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正式開始
你,下次再有人借宿,防備措施不要這麽直白。這樣很容易被歹人輕易搶奪武器、陷入被動的你知道嘛……”
“嘁。話真多。”邱語嘴犟,“快去燒水了!外婆要洗澡!”
托邱語精心照料,染病十幾日的外婆體熱終于一點一點地退了。邱語很開心地扶外婆出來活動,雖然外面仍是綿雨不斷,老人家只能在室內舒展筋骨。同一屋檐下共處了半個多月,韓錄總算見到了這位神秘的外婆。
“阿婆好。”
外婆年約六十,舉手投足間卻有股說不出的端莊風貌,估摸着這一脈的女子都是順着這個路線熏陶長成的。她細細打量韓錄;“挺好的小夥子,這幾日老太婆病着,倒是辛苦你了。怎麽稱呼?”
韓錄屏氣。是邱語自己不要知道他名字的,拖到現在才将故人的身份揭曉,不算他刻意隐瞞吧……
他鄭重介紹:“阿婆,我叫,韓錄。”
沒等外婆反應,一旁的邱語“嗤”地一聲笑了。
“不說就不說嘛,之前都特許你隐姓埋名了。”邱語全然沒聽過這個名字似的打趣,“我叫‘秋雨’,你就編一個‘寒露’。你怎麽不叫‘冬雪’呢?”
韓錄大窘。這都什麽跟什麽啊!還讓不讓人說實話了!
外婆寬慰道:“她就這樣,神裏神道的,你別介意。”
“沒關系。阿婆大病痊愈,晚上我給您做點好吃的。”
韓錄在廚房裏忙乎,無意間又聽見外婆嘀咕:“吓我一跳,剛剛一看這麽好看的小夥子,肯定不會是歹人……”
被誇獎的韓錄騰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面皮,感到了一絲滿意。
……
又聽見邱語說,“阿婆你怎麽不信我的判斷?即便他是歹人,跑咱們這裏圖個什麽?”
Advertisement
“說不定有誰看上了你爹娘的手藝,趁着你到我這裏躲閑的日子一路偷偷跟來,将你綁去跟你爹娘談條件!”
邱語居然還順着她的話說,“是啊是啊,人家想出這麽個曲線救國的法子多不容易。讓您在桃陽郡跟我們一起住着多好,也省了這些隐患不是?這回染病多危險,荒郊野外的小山村,攏共就一個赤腳大夫,還好您外孫女運氣好,這回要是不小心給您照顧走了,我娘可要怨我一輩子的。”
韓錄聽見外婆“呸”了一聲:“能不能盼老太婆一點好!我若是去了桃陽郡,你到哪兒躲開你娘的念叨?”
一老一少,都是個好抖包袱的。韓錄聽得嘴角上揚,餘光忽見邱語朝這邊走了過來,趕緊做出一副認真切菜的模樣。
“刀工不錯嘛,‘冬雪’。”她順手撚了兩粒蘿蔔丁,砧板上還堆着切成塊的黃瓜和肉丁,都被韓錄切得方方正正的,擺放齊整。
“什麽‘冬雪’?!”韓錄聽得焦躁。他放下菜刀,正欲将自己的來路仔仔細細說給邱語聽,但看着她笑意盈盈的模樣,他忽然放棄了這個打算。
邱語眼角那只蝴蝶,從第一天開始,每每撞見都時時灼燒他的心神。章葵說過,當年磕傷的疤痕可能會伴随她一輩子,既然他們過去的交集并不算愉快,又何必刻意扯出打破當下的和諧呢?
