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正式開始
”
林汀嘟嘟囔囔:“這東西我也不是非要不可,就這麽抵了他們欠的人情,太便宜這倆人了。”
原來症結在這裏,小丫頭擔心他吃虧呢。羅夏順勢攬過小腦袋:“你當郁南承來這趟是為什麽,他們巴不得再欠上一個呢。”
林汀擡頭,瞧見他眼裏發亮。
“求你送他們出鎮?哼,休想。”
“不,我确實在正經考慮這件事。”
林汀眉心一縮:“這兩人是欽犯。這些年的安寧日子不容易,沒必要為了……我,冒這個險。”
羅夏撫着她的額發,不置可否:“既然你在乎那個藥鼎,那無論如何我都要弄到手。”
得,又繞回來了。聽着他篤定的口吻,林汀心裏卻美滋滋的。
胸前有什麽拼命拱着。羅夏眼神朝下瞄,林汀正往他懷裏縮,雙眼讨好地眨巴:“你想知道嗎?”
知道什麽?知道她的過去?羅夏反問:“那你想知道我的嗎?”
切,心裏明明好奇得要命,卻又忍着跟她打太極。林汀扁了扁嘴:“我叫‘林汀’。”
“我叫羅——”
“——晏绫汀。”
羅夏的打趣聲硬生生地折斷。
“在遇到你之前,我的名字叫晏淩汀。”林汀一字一頓,聲線清晰,“我生在京城,父親姓晏,生前是太醫院的首席醫正。我在家裏排行第三,上頭還有兩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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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只有溫和的呼吸。良久得不到他的回應,林汀有些不安地擡頭,卻見一雙黑漆漆的眸子認真地看進她眼裏,耳邊是熟悉的沉聲:“我在的。”
林汀伸手摟住羅夏的脖子。末春的夜晚還殘存着幾絲涼意,他将她抱緊了些。
“我不知道柯黛的故事幾分真幾分假,但她姐姐應當确實是四年前難産暴斃的芙貴妃。”林汀呼出的熱氣萦繞在羅夏耳旁,熱熱癢癢的,“我十五歲那年,宮中芙貴妃二度懷孕,當時我師傅孫姑姑雲游歸來,留在太醫院負責照料貴妃的身子。但不知道哪方勢力從中作梗,害死了懷胎十月裏始終安然無恙的芙貴妃。事後種種證據指向我父親受人指使,連同孫姑姑一道害死貴妃。皇帝聽信讒言,下令一月之內将晏、孫兩家男眷盡斬,女眷流放。我師傅倉皇出逃,只來得及帶上最不惹人注目的我。我和師傅一路逃至雨林崖邊,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一段充滿血腥與驚惶的過往,陳述卻極其簡略。四年來頭一回講起從前的事,林汀的聲腔依然安穩平和,仿佛在訴說旁人的故事一般。羅夏低頭看着不知不覺中已蜷成一團刺猬的林汀,心頭當即軟成了一汪暖泉。
“不管你從前叫什麽,總之我媳婦一年前在天山寨子裏跟我正經拜了天地,就說好要過一輩子。”羅夏的手掌貼着她的背脊,安心的溫度蔓延到全身,林汀慢慢舒展開,“媳婦背負的血海深仇,就是我羅夏的血海深仇。過去我不知道這檔子事兒,眼下既有線索主動找上門,無論冒多大風險,都不能放跑了。”
林汀聽他講得意味深長,一副不替晏家平反不罷休的派頭,當即吓了一跳:“我只是不想對你隐瞞,可沒讓你找皇帝報仇啊!”
羅夏對娘子的理智啧啧稱奇:“皇帝害了你全家,你還顧忌着他的安危?”
