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正式開始
多唱幾句。晏绫溪趕緊将自小習過的調子撿好聽的唱,搜腸刮肚地唱了一通,最後連帶着孫簫也順理成章被撿走。邊塞長官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人要走——朝廷在上,都拿塞外各族毫無辦法,他一個小小的部隊長官哪敢為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囚犯,跟蠢蠢欲動的部落鬧僵?
就這樣,晏绫溪和孫簫逃過一劫。晏绫溪一路目睹了家人慘死,仇恨的火種燒得她心智愈發堅定剛烈。五年裏,她從一個備受排擠的歌姬開始積極謀劃,最後充分利用了自身不同于塞外女子的溫柔風貌,成功攀上首領的大腿,成為首領枕邊最不可或缺的女人。
再到後來,柯黛與郁南承的到來,無異于錦上添花。在晏绫溪的周密安排下,郁南承不僅與首領會面,并且如實交代了自己的來歷。一個與當朝政權有仇的人,一個游離在灰色邊緣的人,對于塞外各族來說無異于天上掉下的香饽饽。更何況一心要殺回去報仇的晏绫溪早就在首領耳邊吹出了穿堂風。
——什麽以當朝聖上的作風,派鐵騎踏平塞外是遲早的事,與其屆時淪為階下囚,不如早識時務,暗中投誠。
這位首領呢,也的确如羅夏所料,年方三十,在自家兄弟中排行老八。原本這首領之位是怎麽也輪不到他的,奈何老大老二老三早年騎獵出行,撞上口出狂言的鄰族王子,遂在風暴中一争高下,結果莫名其妙摔斷了脖子。
而後老四老五老六率兵為兄報仇,本想借機表現,誰知沒有臨場經驗的他們太過逞能,直沖一線,最後一個被砍了胳膊,一個被砍了腳踝。躲在最後面的一個被噴了一身的血,吓得當場尿褲子,而後聞風喪膽而逃,從此留下後遺症,再不敢在人前争長短。
老七是個天生瞎子,連字都不識一個,吃穿住行甚至撒尿都得傭人伺候。老首領眼見着一串兒子全打了水漂,氣得吹胡子瞪眼,最後只能将唯一的希望押在時年二十歲的老八身上。
老八上陣,倒也簡單。談判,賠償,和解。三天後全身而退,面對已經中風不起的老首領、以及帳下衆人的質問,他作出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講:“卧薪嘗膽天不負,且看我他日火燒他八十連營!”
事實證明,十年後他的确做到了。這位自幼跟在兄長屁股後面瞎溜達的新任首領對自家部落的實力了解得十分透徹,知道他們的存在不過是為了維持各大民族之間的抗衡,誰都想吞、但誰都不敢動。他心中本就存了“與其殚精竭慮地稱霸天下,不如做個甩手王爺”的想法,晏绫溪和郁南承又先後添柴加火。于是召集衆幕僚一番周密商議後,他當即拍板——投誠!
這一投,就投了個坐擁塞外的西北王。邊塞軍雷霆攻勢,整個荒原唯有這一小小的部落得以保全。西北王保住了族人性命,也保住了最後一點部落實力。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捏着事關京城高官命脈的把柄,帶着欽犯出身的王妃前往千裏之外的金銮殿述職去也。
————
“你安排的那兩個人,還真是絕妙。”晏绫溪想起去年初見柯郁時的場景,“他們只說自己一路逃避追殺,對你們倒是絕口不提。好在我為示誠意,跟他們提了我的名字,那柯黛大概是聯想到了,事情搞得七七八八後才跟我私下說,先前在錦繡鎮遇到過一個跟我模樣有幾分相像的姑娘。再一說名字叫‘林汀’,可不就是我妹妹!”
