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正式開始
壓抑着,可對話還是斷斷續續地傳進了旁人的耳朵,“前幾日看見的是不是你?我以為自己眼花了……思顏,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當初萬萬不該丢下你,思顏,思顏……”
姚思顏披着長發,拼命搖頭:“不,不!姐姐你太傻,為何還要折回尋我。若不是為了我,姐姐何苦受那番罪!思顏才是罪該萬死!
手指來回撫着姚曼腕間的淡痕:“沒想到你我姐妹此生還能重逢,思顏不敢再有妄念。”
姚曼撫着姚思顏的臉頰,忍不住啜泣。姚思顏伏在她的肩頭,眼神不經意瞟過別處。
“莊沐飛?!”她猛地支起身子,指着門邊一聲驚呼,“你怎麽會在這裏?!”
姚曼還擁着姚思顏不肯撒手。林汀聯想到這三人之間的關系,料想他應當是不知如何解釋,正考慮着要不要多事當這個和事佬,莊沐飛已經上前試圖緩和氣氛:“思顏,好久不見。”
“啊……是……”姚思顏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呆呆地望着他,“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你,莊沐飛。”
莊沐飛溫和一笑:“如今我拜在你姐姐門下,我倆一起共事。”
“哦……你倆,在一起?”姚思顏指了指莊沐飛,又指了指漸漸松開她的姚曼。莊沐飛點頭,絞盡腦汁地想要多說些什麽:“嗯……思顏你嫁了中郎将,怎麽也不捎信請我喝杯酒?”
“嫁人?”姚思顏一臉茫然,腦子顯然還是亂的,“我……我沒嫁人啊。”
沒嫁人?!那這侍妾的身份……莊沐飛和旁觀的林汀羅夏皆怔在原處。
莊沐飛下意識看向姚曼,眼神中最初的震驚,漸漸轉為蘊了不知名因素的疑惑。然而姚曼始終低頭,揉着眼睛端坐在床邊,顯然并沒有替自己辯解的打算。
“好了好了,兩位姑娘久別重逢,我們大老爺們杵在這裏偷聽像什麽話。”羅夏及時解圍,推推搡搡将莊沐飛強行拽了出去。屋門重新合上,林汀慢慢走近仍在抽泣的姐妹倆:“讓旁人都撤了吧。更深露重,你們二位又受了寒,好生休息……”
不等這兩人回應,林汀已經招呼侍從們離開,留下滿屋子的狼藉,和一對滿臉淚痕、暗藏心事的姐妹。
————
一個時辰後,荊風堂和城守派來接人的馬車均已在焦府門外就緒。林汀和羅夏有心見識那位中郎将究竟何許人也,因而跟莊沐飛一道,待在姚曼和姚思顏的房前晃悠着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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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沐飛負手在庭前來回踱步,羅夏看着心煩,卻不得不将脾氣壓下。林汀則在一旁憂心忡忡地思索着,他們猜不透莊沐飛此刻情緒,不好随意發話。
倒是這厮轉悠了一百圈後,悶頭悶腦地來了一句:“這一年思顏過得很苦。”
他們已經從中郎将的随從口中得知,姚思顏并不是中郎将的侍妾,而是他半途從人牙子手上買下的舞姬。今夜誤梳的夫人髻,也是為了滿足主子的喜好。
林汀心生憐意,想要上前勸慰幾句,角落裏卻走出一隊人來。
“姚思顏在裏頭?”帶頭的中年女子繃緊面孔,“讓她出來。”
莊沐飛攥着拳頭上前,林汀和羅夏看着他幾步竄上臺階,卻又驀地停住。
中年女子不曾注意到庭院中的他們。她沖着屋子喊了幾句,得不到回應便轉身吩咐撞門。莊沐飛終于按捺不住。
“不知這位是哪家的姑姑?屋子是焦家的,這樣沖撞,怕是不太好吧?”
