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正式開始
我們章家的貴客。先前都是誤會,還請兩位不要介懷。”
林汀打量湛榕沒好氣的神色,料定章佳人遇上夜半叫門時,沒說出什麽好話。
她顯然在極力彌補:“邱先生擅水墨圖景、邱家娘子一手刺繡絕活,夫妻倆早年名冠江南,一幅屏風千金難求。十幾年前為求靈感,邱家夫婦舉家遷居花渡口。邱夫人花費五年時間繡得‘繁花錦繡圖’,繪的正是咱們花渡口的春日美景。後來邱家返回桃陽郡,這幅屏風被沭王爺高價買入,在太後六十壽宴上作為賀禮獻上。太後娘娘喜歡得不得了,放在寝宮裏日日觀賞。邱氏因而再次聲名鵲起,身價水漲船高。”
宋初影沒想到這年輕女子沒來由地說出這許多來。她涵養極好,不動聲色道:“姑娘倒是知道不少。”
章佳人嘴角含笑,滿面春風——雖然林汀不太明白,三更半夜沒覺睡,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其實我們章家,跟邱家也算是有淵源的。”
她刻意在這裏停頓,等着有人出聲問她。
然而四人自顧自地探讨,見她停住,也就收回了禮貌的注視,對她講述的內容毫無興趣。
宋初影和湛榕跟邱家相熟,并不需要從章佳人這裏得些拐彎抹角的消息。而林汀對章佳人向來無感,認定她不過是為了博取關注,見宋湛二人懶得搭理,對這兩口子的好感度立馬攀上巅峰。
羅夏的思緒卻往另一個方向拓展:“你們跟開繡坊的是友商,莫不是經營綢緞針線生意?”
“是啊。”宋初影大大方方承認,“邱先生和夫人都是匠心獨具的藝術大家,不懂生意之道。我們幫他們拓寬銷路,近幾年合作良好。”
豈止是良好,大老遠地拉到錦繡鎮來送嫁,必然是邱家最可靠的合作夥伴。而心下有數的羅夏已經按捺不住借題發揮。
“初影到底是個人物,當年第一次見面,就覺得你不簡單。果不其然,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湛老大不說,換了個地方還是混得風生水起,佩服佩服,我就沒這個本事,只能倚靠娘子的本事吃軟飯。”
羅夏十分誇張地大笑,眼角餘光卻不住往湛榕那邊瞄。當年威風凜凜的湛教官最後還是給娘子打雜,敢情擔當的角色跟自己八.九不離十嘛!
還有什麽可拽的!
湛榕顯然看穿了他的心思,也不遮掩,就這麽陰森森地看他:“怎麽,你要雇我?”
“不不不,不敢,不敢。”羅夏點到為止,見好就收。
Advertisement
湛榕哼了一聲:“瞧你這慫樣,吃軟飯還吃得這麽理所當然。”
羅夏心裏不服氣得很,我這是能屈能伸,怎麽就慫了?
兩名小娘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們。
“蕊蕊已經大好,宋姐姐和湛大哥還是安排孩子們早些歇息吧。”林汀又探了探女嬰,順帶問道,“兩位住在……”
“我們住邱家的宅子。正如這位姑娘所說,邱家從前在錦繡鎮住過一段時間。”
湛榕抱起孩子,宋初影沖章佳人笑了笑,再三表達了深夜打擾的歉意。伸手不打笑臉人,又是擁有如斯美貌的笑臉人,最重要的是,她身後杵着個指不定何時突然翻臉的大魔王,章家審時度勢,恨不得趕緊送走了事,哪還敢跟這家人計較。
林汀跟宋初影說:“今兒個太晚了,宋姐姐若是不放心,明日帶蕊蕊來,我再幫着瞧瞧。我和夫君住一條街外的七號藥棧,既是故人,就不用這麽生分了。”
人生地不熟,逮不着靠譜的大夫,難保愛女心切的湛榕不會第二次大鬧醫館。宋初影很感激地道謝:“那再好不過。咱們明天見了。”
折騰了半宿的不速之客終于送走。作為中間人,羅夏跟林汀自然要留在醫館善後,章甫十分識趣地絕不多問一句,章佳人也讪讪地不說話,臨走前,林汀無意間卻聽見身後一句嘀咕:“邱家那個小狐貍精。”
“哈?”
