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正式開始
悻悻走掉,留下莊沐飛心有餘悸:“羅哥,大嫂是個人才……你這麽些年可真不容易啊。”
“有什麽不容易的。”羅夏大義凜然道,“羅某人素來坦蕩,男女之事上不怕娘子追根究底。”
莊沐飛只能拜服。他想了想,不太死心:“羅哥,你成親之前,真的就沒有……”
莊沐飛不信。羅夏比他大了四歲,跟林汀相遇時剛好是他這個年紀。按謝師傅的描述,身懷一身絕技的高手都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怎麽可能一直沒有女人?
然而羅夏極真摯地回答:“真沒有。”
嘶,還真沒有啊……莊沐飛的視線下意識往下挪,語意不明:“噫……”
“小子往哪兒看!”羅夏擰着他的腦袋,當下警告,“你當世界上所有男人都跟你似的,三條腿都管不住?”
林汀不在場,男人之間說話越發肆無忌憚。羅夏本以為莊沐飛要跳起來辯解,不想這镖局少東家突然臉一紅。
“噫……”這回輪到羅夏。裝什麽純啊真是。
“羅哥,我大嫂看人可真準。”
眼見着莊沐飛湊上來,臉上還帶着再明顯不過的讨好,羅夏警惕地退後兩步:“你想說什麽?”
“羅哥,拜托你跟大嫂說說,千萬別在姚曼面前提這些。我怕她多想。”
原來是這麽回事。羅夏松了口氣:“放心吧,林汀她有數。”說着又忍不住鄙視,“讓你過去流連花叢,忙着擦屁股的時候知道累了?”
莊沐飛苦着臉:“倘若是真過去的那些,倒也就算了。”
“……合着還有到現在都還糾纏不清的?”
“哎,我跟你說實話吧。其實最開始我看上的不是姚曼,而是她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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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羅夏又被嗆了一回。
縱觀羅夏浪跡四海的微觀生涯,他見過因各式各樣的原因而走到一起的男人和女人。有一見鐘情的,有随遇而安的;有聽憑父母的,有青梅竹馬的;有矢志不渝的,有人鬼殊途的……
假惺惺的渣男不是沒有,但達到莊沐飛這種程度的理直氣壯和道貌岸然的,尚屬首次。
羅夏可以想象這顆情種腦子裏的九曲十八彎,老莊養的什麽兒子啊!
目視着眼前一張俊秀真摯的小白臉,羅夏強忍将其掃地出門的沖動:“那你怎麽沒跟她妹妹在一塊兒?”
“我也想啊。可是半年前再遇上,姚曼告訴我她妹妹已經回老家嫁人了。”
還好意思一臉遺憾。
羅夏對莊沐飛的好感度當即怒降。他決定聽從林汀的建議,認真考慮與莊沐飛同行前往玉泉縣城的可行性。
————
“又是姐妹争寵啊。”聽了羅夏憤然的轉述,林汀倒是不以為意,“一個娘胎裏出來的,偏好撞到一塊兒不足為奇。柯黛和柯夢不就曾一同看上駱錦謙?”
她忍不住輕輕一拍桌子,覺得自己這個例子舉得實在精妙。
羅夏被她的理論吸引過去。他想起早先林汀戲弄莊沐飛的那套歪理:“你今天這些點子,都是從哪兒搬來的?”
林汀得意道:“這小莊老板知世故、心思鬼,但是好在性子直。平日裏多問姚曼幾句,摸中命門不是什麽難事。”
“姚曼肯跟你聊這些?”羅夏發覺自己真是大大低估了自家娘子的人格魅力。
林汀尖俏的下巴一揚:“我幫她調的那幾味藥,可比荊風堂老大夫開的方子管用多了。”說着伸胳膊去夠桌子那頭的書,“你也別太敏感。男女之情原本就是一門玄學,莊沐飛輕飄飄一句移情別戀,哪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羅夏走了幾步幫她取書,接着饒有興致地聽她從女性特有的角度進行剖析。
“莊沐飛這個人,他認為不重要的事情,就習慣草草交待。旁的不說,這陣子拜托我們打理姚曼的身子,從車接車送到咨詢忌諱的菜肴膳食,事無巨細,他哪件不是親力親為?”林汀微擰着眉翻開一頁,“姚曼又不傻。莊沐飛要不是真心待她,她肯跟着回來?”