女子回頭,看清莊沐飛的裝束,态度還算親和:“奴婢們應孟大人貴客的指派前來接人,還請這位公子行個方便。”
莊沐飛前腳踏在花壇邊上,看上去倒是閑适:“你們接人不打緊,不過荊風堂的曼姑娘也在裏頭休息,想必孟大人叮囑過你們——”
“誰在吵。”
莊沐飛尚在慢條斯理地周旋,屋門應聲利落大開。姚曼草草裹了外袍,纖長身形跨出門檻,眼神冰冷。
中年女子居然認得姚曼:“原來是曼姑娘。老身這廂有禮了。”
聽口氣兩人從前打過交道。姚曼微微颔首,姚思顏卻在這時好死不死地跟着跑了出來:“姐姐,啊,姑姑……”
女子神色忽地一凜:“曼姑娘的屋子,也是你進得的?!”再轉身已帶了不耐煩的戾氣,沖着幾名粗實婆娘揮手,“把姚思顏抓回去!”
“我自己會走,放開!”姚思顏甩開旁人,惱火地踏門而出,卻被姚曼攔住。
“我跟這位妹妹算是老相識,煩請姑姑回了大人,今夜我帶思顏姑娘回府敘舊,明日自當完璧歸趙。”
清泠的嗓音不容置喙。然而孟府的姑姑只是一聲冷笑。
“我們下人混口飯吃不容易,還請曼姑娘行個方便,莫要為難我們了。”
林汀緊張地看着,就怕一不小心姚曼發了怒,莊沐飛拉着羅夏跟這群瘋婆子打起來,那算怎麽回事。然而姚曼态度遠不如她想象中的強硬,留人遭拒後,竟板着臉閃身讓出一條路,由得姚思顏不情不願地跟着他們走。
“這……他媽……什麽鬼……”
羅夏終于忍不住破功。林汀何嘗不是雲裏霧裏,兩人的視線尾随姚思顏走出庭院,收回後才發現角落裏對背着他們的莊沐飛隐隐不對勁。
他們注視着他再也克制不住,一個箭步上前:“姚曼,這是怎麽回事!”
☆、孤星破-11
“你問我嗎?”
姚曼站在高高的臺階上,黑發挽成的長辮順着左肩垂下。
“是,我……你跟思顏關系好,我,向你打聽打聽……你若也不清楚就算了,我就……随便問問……”
莊沐飛意識到莽撞,結結巴巴嗑完一句,深吸一口氣。。
“怎麽回事?你問我怎麽回事?”
姚曼的語氣中竟充滿了憐憫。
莊沐飛眼中滿是不解:“你的妹妹被賣到人牙子手裏,淪落成軍官的玩物,你會……全然不知情?”
姚曼站在高處認真地想了想,悠悠開口:“倘若我說知情,你要殺了我洩憤嗎?”
“你……”莊沐飛字字句句艱難,“姚曼,你怎麽了……”
與其說姚曼面色平和,不如用“木然”更加貼切:“對不起,我也确實不曾料到會在這裏碰見思顏。我現在很亂,我要休息一會兒……”
“好好好。”莊沐飛發覺異常,不敢再追問。他扶着她的肩走下臺階,經過林汀和羅夏時還不忘停一停:“本應招待兩位,眼下——”
“無妨無妨,照顧姚姑娘要緊。”羅夏大度地放他們走。眼見着兩人依偎着出了門,林汀拽羅夏的胳膊:“哎,那姚思顏,到底怎麽回事啊。”
羅夏聳肩:“姚曼都說不知道,這裏怕是沒人清楚了。管那麽多幹嘛,左右與我們無關。”
“怎麽就無關了。”林汀白他一眼,“姚思顏是那名中郎将的寵姬,若是她能說服她主子放棄打藥材主意的念頭,咱們再求姚曼到孟府出面,東西不就得手了嘛。”
羅夏對藥材的執念不深,是以經林汀提點才想到這一層:“也是噢……無論什麽年頭,枕頭風最可靠了。嗯,所以姚思顏這條線怎麽搭比較妥當?”
“通過莊沐飛?姚曼?”