待疫情過去,他離開這座村莊,他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往來。
想到這裏,韓錄有些酸澀的傷感。他趁邱語不注意,偷偷去找外婆。
“阿婆,邱語眼角的那只蝴蝶,是桃陽郡的風俗嗎,以前別處沒見過。”
外婆嘆了一聲:“哎,小時候跟人家打鬧,結果落了這麽個惹眼的傷疤。她爹娘尋了好多大夫都沒法子,挺漂亮的小姑娘天天抱着鏡子哭,後來有人給想了個招,順着疤痕紋路給紋了只蝴蝶上去。你別說,還真給遮住了,不貼近看還真瞧不出什麽端倪……”
韓錄心情越發沉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外婆以為他擔心自己多話,忙說:“沒事沒事,我沒這丫頭計較。若不是你,她一個人怎麽照看得過來。老太婆能熬過這一關,還得多虧你呢,冬雪。”
韓錄正感動,冷不丁聽到最後一句“冬雪”,頓時哭笑不得。
“阿婆,我不叫這個……”他別別扭扭的,但“韓錄”兩個字卻再也說不出口。
外婆仍是笑眯眯的:“哈哈,小夥子臉紅什麽。”
不遠處邱語正在水房門口嚷嚷:“還洗不洗澡了!那位老人家,請你有點讓人伺候的自覺好不?”
“來了來了。”外婆邁着小步一溜煙走掉。韓錄望着她的背影,想想還是忍不住笑。從這祖孫倆的身上他頭一次發覺,原來“可愛”和“優雅”并不一定背向而行。
————
外婆從熱騰騰的水房出來後嚷嚷蒸得犯困,要求早些歇息。邱語只好為她重做了幾味清淡的小粥小菜,先前準備的豐盛大餐全由她和韓錄承包了。吃飽喝足後邱語感懷韓錄在照顧外婆這件事上勞苦功高,特批他睡書房。韓錄感覺自己卷了鋪蓋在書香中還沒閉眼多久,就被人焦急地搖醒。
“醒醒,你醒醒。”
睜眼的瞬間,他騰地坐起。窗外一片漆黑。面前的女子擎着一支蠟燭,眼中隐隐閃光。
韓錄第一反應:外婆出事了!
果不其然,邱語話中罕見的低沉:“外婆又發熱了。”
韓錄瞬時清醒:“怎麽又燒起來了?!”
邱語搖頭:“家裏得留人守着,能不能請你幫忙,去請大夫過來?”
韓錄立即起身,剛跑出去幾步又停住。
“直接送去大夫那裏吧,時間緊急,經不起來回折騰。”
邱語搖頭:“大夫那裏都是病人,屋裏病氣重,送過去肯定雪上加霜。”
韓錄從沒聽過這麽荒謬的理論。他想起這幾天的确只見過一個來去匆匆的大夫偶爾上門查探,之前還奇怪光靠這一兩次提點就治得了時疫?礙于情面又不好開口。這下徹底弄明白,他沖着邱語急道:“這種時候,就不要拿你那點淺薄的臆斷擅作主張!”
急火攻心下他語氣極其生硬,邱語本能地要回擊,卻因他懾人的氣勢生生梗住。
韓錄進了屋,将已經昏迷不醒的外婆小心地挪到自己背上。白日裏還精神矍铄的外婆病恹恹地将腦袋垂在他肩頭。
“好燙……”頸部的驚人觸感令他一聲輕呼,腳下自發加快了步伐。
邱語一言不發地緊随其後。
☆、飄雨錄-21
三人迅速趕赴大夫住處就診。村中染病人數不少,大多聚集在這裏集中就診。臨近深夜大夫仍忙得團團轉,見到破門而入的邱語以及韓錄背着的老太太吓了一跳。
“怎麽回事?不是已經确認痊愈了?!”
“大夫,外婆今晚又不好了。”邱語喘着氣,“晚飯前還好好的,睡了一半我進房查看,已經燒得人事不省。”
“胡鬧!”大夫斥責道,“早先不叮囑了老太太跟其他人不一樣,年事已高,需要靜養!大半夜的怎麽經得起折騰!”