林汀和羅夏相視一眼。柯黛和郁南承還是挺能辦事的。
“汀兒啊,你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好歹改名換姓,你這名字取得偷懶,等于暴露底細。”晏绫溪心有餘悸,倒是林汀不在意地說:“天高皇帝遠,女兒家的名字本就無人知曉,要猜到也沒那麽容易。”
晏绫溪意味深長:“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坐在一旁的羅夏察覺一道目光從自己身上迅速掠過,頓時感覺怪怪的。那名叫孫簫的小白臉慣會配合晏绫溪的言語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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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
他忍了忍還是沒作聲。
☆、寒月遙-4
林汀還在追問:“那郁南承人呢?不會跟着你們一起來了吧?”
他和柯黛可是實打實的欽犯,自己都承認手上沾了血,此時若回京城,處境只比她們姐妹要危險得多。
晏绫溪搖頭:“他們哪能來?早就功成身退,穿越荒漠往其他國境走了,連我都不知道他們的去向。”
林汀放下心來。這兩個人,好歹有個不錯的結局。
“與其替他們憂心,不如多為我們晏家考慮考慮。”晏绫溪語氣有些凝重,“你讓柯黛帶給我的那尊藥鼎……”
林汀瞳仁一縮。“藥鼎怎麽樣了?分析出端倪沒?”
晏绫溪看着她,突然伸出手。
“汀兒,你自小比我穩重沉靜。”林汀的手被她二姐緊緊握着,“但是我将你留在身邊,一是為了确認你的安全,而是為了日後見到皇帝,你的存活能夠保證給我們晏家多個翻身的籌碼,你懂嗎?”
林汀聽得雲裏霧裏。她的存在,怎麽就成了跟皇帝博弈的籌碼了?
她下意識朝羅夏看,後者面無表情,顯然也在深思。她不确定地開口:“難道皇帝會以為,晏家活下來的人越多,他的罪孽會越輕?”
哈。上百條無辜的性命,最後只活了三人,這也能稱作積德?
可笑。
晏绫溪沉着道:“帝王之道,向來如此。草菅人命,是上位者的特權。你要作好心理準備,真相水落石出後,皇家會盡可能地給我們補償。但企圖他們發自肺腑地忏悔、甚至贖罪……這種事,還是不要妄想了。”
她低頭輕言一句:“誰知道當年盛怒平複後,皇帝心中有幾分數呢?”
林汀想起這些年宮中始終從未放棄對藥鼎下落的追查,心裏忽地一沉。“姐姐,你知道誰是幕後黑手了?!”
晏绫溪卻說:“在我徹底擺平這件事之前,你就不要摻和了。”
林汀急了。
“什麽叫摻和?在柯黛無意間透露姐姐還存活的消息前,四年裏我一直以為晏孫兩家只剩我一人。我躲在遙遠的山村野寨裏,從來沒有睡過一個舒坦覺。理智告訴我,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應當盡可能地往人煙稀少的地方,躲好,藏好。可是我不服啊!我心裏憋屈得很!我搬到錦繡鎮,搬到花渡口,忍不住想打探外面的消息!我就是想知道,哪些背負了近百條人命的混蛋,他們憑什麽至今仍舒舒服服地在京城呆着!”
晏绫溪緘默不言。她盯着林汀發紅的眼眶,良久才啓齒。
“汀兒,你以為,這些年我過得很好嗎?”
林汀癱坐回去。羅夏輕輕撥過她的肩膀,讓她無力地倚着自己。車廂裏陷入難堪的沉默,他附在她耳邊輕輕說:
“你要相信你姐姐不會打無準備之仗。以我們當下的身份,即便有力挽狂瀾之心,也根本無力回天。但是你姐姐不一樣。”
林汀動了動。
“我們可以在暗處出謀劃策,保全自己,就是給二姐排憂、出力了,明白嗎?”
