手把內褲扒了下來。
“買好了嗎?”夏冉江看到童哲在結賬,小跑過來問。
“買了一條。你要不要?”
童哲故作淡定地說——本來接着一句“你挂在宿舍外面的內褲都變色了,不如我送你一條”,可是突然轉念一想會不會太激進惹人懷疑,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我不用,暫時不用買。”
出了內衣店,童哲一手拿着購物袋邊走邊甩,順手把任務清單又劃掉一個。
“我回去給你錢啊。”
“什麽錢?”童哲還沒反應過來,突然明白了夏冉江的意思,扭過頭瞪了他一眼,“不是說送你的麽?你看我買兩件小毛衣的錢只需要花差不多一件的錢,等于白撿了一件。”
“不如你把那件灰色的給我吧,你穿白色的?”
夏冉江突然說到,心裏掙紮了好久。
“那不行,我穿白色不好看,你穿灰色不好看。”童哲頭也沒回地答道。“你就相信我一次咯。唉,獲得人的信任好難啊。”
夏冉江沒吱聲。雖然有些不安,但是還是放棄了。
童哲看出了夏冉江的心思,心裏突然有些觸動。不過還是跟夏冉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幾個冷笑話又把夏冉江逗樂了。
兩個人漫無目的地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快走到頂層。不遠處傳來游戲打鬥的聲音。
“我們去打游戲吧。”
夏冉江突然有些興奮,眼神裏閃爍着期待。
“你會打游戲?”
“是啊,我小時候經常放學後去玩,我們鎮上就一家游戲廳,我在裏面可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啊。”
“切。”
看着夏冉江臉上洋溢的自豪感,童哲心裏卻小小地鄙視了一下:關公面前耍大刀,魯班門前弄大斧,童哲跟前談游戲。
“行,那我們去看看。”
夏冉江這回一個箭步邁上臺階,活像一只兔子沖在了童哲前面,跟剛才沉默寡言的狀态判若兩人。
童哲買了幾十個游戲幣,分給了夏冉江一大半,背着手四處溜達,看了半天沒看見感興趣的游戲。
“快來快來!”
不知何時夏冉江溜到了街機區,正坐在板凳上向童哲招手。
不知為何,童哲恍惚間竟覺得突然回到十年前。類似的場景,類似的人,一切似乎都沒變。自己也有将近十年沒有踏足這一片區域了。物是人非,除了感慨之外,竟然有些釋然。
“還愣着呢?這兒。”
童哲趕緊大步走過去。夏冉江看見童哲過來,趕緊挪出一塊地,等童哲坐下來後就開始塞游戲幣。
面前的游戲是《拳皇》。經過了十幾年,原來這個游戲還在。童哲心裏想着。相比現在的網游,這款街機游戲的畫質和特效已經遠遠滿足不了現在的需求了。但是它就是有一種魔力,能夠讓人在簡單的招數比拼中找到久違的快感。
“咱倆打一局怎麽樣?”夏冉江略帶挑釁的口吻說。
“切,還怕你不成。”
童哲突然感到坐在旁邊的夏冉江完全不是印象中的夏冉江,自己居然有些壓力。
偌大的街機區,此時只有這兩人厮殺着。
多年不玩街機的童哲一瞬間又找到了十年前拼殺的手感,失掉一局後,逐漸進入狀态,打得夏冉江措手不及。不過,夏冉江明顯看得出來是久經沙場,試了試幾個動作後也開始了大規模反攻。終于在血條最後一點紅色警示前對童哲絕地反殺,成功贏了第一局。
“我靠,你玩陰的……抓死你。”
“操,你有點底線行不行。麻痹的……我踢……”