韓錄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燙。
邱語卻紅着眼睛說:“我擔心您這裏太忙,一時半會兒來不了……”
“好了好了,裏面還有屋空着,你們趕緊進去,小心沾染這裏的病氣!”大夫揮着手讓人帶他們進了角落裏一間小屋。屋裏彌漫着濃濃的藥味,牆角置了一張床,韓錄将背上的老人放下。外婆直挺挺地躺着,面色紅得極不正常。
大夫開始看診。
“這症狀,似乎只是普通的發燒……老太太今天都幹什麽了?”
邱語想起來了:“午後給外婆洗了個澡,不過水一直是熱的,外婆還嫌蒸,洗得很快。”
“這就是了。老人家的身子說不準,保不齊只是着了涼。”大夫随即責備道,“你這個當外孫女的怎麽這麽不小心?這是普通的病嗎,老人家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由得你們這些不懂事的亂折騰!”
邱語小聲問:“那……這到底是發燒還是舊病複發?”
“在這邊觀察一晚上。倘若是普通的發熱,明天早上就能好。”大夫匆匆下了論斷,“我還要到另一邊看一看,後屋有現成的退燒藥,你自己去拿。”
邱語端回一碗湯藥,用勺子喂外婆一點一點服下。很快屋裏除了繼續陷入沉睡的外婆外,只剩守着一盞燭燈、久久不發一言的邱語和韓錄。
“你別怕。”
“我不怕。”
方才短暫慌亂已經從邱語身上不着痕跡地褪落。韓錄想說兩句話安慰她。
“……我替你守着,你去趴會兒吧。”他指指一邊的桌凳。
邱語動了動:“好。”她掃視了一眼,“有兩把椅子。你也去睡。”
“那阿婆……”
“生死由天命了。”邱語深吸一口氣,“我們不休息,也幫不了什麽忙。”
韓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別這麽看我。”邱語聲音悶悶的,“這是我外婆!我……”她似乎有些哽咽,說不下去索性往桌子上一趴,“也別睡太死,半夜提點神,注意動靜。”
面對至親的生死,她一個年輕姑娘,怎麽能做到這般淡然。韓錄百思不解的同時,腦子裏突然冒出可怕的意識——自從外婆染病以來,她要經歷多少次自我開導,才能說服自己得出這樣的結論……
她日夜不休,休息紊亂,但在外婆面前,永遠自信冷靜。沒有人是絕對冷血的,更何況邱語分明是一個外冷內熱的姑娘。不動如山的背後,一定一定經歷了無數不為人知、輾轉反側的折磨。
饒是她将道理剖析得清清楚楚,韓錄終究不敢松懈。到後來邱語真的睡着了,他還屹立不倒地守在床邊。
他對自己外婆都沒這麽用心的……
萬幸的是一夜過後,外婆比邱語醒得都早。她沙着嗓子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太婆渴得厲害,這裏有水沒有啊?”
大夫過來又是一番查探,确認外婆已經退燒,昨晚的發熱不過是一場虛驚。邱語和韓錄這才松了一口氣。
————
外婆是好了,可村裏村外的疫情沒有得到半點緩解。茂臺終于又調派了兩名大夫過來,而邱語投鼠忌器,再也不敢讓老太太亂動,成日裏只需她在床上好好躺着,有什麽需要一聲招呼,兩個年輕人随時侍奉。
此外,邱語将自己的被褥搬到了外婆屋裏,起居同步。韓錄的待遇因此升級——雖然只是到邱語房裏打地鋪,但已屬極高規格的信任了。
對于入駐人家閨房的事,韓錄也表現過扭捏——“你的閨房,外人涉足不太好吧……”
邱語在門前讓開一條道:“你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韓錄依言進入,這才發現房裏除了一床一櫥外,當真沒有什麽需要特別避諱的擺設。他有些奇怪:“就這麽簡單?”
“我原本沒打算在這裏住多久。”邱語聳聳肩,“跟你一樣,誰知道會被這場災禍困住。”
災禍嗎?