羅夏心下生出幾分納悶:“你先前還極力反對我跟他來往過密,這麽快就對他改觀?”
林汀嘩嘩翻書:“既然夫君已在勸誡中走上正軌,妾身也可放心了。”
又耍嘴皮子。見她頭也不擡地看書,羅夏也湊過去:“在看什麽?”
“姚曼說再過半個月就要走。我們跟他們過去,一來一去耽擱不少日子,約莫秋天才能回來。自打到了這邊,我們就沒出過遠門,玉泉好歹是個縣城,我抓緊時間整理個單子,多帶些藥材回來。”說着嘆了聲,“但願今年冬天你的腿能好受點……”
羅夏心頭一熱,忽然想起了一件要命的事:“這趟出去,要不要易個容?”
林汀畢竟還算是戴罪出逃,萬一被人認出……
她自己卻不在意:“那會兒我還是個沒長開的小姑娘。這四年相貌變化大,不要緊的。”
羅夏忍俊不禁:“說得現在已經七老八十似的。”在他看來分明還是那個端莊水靈的小女孩。
林汀吐舌,放下書來抱他:“現在嫁人了。是小女人了。”
羅夏低頭便瞧見她笑盈雙眸和水潤唇瓣,忍不住俯身去啄:“是,小女人。”
————
半個月過得很快。姚曼按照自己熟悉的門派訓練,給镖局做了一點整改。
藥棧兩口子私下商讨,一致認為就莊家镖局裏那三瓜倆棗的,根本不需要費這個勁兒,莊沐飛無非是找個理由捆綁姚曼,眼下鄰裏鄉親都帶着見了一圈,姚曼再想反悔,可就難了。
莊沐飛的回程計劃得十分周到。荊風堂那邊擔心姚曼受不住路途颠簸,特地安排了水路接送。林汀和羅夏提前一天在渡口見到了由莊沐飛出面、荊風堂出錢安排的舫船,禁不住感嘆:錢真是個好東西啊。
船上共有兩間睡房。羅夏很自然地認為,應當是自己跟林汀一間,姚曼單獨一間,委屈莊沐飛跟船員擠船艙。誰知小莊老板另有計劃:“雖說水路不若陸路颠簸,但是夜間難免浪大難行,勞煩大嫂多多照看姚曼。”
林汀能說什麽。最終羅夏腹诽着同這奸商擠一張床。一年來習慣了溫香軟玉在懷的羅夏,被迫整夜都背對着一個硬邦邦的大老爺們,內心一萬個不爽。
偏偏這小子還不識相。耳邊是隐約的水聲,羅夏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身後突然傳來賊賊的聲音:“嘿嘿,羅哥,想不想我大嫂?”
羅夏抱着被子,很想翻身掌嘴。轉念一想,他還沒來得及弄明白莊沐飛彎彎繞繞的感情路線,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不如照着那天林汀的激将法,逼他跳腳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他沒好氣地翻身平躺:“當我跟你似的,離了女人就不能活?”
“羅哥,你又來了。”黑燈瞎火中,羅夏都能想見莊沐飛的急扯白臉,“不就是從前多結交了幾個姑娘,哪是你想得那樣,到處尋花問柳、壞人名節……”
羅夏聽着這話裏十足辯解的味道:“怎麽,前幾天不還號稱情場浪子。這會兒想翻盤?”心下卻暗自篤定,自家娘子的分析還是對的,莊沐飛也就過過嘴瘾,實戰經驗不見得就比從一而終的他豐富多少。
一旁的被子裏傳來悶悶的聲音:“哎呀羅哥,我就想跟你交流點寂寞的心得體會,怎麽老往旁的地方扯。”
羅夏覺得好笑:“寂寞?”老子跟你這種毛頭小子不一樣,老子有媳婦,成天黏糊不夠,實在沒機會品味勞什子“寂寞”。
“一牆之隔啊,看不到,摸不着。”莊逸飛朝半空中伸出一只手。羅夏聽他話中不甚唏噓,跟着打趣:“人姚姑娘都跟你回家了,你還急什麽?”