晏绫溪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林汀無神地沉默半晌。最終還是掙紮着直起背脊。“姐,我覺得,梅丞相一家有很大嫌疑。”
她的聲音裏包着悶悶的妥協。晏绫溪和羅夏暗自舒了口氣。
晏绫溪說:“這個推論,早先柯黛跟郁南承也跟我詳細地講過。我原本就對梅貴妃存了疑心,奈何一直沒有證據。這下好了——”
“藥鼎裏真的有貓膩?”林汀沒忍住開口,緊接着又咬了咬舌頭,“對不起,我忍不住。”
晏绫溪點頭:“這個,同你講講還是無妨的。”她在林汀期盼的目光中繼續開口,“藥鼎內壁上的殘渣裏分析出一種藥物成分,幾乎可以确定是令柯貴妃和腹中皇子一屍兩命的關鍵因素。有了這一點,已經可以洗清太醫院的嫌疑。”
“這種藥物,只有西北王的後宮中有。”
林汀難以置信。晏绫溪的話中也帶了慨然。
“就是這麽湊巧。西北王早年有一位後妃,就是懷着孩子去世,死狀跟柯芙如出一轍。後來投毒者被揪出,正是另一位自幼接觸巫毒的妃子,而這種藥物,乃是她親自研制,絕無二家。”晏绫溪語速飛快,“這名妃子被處死前,交出了藥方。而柯芙,正是死在她歸西的一個月前。”
“西北王的部下裏,暗藏了京城的奸細。太醫院跟西北相關人等有無瓜葛,這件事太好查了。如此,一定另有身處高位的人暗箱模仿,仗着塞外混亂,混淆視聽。”
林汀沉浸在排山倒海般砸下的線索裏。羅夏卻在一瞬間頓悟。
怪不得西北王不擔心朝廷平定了塞外後卸磨殺驢。他手裏掌握着皇室醜聞的秘辛,又有一個身份特殊的晏绫溪,一旦不小心洩露出去,被有心之人稍加利用,光是流言就能将民間攪得天翻地覆。
林汀一字一頓:“當年出事後,藥鼎遍尋不得。太醫院衆人一口咬定被爹和孫姑姑藏了起來,而後卻被柯黛發現其實落在了婁尚書的手上。而婁尚書是梅丞相的人。”
她此刻只想掘了梅家的祖墳,讓梅家所有人跪在晏家的靈位前磕到血肉模糊,再一片片地千刀萬剮。
晏绫溪望向窗外。
“目前我們只能探察到這裏。這尊失蹤的藥鼎一旦呈上朝堂,晏孫兩家的清白自得證明。但是……”
“但是皇帝不會承認自己的糊塗。”這回是久久不曾發話的孫簫咬牙切齒,“當年他就是聽信讒言,貿然下了晏孫兩家跟外人勾搭的論斷。兩家近百條人命,皇帝老兒不應該自刎謝罪嗎!”
“孫簫!”晏绫溪喝道,“說了多少次讓你穩住心緒!我們遠在千裏之外,事情遠遠沒有那麽簡單。你以這樣激進的态度闖回京城,只會害死我們大家!”
許是這樣的話晏绫溪跟他警告了許多次,孫簫立即不作聲了。
林汀再遲鈍也聽出了她姐姐的話外之意:“姐姐是說,柯芙之死,不一定是梅家栽贓?!”
“證據确鑿,當然是梅家。”晏绫溪的話聽得林汀有些糊塗,“不過這裏頭,确實有很多細枝末節不好擺平。”
“比如——藥鼎哪兒來的?”
林汀啞然。
“我們得找個說法。”晏绫溪平靜地看着林汀,“再比如,你是從哪裏蹦出來的?”
林汀:“……”
晏绫溪眉目間盡是謹慎:“汀兒,你跟姐姐不同。我當年被西北王選中,軍中衆人均是見證。而你僥幸逃脫之時,還背負着欽犯的罪名。在晏孫兩家冤案昭雪前,你仍然是欽犯。欽犯出逃,死罪一條,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
林汀渾身發毛,吓得往羅夏懷裏靠,看她姐姐的眼神都陌生了許多:“姐,你是要丢車保帥,将我扔進大牢嗎?!”