算了,姚思顏一露面,這三人的關系眼見着就要捋不過來了。
“姚思顏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兩人苦苦冥想,最後還是林汀小心地擡頭,“我看她似乎不是自願留在軍官身邊的,如果能幫她脫了奴籍……”
軍官手裏頭搶人?聽起來有點難度,不過這種事兒羅夏從前也沒少幹啊。
“讓她跟了莊沐飛會不會好點?”羅夏的顧慮顯然不如林汀多,繼而腦洞大開,“莊沐飛對她明顯還放不下,這樣一來——”
“這樣一來就太對不起姚曼了!毀人姻緣日後是要下地獄的!”林汀斷然否定,“不行不行,怎麽繞回去了,剛說他們三個已經夠亂了,咱們別過去添堵。”
羅夏無奈:“按當下思路,只有這個法子了。”
“那還是算了吧。”林汀思索了好一陣,最終不得不洩氣道,“慢性.病,即便不能根治,總還有其他引子吊着。缺德事是萬萬做不得的。”
羅夏心下其實還有些不舍,但只能妥協。
————
主意既定,兩口子第二天便去向姚曼辭行,沒想到撲了個空。
“去莊公子那兒了?”兩人很納悶。姚曼院子裏的管家嬷嬷也不太理解:“姑娘昨夜受涼,不好好将養着,一大早便跑出去,攔都攔不住。”
“姚姑娘可曾交待所為何事?”
對方搖頭:“姑娘只帶了車夫,什麽話都沒留。”
林汀和羅夏很快便聯想到了姚思顏。只是姚思顏被孟家強行帶回,姚曼此刻去找莊沐飛,難不成是……商量劫人?
按姐妹倆昨晚相認的失控架勢,不是沒可能啊!
羅夏當機立斷:“我們現在就去跟莊沐飛道個別,興許還能趕上中午的船。”
他心下有數,一邊是西北軍官,一邊是荊風堂,中間還夾個玉泉城守,好奇心再重也絕對不能過問了。
大事面前林汀無條件服從。兩人又匆忙趕到莊沐飛的住處,路邊停着一輛馬車,院門虛掩着,沒有半點人聲傳出。羅夏上前敲了敲拉環,随後慢慢推開。
“莊沐飛?”
“小莊老板,在嗎?”
林汀套着羅夏的胳膊,兩人謹慎地步進庭院,剛踏出兩步便住了腳。
“你別怪姐姐,真的。”女子的哭腔濃重,“她也是沒有辦法。”
“思顏你別急,坐好,坐好。”莊沐飛在勸,聽聲音還算冷靜。不過片刻,哭聲果真漸止。
為什麽姚思顏會出現在這裏?
姚曼幹了什麽事別無選擇?
林汀和羅夏對視一眼,很容易想到了一處——
姚曼缺錢,遂将姚思顏賣了?
這也太扯了!
“不會的。昨天這姐倆不是哭哭啼啼地講了,她們一同被歹人抓了,姚曼先逃了出來,沒來得及救姚思顏。”林汀貼在羅夏耳邊道,“莊沐飛心裏本就記挂着姚思顏,這下索性将她的遭遇全都扣到姚曼頭上。”
她心裏覺得莊沐飛簡直蠢透了。險境當頭,自然能逃一個是一個,何必強行套上道德枷鎖?且不說姚曼與姚思顏不過只是閨中密友,這一年她自己顯然也不好過,即便親密如夫妻,不都有大難臨頭各自飛之說?
不過她和羅夏不是這樣的……林汀偷偷擡頭看自家夫君的側顏,眉眼間斂着滿滿的安全感。
四年裏她一直很心安。
“沒這麽簡單。”羅夏低頭捏緊林汀的手指,接着沖着裏屋高聲道,“莊沐飛!”
“砰。”
他的聲音被極其猛烈的撞門聲完全蓋住。林汀和羅夏吃驚看向前方,瘦高女子款款走出,眉眼淡然,毫無方才開門的氣勢。看清他們,竟還能扯出一絲笑:“二位,這麽早。”
“姚曼!”