“哎,這女人的心思壓根沒法琢磨。她才不在乎什麽風俗傳統、人情臉色,一個哄不好,保不齊就反悔了。”
羅夏想起姚曼漠視一切的眼底,随口說道:“姚姑娘也就是性子冷了點,做事還是比你小子靠譜的。”
羅夏這番損他,莊沐飛卻不生氣:“借羅哥吉言,但願今年能趕在年底回家擺酒。”
年底?這麽快?黑暗中羅夏眉毛一挑:“喲,你小子,還真動了情啊。”
莊沐飛卻遲遲沒答話。
“莊沐飛?”羅夏心想,不會這麽容易就把真心話給挖出來了吧,按照劇本,接下來應當是莊沐飛挖心挖肺交待如何在姐妹花間抉擇取舍的情感歷程時段……
“羅哥,你說現如今像我這樣,深夜只為一個女人輾轉反側、絞盡腦汁只為搏她一笑的、真誠、踏實、且內斂的美男子,是不是特別少見了?”
……
……
……
“給老子睡覺!”
“好……”
☆、孤星破-5
無獨有偶,這邊羅夏正懊惱着大晚上為什麽要陪一個男人叽歪,那邊林汀早就不動聲色地展開刺探。
跟船的侍女幫姚曼洗漱拾掇,林汀無意識地倚窗吹夜風,身邊什麽時候多了個人影都不知道。
“林大夫,這陣子勞你煩心,耽誤藥棧生意了。”
林汀從恍然中回神,素顏長發的姚曼一身白色寝衣,正沖她淺淺地笑。她以為影響了姚曼休息,連忙關窗:“對不起,忘了你不能吹風。”
姚曼攔住她:“沒關系,河風吹着舒服,透透氣也好。”
林汀還是将窗戶合上了一大半,跟着姚曼睡下。侍女替她們吹了燈,林汀睡在外側,呆呆地看着從船廊上滲進的燈光,等着倦意襲來。
“林大夫也睡不着嗎?”
林汀驚訝地轉身。原先還在閉目養神的姚曼側着身子:“白日裏睡多了,現下反而清醒得很。”
林汀:“要不陪你出去看看風景?”
姚曼搖頭:“河岸邊黑燈瞎火的,也沒什麽好看。”她想了想,“咱們聊聊天吧。”
林汀有些意外。她們自花渡口相識已有一個月,但大部分的接觸發生在安靜的診室內,因而到目前為止兩人關系也僅僅是不太生疏而已。
“好啊。”林汀索性翻身面對着她。屋子裏暗暗的,五官神情一概看不清楚,連對方阖沒阖上眼皮都分辨不出。姚曼興起要聊天,林汀努力羅列着對她僅有的了解,盡量往聊得開的方向扯:“這幾日跟姚姑娘同眠,倒讓我想起幼時偷偷溜到姐姐被窩裏嬉鬧的情景。”
姚曼應當是笑了:“林大夫家裏幾口人?”
“我有兩個姐姐,很早就出嫁了。”林汀順嘴問,“姚姑娘也有手足的吧?”