林汀怨氣沒處發,捶着枕頭憤恨道:“我當然恨他。可我想過了,龍椅上的人都精着呢,明眼人都看得出幕後主使另有其人。敢對貴妃和皇子下手,這潭渾水皇帝暫時攪不動,就拿晏孫兩家上百條人命當了替死鬼。這狠心皇帝固然可惡,但殺了他,不僅找不出真正的仇人,只會搭上我好不容易保住的一條命。”她又習慣性地嘟着嘴巴,“一點也不劃算。”
羅夏沒忍住笑出聲。
“笑什麽!”林汀沒好氣瞪他,“上百條冤魂!你還笑!”
羅夏摟着她軟綿綿的身子,往上提了提:“那啥,我是覺得,經過半年的淬煉,你已經徹底進階成一名優秀的生意人了。”他想想還是覺得好笑,“‘以命換命不劃算’……這麽透徹的人生感悟可不是一般人能領會到的,很到位嘛,哈!”
林汀不高興地轉臉過去。這回換成羅夏腆着臉靠上去:“處事有道,誇你呢。”
“呵呵。”林汀不吃這套,“聽不出來。”
羅夏想起林汀含淚而眠的一夜,面對她此刻的敷衍,只會盡百倍的耐心去感化。兩人靜靜地側卧許久,平複心情的林汀終于翻了身:“羅夏,你說,我該怎麽辦呢?”
“你說過,這藥鼎當年遍尋不得,必有蹊跷。內壁有藥物殘留,分析其中成分,說不定能牽出下毒之人的線索。”羅夏不覺得這是問題,“郁南承和柯黛一時半會兒跑不掉,這幾年裏京城有什麽變故,問他們不就成了。”
林汀眉宇間仍是憂慮:“可他們若是有意隐瞞,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啊……”
羅夏自信輕笑:“人在手上,有的是辦法讓他們說實話。”
林汀有意忽略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狠辣,但肚子裏已經妥妥地安置了一顆定心丸:“那……明天就尋個理由去找他們?”
她有些不确定地小聲征詢。羅夏好脾氣地寬慰着,突然間笑意盡收,摟緊懷中人就是一個翻身。
“這位愛藏心事的姑娘。”他咬着她小巧光潔的耳垂,“請連同你的人一道,将你的全部憂慮統統交與你的夫君,好嗎?”
林汀紅着臉,不等她點頭,一陣熟悉的掌風刮過,吹滅了床頭的燈燭。
☆、紫燭籠-19
羅、林二人的拜訪令提心吊膽躲在屋中的郁南承與柯黛大喜過望。
“羅大哥,林大夫,請——”條件有限,柯黛還是折騰出一桌品相不錯的菜肴,足顯誠意。她熱情地張羅布菜,忽然意識到什麽,将原本打算盛給林汀的碟子挪到了郁南承碗裏。郁南承低頭嘗了兩口:“菜品簡陋,好在柯黛的手藝還不錯。令二位見笑了。”
菜裏沒有貓膩。
林汀點頭,安靜地提了筷子。四人沉默地吃了一陣,郁南承端起了茶盞:“郁南承以茶代酒,聊表敬意。羅掌櫃與林大夫是我們的救命恩人,無論能否渡過此劫,此等恩情都必當銘記在心。”
柯黛跟着敬茶。屋裏氛圍還算和諧,郁南承的眼中偶爾閃過警惕之色,提防随時可能的意外闖入者。
“你們什麽時候走?”
對面兩人沒料到羅夏這麽爽快地直奔主題,怔了片刻面露喜色:“我們對外面的情況不熟悉,還要勞煩羅大哥安排。”
“嗯。”羅夏在桌下握着林汀的手,泠然道,“通緝令流傳到鎮上不過兩三日,眼下大街小巷都是柯姑娘的畫像。前日柯姑娘出沒花渡口,險些被認出,我建議還是躲過風聲再出門的好。”
郁南承看上去有些失望。倒是柯黛松了口氣:“我也是這樣想,加上南承的傷勢需要時間調養,不急于一時。”
“郁公子似乎心急。”林汀觀察郁南承的神色,“可是有要緊的人等在下一站?”
郁南承勉強一笑:“以我們背負的罪名,凡是有過來往的都避之不及,哪還有什麽人可投奔。”
“那你們打算去哪兒?”羅夏猜測,“往西南,出海?”