“姐姐!”
屋裏兩個人追上來。姚曼已經自顧自地走過庭院,莊沐飛憤怒又不解,兩三步攔住她:“姚曼,你一大早來我這裏,就這麽不清不楚地将思顏塞給我。你不覺得自己應該解釋一下嗎?”
姚曼嗓音如冷眸一般清淡,甚至含了幾分好笑:“我說了,思顏的遭遇我全然不知情,你偏偏不信,還指望我說什麽?”
“好。”莊沐飛指着她,“好。所以你當初果真是為了一己私利,将自家姐妹往死裏逼!”
“不是這樣的!”思顏沖上來,“不要這樣污蔑姐姐!”
“那是怎樣的?”莊沐飛匪夷所思地來回掃視這姐妹倆,“你們倒是說啊?”
“我……我……”思顏雙頰漲得通紅,哽咽了半天只擠出只言片語。
莊沐飛對她徹底不抱希望,轉而質問姚曼:“那你告訴我,當初為什麽要騙我說思顏嫁了人?!”
“我以為思顏已死,不希望你再記挂。”姚曼坦誠得可以。
莊沐飛一聲冷笑:“只怕不僅僅這樣吧。思顏如何堕入魔窟,你從頭到尾不曾給我一個交代!”
“交代?”姚曼終于沉不住氣,“莊沐飛,你是我的未婚夫,現在揪着思顏的事,讓我給你交代。莊沐飛,你可曾想過我的感受!”
她的聲音裏夾着顫。莊沐飛聽了她的坦白,臉上一片木然:“好,你不肯說,我去問旁人。孟府上定然有知情的——”
“莊沐飛!”
姚曼突然語帶威脅:“你不要逼人太甚。”
“是誰在逼誰?”莊沐飛慢慢轉身,眼裏盡是失望,“承認吧,你就是嫉妒思顏年輕、嫉妒我跟她情投意合,所以設計害了她。”
林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莊沐飛知不知道自己在胡扯什麽?!
“我告訴過你我老家住址。”莊沐飛面上悲恸浮沉,“你若是嫌棄思顏累贅,完全可以托付給我,沒必要這樣害她……只有這個解釋,你為了搶你妹妹的心上人,将她推入火坑,還一手制造了你我二人的‘巧遇’……哈,巧遇……”
林汀和羅夏雞皮疙瘩起了一身。莊沐飛的腦回路果真清奇,姚曼為了他陷害自家姐妹?他哪兒來這麽大的自信?
可他的的确确已經陷入了這樣的執念中,無法自拔。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方才還在慢條斯理替自己分辨的姚曼,此刻卻突然失去了反駁的勇氣。
她低着頭,眼皮垂着,似乎不敢接受莊沐飛咄咄逼人的審視。
“你不要說了!”姚思顏受不了地一聲喝。她上前推開莊沐飛,企圖将姚曼拉到一邊。然而手指剛剛碰上外衫,姚曼卻如同受驚一般迅速移到別處:“我……先走了……”
她匆匆落逃,莊沐飛卻不肯就此放過。
他突然醒悟過來,兩三步攔住她,方才還身處暴怒之中的男子,轉眼間已轉換了平日慣用的耍賴脾性:“姚曼,我求求你,不要這樣……”
姚曼的語調卻也恢複了波瀾不驚:“思顏嫁人一事确實是我杜撰。一切都出自我的私心。莊沐飛,這就是我的解釋。”
莊沐飛,這就是我的解釋。
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大大方方承認後,側過身子要走。莊沐飛杵在原地,态度強硬地不讓她離開。不知所措的姚思顏仍在一邊抽泣:“姐姐,姐姐……”
“行了,別吵了。”羅夏聽得頭大,“先捋一捋,緩一緩再……”
“好……我懂了,你先走吧……讓我想想……”莊沐飛打斷想要打圓場的羅夏,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姚曼得了特赦,逃也似地出了門。林汀立在當場十分尴尬,只好挪到夫君身側,
“對不起羅哥,讓你看笑話了。”莊沐飛喘了口氣,“小弟有個不情之請。今早姚曼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将思顏帶出孟府,那邊肯定會過來要人。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她重入火坑,荊風堂不肯幫忙,小弟唯有求大哥看在同鄉的份上,搭把手……”
羅夏的視線移到姚思顏怯生生的面龐上。緊接着回答十分幹脆:“不幫。”
☆、孤星破-12
莊沐飛完全反應不過來:“……羅哥?!”