最終還是夏冉江計勝一籌,贏了童哲。童哲感覺心跳加速,轉過臉望着夏冉江,發現夏冉江也歪着嘴壞笑着看着他。童哲突然有一種沖動想把夏冉江摟過來親上去,可是猶豫時一群小學生打鬧着撞了自己的肩膀。童哲回過神,只感覺臉頰發燒。
“再看看其他還有什麽能玩的。”
童哲跨過長凳,背對着夏冉江站起來環視四周。
“《三國志》?你看這兒還有《三國志》!”夏冉江突然發現目标。
“好吧……”
童哲心裏覺得有些好笑。在他看來,這些簡單的街機早已随着自己的童年成為歷史,現在居然會以這種方式重溫。不過,能夠通過這種方式看到夏冉江歡樂的一面,倒是也值得。
兩人一個選了關羽,一個選了趙雲。雖然在街機方面,童哲只對格鬥類的感興趣,不過這種通關類的也不排斥。
“那個掉下來的包子,你去。”
童哲一邊忙着用長劍砍大boss,一邊指揮夏冉江去加血。
“後面的小兵你守住了,有弓箭手,不要讓他們放箭。”
童哲接着命令夏冉江。夏冉江倒是很給力,守住屏幕左側拼命砍殺,少見漏網之魚,讓童哲有充足的精力專門對付大boss。
在童哲指揮下,兩人配合默契,居然只花了幾個游戲幣就通關了。這時,夏冉江激動地拍了拍童哲肩膀,童哲本來并沒有那麽興奮,對于這種通關的場景已經司空見慣,可是此時卻被夏冉江感染了,伸手抓過夏冉江杵在長凳上的的手,也拍了拍他的手背。夏冉江并沒有抽回來,也回應似的反扣了一下。
“我們去玩其他的吧。”
童哲似乎是受到了暗示,頓時感覺腦子裏像在放煙花,站起來四下掃視看看還有什麽其他好玩的。
經過幾盤游戲的洗禮,夏冉江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以前的拘謹,開始幾個小時的□□igh狀态,跟童哲的身體接觸居然多了起來,時不時用手肘頂頂他,要麽就拍拍他後背。倒是童哲開始感覺有些不自在了。
“那兒可以打飛機!”
夏冉江突然又發現了一片新大陸。
“你自己不就可以打,還要找設備啊。”
童哲一本正經地開着玩笑。
“我們一起打啊。”
“行啊,你過來我幫你。”童哲食指挑逗似的讓夏冉江過來。
“我說的是飛機。”
“我說的也是啊。”
一上午,兩人幾乎是圍着一排街機繞了一圈,經典的街機游戲差不多都玩了一遍,游戲幣也消耗地差不多了。
“你餓沒?”
結束游戲,童哲走出游戲廳,後面跟着的夏冉江還處于興奮狀态。
“你剛才打《三國志》的時候包子雞腿啥的都給我吃了,現在還挺飽的。”
夏冉江半開玩笑地說,還依依不舍地不時回頭看看游戲廳的招牌。
“聽說你們那比較能吃辣?”童哲突然問到。
“是啊。”
“行啊,我們去吃面吧,有一家比較‘有特色’。”童哲故意強調了一下,想起前幾天看到的一個廣告,附近一家新開的面館推出了“辣到哭”小面,只要能吃完就不用付錢。
“走着。”
童哲手裏捧着手機導航,走了十幾分鐘終于在一條小巷口找到了這家店。
“兩位好,歡迎光臨。”老板娘滿臉堆笑。
“你們這裏吃面是不是吃完就不用付錢?”
童哲一坐下,服務員趕緊過來,童哲直接問到。
“是啊,不過很辣,你們能吃辣嗎?”服務員有點疑惑地看着面前兩位帥哥。
“無辣不歡。”夏冉江接過話茬,頗為自信地說。
“那好,一份加辣,一份不辣。”
不一會兒,兩碗面端上餐桌。夏冉江的那份幾乎整碗都是紅油辣椒。
童哲剛才還不覺得餓,面對這噴香的牛肉面,肚子立刻開始叫了,抄起筷子就開動。邊吃邊看夏冉江的反應。
夏冉江用筷子撥開辣椒,卷起幾根面試了試味道,感覺還不錯。開始大口大口地吃着。不過,這辣味似乎有後勁,不一會兒,夏冉江就感覺嘴巴麻了,額頭也開始滲出汗珠。
“怎麽了?辣嗎?”