半個月以前在山裏摸爬滾、還沒解決完上頓就愁下頓的時候,韓錄也是這麽覺得的。
不過眼下……
他也擺出一副愁苦的樣子:“眼見着要拖到六月了。家裏一直得不到我的信,一定急壞了。”
邱語同情地看他:“我爹娘知道我跟外婆困在疫區,即便通不上信,好歹也有個目标。倒是你這個情況……村裏每天都有人到茂臺彙報疫情的,要不哪天你一起過去,跟那邊的官員說明情況。說不準上頭一心軟就放你走了。”
韓錄垂頭喪氣:“肯定不行的,入了夏疫病肯定還要擴散。一月前監管都這麽嚴,十月以前上頭都不會放人的。”
“說得也是。那本姑娘就勉強再收留你一陣吧,冬雪。”
邱語滿臉幸災樂禍。放旁人身上,韓錄即便嘴上不說,心下也少不了計較,可現下這話從邱語嘴裏說出,卻聽得人心裏實在甜滋滋的。
韓錄隐隐察覺到自己心态的變化,理智告訴他一定要将這種欲望扼殺在萌芽中。
他的确這樣做了。可往往前一晚他念了無數遍無欲心經後安然入眠,第二天一踏出房門,哪怕只瞥見一個忙碌的背影,新發的小苗還是争先恐後破土而出。
這樣的心思一旦紮了根,韓錄很快發現,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在推波助瀾。
——村莊人人為疫情所擾,沒有鄰裏串門、多嘴打探,知道邱語家住了個外來男子的人寥寥無幾。
——而這座小院裏唯一可能對這段感情産生幹擾的人——邱語的外婆,在邱語的嚴令下成日苦唧唧地困在房中,即便活動透氣都嚴格控制範圍和時間,根本察覺不到韓錄對她外孫女蠢蠢欲動的觊觎。
伴着這樣的朝夕相處,到了七月,韓錄廣袤的心田上已是一片生機勃勃。
即便韓錄很有自知之明,如邱語這樣的姑娘,是他這輩子都摘不到的月亮。
不過月亮為什麽一定要摘下呢?
遠遠地欣賞不也挺好的?
其實倘若挂在自家的屋檐,時時仔細擦拭、呵護,也會一樣地明亮、皎潔……
不行。
韓錄努力克制這種念頭。
————
連續幾月陰雨,鮮有晴好天氣。不幸中的萬幸,四周河流暢通,令衆人提心吊膽的山洪并不曾爆發。這一天正午,韓錄頂着罕見的烈日,去村頭領了上頭派發的米糧。他大汗淋漓地回到院子,惹得恰好走出房門的外婆一陣心疼。
“哎喲,給我們冬雪這累的。”老太太貼心地遞上打濕的布巾。韓錄生怕自己身上的汗味熏到老太太,接過後連忙走遠一點擦。
邱語就在此時從書房裏走出。她盯着脖頸汗珠凝結的韓錄好一陣。
韓錄被她看得心髒狂跳。
“身材不錯。”她輕飄飄地誇了一句。韓錄覺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
“外婆,你說是不是?”
韓錄自戀地認為她這後一句完全是為了轉移外婆注意力。
外婆用她正直的目光打量了韓錄一眼。“不如你外公。”
……
轉身進屋,丢下無語的邱語和尴尬的韓錄。
“得意什麽呀,雖然我外公去得早,好歹我小時候也是見過的。”邱語嘀嘀咕咕地走了兩步,“冬雪,還有力氣嗎?”
……
經歷數次的無效抗議後,韓錄已經無奈接受了“冬雪”的別稱。聽她這麽正經地詢問,他很警惕地回答:“又有什麽吃力不讨好的事找上我?”
其實心裏想的是,只要你開口,再怎麽不讨好也得賣力啊……
還好邱語并未修煉到如此滅絕的程度。她當真是用商量的口吻跟他說話:“這幾天日頭都挺毒,後山東坡的野菜終于有機會長了一茬。院裏的蔫花蔫葉的都吃膩了,我想,等晚上沒人的時候,咱們溜過去采點兒。”
晚上,沒人……韓錄覺得她再形容下去,他能猝死在這兒。
他費力地咽了咽喉:“你……确定?”