林汀轉身:“佳人認識?”
“我倒是不熟,不過邱語要嫁的韓家公子,是跟我堂妹打小就訂了姻親的。”
林汀不以為意,娃娃親本就是父母長輩給湊的熱鬧,成年後兩人情投意合固然是好事一樁,但倘若橫豎不對路子,一拍兩散的先例也不在少數。
“何況邱語又不是不知道這其中關系,她——”
“吓我一跳,我還當這邱家姑娘搶了佳人的夫君呢。”
憋了半天的吐槽又被生生打斷,林汀一句話氣得章佳人翻眼噎舌。
————
當晚林汀休息了沒多久,便早早起床到處拾掇。
床上打哈欠的羅夏很詫異:“今兒怎麽勤快起來了?”
林汀一邊将被子疊得方方正正,一邊很認真地說:“你的朋友上門,當然要好好招待。”
她強調了“你”,羅夏心裏一暖,伸手将她攬過來,低聲說:“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用太在意他們。”
林汀有些懵。她在羅夏懷裏琢磨了沒多久,就聽見聲音在耳中低低回響:“那個湛榕,不用怕他。”
“啊?你打得過?”
林汀單刀直切,羅夏只能強裝自信,努力營造出壓頂的威嚴:“怎麽,對我這麽沒信心?”
切,明明昨夜一碰面就自動服軟了。不過林汀決定還是留點面子比較好。
過了午後,宋湛兩口子果然登門拜訪。不知是不是經過宋初影指點,湛榕看上去比昨夜親和了些,臉上帶了點笑意,林汀終于敢從他手裏牽過軟嘟嘟的小男孩:“蘊兒還記得我嗎?”
孩子張口:“林姨姨!”
林汀喜歡得不得了,眼神繞着這個白嫩嫩的小豆丁打轉,怎麽也不舍得移開。
宋初影在一旁發笑:“你跟羅夏的孩子,肯定差不了。”
林汀專注逗弄蘊兒,也不答話。羅夏生怕她心裏硌着,忙解釋道:“林汀年紀小,養孩子太折騰,不如先逍遙幾年。”
“倒也是,要是時光倒流,我一定先雲游四海玩個痛快,不到三十歲才不急着生。”
湛榕抱着小女兒,陰森森地插話:“這可由不得你。”
……
宋初影發覺話鋒不對,适時地轉了話題:“羅夏啊,當年你瞞着大家開溜的時候,自己都料想不到日後能娶一位神醫吧?”
饒是平素聽慣了贊許,林汀還是頭皮一麻:“我就是個懂點皮毛的鄉野大夫,宋姐姐可別折煞我了。”
“上午我特意打聽了一圈,羅夏真是撿了個寶。”宋初影杏眼微閃,“昨晚真是多謝你了,蕊蕊一覺睡到天亮,睜眼又開始活蹦亂跳。”
林汀特地瞥了一眼湛榕懷中睡得昏天暗地的小女娃。好吧,活蹦亂跳……
宋初影誇人很會拿捏分寸,林汀跟她說話很舒服。兩人很快就從育兒聊到了養生,插不上話的男人們在一旁時不時大眼瞪小眼,不知何時已将陣地轉移到了後院,從隐約的呼呼風聲判斷,似乎在研究昨晚那把沒派上用場的斧頭。
“章家醫館的那位姑娘。”宋初影一皺眉,“講話尖酸,偏要作出一副聰明樣。我不太喜歡。”
太好了,我也不喜歡!
林汀只覺得自己越來越欣賞這位極接地氣的美女了。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幾天都日更~~
☆、飄雨錄-3
年關前後,是送嫁迎娶的好時候。入了臘月,錦繡鎮上的人們一邊忙着籌備新年,一邊走親訪友,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就連一向偏好待在屋裏發黴的林汀都禁不住鄰家女孩的慫恿,擠到街頭湊個熱鬧。
“新郎官來啦!花轎來啦!”