郁南承點頭,指向西方:“确有此意。”
“不妥。”羅夏搖頭,“西南邊境線附近,海軍駐紮密集。我建議你們往西北國境走,那裏常有游牧民族出沒,便于渾水摸魚。”
“但是西北接壤處的族群民風骁勇,騎匪成群。一旦遇上,只怕我二人勢單力薄,難以招架。我二人甩開追兵一路南下,遇過的險阻重重,不能不将這些風險納入考慮。”郁南承面露難色。柯黛圈住他一條胳膊,小聲道:“都是為了我。以你的身手,倘若只身一人上路,天下之大,哪裏不能去……”
郁南承側身安撫了一句。隔着一張桌子,林汀都能看到低頭的柯黛已經紅了眼眶。
羅夏靠在椅背上,雙臂交叉,只當瞧不見兩人的小動作:“據我所知,國境四面,東南兩邊都固若金湯,只有西北處有缺口。我知道你們從京城走到這裏不容易,但倘若你們患得患失、固執己見,一旦落網,連累的是我和我家娘子。”他講得毫不客氣。
“羅大哥從前是軍中人?”柯黛有些好奇,“對邊防部署頗有心得。”
羅夏漫不經心道:“打過雜,算是吧。”
寥寥幾句,令原本打算從西南出海的二人陷入了沉默。最後還是柯黛打破沉默:“羅大哥見多識廣,煩請大哥多多提點。”
“提點算不上。放你們走等于放虎歸山,我不想給自己留後患。”羅夏閑閑地瞄了一眼郁南承手邊,“話說郁公子的這把劍,形狀倒是稀罕。”
郁南承下意識提起劍柄:“若是羅掌櫃喜歡……”
羅夏擺手:“我就随口一提。聽衙差說,你們帶走了尚方寶劍?難不成就是這柄?”他狐疑地端詳了一圈。倘若這把來自海外的寶劍便是象征皇權的尚方寶劍,郁南承随身帶着,豈非太随意、也太招眼了?
郁南承苦笑:“哪能呢,尚方寶劍是皇上賜給婁尚書的,我們出逃時缺個出城的憑證,這才匆忙帶上。如今早就沉在護城河底了。”
“那你手上這把——”
“半路從一家當鋪買來的。”柯黛搶着插話,“羅大哥是內裏行家,南承,機會難得,還不趕緊向羅大哥讨教讨教?”
郁南承欣然同意,羅夏也不拒絕。兩名男子挪到了隔間研究兵器,屋裏只剩下相對無言的林汀與柯黛二人。
“林大夫,那個藥鼎,我……”
林汀微微擡手,柯黛立即住口。
“柯姑娘。”林汀直視着眼前那張令人難以忽視的姣顏,心中不适時地感嘆,到底是出過貴妃的官家女兒,即便只是柯芙的庶出妹妹,氣質也絕非小家碧玉可比,“你将郁公子支走,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隐?”
柯黛挪開視線,幽幽地望向窗外:“我們與林大夫和羅大哥萍水相逢,幸得兩位多次出手相助。林大夫對藥鼎心存疑慮,柯黛必須毫無保留。但這其中有些曲折,着實不便讓南承知曉。”
“比如?”