邱語只當他擔心外面的疫情:“放心吧,東坡太陡,平日裏就沒幾個人出沒。去一趟不會傳染的。”
韓錄其實心裏很怕她再分析下去要反悔,表面上還要裝得深思熟慮:“……行吧。今晚嗎?”
一只白皙的手指橫在櫻唇前。
“噓。”邱語另一只手朝裏屋指了指,“讓外婆曉得我們偷溜出去就不得了了。”
……
韓錄認為,在去後山前,他必須嚴肅正視此行的目的,端正自己的行為和态度。
月黑風高,孤男寡女,左右無人,他不一定把持得住啊……
韓錄忽然為自己如此不濟的自持力感到萬分羞愧。
☆、飄雨錄-22
外婆一如往常吃了晚飯早早就寝。邱語借口最近外婆夢話頻率太高影響睡眠質量,要搬回自己房間冷落她幾天。韓錄裝模作樣地将自己的鋪蓋卷回了書房,心裏砰砰直跳。
你是正人君子,緊張個毛。他不停地勸告自己,花了好久才平複心情。
出了書房,邱語已經整合完畢。她手中拎着竹籃,将一把鐵鏟扔給韓錄。兩人踏出門的一瞬間,一陣山風迎面撲來。
韓錄深深吸了口氣,瞬間平靜了下來。
這樣一個危機與美好并存的夜晚,一個于他而言獨一無二的夏夜,無論結果如何,都是注定要深深烙印在記憶中的。
韓錄心無雜念地跟着邱語左繞右繞,攀上銀輝傾灑的後山東坡。如邱語先前所預料的,遍地野菜生機勃勃,她眼中當即放了光,叮囑韓錄道:“你看清楚了,這幾個形狀的是外婆愛吃的……葉子嫩綠的才最新鮮……這邊長得最盛,左右沒人跟我們搶,好好挑一挑……”
韓錄蹲在地上勤勤懇懇地挖野菜,他挑得細致又迅速,過了許久籃子便被菜葉塞得滿滿當當。邱語手裏攥了一把野菜過來查看,對韓錄的成果十分滿意:“不錯啊,真上道。在家裏沒少吃苦吧?”
韓錄莫名其妙地看她。這跟吃苦有什麽關系?
邱語開始煞有其事地分析:“你烹饪水平不錯,遠在我之上;幹起體力活來不遜于村裏的其他男子;更難得是做事細心認真……哎,你考過科舉嗎?”
韓錄正美滋滋地沉浸在她毫無保留地誇獎中,突然口風一轉,他尴尬地回答:“從前在學堂念過幾年,成績平平,父母就讓我早點接手家業,忙生意去了。”
邱語“哦”了一聲:“也不是什麽難以啓齒的事。人嘛,各有所長,非是那塊料,硬要紮進書卷裏死讀書也沒什麽意思。”
韓錄只當她為他解圍,喏喏應聲。
揀菜任務超額完成,該打道回府了。韓錄慢吞吞地收拾,心裏埋怨自己幹嘛揀得那麽快,好不容易得來的獨處機會……正後悔着,邱語開口道:“外婆不好騙,下次再要出門恐怕就沒這麽容易了。到山頂吹會兒風吧,你覺得如何?”
韓錄自然拼命點頭。
兩人往山坡上頭走了走。韓錄手中拎着燈籠,一路不住提醒她:“這裏擡腳……這裏有石塊,當心……”
邱語笑他:“你好像比我還熟悉這裏的地形。”
韓錄想起五年前邱語在山路上摔倒的那一次,怎麽也不敢放松警惕,只說:“再熟悉的山路摸黑都不好走。小心駛得萬年船。”
邱語不跟他争,只抓了他的袖子,聽從他的指令擡腳、跳躍。韓錄沉浸在她難得的依賴中竭力把持,忽聽得耳邊一聲——“哇。”
韓錄還在看腳下的路,一時不曾擡頭。但他覺得自己知道她在驚嘆什麽。
果然,邱語指着前面——“這是——螢火蟲嗎?”