人群在兩邊推搡着,自動讓出一條寬敞的道。鞭炮噼裏啪啦一串又一串地綿延,大家伸長了脖子瞧,漫天的淡淡青煙和唢吶聲裏,走來一支紅彤彤的隊伍。年輕的新郎騎着高頭大馬,滿面喜色。
“韓公子,恭喜恭喜!”
“多謝多謝,同喜同喜。”
随行的喜娘向人群中發撒喜糖,一路追着隊伍蹦跶的孩子們一陣哄搶。
成婚的是一位韓姓人家的公子,他家的點妝閣開在鎮中,飾品單價略高,林汀在家門邊的胭脂鋪上逛得心滿意足,因而很少前去光顧,印象中沒見過這位年輕人。
大婚當日,主角們往往都是滿面紅光,樂颠颠得只會傻笑——當年她跟羅夏雖然沒有花轎游街的條件,但好歹也是正經拜過天地的,給鄉親們分棗時羅夏笑得見牙不見眼,林汀跟在後頭,強忍着不讓自己笑得太過分。
做妝奁生意的人家不差錢,迎親隊伍裏一座四臺花轎紅綢精致,轎夫們小心地擡着,生怕驚到裏頭的新媳婦。這種時候人群裏不免交頭接耳:“出嫁的哪家姑娘呀?”
“這個還真不清楚……好像不是本地的姑娘。”
“肯定是外地嫁來的,昨天我還看到喜船停在花渡口。”
“我知道我知道!從桃陽郡來的!”總有知情人士迫不及待,“前幾天在集市上聽韓老板親口說的,新媳婦長得可水靈了!”
桃陽郡?林汀心下一動,桃陽郡來的新娘,夫家又姓韓……難不成正是宋初影和湛榕陪同送嫁的邱家姑娘?
自從上回宋湛夫婦上門後,林汀跟他們再沒見過幾回面。據羅夏說,湛榕是個心機滿滿的醋缸子,無論男女,大凡誰多瞅宋初影一眼,他都要想盡辦法使絆子,能少惹則少惹。
體貼的林汀假裝沒有看出羅夏極其頭疼過去被湛榕鎮壓的日子。只是他們那雙讨人喜的兒女,實在叫人沒法不惦記。林汀踮腳賣力朝迎親隊伍裏看,可惜裏頭多半是男方親眷,若是送親的,說不準還能看到白白嫩嫩的蘊兒被借過去當送喜童子呢。
“哎喲……”
林汀也不知道後頭這些人在感嘆個啥,大概還在可惜即便嫁來的是漂亮姑娘,他們這些圍觀的也沒法進禮堂親眼目睹真顏。果然,她的這番猜測很快得到印證:“人都嫁過來了,還怕瞧不着?新媳婦早晚要見街坊的嘛。”
又是一陣喧鬧,一幫閑着沒事幹的都在揣測這精巧花轎上的外地媳婦,究竟是個什麽模樣。
“哎,前面怎麽停了?!”
一時人頭攢動。領頭韓公子的坐騎不知何時一直在原地踏蹄,整條隊伍放緩了速度,就連轎夫在內的衆人都一頭霧水地探頭探腦,查看前方堵塞的源頭。
“韓錄!”
一個個腦袋齊刷刷地循聲而望,一位不知何時從天而降的年輕姑娘橫在前方,身着藍色裙襖,雙臂大張,無視周遭眼光,毫不怯場。
方才還在馬背上笑意濃濃的新郎官頓時變了臉。
圍觀群衆興致勃勃地炸開了鍋。
“喲,搶親?”
“誰家姑娘啊,候在這兒等着吶?”
“韓公子挺本分的人,還惹了這麽一招風流債啊?”
“哦哦哦,搶親!搶親!搶親!”