貝齒輕扣朱唇,片刻後輕啓。“比如。我與駱錦謙,并非先前聲稱的那般清白。”
————
一夜騷動。
在駱錦謙的安排下,東門城守親自護送柯黛與王瀾君回柯府。柯黛別有用心的外出由王氏私下授意,原本刻意瞞着柯尚書與辛氏。這下可好,柯家上下已經睡下大半,門房卻傳來貪玩的三小姐被人送回的消息,柯尚書頓覺臉上無光。王瀾君自個兒灰溜溜回了王家,柯黛遭到柯尚書嚴厲斥責後,被正式禁足,短期內不許踏出後院一步。
不出就不出吧。柯黛乖乖回了自己房。等到天明,太傅府那邊傳來消息,困境自能迎刃而解。
事實也的确如此。翌日正午時分,駱夫人親自登門探望柯黛。待字閨中的姑娘混跡攬月山莊畢竟不是什麽光彩事,更何況這裏頭還攪和了尚在新婚期的駱錦謙。駱夫人是聰明人,當着王氏與辛氏的面,只道三月前的惡徒之首已經捉拿歸案,絕口不提柯黛與駱錦謙前夜糾葛。
柯黛坐在王氏身邊,低首垂眉,大氣不敢出。想到這沒來由的飛來橫禍令小女兒乖巧變乖戾,辛氏又恨又心疼,待王氏送駱夫人走後,這才怒其不争道:“黛兒,你讓為娘怎麽辦啊……”
柯黛面上淚珠滾滾:“黛兒知錯了。黛兒沒別的想法,只是想出門散散心,本來已經算好了早早回來,不想撞上守軍抓人,給家裏丢臉了。娘,你罵我、罰我吧!”
辛氏怎麽舍得。更何況關于這個名節有損的小女兒,她心中另有打算。辛氏想了想道:“你姐姐初嫁,對駱府不熟悉,還要跟梅宛青争江山,想必終日也悶得無趣。你過去陪她住幾天,駱府不會有異議。”
柯黛有些遲疑:“姐姐新婚十日,尚未回門,這樣貿然打擾,駱府會同意嗎……”
辛氏點了點她的額頭:“傻姑娘,抓了惡徒,你的事情就算完了?陪親姐姐這種小事,駱府敢說一個‘不’字?當務之急,要利用駱府的理虧,穩固你二姐在駱家的地位,一旦夢兒掌家,咱們母女在柯家的日子、還有你哥哥的官途,都不用發愁了。”
柯黛面上懵懂恍然,心裏卻一點一點涼了。
她當晚便去了王氏房中,王瀾君早先已經将前夜的遭遇如實相告。王氏果然對柯黛的處境不感興趣,只問她:“瀾君跟我講,婁尚書那頭,你有了旁的主意?”
柯黛心口瞬間壓了塊大石頭。她不敢提駱錦謙的提點:“黛兒也是昨晚忽然想到,婁尚書一直傾心于攬月山莊的紫凝姑娘,卻礙于身份不能迎娶。倘若父親能夠幫襯着促成此事,這可是樁大人情……”
王氏精神一震,片刻後卻又坐了回去:“婁尚書能坐到今天的位子,全憑梅丞相一手提拔。即便你父親可以促成這樁姻緣,婁尚書肯不肯承這個面子,還說不定。”
“父親在朝堂之上的中立,可比梅三小姐與二姐姐的争端重要的多。”柯黛小心翼翼地列出分析,“黛兒聽聞皇後娘娘是左丞相之女,梅丞相身為右相,必然顧及着祺貴妃,應當不會拒絕父親的示好。”
王氏眼光一凜:“朝堂上的事情,哪裏是女兒家議論的!”
柯黛心下有數,也不頂撞,乖順地垂下眼簾,改口說了辛氏要送她去駱府的念頭。王氏不急着表态,反問柯黛:“你打算怎麽辦?”
“這裏頭黛兒看不清,只能請母親拿主意。”
“駱夫人今日來訪,意思是歹人既已拿下,也算跟柯家有了交待。不過我瞧着事情沖着駱安然,這深處的由頭,他們自然不肯如實相告。”王氏若有所思,“你過去也好,手頭拿捏點什麽,還能幫二姑娘站穩腳跟。”
柯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在柯夢嫁入駱府這件事上,王氏處處周密考慮,熱心得有些過分。
王氏眯了眯眼:“等不到二姑娘回門。明日我便回訪駱府,探探口風。屆時你從後門走,去駱府那個郁護衛的住處,把這裏頭的事情問個清楚。”
☆、紫燭籠-20
王氏的意思,現在知曉真相的人還不多,得抓緊時辰雙管齊下。她正大光明登門造訪,柯黛從小道迂回,趕在郁南承奔赴西北前,将這場烏龍的細枝末節摸個清楚。
這次沒有王瀾君陪同。柯尚書白日不在家,柯黛的禁足由王氏掌控。在張媽媽的指引下,柯黛順利登上了停在後門的馬車,惴惴不安地前往郁南承的居所。
柯黛設想中,郁南承平日性情孤僻,眼下離了駱府,理應獨來獨往。然而半掩的宅門裏傳出的聲響,着實出人意料。柯黛提着禮盒,硬着頭皮推開了門。
“郁公子快回吧,不用送了!”