“我有兩個兄弟,跟我一樣都是很早就被父母送出來做事,上回碰面還是年前。在外面倒是有過要好的姐妹,不過很久不聯系了。”姚曼語氣淡淡的,約莫也就是順着話頭講,聽不出什麽特殊的情緒。
林汀想起莊沐飛曾追求過姚曼“妹妹”一事,神思陡然清醒了許多。姚曼既說自己沒有親妹妹,那麽那位曾被莊沐飛看中的,應當就是她要好的閨蜜了。
林汀覺得寧可聊點假大空,也比觸雷要好:“姚姑娘憑着女子之力,年紀輕輕打拼到如此地位,着實不易。”
姚曼聲音有些低沉:“刀口舐血,賺得都是要命的錢,也就比流落街頭好過那麽一點。”
林汀心下一緊,腦中閃現的是羅夏渾身上下深深淺淺的傷疤:“我夫君從前也……”
“羅大哥有武藝傍身,歹人多半進不了身。”姚曼也不繞彎子,“不過哪個高手不是從最低點摸爬滾打。羅大哥從前定然也少不了吃苦。”
林汀伸手,在枕邊摸到了姚曼的手指。她寬慰地捏了捏:“禍兮福之所倚,姑娘今後雖不能耍槍舞劍,但少了打打殺殺的心思,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你瞧我夫君如今安心打理生意,每天都過得踏踏實實的。你有莊公子,不需要再為生計分心。”
姚曼這次輕笑出了聲:“你說得對。”稍稍頓了頓,“莊沐飛……再考察考察。”
聽她話裏帶了甜,林汀稍稍放下心來,跟着打趣:“莊公子就差沒走街串巷敲鑼打鼓,你再考察,不怕他憋出內傷來。”
她講得暧昧,明知對方看不見表情,還是忍不住擠了擠眼:“想不到姚姑娘也有這樣一面。”
姚曼在黑暗中吃吃地笑,笑聲低低的,卻不刻意壓制。
林汀覺得姚曼雖然為人淡漠了點,但也不算難相與。如今又在她面前展露罕見的小女人一面,林汀的客套頓時卸下不少。
第二天一早船上人出現在甲板上,漢子們哈欠連天,姚曼和林汀這兩個平素弱不禁風的一反常态元氣滿滿。莊沐飛見着兩個面色紅潤的姑娘有說有笑地走出門,頂着眼周兩圈黑上前問候。林汀越過他,笑嘻嘻地沖着船頭人招呼:“夫君,昨晚休息可好?”
她不出所料地看清了羅夏的黑臉:“甚好、甚好!”
莊沐飛捕捉到他話中的咬牙切齒,趕緊高聲喚人張羅早餐。姚曼跟着去了餐間,甲板上只剩藥棧兩口子。林汀蹦蹦跳跳地上前,被羅夏一把抓住:“當心掉水裏!”
吹着晨風,林汀心情莫名地好。一夜不安穩的羅夏內心極度不平衡,酸溜溜道:“喲,林大夫精神很飽滿嘛。”
“莊沐飛怎麽擾你了?”林汀饒有興致地觀察他的神色,“打呼?磨牙?說夢話?”
“爺行走江湖多年,就沒見過這麽磨叽的男人!”羅夏氣打不一處來,“非拽着我傾訴衷腸,絮絮叨叨了大半宿,總結這些年的情路歷程。還要向我取經,婚後遇到矛盾如何化解,婆媳關系如何處理……我X!”
林汀咯咯笑到停不下來:“我家夫君不像是這麽逆來順受的人啊。”
“當然。”羅夏一個“還是娘子懂我”的眼神贊許,“我就跟他扯呗。他之前說漏嘴跟姚曼的妹妹好過,我就揪着不放,非要他把‘移情別戀’的來龍去脈捋清楚。這小子也是能講,明明是一段露水相逢,偏偏形容得……噫……”
羅夏一張臉跟吃了酸檸檬似地縮成一團,情感通過扭曲的五官傳遞,表達十分具象而透徹。林汀不得不靠着他,好一陣才喘過氣。
羅夏摟着許久不曾笑得如此舒心的小娘子,兩人傻樂了半天,林汀拉拉他的袖口:“哎,咱們小聲點兒。”她想起左右打量一陣,這才低聲說,“姚曼跟我講她根本沒有妹妹,估摸心裏忌諱着這事兒呢。”
這也不意外。羅夏跟着壓低聲音:“我還真覺得他倆這事兒挺懸。莊沐飛嘴上說對姚曼別無二心,可一提到那個妹妹,足足絮叨了大半宿。以這小子的花花心腸,要他一下子收心,難。”
羅夏一番添油加醋,林汀的立場有些動搖:“不是吧,莊沐飛也就是想到什麽說什麽,對姚曼還是很上心的……呃,我昨天還勸姚曼盡早歸降得了,要真如你所說,我可別多事害了人家。”
羅夏意味深長:“你想想柯黛試圖勾搭她姐夫的事兒……這可是活生生的教訓啊……”
林汀打了個冷戰,她替姚曼抱不平:“可姚曼跟柯夢不同,眼下占據主動權的分明是她,而不是莊沐飛。”越說越亂,索性白了羅夏一眼,“你們這些男人,吃着碗裏的望着鍋裏的,能不能安分點!”