韓錄有些驚訝:“你,沒見過螢火蟲?”
邱語點頭,眼神中帶了期許:“家裏自小設了門禁,晚飯過後就不許出門了。住在外婆這裏也是如此,螢火蟲——我當真不曾見過呢!”
說着她歡樂地跑進前方的大片熒光中。韓錄緊張地叫了一聲——“當心蛇!”
邱語吓得當即住了腳。
“別亂跑。”韓錄很快跟上,照着燈籠四下打量,确定附近沒有蛇鼠的影子。邱語想了想又自我安慰道:“山頂幾乎都是光禿禿的石頭,只有了這麽一小片草地,不會有蛇出沒的。”
草地?韓錄俯身拔出一根狗尾巴草。這分明就是一片荒地嘛……
他決定還是不要跟藝術家的女兒争論這些概念為好。
女孩子對蛇蟲鼠蟻都比較犯怵,邱語不再往遠處跑,只稍稍挪了兩步,又叫他:“冬雪,你過來看!”
能不這麽破壞意境嗎?!
韓錄不情願地走過去,緊接着倒吸一口冷氣。
邱語挑了個最寬闊的視野。他們倆站在山頂,燈火溫暖的村莊、隐隐綽綽的巨大遠山,還有銀光點綴的半個星空,在他們眼前倏然鋪陳開來。
黑夜下這片廣闊的天地,此時,是屬于他們的。
兩人感受着自我的渺小,半天都默契地不着一言。
最後邱語站久了有點累,拉着韓錄坐下。視線稍稍下移,頭頂的星空似乎更遼闊了。韓錄索性躺平上身,一時間眼裏只有無窮無垠的黑色幕布和密密麻麻的閃爍星子。
身邊的邱語也跟着躺了下來。可他着了魔似地無法移開視線,口中喃喃道:“從前夜裏也登過山,但林裏樹叢太密,沒有見過這麽寬闊的夜景……”
韓錄覺得自己這十八年都白過了。
他正自顧自說着,突然身旁一動。邱語湊過臉來,啄了他一下。
一時間韓錄腦子裏閃過很多念頭。
比如換了另一個男人陪她賞夜景,她是不是也會這樣熱情;換了其他人雨夜投宿,她會不會也會對他産生感情……
不過這一切錯綜複雜的念想都在由她主動親吻所迸發的洪流中分崩離析。他住了嘴,什麽話都沒說。她的唇剛剛離了他的臉頰,他立刻翻身将她壓住。
鼻間混着青草和泥土的濕濘味道,還有她發間的淡淡幽香。韓錄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她:“可以嗎?”
邱語懶懶地勾住他的脖子。兩人距離貼得極進,燈籠被孤孤單單地扔在一旁,映得她眼中滟波流轉。
韓錄不再多問了。
真是一個美好的夏夜啊。
————
完事後兩人都有些脫力。
他抱着她不肯撒手,重複着一整晚不知強調了多少遍的承諾:“等我回了爹娘,就到桃陽郡上你家求親。”
邱語咯咯笑,似乎一點也不擔心他會負約。
韓錄覺得她的态度太過懶散,又加重語氣:“我家在錦繡鎮,你知道的。你記住,我叫——”
“噓。”她側過臉,“不要告訴我你的名字。”
她往他懷裏縮了縮:“多浪漫啊,先前都不曾過問,現在提身家性命,未免太煞風景。”
好吧,真是個有情懷的小姑娘。韓錄吻着她的發梢:“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
“那就權當春夢一場了。人生在世啊,肆意當下,何苦束縛……”
邱語看得很開,韓錄聽着卻越發不對勁。
“這是我走了以後,你還想跟旁人春風一夜的意思?”他兇巴巴地問。
邱語笑着捏他臉。
“傻。你不會将我看牢點。”
韓錄真的急了:“不行,等路禁解除,你得跟我一起回錦繡鎮!”