晏绫溪和藹地說:“就算扔進去,也不過幾天,汀兒你放心,姐姐很快救你出來。”
“既如此,不煩王妃挂心。”羅夏目光陰沉地掃過晏绫溪和孫簫,“停車。”
他順手摸出了腰間的刀刃。林汀瞧着那道熟悉的寒光,心裏砰砰直跳。
“喲嚯,會一會?”孫簫攔在晏绫溪面前,抽出身後的長劍。狹小的馬車中,對峙一觸即發。
最後卻是晏绫溪“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林汀這才意識到被她姐姐擺了一道。她荒謬地看着晏绫溪,一臉匪夷所思的無可奈何。
“好不容易才将你找回來,姐姐哪能給你扔那麽危險的地方?”
我看你挺能的……
晏绫溪柔柔一笑,試圖将林汀從羅夏懷裏拖過來。林汀掙了掙不肯動:“姐,我有點冷,夫君抱着暖和。咱們這樣說話挺好的。”
自作自受的晏绫溪只好悻悻道:“好吧。到了京城,無論是明處還是暗處都會有無數箭頭對準我們。礙于身份的關系,你我必然無法同行。”
“那我去哪兒?”
“我跟西北王的住處由朝廷安排。至于你,由蘇家接應。”
“蘇家?”林汀和羅夏對視一眼,“表舅家?”她有些不可思議,“他們願意趟這趟渾水?”
她可沒法忘記,當年晏家出事時,時任二品大員的表舅頭一個跟皇帝奏明與晏家撇清關系,人前人後更是怒斥晏家罔顧君臣綱常、有違醫者仁心。最後表舅僅僅降職三等而已,在晏家衆多旁系親眷中,唯有蘇家毫發無傷地躲過了這場浩劫。
“汀兒,明哲保身這件事,可大有學問。”晏绫溪模棱兩可地說,“無論當年表舅家的态度如何,如今我們在京城幾乎孤立無援,他們願意佐助我們平反,已是極為難得的雪中送炭。”
“關于你的來路,待到了京城後我們再跟蘇家共同商量一個說法。總之,表舅在朝中人脈複雜,外人即便心有不甘,也不敢擅自動作。你待在蘇家,我的确放心。”
說到這裏晏绫溪突然想起了什麽。“汀兒,你身子怎麽樣了?”
她又伸手試了試林汀的手心,“我記得幼時每逢十月,你的屋子裏就要生火,走到哪裏都離不開暖爐。”說着四下張望了一番,“這馬車裝飾簡陋,待到下一站,一定記得讓他們備盆爐火上來。”
林汀心下一暖:“姐姐放心,這些年我和夫君藥棧,不僅沒落下調理,還誤打誤撞地尋到不少好藥,身子已經好了不少。”
晏绫溪欣慰地笑:“那就好。省得人總惦記着不放心。”
☆、寒月遙-5
按晏绫溪所說,她跟西北王原本可以一路往東直達京城,為了尋林汀才兜了一圈的路。那麽浩浩蕩蕩一條隊伍前往錦繡鎮未免太過招搖,因而西北王在臨近的城池裏暫時歇腳,待她姐妹二人相聚後,再前去會和。
一路疾馳了五六個時辰,人馬都需要休整,隊伍按計劃停在了一處驿站。随行的護衛嚴格檢查了小樓內外,确認無誤後才安排晏绫溪等人入住。
下了車,林汀故意拖拖拉拉走到最後。羅夏也刻意慢吞吞地搬運行李,果然趁着晏绫溪在前頭交涉的功夫,林汀悄悄跟羅夏說:
“雖說事關重大,可姐姐這麽說一半留一半,我聽着實在不舒服……遠不如從前行事直爽了。”
羅夏摸摸她的腦袋:“西北王身邊觊觎者衆多,她這些年必然如履薄冰步步驚心,說話做事思慮再三,也是正常的。”
“可是,我是她的親妹妹啊……”
羅夏的頭低了低。
“林汀,我跟你說句實話。對于權勢紛争裏走出的人,我往往不敢輕信。”
林汀張了張口,卻不曾為晏绫溪辯解什麽。
她還有這個資格解釋嗎?