莊沐飛惹的情債,跟他有啥關系……羅夏有苦難言,一肚子的不滿化作一聲長嘆:“不管了,要再跟這厮促膝長談一夜,我可受不了。今晚換房!”
“姚曼不可能同意跟莊沐飛同居一間的,總不能真讓他去擠艙房吧?”
兩個人在船頭嘀嘀咕咕半天,直到身後傳來一聲大吼:“熱騰騰的早飯還吃不吃了!不吃可喂魚了啊!”
林汀和羅夏同時回頭。莊沐飛叉腰站在船那頭,中氣十足地招呼。羅夏沖他招手,眼見着他閃回了艙房,還在吹風的兩人卻一陣靜默。
先開口的人聲音弱弱的:“我們這麽讨論人家的事情,是不是不太好……”
“莊沐飛人品如何,姚曼肯定比我們清楚,還輪不到咱們說長道短。再說小莊老板也不是玩弄感情的人,誰沒個前任過往的,這麽貶低人家真是……”
“這畫舫還是人家的呢,到了玉泉之後開支大頭也是人家出……”
“真是在章甫那邊聽得家長裏短多了,碎嘴的毛病一時改不回來……”
“嗯,一定是這樣。我們盡快調整回來……”
面面相觑的兩人互相檢讨了一番,約好今後絕不再僭越刺探旁人隐私,短期內必須做到目不斜視,耳不旁聽。
最重要的是,金主的面子,不能不給。
☆、孤星破-6
接下來的旅程一路順遂。玉泉縣遠在數百裏之外,畫舫上衆人不趕行程,借着休整的由頭頻頻靠岸游玩,半個月後,一路河風由緩轉疾,在瓢潑大雨中終于艱難到達玉泉縣港口。
羅夏撐着一把傘,林汀躲在他臂彎下,不停往頭頂張望着:“偏過去點,你肩頭全濕了!”
傘面太小,羅夏顧着林汀,自己一大半都在雨裏。顫顫巍巍地過了通往岸邊的踏板,嬌小的林汀還算清爽,羅夏半個身子都澆了個濕透。兩人就近逃到一處草棚下避雨,羅夏抖抖基本報廢的紙傘:“多少年沒見這麽大的雨了。老天看在我們好不容易出趟遠門的份上,真是給臉。”
林汀剛要說話,目光卻被碼頭上的尖聲吸引了過去——
“姑娘當心,姑娘!你們幾個,還不快過去!”