“還好還好。”夏冉江抽了抽鼻子,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層水霧。
“那你加油啊。”童哲狡黠地笑了笑,自顧自地埋頭吃面。
“我靠,辣死我了。”
夏冉江吃了一大口,不知怎麽嗆到了,一股火辣辣的刺激幾乎讓喉嚨痙攣,眼角的淚水也逼了出來。
童哲趕緊擰開一瓶水遞了過去。
“還有半碗,加油。”
夏冉江仰着脖子,半瓶水灌了下去,頓時感覺舒服了很多。正準備再次抄起筷子,喉嚨裏的刺痛感又死灰複燃,而且似乎來得更激烈。
“太辣了。”
夏冉江還是繼續吃着,邊吃邊流淚。
童哲就這樣盯着夏冉江的臉頰從白變粉,最後又變成紅一片粉一片,雖然感覺他的樣子很好笑,但是還是有點心疼。
“吃不下去就不吃了,換點別的吧。”
童哲說着,正準備招呼服務員過來重新點菜,被夏冉江制止了。
“不,我吃得完,吃完就不用付錢了。”
說完,夏冉江往嘴裏硬生生地塞進一大口面,眼淚已經止不住了。
“行,你加油。”
童哲看着夏冉江痛苦的樣子,突然有些後悔。本來是想戲弄他一下,現在卻被夏冉江當真了,而且還勸阻不了。童哲沒辦法,只能讓服務員上了一大瓶涼茶。
不一會兒,夏冉江碗裏的面吃的幹幹淨淨,只剩下辣椒和紅油,夏冉江打着嗝,也不知道是辣的還是吃飽了,剛咽下去就抓起涼茶灌了起來。
趁着夏冉江喝涼茶,童哲伸出筷子偷偷夾起夏冉江碗裏的一根面塞進嘴裏,仔細感受着這根面在口腔裏上下翻動。一開始嘴裏只感覺到香鹹,沒覺得有啥異樣,于是很放心地咽了下去。可是過了幾秒鐘,一股辣勁噌的一下突然灌滿整個喉嚨,面條所到之處如同點燃了火苗,瞬間熊熊燃燒,童哲幾乎是有些措手不及,趕緊一杯水壓了下去。
“結賬。”童哲喊了一聲,服務員趕緊拿着賬單過來了。
“這個,吃完了。”
“帥哥,你真厲害,沒事吧?”
“沒事沒事,這點辣還能承受。”
在涼茶的幫助下,夏冉江緩了過來,喉嚨也不那麽痛了。
除了面館,夏冉江邊走邊拿紙巾擦汗。剛才通紅的臉現在已經慢慢複原,雖然還是會咳兩聲。童哲拍了拍夏冉江後背,摟住他的肩膀。
“挺厲害啊,這麽辣都能吃完。”
“這不幫你省錢了嘛。”
夏冉江此刻似乎口齒都沒剛才那麽利索,繼續大口大口喝着涼茶。
“接下來咱們幹嘛?”
“哦,對了。”夏冉江突然想起什麽,從背包裏拿出兩張電影券。“我前幾天拿到兩張電影券,去看電影吧。”
“運氣不錯啊,剛來一個月就有人送電影券了。”
童哲故作驚喜,又趁機拍了拍夏冉江肩膀。
“你怎麽知道是送的?”
“額……我猜的。”被這麽一問,童哲有點措手不及,心裏開始打鼓,生怕露餡。
原來,之前所謂“兩系比賽”的事完全是童哲故意設計的,電影券也是他提前買好的,目的就是為了賭一把,看看夏冉江是不是會請他看電影——童哲一直認為電影院是推進關系的跳板,而且相比其他場所,電影院環境更封閉更靈活。進,心有靈犀,浪漫升級;退,兩相無意,各自安好。無論任何結局,最終結果都會有助于關系升溫,百利而無一害。很明顯,童哲的計謀已經成功了第一步,心裏不由得沾沾自喜。
“看什麽電影好呢……”
夏冉江擡頭看着影院上方的顯示屏。
“愛情片?動作片?或者愛情動作片?”
童哲自言自語,餘光發現夏冉江微微地撇了撇嘴,繼續盯着電子屏。
“這部武俠片吧,好久前就聽說了。”夏冉江指着屏幕最下方的片名說到。
“行,這次我聽你的。”
童哲回答很幹脆。此刻看什麽電影不重要,跟誰看比較重要,怎麽看更重要。而且雖說是武俠片,好歹愛情和動作也湊齊了。
“先生您好,這部片子現在只剩下兩個座位了,而且不挨着,請問您還需要嗎?”