“你小子不是在玉泉吃得很開,說兩句好話,再貼點錢財,人會給你的。”羅夏拍拍他的肩,“再說我和林汀已經訂了中午的船,船票很貴,還不讓退。”
他甚至沖遠遠躲着的姚思顏友好一笑,學着姚曼的樣兒,丢下呆若木雞的莊沐飛,牽着自家媳婦堂堂正正地走出院門。
林汀問她很有腔調的夫君:“為什麽不幫?”經歷了大起大落的莊沐飛看起來還挺可憐的……
羅夏的回答十分理所當然:“咱們此行最終目的是求藥,昨晚還想讓姚思顏幫忙周旋,轉眼間她就背棄舊主。我要是還幫莊沐飛出力,豈不是跟那軍官徹底結了梁子?就為了這幾個月的交情?不劃算不劃算。”
翻臉不認人的羅老板,頭搖得比後巷娃娃手裏頭的撥浪鼓還猛烈。
“你想得好明白。”林汀心有戚戚焉。羅夏看人一向比她準,更何況她內心對那姚思顏也沒多少好感:“我們真的要趕在中午走嗎?”
“趕緊回去吧。”羅夏看了看日頭,“太久不問世事,我果真太想當然了。”
誰想到鄰家小子能扯出這麽多破事,他打定主意,以後就跟林汀在花渡口老實待着,除非江山易主,不然絕不輕易瞎蹦跶。
林汀乖乖跟上。來回奔波已近正午,兩人回客棧收拾行李,連計劃中最後一頓悠閑的午飯都省了,揣了兩個饅頭便急急往渡口趕。羅夏的腳步越快,林汀心裏越慌,最終受不住地拉他:“中午趕不上,傍晚還有一趟,不用這麽急。”
羅夏轉身,這才發覺她臉色不對勁。剛剛才疾行一陣,體力充沛如羅夏都覺得後背起了潮,此刻林汀臉上卻血色全無。她扶着腰,有些艱難地呼氣:“我……我有點受不了……”
“林汀!”羅夏着慌地抱住她。小娘子還有力氣搖頭:“沒事,歇會兒就好……”
“好好好。”羅夏心疼地将林汀攙到路邊的茶寮裏。日頭正好,緩過氣的林汀一杯接一杯地喝水,羅夏不敢放松地觀察她的面色:“對不起,是我太心急。萬一荊風堂跟那軍官争執起來,”
林汀不知從前羅夏經歷了什麽,以致今日如此風聲鶴唳。她默默放緩了喝茶的頻率。一只纖手主動包住羅夏緊攥的半個拳頭:“我們很快就離開,回我們的小藥棧。不怕。”
不怕。羅夏沖她勉強一笑,內心後怕的浪潮漸漸退散。
坐了大半個時辰,在羅夏的一再确認下,林汀再三保證只要速度放緩、她絕對沒有大礙,兩人這才重新上路。渡口說遠不遠,自責的羅夏還是雇了輛馬車,一路擔憂地箍着懷裏的林汀颠颠擺擺,今後不出遠門的決心更加堅定了。
玉泉沒有直達錦繡鎮的渡船,漫漫水路需要不斷地換乘。羅夏算着一路即将的颠簸,回想來時荊風堂氣派平穩的畫舫,只恨自己平時不求上進,沒能攢下多多的錢,給娘子提供更舒心的生活。
貧賤夫妻百事哀。一直以來,在生死一線上摸爬過的兩人對物質要求均不是太高,當下他們雖不至窮困潦倒,但有錢總不是件壞事吧?