迎面而來的清脆女聲似曾相識,從屋裏走出的一群人跟柯黛撞了個正着,不由都愣住了。
郁南承走在一側,刻意與這群花枝招展的駱府侍女們保持着距離,擡頭見到柯黛也有些詫異:“柯三小姐……”
柯黛慶幸事先做足準備:“聽聞郁公子九月啓程。先前承蒙多次照顧,特來道別。”
“切。”一名身着粉裙的侍女尖着嗓子嚷嚷,“若不是為了你,郁公子哪裏需要到那種吃風喝沙的地方遭罪。”
“三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柯三小姐倒是健忘,那樣香豔的場景,這麽快便能置身事外——”
“柯三小姐見多識廣,不比咱們家小姐從未踏出京城半步,這樣的境況,指不定見了多少次,哪還用得着旁人操心——”
“幾位,郁某招待不周,還請移步。”郁南承不善言辭,趕人的話說得硬邦邦。小丫鬟們撅着嘴,十分不忿地從柯黛身邊跺着腳走開,臨了不忘狠狠瞪上幾眼。
柯黛好脾氣地讓到一旁。郁南承合上了門,回頭見柯黛素面淺笑,當真沒有半點怒意:“公子在駱府的人緣不錯。”
“三小姐莫要跟無關人等計較。”郁南承引她進屋,“她們是駱府四小姐身邊的侍女,只是奉駱夫人之命送些物什,沒有旁的意思。”
“平日裏耳濡目染的,不然可說不出這番尖銳的話來。”柯黛想起賜婚聖旨傳入駱府那日,駱家衆人的針鋒相對,不由苦笑一聲。
她打量着屋裏陳設。屋子不算大,都是平常人家的裝飾,裏外收拾得整潔幹淨,符合郁南承一貫簡練的作風。
郁南承招呼她坐下:“三小姐前來,可是打聽前晚如何收尾?”
柯黛點頭,想起三月前的屈辱,和郁南承兩次危難中的相助,情緒不掩飾地融在話中:“駱府口口聲聲不會讓我平白代人受過,如今罪魁禍首抓到,後續卻閉口不提。我咽不下這口氣,只能厚着臉皮前來打擾。”
聽着她憤然的控訴,郁南承眼裏帶了笑:“三小姐當真想明白了,郁某也不算白費力氣。”
柯黛面上有些赧然,在身後不自在地勾着手指。他指的是她一時積郁、險些自盡一事。
“此事說到底仍是駱府私事,若是公子不方便透露……”
郁南承卻十分坦然地搖頭:“你可還記得在攬月山莊聚會的那晚,一位突然闖入包間、名叫冷霜的姑娘?”
柯黛想起,王瀾君一早點明兇徒中有一位是冷霜的兄長,這裏頭的端倪蹊跷:“所以,那晚冷霜其實是沖着安然小姐而來?”