路兩邊不乏煽風點火的。那藍襖姑娘底氣更足了,在前方叉着腰冷笑,大有“不給個交待堅決不撤”的氣勢。
韓錄拉進缰繩退後兩步,随着他一個眼色,一名紮着紅頭繩的喜娘扭着上前:“呀,章姑娘也是來慶賀韓公子大婚之喜的?同路同路,韓家已經備了好酒好菜,姑娘賞臉一道送送花轎如何?”
姓章?
那晚章佳人的話在林汀腦中一閃。我勒個去,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章家的姑娘都好走這個路子?
喜娘要打圓場,然而這位章姑娘并不領情,只跟韓錄說話:“韓公子,你的花轎從我家門前過,不給點彩頭,說不過去吧。”
只是讨彩頭的?
韓錄松了口氣。他事先有準備,在懷裏摸出一個紅包:“這點心意,請姑娘喝茶了。”
章姑娘接過,掂了掂,嘴巴一扁。
韓錄意識到不好。
她歪過脖子,朝後頭停着的花轎點了點:“邱姑娘——啊,不,眼下是你韓家的新媳婦,就值這點面子?”
韓錄面上挂不住了,壓着嗓子道:“街裏街坊的,你想怎麽樣?”
“哈,現在把街坊的名頭搬出來。去年你跟我家退親的時候,可沒這麽講情面。”
群衆嘩然。聽清最後一句話,一個個興奮得滿面通紅。
舊愛攔了新歡的花轎,在錦繡鎮這樣的小地方,這種極具沖擊性的畫面可不是年年有的看的。
林汀瞅準時機。她長得瘦小,見縫插針很快擠到了推搡人群的最前頭。這下總算看清了正大眼對小眼對峙的兩人的模樣——新郎臉上的怒氣已然壓制不住,随行人員正叽叽咕咕地勸,就怕這年輕男子一時按捺不住,攪了自己的大喜日子,這輩子可真是開了個好頭了。
要知道,隊伍停了這麽久,前面發生了什麽事,新娶的娘子可在轎子裏頭一句不落地都聽了個清楚。
韓公子只能選擇繼續忍耐。
鬧事的章姑娘跟章佳人确然是有幾分相像的,不過跟小産後消瘦的章佳人比起來,她更年輕,身段更加豐腴、臉蛋也更加飽滿些。她一臉理所當然地看着韓錄翻身下馬,前前後後搜羅了七八個紅包:“都在這兒了,章葵,你看着辦吧!”
這語氣,怕是沒什麽說服力。
果然章葵眼睛一斜:“原來韓家這麽有錢,你先前給的那個是什麽?打發叫花子?”
“章葵你搞事是吧?”旁人到底沒攔住,韓錄眼睛一眯,脫口而出。
章葵終于成功激怒他,一下子來了勁,無所畏懼地往前走了好幾步:“怎麽,是要打人啊?你來啊,來啊!父老鄉親的都看着,新郎官打人啦!打人啦!打——人——啦!”
韓錄甚至來不及生氣,當場啞口無言。韓家親眷見章葵這幅胡攪蠻纏的撒潑樣,當然不敢碰她,一個個杵在原地竟束手無策。
真是尴尬。
更尴尬的是章葵。她中氣十足地嚷了兩聲,卻發覺四下鴉雀無聲。沒人響應自然有些無趣,她硬着頭皮四下張望——“你們不跟熱鬧啦?”
“章葵!鬧什麽!趕緊回去!”
人流中沖出四個年輕的男男女女,一眼看清站在路中央丢人現眼的章葵,當即分工明确地攻擊她的四肢,一下子把章葵給擡了起來。後頭還跟着個氣喘籲籲的中年男子,對韓家人連連道歉:“對不住,對不住。章家教女無方,改日親自上門賀喜……對不住對不住……鄉親們都散了吧,散了吧!”
韓家見終于有人收場,趕緊堆起笑意,兩邊再三禮讓的場景居然非常和諧。韓錄臉色總算緩和了些,剩餘的紅包子也不要了,紅袖一甩擡腿上馬。
“駕!”