或許正如羅夏所想的那樣,姐姐真的變了。
五年的時間,又經歷了身邊親人一個接一個地慘死,原本就是潑辣性情的二姐姐,已經盡可能磨光了原有的戾氣。韬光養晦,這是從前的林汀無法想象二姐姐會做到的事情。
“我知道了。”她低聲說,“我會注意的。”
我會注意防備的。
話一出口,心頭無盡悲涼綿延不絕地湧上。
羅夏霎時覺得自己太過直白,趕緊鼓勵她:“別難過,好在這世上還有你夫君我是完全值得信任的。”
……
按理來說應當表示感動,但是聽着怎麽這麽欠揍呢。
林汀白了他一眼,還是忍不住笑了。
她還活着,姐姐也活着。她還有不離不棄的愛人伴在身邊。積壓了五年的血海深仇也終能重見天日。
磨滅不去的滔天仇恨和遺憾仍在翻滾。但不幸中的萬幸,她仍被暖暖的愛意包圍着。
“我今晚想跟姐姐睡。”林汀猶猶豫豫地開口,“五年不見了,我想跟姐姐多聊聊。”
羅夏為示彌補,難得大度了一回,同意将小娘子拱手讓人。然而……
“對不起啊汀兒,姐姐這些年睡慣了大床。這驿站的床榻這麽窄小,恐怕……”晏绫溪生怕林汀多想,急急補充,“我就怕給你擠下床去,摔出個好歹可不得心疼死我。”
晏绫溪滿眼的歉意還是很真誠的。畢竟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林汀極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不抽搐。這麽多人看着呢,要溫婉、端莊、大方……
羅夏在一旁正經總結:“我現在是徹底相信,你倆的确是親姐妹了。”
————
趕路的後幾日,離錦繡鎮越遠,途徑的官道也越發平坦。姐妹相會最初的悸動漸漸平息,晏绫溪說話也開始放松了不少。
“你們啊,怎麽挑了錦繡鎮那麽個歧路難行的破地方。”她指着窗外風光評價道,“你看看,這一路多少清雅村莊,哪一處不是隐居的世外桃源?非得去錦繡鎮……”
羅夏正襟危坐,心中卻想,你們荒原大漠也不見得多麽肥美富饒吧。
林汀的不服氣直接挂在臉上:“錦繡鎮哪裏破了。花渡口景色多美啊,早年桃陽邱娘還在我們那兒住了十幾年呢。”
“那也是暫住了十幾年。後來不是又回了桃陽郡?”
“那人家又把女兒嫁回來了怎麽說?”
“你先前不是說了,那家日後要搬到縣城裏做生意,不可能一輩子困在花渡口。”晏绫溪一派了然于心,“瞧瞧,人都是往好去處奔。你啊,還是太嫩。”
林汀眯了眯眼。羅夏對她這個動作很熟悉,這通常意味着有大招要發。
“我哪兒嫩了?”
晏绫溪瞥她一眼:“心智。”想了想還嫌不夠到位,“偏蠢。”
林汀差點沒跳起來:“合着你心智成熟、機敏聰慧?”
“那必須的。”晏绫溪驕傲昂首,“你姐姐我打小就足智多謀,不然你剛滿三歲那會兒,娘就将你托付給我照看。”
真好意思說,每次跟姑姑家的孩子撒潑吵架,都讓小不點的妹妹站崗放哨。僥幸避開長輩責罰的那幾次,到底是誰最有眼力見兒啊。林汀一聲冷笑:“小時候的事不提,那柯黛和郁南承還是我送到你身邊的。”
晏绫溪不以為意:“這是資源充分利用,算你頭功。但也不能證明你比姐姐能耐不是?”