郁南承搖頭:“她并非沖着駱四小姐,而是在場的另外一人。”
“誰?”柯黛仔細回憶。那晚除了她和王瀾君、駱家兄妹以及郁南承外,就剩司家兄弟和榜眼範息。
“那個冷霜,同範息曾是相好。”
柯黛恍然大悟。戲臺上的唏噓段子,現實中不乏真有其事。這樣說來,應是駱安然對範息有意,範息為了仕途抛棄未婚妻,沒想到冷家人咽不下這口氣,将恨意轉到了駱安然的身上。
“安然小姐何其無辜。背叛冷霜的是範息,受罰的該是範息才對。”話雖如此,柯黛還是忍不住暗自叫好。但不過半刻,想到最終受罪的居然是誤打誤撞的自己,星點竊喜瞬間煙消雲散。
“駱太傅一早打聽清楚,卻容了自家女兒的任性,對範息的過往充耳不聞。冷家訴冤無門,這才铤而走險。不過無論是冷家、範息,還是駱府,無一能夠推責。唯一無辜牽涉的,應當只有柯三小姐。”郁南承的目光淡淡掠過柯黛有些驚詫的面容,“郁某不惹是非,但公道自在人心。”
有人站隊的滋味當真爽快。柯黛心中感動,掩口笑道:“公子到底曾在宮裏當差,當真什麽都敢講。”
郁南承身板筆直:“郁某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倘若現下公子還是駱家的護衛,還會這般直言不諱?”柯黛觀察着郁南承不動如山的神色,半真半假調侃,“若是世人都如郁公子這般想得緣由分明,我也無謂受這些束縛。”
問清了事情,柯黛頓覺神清氣爽。兩人又随口聊了幾句,郁南承才送柯黛出門。
走到門前,柯黛瞥見門外挂着的燭籠,回想起先前曾與某人聊起的燭籠淵源,一件難以啓齒的事突然從腦中一閃而過。
“有件事,還要勞煩公子……”
郁南承見她出聲微弱,面色緋紅,不由靠近了低聲問:“什麽?”
柯黛閉了閉眼。
“那天,我遺失了一枚燭籠玉佩。不知你有沒有……”
郁南承立即領會。柯黛見他點頭,還來不及松口氣,卻聽他頗感意外道:“那日追逐時,匆忙之中的确撿到了三小姐的玉佩。郁某先前在公主府見過,知道是三小姐的貼身之物。事關三小姐名聲,不敢大意,因而……一早便交與了錦謙。他不曾歸還?”
柯黛搖頭,心頭的不安迅速擴大。三個月,三個月有多少機會……且不說婚禮籌備期駱府屢次來訪,婚禮當日,甚至前日在攬月山莊會面,他都絲毫不曾提及。當真的是貴人多忘事?
“小小一枚玉佩,或許是駱公子忘了。此事不好再麻煩郁公子,我回頭再請人催一催。”柯黛沒有将心頭疑慮表于面上,佯裝不在意地沖郁南承一笑。後者不再發話,只将她送上了馬車。
“西北環境險惡,你要小心。”注意到郁南承手背結痂,想到從前辛家因傷殘從軍中隐退的鄰居,柯黛忍不住多說了一句。
郁南承擡頭,正對上她憂心的眉眼。
“冷家落網,無論刑罰如何,于你我而言,并無實質益處。眼下柯黛人微言輕,名聲有損,自身難保,只盼公子不日功成歸來,能讓我有機會回報這份重生恩情。”
郁南承頓了頓:“好。”
“你多保重。”
柯黛放下車簾,卻有一只手在她放手瞬間把住綢布。她下意識望向前方的車夫。還好,車夫正背對着他們梳理馬鬃。
男子漆黑瞳仁中凝了情緒:“柯黛,當心駱府。”
☆、紫燭籠-21
當心駱府?當心誰?
駱太傅?駱夫人?駱家姐妹?駱家那群見風使舵的家仆?還是駱錦謙?