這聲音傳進出師未捷的章葵耳裏,不免聽出了幾分得意,當即刺激得拼命蹬腿掙紮。她長得不胖,力氣倒是很大,章家人既要把持着她的腿腳,又要在人流中開道,是以均挂着一副苦臉。
章葵反抗無力,眼見着就要這樣不甘收場,索性放聲大叫:“韓錄你這個始亂終棄的!騙子!渣男!你唔唔唔唔唔——”
留下善後的中年男子一路趕上,果斷捂上了她的嘴。負責擡人的四人心弦一直繃着,忽然肩上一滑,章葵居然就這樣掉了下來!
“哎呀!”
随着一聲尖叫,林汀忍不住跟着其他人一道捂嘴偷笑。章葵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氣惱下索性一個翻身盤地而坐:“笑什麽!笑什麽!”
“我的親娘哎,新娘子下轎嘞!”
林汀還來不及收起笑意,下意識順着隊伍轉頭看去。衆人瞪着眼睛,眼睜睜看着迎親隊伍裏,一身紅裝的新娘子聘聘婷婷地走過來。
群衆們再次躁動了。
“邱語,你——”
韓錄急了,他慌忙下馬要攔住新娘。頂着紅蓋頭的新娘子微微擡手,她的手掌纖白,在一身靓麗的豔紅色映襯下,格外好看。
衆人屏息凝神,看着那雙精巧的紅繡鞋一步步移至試圖紮根大地的章葵面前。接着,那雙白得晃眼的素手緩緩上移,掀開了那張刺繡精良的紅蓋頭。
“哇……”
人群中發出一聲驚嘆。這膚色也太白淨了吧。
“到底是桃陽郡來的,韓老板沒吹牛,這新媳婦是真水靈啊……”
“韓公子從哪兒撞上這麽好的福氣……”
一片啧啧稱贊聲中,林汀卻眼尖地發現新娘邱語的左眼角處,描了一道翩然欲飛的蝴蝶花樣。
邱語眼型狹長,這樣的蝶狀紋身畫在臉上并不突兀,但大約是離得太近的緣故,林汀左看右看,總覺得這道紋身有些不對勁。
正當衆人心猿意馬之時,邱語開口了。
“章葵,韓錄若是對你不住,有什麽怨忿,你就跟我說吧。”
正主當面對峙,方才還天不怕地不怕的章葵反而慫了。她傻傻地仰頭看着面前女子,一時忘了站起來。
“不是……邱語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看韓錄太順了……不是我就是看韓錄不順眼……就想着找點茬子出出氣……不是針對你,真不是針對你,我絕對沒搶親的意思……不是,你看我馬上就走了,你看我舅舅兄姐都在——”
邱語平和地垂手而立,聽着她前言不搭後語地解釋:“地上冷,要不你起來說話。”
“啊……好……”章葵将手掌在身上蹭了蹭,這抓了邱語伸過去的手臂,忸怩地站好。這下兩人平行對視,她又不知該說什麽了。
“多年不見,這個送你,忙完了這陣子咱們再碰頭。”邱語不知從哪裏變出一個光看布料色澤便價值不菲的繡包。群衆直了眼,紛紛伸長了脖子要瞧清楚。
韓錄沉不住氣:“邱語,你別——”
兩個姑娘沒給他發話的機會。章葵已經傻乎乎地接了。
林汀忽然覺得,這章葵,跟她堂姐章佳人還是有點區別的。
“就這樣吧,章葵。回見。”四兩撥千斤地處理完情敵,邱語沖章葵眨眨眼睛,放下蓋頭,又在喜娘攙扶下輕盈地坐回花轎。整個過程中,圍繞着她的身周氣場都是一派喜怒不驚,似乎不曾受到任何影響。
莫名其妙收下好處的章葵終于安靜地站回路旁,在章家親眷的嚴密監督下,目送敲鑼打鼓的送親隊伍拐進下一條街。自看見邱語那一刻起她的眼神就一直呆呆的,也不知腦子裏在想些什麽。
搶親的戲碼未能如願上演,新歡舊愛的對峙也沒有任何看頭。目睹了整個環節的林汀終于在四散的人群中找回了原先同行的鄰居,兩人禁不住感嘆,群衆們又一次用實力诠釋了,什麽叫“看熱鬧不怕事大”。
☆、飄雨錄-4
關于過年,林汀最大的願望就是藥棧閉門十天,不問世事蒙頭大睡。
可惜,其他人不會這麽想。
除夕當日上午,章佳人來訪。羅夏給開的門,瞧見門外兩人捧着一個壇子,料想是章家送來的年禮,趕緊接了過來:“辛苦兩位了,請進請進。”
說着很給面子地掀開蓋子聞了聞。章佳人跟他解釋:“這是爺爺今年釀的藥酒,滋陰補陽,勁兒不算太足,可用來小酌潤身,林汀妹妹都可以飲用。”
滋陰補陽?