倘若腰包鼓鼓,就不用被莊沐飛那點小恩小惠誘拐到玉泉,林汀也不用咬着牙受這等折騰。
“以後還是不要出來了。”林汀悠悠發話。羅夏看她,心下忐忑。花渡口一家糖鋪的老板娘就常常揮着笤帚,罵她家相公斂財無妨,該不會林汀觸景生情,也升起此意吧?
羅夏做好了挨罵的準備。他篤定地認為,這是他該受的。
“一出門就原相畢露,從前沒見過你這樣貪財的,眼裏的銀子都要漫出來了。”林汀柔柔嬌嗔,“以後就在花渡口守着你,帶出來也是丢人現眼。”
羅夏笑容舒展開,只恨身處人來人往的碼頭,沒法将這知冷知熱的小娘子摟進懷裏轉上幾圈。
林汀也笑,暖笑照得人心漾漾。
“林大夫,羅公子!可算等到兩位了!”河岸邊迎來一名肉乎乎的年輕男子,竟是姚曼院子裏的一名小厮,“小的奉我家姑娘之命,在此等候二位。”
羅夏眉眼一斂,涼意滲進眼底:“姑娘……有何貴幹?”
“我家姑娘在府上恭候,兩位放心跟小的來。”
“勞煩小哥傳話,羅夏和娘子急着回鄉,不便上門叨擾——”
胖小厮上氣不接小氣:“姑娘說,姑娘說……只要你們去見她,你們想要的東西,她願雙手奉上。”
————
看樣子姚曼事先做好了準備,并非臨時起意。
她上午才跟莊沐飛翻臉,現在又要拖她們下水幹嘛?
林汀腦子稍稍一轉,很容易又繞到姚思顏那邊去了。
荊風堂的馬車就是比臨街雇的穩當。林汀坐在車裏,彎彎繞繞的思緒已經忍不住扭曲成形,開始仔細分析姚思顏的條條框框。她拉過羅夏,要跟他細細商讨。
“我覺得這個姚思顏吧,相當不簡單。你看她在莊沐飛面前擺的那副柔弱勁兒。”林汀的主觀臆斷相當濃重,“明擺着賣慘呢。昨晚我給她把脈,再瞧她臉上顏色,這一年不可能過得有多差。旁的不論,就姚曼那差一口氣就吊不上的氣色,根本沒法跟她比。”
先入為主。眼下姚思顏在林汀心目中的形象,跟妖豔賤貨差不了多少。
“也不是妖豔……那什麽,你看她也并沒有非常好看,不過仗着身段靈活些罷了。”心思被夫君看穿,林汀有那麽一點不自然地要為自己辯解,“姚曼的五官也很周正啊,而且眉宇間的那股氣質,尤為風情,有些男人很吃這套的,你說對不對……”
羅夏忍不住笑:“林大夫,人家不過許了你兩味藥材,值得你就這麽無條件偏幫啊?”
林汀腮幫子不服氣地鼓着,像兩個浮動的小氣球:“我就是偏心了,怎樣?”
羅夏指節按上去,小心地戳戳點點:“假如,我說假如啊。假如當年真是因為姚曼從中作梗,才導致莊沐飛跟姚思顏的事兒沒成,那又該作何評說?”