柯黛沒來得及追問,車夫回頭放下車簾。郁南承安靜地站在路旁,一雙深眸目送柯黛走遠。
柯黛啊柯黛,怕是我們很快便能相見……
————
而另一頭,獲悉燭籠玉佩仍在駱錦謙處的柯黛已經打定主意,無論駱錦謙窩着什麽心思,都要盡快将玉佩要回來。
通過柯夢肯定不行——她的私人物品遺落在新婚的姐夫處,即便柯夢不胡思亂想,自己都覺得這裏頭說不通。瞞着嫡母也是必須的,王氏對她的印象本就不佳,眼下是争取前路的好時候,不能添亂子。
通過侍女私下傳話更加不妥。思來想去,似乎順着王氏的心意盡快進駐駱府才是上策。駱府內眷就那麽大的住處,總能找到機會說話。
王氏從駱府歸來,原本對進駱府陪柯夢還存了些抵觸情緒的柯黛坦然接受了安排。柯夢九月初回門,再回夫家時,身邊便伴了乖巧的妹妹。姐妹倆一樣的俏麗姿容,新婦掩不住的風韻蕩漾在眉眼裏,一邊的妹妹身段苗條、姣容動人,下車時,惹得門房不免多看了兩眼。
由于柯夢高攀太傅嫡子的緣故,駱家根本不會感恩她代駱安然受過。那位思慮周全的太傅夫人顯然做足了安排,縱然駱家上下不見得多麽待見柯黛,但日常侍奉的禮數一點不少。
雙姝并尊的婚事辦得急,沒來得及給兩位少夫人安排單獨的住處。駱錦謙院子分了三進,兩位夫人暫時分住最裏頭的東西廂房,倒也還寬敞。柯黛與梅宛青成日擡頭不見低頭見,時時笑容可掬的“姐姐”、“妹妹”喚着。
主子們出身尊貴,面上粉飾太平的工作十分到位,但手下丫鬟們日常摩擦在所難免。“清白有損”對一個女子的影響有多大?有柯黛這個現成的靶子,右相府裏的陪嫁侍女們豈能輕易放過。
柯黛平日本分地在房中陪伴柯夢,即便偶爾出門,也刻意無視另一側廂房中明裏暗裏的別樣眼神。柯夢是個有見地的,心頭清楚柯黛的存在是她與梅宛青抗衡的重要籌碼,雖不至表露出替妹妹鳴不平的念頭,但私下也含蓄地問過她,可有什麽特殊需求。
需求?柯黛有些蠢蠢欲動。她似乎有些草木皆兵了,姐姐待她還是真心的,要不趁此機會,請柯夢替她将玉佩要回來?
“這陣子黛兒有姐姐伴着,已經很滿足。”柯黛斟酌引導,“待姐夫這陣子忙完了回來陪姐姐,黛兒也該走了。”
柯夢眼中柔意不變:“你有事找他?”
柯黛有些扭捏:“先前救過我的那位郁公子遠去西北,我想求姐夫幫忙打聽點消息,別讓郁公子一路跋涉太過辛苦。”
柯夢笑得暧昧:“黛兒素來純善。前往西北既是官家安排,必不會對郁公子多加苛責。”說着話鋒一轉,“不過他出身低微,配不上我們黛兒。”
柯黛見她想岔,趕緊扭正思路:“郁公子算是黛兒的救命恩人,黛兒心存感激,并沒有旁的意思,姐姐可別想多了!”