“不要了。”童哲搶着回答。
“那還有其他場次嗎?”夏冉江緊跟着一句。
“我查查看……最早一場是晚上六點半,座位比較充足。”
“額……最近的一部片子是《七月半》,不過是恐怖片,看麽?”
童哲睜着大眼睛,眼睫毛忽閃忽閃地望着夏冉江,突然覺得心跳開始加速,生怕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
“可以啊。那就選這個吧,相鄰座位,靠中間的。”
夏冉江回答倒幹脆,指了指面前的顯示屏,拿好票,給童哲遞過去一張。
“還有十五分鐘。我去買個爆米花。”
童哲攥着票,颠颠地跑向旁邊的零食店。
電影開始前五分鐘,兩人一人抱着一桶爆米花,進入播放廳,找到座位坐下。
童哲此刻的心情是忐忑的。雖說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但是心裏并不踏實,從來沒有這麽坐立不安過。
電影開始。一聲炸雷,熒幕下方突然伸出一只幹枯的手,月光下出現一張腐爛的臉,對着觀衆陰冷地笑着,讓人毛骨悚然。鏡頭拉近,骷髅頭在地上緩緩地爬着,前方出現一座村莊,村子裏也是死一般地寂靜。
童哲對這段場景并不陌生,之前游戲裏經常拿類似的情節當噱頭。不過不知道是電影刻意渲染的特效還是此時此刻跟夏冉江坐一起,心裏總覺得毛毛的。童哲吃着爆米花,時不時側過臉看看夏冉江,只見夏冉江倒是很淡定,一手捧着爆米花,一手很有節奏地伸進去抓出塞進嘴裏,眼睛都不眨地盯着熒幕。
童哲有種不祥的預感。不久前,童哲偶然在網上看到一個理論:看恐怖片會導致心跳加速,這種感覺跟沉浸在熱戀中的心跳加速是一樣的,所以人們很容易把看恐怖片的感覺誤以為是愛情的感覺。看到這段描述,童哲眨着眼睛思考了幾分鐘,覺得很有道理。今天剛好碰到有恐怖片,這真是天助我也啊。
可是現在,童哲只知道自己的心跳一直在加速,就算沒看恐怖片,這種相鄰而坐的場景已經足以讓他肯定是愛情的感覺了。但是童哲幾次望向夏冉江,夏冉江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最多只是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同時還是保持同樣的節奏吃着爆米花。
“也許還沒到真正恐怖的地方吧,再等等看。”
童哲把自己重重地砸向靠背,目視前方,開始專心一致地看着電影。
電影前半段很平淡,偶爾有幾個特效讓觀衆席中幾個女生小聲叫了出來。可是越往後面,詭異的氛圍越來越濃。女主角離奇上吊死亡,男主角七月半燒紙錢一直出狀況,要麽燒不着,要麽一陣風把盆裏的火吹到花圈上,要麽室內的燈泡突然炸掉。之後男主角晚上睡覺,閉着眼睛總能看到女主角被麻繩勒斷的脖子,睜開眼卻發現女主角正死死地盯着他,眼睛還淌着血水。
童哲越看越覺得不安。雖說心也夠大,小時候看《午夜兇鈴》也沒覺得害怕,可是現在卻被電影裏的情節帶跑了,小心髒開始受不了。
“我靠……”
突然鏡頭從溫馨的晚飯場景轉向角落裏女主角空洞慘白的臉,後排女生厲聲尖叫起來,刺耳的聲音驚得童哲差點從座位掉下去,腳尖踢到前排座椅,右手緊抓着扶手,卻碰到夏冉江的手臂。
“靠,小心點。”前排轉過頭,白了童哲一眼。
“別怕,電影而已。”
夏冉江抽出手臂,讓童哲把手放在扶手上。童哲頓時有些失落,可是沒過一會兒,夏冉江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童哲的手背,手臂緊緊地靠着童哲的手臂。剎那間童哲感覺到一股體溫順着毛孔傳遞到血管,又從血管環流到心髒、大腦。此刻童哲似乎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暖意包圍,隔絕了周圍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和叫罵聲。
