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正式開始
,也不多表露。兩人繼續碎碎聊着,突然座下一顫。前面不知出了什麽事,馬車被迫停在原地讓路。王瀾君掀開窗簾,又匆匆放下。
“別出去!”她壓低聲音。
“怎麽了?”柯黛聞言更想順着看過去。馬車剛剛經過一條小巷口,王瀾君掀簾的間隙,她還來得及看見一個男人矗立在不遠處。
“上回我們來攬月山莊,那個攪局的冷霜,你還記得嗎?”
柯黛點頭,好奇心頓起:“剛在外頭看見她了?”
王瀾君一臉苦唧唧:“不,是她哥哥。”
柯黛難得見到王瀾君一臉晦氣,立刻聯想到那晚的“英雄救美”。事後王瀾君不肯詳談,但想必與冷家糾纏得并不愉快。攬月山莊中的積郁暫時擱置在一旁,柯黛趁其不備突然掀開一條縫:“哪個哪個?”
反應過來的王瀾君剛要阻攔,眼前身形卻陡然凝住。
“回頭!”沖車夫扔下一句後放下車簾,轉頭臉色已大變。王瀾君意識到不好:“怎麽?!”
“回去找駱錦謙。”柯黛觀察飛速閃過的路标,算着時間,心亂如麻,“但願他還在那裏……但願還趕得上……不不不不,停車!停車!”
眼神一晃,纖細的黑影已跑得老遠。馬車被迫停在路中,王瀾君探頭出去,眯着眼睛好一會兒才看清,不遠不近停着的高頭大馬上,年輕俊氣的駱大公子極好辨認。她來不及追究他為何恰恰身在此處,就見着柯黛匆匆迎了上去。
駱錦謙瞧見飛速沖來的女子也是一臉詫異。“三小姐?”他翻身下馬,将将扶住費力喘氣的她。
兩人手臂緊緊互持。柯黛擡頭張了張口,方才一肚子想說的話,四目相對的那一刻突然一句都說不出了。
“出什麽事了?”駱錦謙的熱氣靠近了些,“三小姐?柯黛?”
柯黛指了指小巷的方向,嗓音壓低到只有兩人聽見:“我看到那天的人了。”
臂下手掌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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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走郁公子的那個。”柯黛閉了閉眼,黑暗中浮現出那日背着假人匆惶逃竄的男子身影,“我不能确定是他。但方才表哥說那個人是冷霜的哥哥。巧合得蹊跷。”
“你不用說了。”駱錦謙立即轉身上馬,“我去叫人!”
“不用急。表哥認得那一家人的住處,就算今晚截不住人也可以帶路去找。”
駱錦謙拉住缰繩,雙唇緊抿:“那也不能耽擱。倘若此事真是個圈套,那所謂的冷家肯定早已人去樓空。南承就住在附近,我們先去找他。王兄,勞你在這裏歇息片刻。”他揚了揚下巴,柯黛回頭,一臉莫名的王瀾君已經跟了過來。
時機緊迫,她微微凝眉,最終咬着唇下了決心:“但要保證我表哥的安全。”
駱錦謙忙着掉轉馬頭,朝她伸出一只手。柯黛下意識攥住,沒反應過來人已經坐在了鞍前。前方一陣驚叫,王瀾君瞪着眼睛:“三小姐!”
回應她的只有男子策馬揚鞭的銳響。柯黛顫顫巍巍地伏在馬背上,笨拙着抓着馬鞍邊緣。夜風從耳旁刮過,駱錦謙帶着她拐過兩條街道後,這才發覺她的窘迫,身子朝她靠了靠,保證她穩穩坐好。
他的雙臂輕輕卡在腰間,柯黛沒法刻意掙開,駱錦謙緊繃的胸膛就在她背後,別扭的感覺越發強烈。
“到了。”好在馬兒很快停在一處民宅前。約莫是察覺到了異樣的馬蹄聲,門後的人相當機警,幾乎在兩人下馬的同一刻開了門:“駱兄!柯三小姐?”