邱語這才不緊不慢地正經說:“好啦好啦,你也不想想,倘若我有一丁點水性楊花的性子,今夜哪能輪到你占便宜。”
韓錄還是不放心:“那你有沒有想過……若我家徒四壁,家中已有妻室,膝下還有七八個弟弟妹妹需要照顧……你也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不願意。”邱語答得幹脆利落。沒等韓錄翻臉,她又繞着手中的狗尾巴草逗他:“行了,哪兒那麽多假設。我在桃陽郡見了形形色.色的人,這點子看人的眼光還是有的。”
韓錄被她輕描淡寫的兩句誇得有些飄飄然。
————
兩人戀戀不舍了許久終于起身。韓錄照顧邱語的身子,打着橫抱給她抱下山去。邱語從來沒有試過這樣的行路方式,一時覺得新奇極了,在他懷裏止不住笑。
韓錄則比她緊張得多,一路東張西望,生怕被人抓了現行。
“瞧你這樣,怎麽跟做賊似的。”
滿天繁星下堂而皇之地偷了人俏生生的姑娘,可不是做賊嚒。
悄莫聲息地回了自家小院,外婆仍在沉睡。邱語很累,但還是堅持要洗個澡再就寝。韓錄在廚房裏清理今晚采摘的野菜,耳朵豎着打探水房裏嘩啦啦的動向,回味不久前山頂的水乳.交融,心情真是不能再美。
接下來的幾天,韓錄自然不需要伴着書香眠。每晚盼着外婆呼呼入睡後,在布置簡單的小房間裏,兩個年輕人一遍又一遍地體會過去從未嘗試過的擁抱和纏綿。韓錄由最先的謹慎慢慢過渡得越發貪心,有幾次當着外婆的面,都敢對邱語動手動腳。
一日吃完午飯,外婆到房裏小憩,邱語留在廳中收拾桌子。韓錄一時閑着沒事做,索性叉着胳膊站在廚房門口直勾勾地看她。
邱語硬着頭皮将碗筷端進廚房,經過他身邊時輕輕丢下一句,“不要再這樣明目張膽看我啦。”
韓錄笑,一個利落的轉身,趁機将她一把拽到懷裏。
邱語吓了一跳,險些丢了盤子。她慌忙四下打量,壓低聲音警告:“當心被外婆看見!”
“怕什麽。早晚我要娶你。”從前可見不到這樣慌張與軟糯的她,此時落在韓錄眼裏簡直生動極了。
往常說這些的時候邱語總是故作不屑。可今日她卻沉默了半晌,接着悄聲問他:“不能晚些走嗎?”
茂臺的疫情隐患已經徹底解除。各級道路和關卡也開始逐漸放行。韓錄在外銷聲匿跡了半年,該回家了。
他眼見着她眼尾的蝶翼耷拉下來,心疼地安穩道:“來回不過兩個月。你放心好了,咱們年底就辦婚事。”
邱語咬着唇,不舍地點了點頭。
☆、飄雨錄-23
韓錄與邱語依依惜別,一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創造了二十天內趕回錦繡鎮的驚人速度。
大半年不得兒子消息,韓家上下早就亂了套,突然見他春風滿面、完好無損地歸來,韓家雙親抱着韓錄當場大哭。
韓錄安撫完父母,心中還惦記着對邱語的承諾。不想爹媽早就在這半年裏,給他準備了一份大禮。
“章葵?!當年的娃娃親,不早就不作數了?!”