一名撐着傘的嬷嬷立在低窪處,腳腕以下幾乎快要泡在積水裏,難得她還能不顧形象、上蹿下跳地指揮随行人員。林汀和羅夏一愣,幾名年輕壯漢在船頭冒雨上上下下,原本只能勉強供兩人并排行走的船板,眨眼間寬得能通馬車。
“靠。”羅夏擰了把袖子上的水,忍不住罵了聲,“早知道不急着下船了。”
林汀比他冷靜:“早下晚下沒什麽區別,這陣勢又不是為了迎接咱們。”
兩人說話間,目視着一衆人争先恐後地湧上寬敞的踏板,一張又一張的傘面密密相連,在河岸和畫舫之間連成一條擋雨通道。通道那邊只能看見幾個人頭從艙門出來,過不多久,與畫舫相連那一頭的傘陣開始散開。順着人群,林汀和羅夏清楚地看見姚曼被舉着傘的人群簇擁着,登上了一輛相當氣派的馬車。
藥棧兩口子突然卡了殼。
林汀盯着雨中巋然不動的漢子們,弱弱道:“我們先前漏了很關鍵的一點啊……”
羅夏懂她的意思。他們深居一隅,對荊風堂這個門派了解甚少。但羅夏是混過幫派的,很清楚這幫有組織有紀律的地頭蛇的影響力不會亞于當地官府。而姚曼身為分舵主義女,今日冒雨接人的派頭裏便足以窺見,她很得這位分舵主的賞識。
姚曼是個人物,得她青睐的莊沐飛更是。
“這裏是人家的地盤,以後說話做事都得當點心了。”羅夏唏噓,料想跟這兩位插科打诨的閑适日子是一去不回頭了。
兩口子在草棚下齊齊失了神。姚曼一行撤退後,他們意外地看見莊沐飛帶着人停在原處,腳邊堆着他們的行李,正沖這邊招手。
“惹不惹得啊?”林汀一下子沒了主意。她腦子裏蹦出的,竟是藥棧初初開張時,羅夏挂在門外的那塊嚣張牌匾——“王侯貴族,敬請止步”。
來前只當是搭了鄰居的順風船,誰料到打交道的會是背景如此雄厚的人物。對一切權勢敬而遠之的林汀只恨事前不曾做足打算,當即打了退堂鼓。
羅夏一手按在她肩上:“來都來了,總不能空手而歸。有我呢,別怕。”
他的聲音同他的手掌一樣平穩有力。林汀稍稍安心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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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晚終于等到雨停,藥棧兩口子跟着莊沐飛到他的住處暫居。羅夏收拾着東西,心中憋悶。
好不容易熬過船上的半個月,莊沐飛這個煩人的還要繼續在眼前蹦跶,讓不讓人跟媳婦親熱了!
他腆着臉皮跑到林汀身後:“莊沐飛獨住,空間本就不大,我們在這邊打擾人家不太好吧?”
林汀眨眨眼:“有什麽不好?他自己托大要招待,我們若是推卻,豈不是便宜了這小子?”小老板娘算得很精明。
羅夏咬牙,貼在她耳邊說了兩句。林汀雙頰頓時漲得通紅。
“流氓!”耳根子都紅透了,小娘子嗚咽了兩聲,“你忍一忍不行嗎……”
“你告訴我怎麽忍?”羅夏刻意将堅實的前胸貼着她的後背,“我們另尋住處吧,好不好……”
“大嫂這陣子照料姚曼辛苦,荊風堂那邊言明要設宴重謝。”好巧不巧,偏偏這時莊沐飛從屋外探頭,一進門便不幸撞見羅夏惡狠狠地怒瞪。
“怎麽了我……”躲開眼神攻擊,他小心挪到林汀身邊,“姚曼捎信,馬上派人接兩位到莊園居住。哎?屋裏很熱嗎,大嫂這臉紅的。”
“住莊園?”林汀錯愕。一名鄉野大夫,竟有這麽高的禮遇?