門廊上點着一盞燭籠,郁南承身姿挺拔,辨出門外雙雙矗立的駱錦謙與柯黛時,卻面露狐疑之色。柯黛下意識想要解釋,然而駱錦謙已經搶先開了口。
“南承,人可能找到了。”
郁南承當即領會他話中所指,眼神一凜:“人呢?”
“三小姐的表兄能帶我們找到人。我孤身出來,沒帶人手,只能先搬你救急。”
郁南承二話不說轉身進屋,閃身出門時手中已握了一柄劍:“你去找巡街的衙差,我前去一探。”
他一身黑衣,周身散着懾人寒意,已然進入戰備狀态。駱錦謙也不跟他客套:“我正是此意。這些人與那晚攬月山莊的冷霜有脫不開的幹系,冷家很可能是個聚衆窩點,你多加小心。”
郁南承分析信息的能力極強,無需駱錦謙多做說明,三言兩語間兩人已達成共識。柯黛被動地緊随兩人之後,眼睜睜看着郁南承牽繩跨馬,微微回了回頭:“那三小姐……”
“我還是跟表兄一道……”
“三小姐的安危由我負責。我們去找衙差,不會有事。”駱錦謙将柯黛往他身邊拉了拉,好給郁南承讓出一條道。不知是不是錯覺,柯黛側身看着他,總覺得駱錦謙有些積極過了頭。
然而郁南承顯然不打算在這些無謂的小事上分心,他略略一點頭,一串噠噠的馬蹄聲回蕩在巷中,高頭大馬很快不見了蹤影。駱錦謙在前頭細心地探着路,柯黛小心地跟着,盡量加快步伐不拖後腿,兩人運氣不錯,剛出巷子便撞見了巡街的燈籠。
駱錦謙趕緊上前交涉,得知打頭陣的郁南承不久前撞上他們,一批衙差已經跟随支援。确認以“王公子”身份帶路的王瀾君無恙,柯黛一顆心才落了地。她催駱錦謙趕緊回駱府傳信增援,方才還雷厲風行的駱大公子卻讓衙差代勞,轉身沖柯黛道:“我先送你回去。”
“不還得認人嚒?”柯黛低了頭,聲若蚊蠅。駱錦謙意識到她的抵觸情緒,聲音體貼地放緩:“有南承在,這種事用不着你出面。我們會審個明白。”
柯黛猶豫地絞着手指,不遠處卻傳來騷動:“駱公子!抓到了!抓到了!”
駱錦謙精神一震。柯黛還來不及躲避便被拽到路中央。依然是熟悉的紅鬃駿馬,郁南承穩坐其上,一人一馬劃破夜色薄霧。
“抓到了。”黑眸掃過身形緊挨的兩人,郁南承神色冷峻,“就是那個人。”
“人手夠嗎?”駱錦謙仍擔心窩點有詐。郁南承點頭:“東門守軍速度很快。而且,”他頓了頓,“這幾人,沒那麽難對付。”
兩句輕描淡寫下,柯黛都聽得出別有隐情。駱錦謙眼睛一眯:“抓到就好。回去再說。”
————
“這一段就這麽結束了?”林汀聽得津津有味,羅夏卻對柯黛這段九曲回腸的來龍去脈失了耐心,“從頭到尾都在講你姐夫,婁尚書呢?藥鼎呢?”
喘了口氣的柯黛并不回答,只側身替郁南承檢查了傷口。林汀出于職業本能想要幫忙,被羅夏攔住。她沖他使了個眼色。
“呃,恕我直言。”林汀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詞,“柯姑娘,從你的敘述中不難判斷,那位駱公子,其實是對你有意吧?”
一直閉目養神的郁南承突然動了動。林汀心虛地扁扁嘴:“你自己這麽引導的,不怪旁人怎麽想……”
“嗯。”面對林汀不客氣的戳破,柯黛并不排斥,“他對我确實有好感。而且,在冷霜那幫人落網不久,便忍不住同我挑明了。”
猜想是一回事,當事人正面承認又是另一回事。林汀微微瞪大了眼,胸口漾起一股異樣:“那這……”駱錦謙畢竟是柯黛的姐夫,這種有違天倫的感情……
“我猜,他應當是對我的姐姐芙貴妃有意。我與貴妃有幾分相像,所以……”柯黛解釋。
“你猜?他沒跟你說原因?”