這兩姐妹在對方面前似乎格外不服輸。林汀醞釀半晌——
“別忘了你十七歲那會兒跟龐家的小哥哥表白,還是我給遞的信……”
晏绫溪的臉頓時綠了。她壓低嗓子:“說什麽呢!當心外頭聽到!”
“沒關系,車上都是自己人。”林汀閑閑道,突然眼皮一番,“不過我可是十八歲當天就做了人家新娘子!”
石破天驚。羅夏要去捂已經來不及。
“好啊好啊。”晏绫溪玩味地晃着手指。她沒有跟林汀拌嘴,卻是将陰森森的目光對準了羅夏。
“我來算算,你們相遇的時候,汀兒不過十五歲?”
……
一人做事一人當,羅夏适時高舉雙手投降:“我的錯!”
他硬着頭皮對付晏绫溪尖銳的眼神,心中不住嘀咕。當年跟林汀水到渠成那會兒,他确實抱了一點“反正這姑娘沒娘家,拐走了也沒人撐腰”的鬼祟心态,誰想到兩年多以後生生蹦出個這麽有權有勢的姐姐。
晏绫溪似乎找到了把柄。她又恢複了一派高傲神态,說:“你們的婚事,我不同意。”
羅夏想,他的耳朵一定出問題了。
林汀也一臉荒謬:“這跟你有什麽關系?我們都成婚兩年多了!”
晏绫溪不耐煩地動了動:“長姐如母長姐如母,長姐不在,二姐說了算。我問你們,當年有庚帖換沒?找人算八字了沒?三書六聘了沒?”不容置喙地一揮手,“沒有就不算!”
羅夏手心發癢。這麽多年他見識了各種稀奇古怪、師出無名的胡攪蠻纏,頭一次産生了想要揍女人的沖動。
小兩口子傻不愣登地坐在一旁,對面是悠然自得喝茶的晏家二姐。馬車行駛平緩,但偶爾也有硌路的小石子引得車身略略一颠。
羅夏心想,嗆死你。
可惜晏绫溪這些年在西北吃風喝沙,身經百戰,一路穩坐如磐石。
五日後,小分隊與駐紮在迎春城的西北王朝拜大部隊會合。林汀心心念念瞻仰姐夫的容顏的計劃最終泡湯——幾名全副武裝的護衛攔住了他們:“抱歉,王爺身份尊貴,外人不得靠近。”
……什麽尊貴,分明是膽小,怕路上遭人刺殺吧。
有了羅夏未蔔先知的暗示,林汀倒沒那麽沮喪,只跟有些讪然的晏绫溪說:“汀兒分得清主次,姐姐盡管放心。”
晏绫溪憐愛地摸摸她的額頭,轉身義無反顧地陪伴自家王爺去了。林汀在她離開後才緊了緊自己的發髻,擡頭問羅夏:“我看起來真的很嫩嗎?怎麽姐姐全然沒有我已經嫁做人婦的意識?”
羅夏心酸地想,那是因為你姐根本看不上我啊。
看不上羅夏的不僅僅有以“二姐如母”自居的晏绫溪,她身邊的那小白皮孫簫更是将不屑放在了臉上。雖然羅夏也不太明白,大家都算是從窮苦潦倒中摸爬滾打出來的,好歹他還不曾像他們那樣在深牢大獄中委曲求全,這幫人眼下哪兒來的優越感?
這樣的話,自是不能給林汀說的。羅夏注視着她費力紮好的發髻,說:“拿你當小孩,還不是大家心疼你?”
林汀皺着眉:“可是到底過去了這麽多年,多別扭啊。你偶爾拿我當小孩哄,我倒覺得挺自然的。”
這漂亮的孩子太會說話了,羅夏的積郁瞬間消散,恨不得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沖上去狠狠地親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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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夏曾擔心前往京城的路上,會有刺客在暗處攔截,因而一路不敢松懈分毫。但這次他和晏绫溪都多慮了。隊伍最終平安到達京城。
進城的前一晚,暮色下衆人在距城門十裏外的小鎮上作戰鬥前的最後休整。而林汀和羅夏則從偏門偷偷離開駐地,孫簫護送他們轉移至進城的官道,那裏已經有一輛馬車等着。
“表妹!”