羅夏想,我還需要補?
鄰裏之間有來有往。羅夏招呼兩位客人坐着,他去準備回禮。樓上的林汀一早聽見了動靜,下樓過來打照面。新年免不了四處見人,章佳人素日注重裝扮,面上塗得白皙紅潤有光澤,但跟養得越發滋潤的林汀一比,還是瘦得驚人。
林汀的目光很自然地往她旁邊那人身上移去。
“這位妹妹從前倒是沒見過……”
章佳人笑着介紹:“我堂伯家的堂妹,章葵,碰上來我家串門,就拉過來搭把手了。前幾年留在鄉下照顧她母家的姥姥,很少在鎮上露面。”
“你好。”林汀打量了章葵兩眼,心想這兩個長辮子紮得好生乖巧,倒是不複那天當街攔親的霸氣。
“嫂嫂好。”
“……”
章葵跟在她堂姐後頭,跟換了個人似的懂事。
這時羅夏的聲音從後屋傳來:“林汀啊,熏腸被你收哪兒啦?”
“我來找吧,你過來陪佳人說說話。”
有章葵在場,章佳人應該不會太過分吧?林汀惴惴不安地跟羅夏完成交接,熏腸前日剛剛被她搬到了最高的櫥櫃裏,她不得不搬了個架子爬上去拿。
“你當心點兒啊。”羅夏忙着去廚房裏煮茶,叮囑了兩句匆匆出去。林汀站在還算牢固的木架上,費勁地搬開攔在前頭的瓶瓶罐罐,耳朵不自覺地老往門邊探。
天這麽冷,水啊慢點開……
“嫂嫂,需要我幫忙嗎?”
林汀手裏端着兩個瓷瓶,聞聲吓了一跳。門外有張圓臉仰着朝她看,林汀突然産生一種錯覺,似乎章葵又耍賴坐在路中央,而她是居高臨下的邱語,只不過手上的繡包換成了醬油瓶。
“啊,沒事,我可以的。”
章葵眼巴巴地看着架子上的人逞能沒多久,還是洩氣妥協:“能不能勞煩妹妹幫我拿下碟子……”
“好的。”
章葵接過林汀從高處遞來的一摞瓷盤。她看着林汀從那個深不可測的櫃子裏掏出一大堆物什。
“嫂嫂,過年要用的東西,你還放這麽深啊。”
“是啊,本來指望藏得隐蔽點,一個人偷偷吃了。誰知道家裏有個記性這麽好的夫君。”
章葵被林汀逗樂了,笑得全身發顫。林汀瞧她樂得那樣,也跟着笑,笑了半天又覺得站這麽高說話不太禮貌,拖了幾串熏腸趕緊下來。
“嫂嫂當心。”章葵将手中的瓷碟放在一邊的桌上,伸手去牽林汀。
林汀不習慣這樣的自來熟,她正踩着橫杠往下走,章葵的手一觸及胳膊,即便有厚厚的棉衣擋着,林汀還是有意識地避了避。她的反應有點大,胳膊肘一擡,上身一歪,腳下的木架吱呀一聲,林汀只覺得一陣虛晃,緊接着就是一圈天旋地轉。
“哎——嗷——”
“嘩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眼見着林汀直直地朝她這邊倒下,章葵慌得破功。然而出聲已經來不及,林汀還沒來得及慶幸有章葵倚着好歹沒摔跤,身後的人受了沖擊腳下不穩,直直地往後退……
直到林汀疊着章葵撞上桌邊,那一堆高高的盤碟應聲而落,清脆又刺耳的聲響傳進耳裏,林汀頭皮發麻,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卻見章葵正以極其詭異的姿勢趴倒,兩邊胳膊肘努力支在地面,懸空張開的手掌下,是尖利的瓷片。
……
趕來的羅夏和章佳人,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這駭人的一幕。
林汀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腳下一片支離破碎,甚至不敢去攙扶章葵。
“章葵!”