林汀癟了氣。
“而且別忘了,姚曼對莊沐飛不夠坦誠是事實。她手腳盡斷的背後竭力隐瞞着什麽,莊沐飛至今都被蒙在鼓裏,姚思顏和黃睿倒是清楚,卻緘口不談。”
羅夏輕輕笑。十五歲至今,她身邊只有他一個男人作伴。
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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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汀和羅夏進了院子。姚曼沒有設案堂前,而是選了後院的小竹林。人在池塘旁一樽石凳上端坐着,旁邊便是一條通往牆外的石溪,清幽雅淨。姚曼手上一杯冷茶端着,已經冒不出一絲熱氣。
見他們進來,她不過略略擡眼,指着手邊亭中的位置:“兩位坐。”
羅夏坐下,不跟她客氣:“幸得姚姑娘許藥,姑娘有何指教,不妨直接點明。”
“我想,請你們幫一幫思顏。”姚曼啜了口茶,“昨晚我從思顏處得知,她頗受中郎将寵愛。以莊沐飛那點本事,沒人幫襯着便去要人,只怕不但讨不到好處,反倒激了人家。”
果然還是繞不開姚思顏。
“西北軍中郎将,可不是說惹便能惹的。”羅夏笑,“姚姑娘打得一手好算盤。姑娘如今依附荊風堂,不願挑起争端,便想到這個壞人讓我們擔了。”
“倘若羅大哥願意出馬,必然有萬全勝算。”姚曼放下茶盞直直看他,“這并非我的個人委托。這是一筆劃算的交易。”
林汀有些憂心,卻不能發聲。
姚曼既挑明了他的能耐,羅夏也應得痛快:“行。答應我們的東西呢?”
“藥材,暫時還不能給你們。”
羅夏低頭理了理衣褶,笑容不減:“姚姑娘空手套白狼,那就沒什麽好談的了。”人卻穩穩地坐在位上,沒有半點離開的跡象。
姚曼嘆了口氣:“不是不願意奉上。而是無論如何周旋,那軍官一日不走,孟府都斷然不肯交東西的。”
“我跟孟老說好,中郎将前腳踏出城門,兩味藥材即刻完好無損地轉交到我手上。”見羅夏還是不置信地輕笑,姚曼從手上褪下一枚扳指,“我知道羅大哥不愛財,但這枚扳指乃是幹爹所贈,抵得上半個荊風堂分舵的支配權。暫托羅大哥代為保管幾天吧。”
羅夏搖手拒絕:“信物長眼,遠不如真金白銀踏實。”
林汀推了他一把。
姚曼會意:“是我疏忽了。姚曼在荊風堂打拼時日不多,一點積蓄還是有的。只要羅大哥點頭,這院子掘地三尺,日光所到之處,任君挑選。”
“姚姑娘混得不錯,黃家就這麽一座宅子,都能分得一畝三分地。”
面對羅夏的調侃,姚曼照舊淡淡一笑:“我權當羅大哥同意了。”
“不急。”
羅夏不按套路出牌,姚曼咬了咬牙:“還有什麽要求,但講無妨。”
“姑娘有所不知,羅夏從前行走江湖,腦袋拴在腰間晃蕩,旁人看着以為有幾分潇灑。如今成了家,性命早就不是一個人說了算,即便賣命,也得有掂有量的。”羅夏起身,在林汀眼裏順勢落下寬慰一笑,“姑娘讓我貿然沖撞位高權重的軍官,事先打聽個來龍去脈,不算什麽過分的要求吧?”
姚曼吩咐不遠處的侍女将茶盞撤走。
——“你想知道什麽?”
☆、孤星破-13
——“你想知道什麽?”
後院裏唯有石溪旁的三人。
“姑娘心下有數。”
“你願盡幾分力?”
“要看姑娘願意傾吐幾分了。”
對面靜了靜。
還是羅夏打破沉寂:“今天早上,是你将姚思顏從孟府帶出的。”
“是。她昨夜受涼,我擔心沒人照看。”
“中郎将那邊何時會出來尋她?”
“最多……拖到今晚吧。”
“眼下日頭還早。”羅夏指指頭頂,“不耽誤姚姑娘講故事。”
姚曼低聲道:“羅大哥這是不依不饒了。”
羅夏對她的示弱不買賬:“主動權全由姑娘把控。”
姚曼鳳目微斜:“林大夫就在此處,羅大哥講話也是全然不忌諱。”
這裏頭還有她的事?林汀微微張口。她應,還是不應?
“你們随意聊。”思慮再三還是得給自家夫君撐場面,“我……也就随便聽聽。”
夫妻倆态度堅定,姚曼苦笑道:“羅大哥的要求合情合理。只是莊沐飛那頭,我不想他在過去的事情中有太多牽扯。”
什麽事情,值得她這麽固執地要瞞着?就算瞞得了一時,還能瞞得了一世?