林汀走近了才發現前來接應他們的是表舅的三兒子,蘇銳。蘇銳一身灰色長袍,身段修長,标準的儒雅公子的模樣,跟五六年前就時不時口吐詩句的形象倒沒有太大差別。
認出林汀後,蘇銳并未表示出太多的激動,“這裏不方便說話,兩位上車再敘。”
蘇家先前不知用了什麽方式和晏绫溪取得了聯絡,而且兩方通氣的信息量顯然很足。一如晏绫溪第一次與羅夏會面一般,林汀簡單介紹後,蘇銳朝羅夏拱了拱手,向他對林汀的多年照顧表示了長達數百字的文绉绉的感謝。
羅夏面上客氣,內裏不勝其煩。蘇家到底是京城大戶,晏绫溪也算是個翻了身的落魄貴族,禮節這種東西,講究起來真是沒完沒了。
這次他決定不忍了。
☆、寒月遙-6
入住蘇家的當晚,羅夏就很郁悶地訴苦:“明明我照看我的娘子是理所應當,怎麽一個個的都拿我當外人。你姐還算克制,這位姓蘇的表哥,就差沒将我直接貢到你們晏家的祖墳上。”
江湖人士,習慣了直來直往。更何況他這幾天稍稍了解,這蘇家從前跟晏家也不是什麽熱絡親戚。其實不僅羅夏覺得別扭,蘇銳嘴裏的話聽到林汀耳朵裏,她也覺得有些過猶不及。
羅夏撫着她的臉來回摩挲,越發感慨兩人結緣不易:“你明明也是門門道道裏出來的,怎麽就恰恰沒這些個毛病呢?”
羅夏說話十分講究技巧,即便是嘀咕埋怨,林汀仍然被他誇得十分受用。她摟着她的脖子乖巧地安撫:“因為我在家排行最小,身子骨又最差,大家都讓着我。久而久之,也沒人跟我固化這些繁文缛節了。”
羅夏順勢低下頭來啄:“我真要感謝你的父母,給我一個這麽知冷知熱的娘子。”
林汀笑了笑:“等這裏的事塵埃落定了,我帶你見見爹娘。”頓了頓,“晏家的祠堂,應當也能建起來了……”
……
回到京城的第一晚,羅夏不敢輕易入眠。窗縫裏漏進的細微風聲,鑽進耳裏都如同游魂輕語一般。
而林汀居然罕見地一夜安眠,大約是潛意識裏對這裏的一切都熟悉又信任。羅夏側過身子端詳她安靜的睡容,心想晏绫溪将她安頓在蘇家,倒是一個正确的決定。
他忽然很慶幸。重歸傷心地,林汀似乎沒有一點心理障礙,她心中仍有重見親人的激動、還能穩穩地沉睡,整個人安然而幸福。
他不指望別的了。羅夏想,一旦晏绫溪主導的這一次博弈失敗,朝中勢必有人要紮鏟草除根,他一定要看準時機,即便不能全身而退,也要護得林汀周全。
————
第二天林汀居然賴床,一早拾掇完畢的羅夏取笑她不懂居安思危。林汀一咕嚕起身,嘟囔着說道:“蘇家的床太軟了,睡得人腰酸背痛的……”
羅夏認同。這種陷下去就再也起不來的沉溺觸感,他也睡不習慣。
注定無福享受的命啊!