童哲此刻覺得身體有些僵硬。一是保持這種姿勢實在不是那麽舒服,二是心裏開始變得很複雜。雖然手臂緊貼着,童哲卻并不能徹底确定夏冉江對他的感覺——客觀來看更像是哥們之間的安慰。童哲本來想試探一下,手掌搭在夏冉江手背上。可是猶豫半天還是放棄了,依然保持着手臂貼手臂的姿勢。他擔心的是一旦判斷出錯,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100分鐘的電影終于看到了演員表。童哲感覺手臂已經有點麻木。走出大廳,夏冉江看着童哲一臉扭曲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
“不就看個電影而已,你怎麽變成這樣。”
“太恐怖了,以後咱倆不能再看恐怖片了,小心髒受不了。”童哲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說到。
“行,以後找個時間看科幻片吧。”夏冉江把爆米花桶折成幾折,扔進旁邊的垃圾箱。“學長,你剛才手臂好涼啊,都能感覺到你汗毛都豎起來了。”
“哦,是嗎,可能是裏面空調太冷了。”童哲條件反射似的應了一聲。
“你不說我還不覺得,的确裏面有點冷。”
經過上午精神的刺激和中午生理的刺激,夏冉江依然保持着一股興奮勁。
童哲定了定神,心裏迅速過了一遍總結。雖然整體執行情況沒有達到最理想的效果,而且還有些出醜的情況,但是基本達到了目的,盡管有點驚心動魄。想到這裏,童哲覺得心裏坦然了很多。
“衣服也買了,飯也吃完了,電影也看了,接下來幹嘛呢?”夏冉江問道。
兩人靠着電影院外的栅欄沉思了一會兒。
“怎麽突然有些餓了。”
“你這麽一說我也餓了,中午一碗面感覺沒吃飽,光嘗辣味了。”夏冉江摸着肚子說。
“哎,你不是喜歡吃炒栗子嗎?我第一天在路上看到你就是吃栗子。你等着,我去買,就在附近。”童哲說着,一溜煙跑下樓。
童哲跑得飛快。邊跑邊想着終于能争取點個人時間緩一緩剛才跌宕起伏的心情。正想着,看到前面排着一條長龍,于是不假思索地貼在了隊伍末尾。
童哲踮起腳尖盯着店裏炒栗子的機器,每次看到稱重就怕賣光了自己買不到,心裏開始有點着急。等了幾分鐘,終于輪到他了。
“兩斤野山栗,分開裝……還是放一起吧。”
童哲聞到店裏暖融融的香味,嘴裏開始分泌唾液。
付錢,找零,童哲拎起塑料袋正準備奔回去,又想起什麽停了下來。他把栗子放到旁邊的窗臺上,将裏面的紙袋口卷了三下,緊緊地捏了捏,确認不會敞開後抱着栗子往回跑。栗子靠着胸口,一股暖意再次盈滿心間。
☆、第 8 章
童哲跑着跑着卻不知為何開始感覺到些許的興奮。突然,肩膀碰到一個物體,童哲差點失去重心向前倒了一下,懷裏的栗子差點飛出,定了定神趕緊回頭看是哪個不長眼的。
“呆逼哪個啊?”童哲一時有點怒氣,飚出一句南京市罵。
“童哲?”
童哲心裏一緊。聽到自己的名字不吃驚,讓他幾近失控的是熟悉的聲音。本以為已經忘卻,可是這一瞬間這個聲音卻又如冰封于凍土的種子,春暖花開的一刻又野蠻地破土而出。
童哲回過頭,眼前的男生與記憶中最後定格的影像已經完全不同。深棕色的短發,深藍色的風衣緊緊地裹着瘦長的軀體,下擺低低地垂到膝蓋。筆直的小腿下穿着赭石黑短靴的雙腳微微分開,前端正指着童哲。
童哲幾乎有種撲過去抱住他的沖動。可是僵硬的身體似乎被釘在地面上,動彈不得。童哲如站軍姿似的紮在那兒,雙手緊緊地摟住還散着溫熱的栗子——手心一直是暖和的,但是手背卻慢慢冷了,冷得有些發痛。此刻,心裏如海底地震般又掀起一陣海嘯,撞擊着岸邊的岩石發出轟隆隆的低鳴,震得他不知所措。
“不記得我了?”