“我又不是做情報生意的。姚姑娘放心。”
侍女終于換了熱茶上來。這回姚曼一飲而盡。
“我與思顏,的确自小認識,但遠非同鄉之誼。”
見林汀和羅夏都眼巴巴地望着她,姚曼咳了聲,側着耳朵想了想,似是在整理思緒。
“我與思顏均出身微寒。先前跟你們介紹家裏父母兄弟均健在,其實我印象中已經想不起他們的模樣了。”
“我七歲起被賣入奴籍,幾經易手,九歲被拐入一戶姓方的人家私設的煉獄集中營。方家在東海坐擁七座海島,私下從事朝廷違禁的生意,亟需一支忠心不二的死士隊伍。他們每隔幾年将從全國各地誘拐來的百十來個小孩關在地下,正是在那裏,我遇到了思顏。”
————
姚曼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日。一扇嘎吱作響的鐵門,宣告劫難的正式開始。
地牢裏臭烘烘的刺鼻,耳旁嗡嗡作響,不知是其他孩子的吵鬧,還是饑渴帶來的耳鳴。姚曼頭昏腦脹地蜷在一角,倚着堅實的泥牆,總算有了些支撐。
“姐姐。姐姐。”耳邊有清冽的女聲從嗡鳴中隐現。姚曼擡頭,一個圓臉大眼的小女孩正怯生生地望着她,用髒兮兮的手指戳着手心:“姐姐,那個……你還吃嗎?”
“哦……不吃了,你要嚒?”其實姚曼這句話講得并不是很情願。被關在這裏數日,每天只有一頓米糧供應。守衛将盛了食物的籃子往地窖門口一撂,人剛剛轉身,孩子們立即一哄而上,那些跑得慢的、力氣弱的、年紀小的落在後頭,除非哪天東家大發慈悲多撒了食,否則只能舔手指。
姚曼在一衆七八歲的孩子中算是有點力氣的,每回争搶好歹都能有所斬獲。不過她這兩日身上開始發燙,有些脫力,連昨日剩下的一點窩窩都沒吃得下。
“謝謝姐姐!”小女孩捧着所剩不多的窩頭,急急往嘴裏塞。旁邊有幾個面黃肌瘦的小男孩,又嫉妒又害怕地看着她狼吞虎咽。
姚曼有氣無力地問她:“你沒搶到吃的嗎?”
“嗯。”小女孩可憐巴巴地,“我一天沒吃着了。”
姚曼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搭話。地窖裏涼意重,她衣衫單薄,燒成這樣也是遲早的事。她看着向她讨食的小女孩還有幾分聰明勁,招手讓她靠近:“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乖乖地:“思顏。”
“吃飽了嗎?”
老實搖頭:“沒有。”
姚曼使勁坐起身,沖着周圍那群五六歲的小男孩道:“你們想吃東西嗎?”
一群小雞啄米。
“我教你們,待會兒……”幾人圍着姚曼聽她一陣嘀咕,随後似懂非懂地點頭,各自散回原先的地方。姚曼朝鐵門方向遠遠瞧着,放飯的時辰快到了,已經有不少孩子早早地圍在門邊,搶占先機。
她雖然食欲不振,但不代表滴米不進。眼下的體力肯定支撐不了一番餓虎撲食的争搶,但有了這群小鬼,保不齊還能争一争。
“退後!都給我退後!”
門外一陣刺耳的鑼聲,要放食了。守在最前面一圈的幾個大孩子眼中綠光直冒。躁動迅速擴散,原本對這頓飯不抱太大希望的幾個年紀最小的,開始按照姚曼的吩咐,集中往人群中拼命地塞。
——“最前面的你們争不過,也不要妄想去争。沒見前天那個直接蹦上去搶食的?你們若是不想跟他一樣被摔死,就千萬不要在力氣大的面前耍小聰明。”
——“你們要看準食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