見妹妹一副快要惱了的樣子,柯夢順勢安撫:“我就說嘛,咱們柯家的姑娘,看人的眼光可不能差了去。”順嘴提了句,“那個郁南承倒是個招桃花的,我聽說駱安然房裏好幾名丫鬟對他流露過那方面的意思。”
柯黛想起送別郁南承那日的珠翠滿院,笑道:“郁公子外冷心熱,穩重有加,于尋常家的女子而言,确是良配。”
柯夢跟着附和兩句,眸光忽然微閃:“說到這個,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眼下你身上擔了這樁子事,姐姐心裏終是沉甸甸的。其實這幾日有你伴着,倒彌補了不少手足時光。我想着以我一人之力,日後很可能不敵右相家的那位,而親姐妹若是一道,必然事半功倍。我是你的姐姐,名份上不會虧待你,你姐夫日後若要納妾……”
柯黛被她盯得緊張,連連推手:“不不不,姐姐千萬別,天吶……姐姐的一切,黛兒萬萬不敢觊觎。”話說一半,臉色已漲得通紅,滿眼澄澈的惶恐再清楚不過地表明她從未生成的妄想。
“看把你吓得。”柯夢突然大笑出聲,“你不願意,姐姐又不會強求。不過是腦中一閃而過的荒唐念頭,區區玩笑,別放心上。”
柯黛急急撇清關系:“姐姐同姐夫相識多年,情深意篤,哪裏是一道聖旨毀得了的。梅家小姐雖然橫插一腳,可感情之事怎麽可能憑着娘家後來居上。姐夫是聰明人,心中必然分得清楚,日後即便有了争執,都不可能偏袒梅宛青那邊。姐姐千萬別多想了,好好養着心神,早日替姐夫開枝散葉才是正事。”
一席話說得柯夢眼中欣慰滿滿:“還是黛兒想得周到。”
柯夢解釋得輕描淡寫,柯黛卻不敢忽略柯夢刻意掩飾的如釋重負。她突然異常心慌。身邊每個人都防着她,都想利用她,連對血緣的最後一絲僥幸都淪為奢望。
柯黛越發提心吊膽起來。
駱錦謙這陣子格外繁忙,她進駐駱府一個月,他白日裏忙着幫駱太傅處理要事,兩人甚少有碰面的機會。而對同時娶回的兩位夫人,駱錦謙不偏不倚,東西廂房隔日光顧。柯黛的房間離得遠,但自從柯夢打探她心事後,每逢駱錦謙到東廂休息,柯黛遠遠瞥見守夜聽聲的小丫鬟,總忍不住東想西想。
駱錦謙……他們在賞花宴上初次相遇,幽徑間的青袍公子,攬月山莊絲竹聲中的閃爍對視,還有夜風中身姿緊貼的縱馬馳騁……
而以她女兒家的細膩心思,從駱錦謙的種種行為判斷,他對她不是沒有感覺的……
柯黛不得不絕望地承認,早在四個月前的公主府賞花宴上,在接受駱錦謙即将成為她姐夫的既有設定前,她已經無可抵抗地心動了。
不行,不能這樣。柯黛警告自己。撇開與柯夢岌岌可危的姐妹情不談,她掙回這條命不容易。何況已在嫡母面前立下拿下婁尚書的軍令狀,以她四面楚歌的處境,如此關鍵時刻,絕對絕對不能給自己添麻煩了。
她腦中響起郁南承別有深意的警示:當心駱府……她與駱錦謙之間的小動作,郁南承一定看出來了。
連親姐姐都在時刻算計着她,難保這太傅府上沒有其他有心人。有柯夢和梅宛青兩尊大佛,加上看熱鬧不怕事大的駱氏姐妹,駱府的大戲,怕是很快就要開幕了。
孤軍作戰,分秒必争。她要盡快拿到玉佩,趕緊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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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愛上他了?”林汀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柯黛頭一回傾吐這段不為人知的心事。她有些心虛地抿了唇,過了好久才坦然對上林汀,聲若蚊蠅:“嗯。”
林汀想起郁南承先前說過,駱錦謙為了争取柯黛,甚至安排他成為影子人,想必最終駱錦謙還是沒忍住捅破了窗戶紙。她咽了咽喉,問得小心翼翼:“後來你們倆有沒有……”
柯黛低了頭:“沒有。”
“天吶……”松了口氣的林汀還是難以消化,“駱錦謙想得出讓郁南承詐死,顯然對你勢在必得,居然肯放過?”
“我是,我是有一陣想過要不顧一切跟他走。但是……”柯黛嘆了口氣,“駱錦謙內心偏執,确實做出過許多極端舉動。我與南承在一起,也算是偏離了計劃的陰差陽錯。”
林汀察覺她話中異樣:“你與駱錦謙在郁南承的幫助下私奔,卻被駱家和柯家抓回來了?”然後郁南承不忍柯黛受困,在柯黛被迫出嫁當日再次挺身相助,又不知被誰栽贓殺害婁尚書,兩人在極度驚惶的逃亡路上情愫漸生,最終促成一對逃命鴛鴦……
聯想到她與羅夏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