她立刻想到了姚曼不願為外人道的傷勢。正猶豫着,羅夏那邊已經應承下來:“太好了,剛還商量着叨擾太久不大好,畢竟你這地方太小,施展不開。”
施展不開……林汀很想瞪他一眼,但手背一碰臉頰依然燙燙的,最終還是臊得沒敢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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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曼做事當真爽快,趕在夜幕來臨前将藥棧兩口子接手了過去。放下行李後林汀便去道謝,姚曼只說自己從前遍訪玉泉名醫,都不如在林汀手上調理得舒爽,借着她在玉泉尋藥的機會,索性再賴着她一陣子。
林汀回房,苦着臉将這則不幸的消息通報夫君:“完蛋了,就不該管這樁閑事。甕中捉鼈,人家不放人了……”
荊風堂分舵主的私人莊園坐落在城郊,姚曼在裏頭占了一座三進的院子,仆從不多,但個個垂眉低首、安靜本分,很對姚曼的性子。姚曼特地給兩人安排了最裏頭一進的廂房,囑咐旁人不許随意打擾。
羅夏對清雅的居住環境甚是滿意,見小娘子愁眉苦臉,一看就是迫害妄想症又犯了,趕緊寬慰:“人家純粹看上了你的醫術,不至于強留。”
林汀苦着臉,還是不放心。
“一路我都觀察了,這莊園又不是銅牆鐵壁,安心住下。我們明日便外出尋藥,東西到手盡快辭行。”
他既然這麽說,便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林汀搖擺了半天,還是選擇妥協。
畢竟她悄悄算了賬,不同于山腳下基本自給自足的錦繡鎮,玉泉縣城生活花銷的确不菲……
懷着私心說服了娘子,羅夏終于度過了心滿意足的一夜。
第二日,荊風堂那邊果然來了人。林汀在姚曼房裏行診,獨留羅夏在廳裏候着。莊沐飛就在這個時候摻和了進來,他跟在一位青年男子後頭,向羅夏介紹道:“這位是我們大少爺。這位是林大夫的夫婿,羅夏羅大哥。”
分舵主的長子名喚黃睿,白淨程度不遜于莊沐飛。羅夏想着這荊風堂好歹是武林門派,怎麽領導層都長得斯斯文文的。他作出一副惶恐的樣子跟黃大少點頭哈腰,莊沐飛怪異地看了他兩眼,忍着沒說什麽。
不多久林汀伴着姚曼出來。黃睿忙起身迎接:“這陣子有勞林大夫照料義妹。聽說林大夫醫術精湛,放眼玉泉縣城無出其右者,義妹幸得林大夫診治,黃某代表全家老小,感激不盡。”
“哪裏哪裏,姚姑娘身子骨已經好得差不多,小女子不過做些修補,不敢邀功。”林汀讪讪地客套兩句,趕緊躲到羅夏身後。不想這厮居然莫名其妙露了怯,兩人拉拉扯扯一路退卻,縮着縮着便縮到了角落裏。
這下不僅是莊沐飛,連黃睿都察覺出不對:“兩位既是義妹的恩人,便也是黃某的恩人,自當盡心招待。兩位只當在自己家,萬萬不要拘禮。”
莊沐飛也幫着說一嘴:“大少爺為人寬和,羅哥和大嫂盡管放心住下便是。”
黃睿側頭打趣道:“我義妹沒發話,倒讓你小子搶了先。人還沒歸你呢。”
廳中衆人都忍不住笑。姚曼臉上也泛了暖意:“大哥說他便是,莫要拿我打趣。”
黃睿乜她一眼:“喲,這就偏幫上了。也是,你這裏如今誰說了算,大家心裏都有數。”
他講得直白,連林汀在旁邊聽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全場惟獨莊沐飛笑得最為神采飛揚。
黃大少沒什麽架子,解釋說原計劃分舵主本人親自設宴招待藥棧兩口子。但外面出了急事,因而委托他前來代勞。
這荊風堂果真對姚曼如此看重。
林汀和羅夏連連感謝,表示分舵主身份尊貴,他們不過無名小卒,這般隆重禮遇甚是惶恐。但黃睿堅持要将有恩必報的武士精神貫徹到底,約好十日後的彩燈節一同前往游河賞花燈。