兩人同時想到這一點,相互取笑了一陣,忽然都覺得跟大宅門裏暗通款曲的算計比起來,簡簡單單的清貧日子其實挺好的。
沒過多久有侍女輕聲來催,林汀不好再賴。羅夏給她取來要穿的衣裙,她洗漱完畢費勁地一件件套:“好幾年沒穿過這麽厚的衣服,京城這天氣,一時半會兒還習慣不了……”
一直到走在路上她還不住地念叨:“花渡口啊,咱們花渡口的氣候多好……”羅夏有點納悶,她平日裏慣有起床氣,但鮮少有這麽多話。
侍女領着兩人去見蘇家人。跟京中諸多高官們動辄放眼百畝的園林相比,蘇家并不算大。羅夏一路記着林汀低聲介紹“這應當是二表哥的住處”、“這裏是舅舅的書齋”……途徑一座小院,林汀叫住侍女:“我記得這院子裏從前住了寒星和寒月兩位表姐,不知兩位姐姐近況如何?”
侍女低着頭:“奴婢是新來的,二小姐的事情,主子們不讓提。”
林汀“喔”了一聲,識趣地不追問了。看來蘇家只剩排行老二的蘇寒月仍待字閨中了。
羅夏看着林汀面上浮起一絲奇怪,卻很快恢複了淡然的神情。他刻意放慢步伐,悄悄問她:“怎麽了?”
林汀擔心被前頭的人聽見,只壓低嗓音簡單說了一句:“你日後見了人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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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着路很快走到了蘇老太太居住的院子。林汀站在門外,突然有些緊張。
“上次來,還是十四歲吧。”林汀微微擡頭望着紅牆屋檐,“還是娘親帶着我來拜年。那年冬天,真是格外地冷。”
羅夏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進去吧。”
一位保養得宜的烏發老婦人在屋中正襟危坐,一身繡金線的錦緞裙襖,顯得格外雍容華貴。坐在她手邊的是昨日負責招待他們的蘇銳,見兩人進門,起身熱情地迎上來:“兩位昨日休息可好?”
蘇老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汀。場面并沒有想象中的大動幹戈。一切平靜得令人有些心慌。
林汀溫順地走上前,給她的姨姥姥磕了個頭:“汀兒見過姨姥姥。”
老太太緩緩起身,将她扶起:“汀兒,這些年……”
林汀垂眼咬唇:“有福得見姨姥姥。汀兒,算是承蒙老天開眼了。”
“老天開眼。老天開眼啊。”蘇老太不停拍着林汀的手背,“你和你二姐死裏逃生,晏家當年的不白之冤如今也柳暗花明。這是命不該絕,汀兒,你到底是個有福氣的!”
林汀垂眼不作太多言語。聽了這些感性的話,無論過不過心,觸及傷心事難免流些眼淚。蘇老太牽着林汀的手,又念叨了一些敘述別情的場面話,最後拐彎抹角地扯上正題:“汀兒啊,你別怪今日就我一個老太婆陪你。當年的事情牽涉神光,能保一個是一個,你舅舅被降職後,這些年在朝堂上也是不好過的……”
羅夏在一旁靜候旁觀。這有主意的姨姥姥,說話倒是直白。
林汀面色如常:“以汀兒的能耐,這樣的大事萬萬不敢插手,只求不給姐姐和蘇家添亂。姨姥姥和表舅肯收容汀兒,已經感激不盡。”
蘇老太的目光微微轉向蘇銳。蘇銳當即笑道:“表妹放心住下,王妃那頭有任何進展,我都會及時向你通報。”
林汀受驚地推手:“不敢不敢。”面上又有幾分不放心,“只是汀兒眼下畢竟仍是戴罪之身,若是被有心之人大肆渲染,上報蘇府私藏欽犯,再連累到蘇府上下……汀兒着實過意不去……”
蘇銳道:“表妹放心,這些王妃與父親都已經考慮周到。待西北王見過聖上後,自會将其中曲折一一奏明。”
林汀有些詫異。關于在皇帝面前如何講清這個當年唯一落網之魚的來歷,晏绫溪對她當真守口如瓶,
“按照計劃,王妃會在三日後來訪。屆時我們會就表妹的出現,給出一個合理的說法。”
“為何不是現在?”
蘇銳意味深長:“這要看……聖上的态度了。”
林汀一頭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