“許陽……你怎麽回來了。”
童哲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勢,沒有任何表情。
“上周剛到。”許陽似乎有點尴尬,不過還是小步走過來,嘴角卷積着一絲微笑。“一切還好嗎?”
“嗯。”
童哲點點頭,可是心裏不知為何對許陽此刻如陌生人般的寒暄有些不爽,同時又覺得不甘心。
“有空嗎?我們找個地方坐坐?”許陽距離童哲半米遠的地方站住腳,頓了幾秒,“還去升州路那家甜品店吧,希望還在。”
童哲聽到“希望還在”時竟然有些恍惚,一時無法理解這四個字的準确所指——甜品店還在,但是希望已經不在了。
“哦,不了,我約了朋友,他還在等着我。”
童哲聲音有些猶豫,不敢正臉看許陽的眼睛,不過鼻子卻不受控地感受到許陽身上的香水随着空氣的流動彌散開來,透過鼻粘膜,進入血液,全力沖擊着自己的判斷力。
“我明天就要回東京了。”
許陽還沒等童哲說完,又向前走了一步,童哲下意識了往旁邊側了側身子,許陽有些意外。
“那這樣吧……你手機號還沒換吧?晚上我再聯系你。”
“可以啊。”
童哲心裏的糾結有點打開,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同意。
“嗯,看到你還好,我就放心了。”
許陽深深吸了一口氣,微皺的眉頭也有些舒展。
“許陽,我買好了。走吧,你爸媽又在催了。”
童哲偏過頭,視線跳過許陽的肩膀,鎖定許陽身後的女生。
只見那個女生緩步走向前,挽住許陽的手臂,側眼看看許陽,又看看童哲,禮貌性地朝童哲微微點點頭。
“哦,這是我女朋友。”許陽一時怔住,不知如何是好。“這是童哲,我高中同學。”
“你好……哎呀,不好意思。”
女生正準備伸手跟童哲握手,無奈兩手滿滿地提着各種袋子。一伸手,袋子滑落一地。
許陽站着不動,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黯然地垂下眼看着女生慌亂地蹲下來收拾。童哲敏銳地覺察到了那種似曾相識的眼神,充滿了無奈與孤獨。
“那我……先走了,還有事。”
童哲緊抓塑料袋的雙手也放松了下來,感覺到胸前的溫度也慢慢散去。轉身趕緊往回跑。不到一會兒又停了下來,打開手機把許陽的手機號拉入黑名單。
鼻子裏殘留的香水味慢慢散去,可是腦海裏早已塵封的記憶卻被剛才一幕攪動,慢慢褪去表面的泥沙浮現在海面。
那時童哲還在上高一。每年春天,童哲的高中都會舉辦藝術節。因為出色的組織能力,童哲被選中為校電視臺策劃節目,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
一個傍晚在讨論策劃方案時,電視臺美編許陽力排衆議支持童哲提出的情景劇方案,并有理有據地指明了方案的創意點和可行性。之後,兩人合作創作劇本,根據情節挑選角色,并力勸電視臺各個節目主持人參加。經費不夠,許陽根據場景親自設計舞臺道具;排練場地有限,許陽苦苦哀求美術老師騰出練習室;流感生病,許陽依然戴着口罩跟大家一起排練。
最終,情景劇大獲成功。慶功會上,大家一直瘋到後半夜。
那一晚,兩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童哲聽到許陽畫了滿屋子的櫻花,覺得很新奇,拖着許陽去了他在校外租住的公寓。
果然,不大的房間角落裏貼滿了各色水粉畫和素描。一邊的畫架上,紙上粉白的櫻花如雪片落下,不遠處是身着一身紅衣的少女,分外惹眼。
童哲歪倒在鋪得整整齊齊床上欣賞着眼前這一幅幅畫,在迷離的香水味中慢慢地睡了過去。
朦胧中,童哲似乎能聽到窗外時隐時現的蛙聲。床墊吱呀作響,只感覺旁邊陷了下去。童哲雙手枕在腦後,無比惬意放松。
突然,童哲腹肌一緊,感覺到一只冰冷的手放在小腹上,輕輕地撩開已經有些散開的襯衣。童哲似乎有些清醒,心裏有些緊張,幾乎能聽到心跳在加速。但是他并未阻止,依然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