一股涼風刮過,章佳人急速越過林汀。林汀這才後知後覺地上去幫忙,兩人在遍地瓷片中将章葵小心翼翼地扶起,林汀聲若蚊讷:“章葵……妹妹……你沒事吧……”
心下一沉。她和章佳人同時看清了章葵手腕上一道細細的血線。
“沒事沒事,還好我反應快,沒紮着手。”
章葵想要拍拍身子,被章佳人嚴厲攔住。
“衣褶裏有瓷塊怎麽辦!長點心吧!”
林汀默不作聲地取來一條幹淨的毛撣,章佳人一把拽過來,在章葵的裙襖上一通亂拍。心虛的林汀很尴尬地在一旁絞手指,餘光偷偷掠過眉頭微鎖的羅夏,投過去一個哀怨的眼神。
我真的不是故意噠……
羅夏取來笤帚和簸箕,在章佳人意有所指的責備聲中,将地面打掃幹淨。林汀起初還有些內疚,随着章佳人嗓門越發張揚,她心裏一撮小火苗也開始蹭蹭蹭地蹿。
你是當事人嗎?說得跟目睹了現場似的!
就你妹妹金貴!我腰椎還磕到桌角了呢!很疼!
說起來還是你家章葵先碰了我,我才摔了下來!這是赤.裸裸的碰瓷!碰瓷!
章佳人洋洋灑灑,圍繞着章葵如何粗心發表了一番長篇大論後,終于将矛頭對準林汀:“林汀妹妹,你們這兒有跌打酒和紗布的吧?麻煩取一點來,給我們章葵好好檢查檢查。”
林汀倒也幹脆,很快将她要的東西取來,往桌上重重一放:“兩位自便。”
見章佳人站着不動,又說:“章家世代從醫,塗藥包紮這樣的謹慎活,恕我不敢代勞。”
章佳人一聲“哈”,滿臉匪夷所思:“林汀你這是什麽态度?我妹妹來前好端端的,偏生在你屋子裏摔成這樣,合着你還占理了?”
林汀也冷笑一聲:“她是缺胳膊還是少腿了?又不是我推的,我怎麽不占理了?”
“行了,別吵。”
聲音低沉,羅夏終于發話了。
他難得的一句話收效甚好,林汀和章佳人齊齊住嘴,氣呼呼地別開眼神,互不理睬。
始終未能争取到發言權的章葵漲着臉,喉嚨裏帶了哭腔:“堂姐,不是這樣的……我衣裳穿得厚,沒事的……”
林汀稍稍得了安撫,章佳人卻又轉身對着她堂妹,語氣咄咄逼人:“章葵,早跟你說過人不能太心軟!你別怕,堂姐在這裏,章家給你撐腰!”
“勞駕,讓一讓。”
章佳人遷怒于章葵,卻被羅夏不耐煩地推開。她趔趄了幾步,難以置信地看他,“羅夏!”
林汀也呆了。羅夏對待表面功夫從來耐心,即便心裏真的不爽,也只會笑裏藏刀,這樣直白地表達情緒還是頭一回。
“我說了,閉嘴!”他惡狠狠地瞪着章家姐妹倆,同時揉着林汀的手:“哪兒撞着了?”