韓母抽抽搭搭地解釋:“關鍵時刻,到底是老交情靠得住。八月裏你章伯母聽說你下落不明,特意來家探望。她見我終日愁苦,當即拍板要将女兒許給我們家。我也說過,你此去兇多吉少,但你章伯母執意要交換庚帖,說這樣即便你在地下,也不至于是個斷了紅線的孤魂野鬼……”
韓錄麻木地說:“娘親可知我困在疫區的半年是如何過來的?”
他以最快的速度介紹了自己與邱語的重逢。某些具體細節自然略去,他只說自己流落山間,幸得邱語救助才撿回一條命。寥寥一句“救命之恩”足以讓父母慌了神,更何況以邱語的出身,更是多少人家求都不來的喜事。
韓家雙親半喜半憂,喜的是兒子不僅安然無恙,還牽上這麽一門親事;愁的是人章家好歹是雪中送炭一片好心,如今有了更好的選擇就将人家踹到一旁,傳出去未免太過涼薄。
韓家重禮教,老一輩尤是如此。韓錄滿腦子都是盡快給邱語一個交代,又不想讓父母難做。一番商量下,他做主敲定了一個主意。
次日,鼻青臉腫的韓錄備下重禮,拜訪章家。他一路行跡匆匆,外人還不曾得到他歸來的消息,章家父母一番驚愕後,自是要恭喜他劫後餘生,緊接着便關切地詢問他臉上的傷勢。
韓錄狠了狠心,噗通跪下:“韓錄不孝,求二老成全!”
男子膝下有黃金,一跪父母,二跪祖上,三跪恩人。他這麽鄭重其事地一跪,臉上又帶着明顯的傷痕,章家心中怎麽可能沒數?
章葵父母相視一眼,立即上前将他扶起:“你安全歸來就好。當日我也是看你母親哭得傷心,想着若是能為她減輕痛楚,能幫則幫了。那會兒咱們結得算是半個冥親,如今你好好的,這婚事自然是不作數的。”
韓錄大喜之餘,也明白這樣的事情對姑娘家名聲影響有多大:“此事全是我一人之過,二老日後有需要盡管提,只盼盡可能消弭對章葵的傷害。”
章家忙說不用不用,左右當時你下落不明,這事知情者也不多,回頭我們就登門換回庚帖,順帶勸說你爹娘解除家暴,你們韓家該幹嘛幹嘛,不必顧忌。
章葵父母如此體貼的用心令韓錄放下了戒備,感激道:“韓錄此行遇上救命恩人,重生恩德不能不報。但韓錄欠章家的,勢必一生盡心侍奉二老,以期彌補。”
韓錄雀躍着回了家,跟焦急等待的爹娘彙報了進展。過了兩日又草草打發了拎着砍刀上門讨說法的章葵,随即着手前往桃陽郡提親的事宜。
辦事效率那叫一個高。
————
林汀、羅夏,以及半醉半醒的章葵算是聽明白了。
“我說你們怎麽又勾搭上了。原來還有這麽個契機啊。”章葵一拍桌子,“你早點說清楚邱語救了你的命不就行了!至于後頭一堆事嗎?現在想來我真跟個上蹿下跳的猴子似的……”
她郁悶地趴在桌上,回想過往越發覺得丢人,禁不住好一陣長籲短嘆。
林汀和羅夏也覺得這韓錄事情辦得不妥。章家都已經大度地同意換回庚帖,你順帶着給解釋一下邱語的來路不是皆大歡喜?
韓錄搖搖頭:“當時我不能說。”
“……為什麽?”
“邱語尚在閨中,我若是就這樣口無遮攔地将我們的事宣之于衆……即便她不在意,我也要顧全岳父岳母的顏面。”
好像有點道理……
林汀琢磨琢磨又覺得有點不對,“我聽你和章葵描述裏的邱語,雖然特立獨行了點,但好像沒有眼下這般……嗯,難道你們提親亮明身份後,她氣你先前有所隐瞞?”
也不對,韓錄幾次三番要說明自己的來歷,是邱語自己抱着浪漫主義情懷死活不聽,怪不得旁人。
不過女人的心思嘛……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