說話間隙,黃睿對羅夏倒是産生了幾分興趣:“昨日聽莊老弟提及,這位羅兄弟也是練家子,稱得上高手中的高手。什麽時候方便,跟我門下的弟兄們過兩招,也讓這幫沒出過山門的開開眼。”
羅夏瞅瞅他那一折即斷的身子骨,嘿嘿一笑:“不過幾下花把式,不敢跟荊風堂的前輩們比肩。”
黃睿嘆了句:“我這義妹從前刀槍棍棒無一不精,只是眼下……”他意味深長地看着林汀,“姚曼的身子,千萬拜托林大夫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上午還會有一更啦啦啦~~
☆、孤星破-7
林汀暗地裏打了個寒顫。莊沐飛只當姚曼先前不巧遭到馬車沖撞,這位黃氏義兄卻是知道什麽的。
黃睿一走,羅夏便提出跟林汀去城裏的藥鋪轉轉。姚曼要派人陪同,羅夏婉拒,最後搶了莊沐飛來時的坐騎,兩口子莽莽撞撞地踏上了進城的路。
馬背上的兩人臉色都不太好看。黃睿的出現意圖明确,一位“隐世名醫”,一名深藏不露的高手,莊沐飛算的一手好籌碼。
他們看在镖局是近鄰的份上,才對莊沐飛的事情上了心,他不打個招呼便将他們納入擴張版圖,任誰都高興不起來。
姚曼掌管分舵相關事務,她身體欠佳,自莊沐飛半路殺出後,許多事情便索性.交由他出面。莊沐飛口口聲聲叫着姚曼“師父”,但瞧着他對姚曼院子的熟稔程度、在黃家莊園裏還跟黃睿幾乎平起平坐,便知他在荊風堂的地位着實不低。
從街頭晃蕩,到成為荊風堂的中堅力量,莊沐飛白手起家,花了不過區區半年而已。
女人容易受蒙蔽,即便是姚曼這樣精妙聰穎的女子,都躲不過漂亮男人的花言巧語。更何況莊沐飛遠非空有皮囊。林汀嘆了一聲:“莊沐飛這個人,果真不能輕信。”
羅夏卻不打算就這樣善罷甘休。
“要占我們的便宜,沒那麽容易。”羅夏哼了一聲,“承蒙他莊沐飛牽線搭橋,既然我們已經入了荊風堂的眼,這層關系不用白不用。”
林汀聽得心裏毛毛的:“咱們買了藥材,過幾天找個理由就回去吧。既然已經看穿了他的意圖,及時止損即可。像今天這樣刻意露怯不是挺好的,無謂鬧得兩敗俱傷。”
“這裏頭還有姚曼呢。”羅夏随手,“莊沐飛看出我在黃睿面前裝傻,晚些時候肯定要解釋。看着吧,騎虎難下,這小子想掌控我,還嫩了點。”
他話裏涼意嗖嗖。林汀縮了縮脖子,不吱聲了。
————
林汀和羅夏在城裏幾家頗有規模的藥鋪裏轉了幾圈,補充了些在花渡口不太好采購的藥材。最後只剩兩味數年來一直遍尋不得的奇藥——也是莊沐飛聲稱可以幫他們到玉泉世家求得的珍品藥材,他便是以這兩味藥為籌碼,将他們哄來玉泉的。
傍晚羅夏回到黃家莊園,姚曼和莊沐飛吃驚地發覺向來跟他寸步不離的林汀竟不見蹤影:“羅大哥一人回來?林大夫呢?”
“我跟林汀合計了一下,總是寄住在姚姑娘這裏也不是辦法,這趟進城順便找了住處,事情辦完随時可以回去。”羅夏聲音甕甕的,聽在耳裏說不出的怪異,“我将馬匹歸還給小莊老板,順帶着取行李。”
姚曼一怔,随後極其緩慢地、一字一句開口:“可是有人為難兩位?羅大哥但講——”
莊沐飛也急着搭腔:“兩位若是覺得住在莊園拘束,不嫌棄的話不妨到我那裏擠一擠。”
羅夏擺手:“兩位不必多心,如果姑娘需要,林汀不日還會登門看診。”
“羅大哥。”姚曼面上浮現幾絲真切的焦急。但羅夏離開的意願強烈,她再三挽留不得,只好吩咐人去收拾了他們的行李:“不知姚曼哪裏做得不夠好,只希望羅大哥和林大夫直言指出,我也不想落個苛待恩人的名聲。”
羅夏笑:“姚姑娘安心養身子。日後有用得着的地方,羅夏一定盡力。”
天色漸晚,姚曼要留飯,羅夏推說林汀還在住處等候,她只好安排了莊沐飛一路送行。這次羅夏倒不曾推辭。兩個大男人同騎一馬,還帶着不算輕巧的行李,真是說不出的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