林汀其實沒有撞到手腕,但在羅夏胡亂揉搓下,她一聲兒都不敢吱。
看着這一幕,章佳人只覺得怒火中燒:“你家林汀害章葵受傷,就這麽算了?”
羅夏轉身,奇道:“林汀撞了章葵,關我屁事?”
林汀和章佳人同時一怔。章佳人咀嚼着這句意味不明的話,臉上漸漸浮起一絲得意。
可沒等她搶占先機,暴怒中的羅夏果斷下了逐客令:“多謝章家的藥酒。你倆還是先回醫館看看,章葵若是傷着了,放心,該我們擔的也絕不會甩手不管。”
他揮手,一臉“滾吧滾吧快滾吧”。
章佳人要發作也得審時度勢,而章葵覺得這個羅老板實在是不好惹,于是顧不上腕間的隐隐痛楚,拉着堂姐趕緊灰溜溜地走掉。
屋裏只剩下藥棧兩口子。
林汀看着羅夏黑得跟鍋底似的臉色,心裏七上八下的。好在羅夏很有分寸,趕走了惹事的人,只深吸一口氣:“吓壞了吧,過來讓我瞧瞧。”
林汀連忙乖乖過去。
“我真是低估章佳人的毅力了,太能借題發揮,以後你跟她少來往,別中了她的招。”
“嗯。”林汀起初還甜絲絲地聽着,可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什麽叫借題發揮啊,根本就是颠倒黑白好不好。”
她嘟着嘴,很不服氣。
羅夏拉開她的上衣下擺,有些心疼地揉着腰間一塊顯眼的淤青:“有我在,她難免犯怵,再有下次——唉,別有下次了。”
心裏那叢沒燃盡的小火苗突然蹭地冒得老高,林汀的聲音陡然尖利了起來:“你什麽意思?!你是不是跟她一樣,認為是我推了章葵?”
羅夏擡頭看了她一眼。
他話裏帶了疲憊:“這重要嗎?”
“當然重要!”林汀很堅持,“事關我的清白!”
羅夏有些模棱兩可的無奈:“旁人的眼光,不要看得太重。”
林汀裝不下去了,她收起嬌滴滴的神色,眯了眯眼:“說到底,你就是不想跟章佳人撕破臉皮。”
羅夏臉色漸漸沉了:“她一個女人,我能拿她怎麽樣。難不成要我當着她的面說:‘章佳人,我對你沒興趣,我這輩子只認林汀一人,你死心吧。’”
林汀:“……”
羅夏接着說:“這不是給不給面子的問題,是人家會不會接招的問題。我跟你賭,一旦我把話挑明,她肯定一臉驚愕地回:‘羅大哥你在說什麽,你真的是想多了!’無根無據,一口否定,到時候幹晾在一邊,你要我怎麽辦?”
林汀垂着頭不說話了。
羅夏只當她在認真反省,正埋頭幫她整理衣服,突然聽見頭頂一聲壓抑的抽泣。
他心下一揪,接着眼前一花,一道影子就這麽沖了出去。
羅夏傻了。
待他反應過來追出門,疾馳而去的林汀已經不見了蹤影,恰恰此時拐角處出現幾個熟悉的身影。羅夏心叫不好。
迎面而來的是章甫和章佳人的爹娘,面色尤為不善:“羅老板,剛剛跑過去的,是林大夫吧?”
靠。這個年還讓不讓人過了。
☆、飄雨錄-5
林汀跑了好久都沒見羅夏追上來。
林汀越想越氣,可心裏到底還殘存着一點期待。她擡頭張望,除夕街上收攤早,盡管日頭初上,放眼望去就沒見幾個人影,街角蜷着的幾只貓貓狗狗都盡收眼底,一清二楚。
他真的沒有追來!
林汀失望之餘,清冷的視野中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不待她反應,那個人率先叫了出來——
“林大夫!”
宋初影穿過門可羅雀的街道,看清林汀紅腫的眼眶,大吃一驚:“怎麽了?羅夏欺負你了?”
終于有個看穿她心事的人,此刻也顧不上适不适合,林汀撲進宋初影的懷裏,“哇”地一聲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