“沒有。”柯黛神色很平靜,“他表态之後,我便不再給他任何接近的機會。”
聽得雲裏霧裏的林汀還記得抓重點:“是郁公子沒給他這個機會,還是你嫡母和婁府沒——啊——”
林汀的尖叫與郁南承拍案而起的掌風一道響起。
☆、紫燭籠-16
羅夏這回真的哭笑不得。他望着癱在慌張的柯黛懷裏、不住咳血的郁南承,連氣都懶得嘆了。
“講了一番動容的廢話,背地裏還是讓你男人養精蓄銳對付我。”羅夏餘怒未消。方才郁南承一個掌風還沒刮來,他及時攬過林汀後怒從心起,正要給這不識好歹的男人一點教訓,卻見郁南承五官地痛苦擰起,一步都沒邁出便軟軟倒了回去。
“南承,南承!”柯黛用袖子胡亂擦拭着郁南承嘴角溢出的血跡,嗓子眼裏的哭腔倒是真真的。羅夏不敢再掉以輕心,重拾劍柄指着二人,柯黛忙着呼天搶地,直到郁南承雙眼終于開了縫,她這才搜尋着被羅夏攬在身後的林汀,迎上一張淚水漣漣的面龐:“林大夫,求您幫忙看看,他這是怎麽了……”
林汀下意識望了羅夏一眼。他只沖她挑了挑眉。柯黛扯故事拖延時間固然可惡,但于自家娘子而言,這藥鼎的出現顯然彌足珍貴。眼下只看她如何選擇了。
柯黛同樣意識到林汀的表态才是關鍵,拽住最後的依仗繼續哀求:“柯黛方才所言句句是真,只是家族脈絡牽扯太多,不說明這些緣由,藥鼎的來歷也講不清楚啊……”
原本聚精會神的聆聽突然被郁南承打斷,林汀的面色卻平和如初。柯黛緊張地盼着她開口,只見她咽了咽喉,突然将手中的物什往地上重重一擲。
藥鼎咕嚕嚕滾到腳邊,柯黛眼睜睜看着,頓時傻了眼。
“清楚也好,糊塗也罷,反正人死不能複生。這藥鼎怎麽得的,其實并沒有什麽要緊。”林汀聳聳肩,沒來由吐出這麽一句。柯黛精力在回神的郁南承身上分了一半,來不及細細咀嚼話中深意。然而一邊得了首肯的羅夏已經動了殺意。
“你先出去。”他側身低聲囑咐,“我很快收拾幹淨。”
柯黛渾身寒毛直立。而林汀已經懶得多費力氣。她稍稍退後兩步就往外走,全然無視床邊縮成一團的兩人。
瞧着羅夏眼中黑氣彌散,千算萬算,這關饒是躲不過去了。柯黛咬咬牙,狠心推開發顫的郁南承,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柯姑娘不必浪費口舌。”羅夏閑閑地磨着劍鋒,估算着從哪邊下手更利索,“我娘子好心救人,你們這番以怨報德,實在寒心。”
伏在地面的嬌小身影一言不發。床榻上緩過一口氣的郁南承從牙縫裏擠出只言片語:“要殺要剮沖着我來便是,放過她……”
羅夏順勢望向腳邊蜷縮的一團,突然改了主意。
“姑娘起來吧,我不殺你們。”
走到門邊的林汀詫異回頭,卻聽羅夏話鋒一轉譏諷道:“拖過了今夜,整個鎮子都要禁嚴。你們敢邁出一步,就是個死。有官差代勞,我何必沾那個血腥。”
手心塞進一團溫熱。羅夏低頭,林汀已經牽了他的手,冷漠地說道:“夫君說得對,讓他們自生自滅吧。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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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路走得氣呼呼的。不過一轉臉,小娘子可不如她夫君灑脫。
“哎,這樣真的行嗎?”林汀扯扯身邊人的袖口,“他們若是真被抓住,我們還是脫不了幹系啊。”
羅夏昂首挺胸,勝券在握:“一對流竄的欽犯,也得有人信。”
林汀才不買賬,緊趕慢趕追上:“你若真有把握,下午看見通緝令後,怎麽還跟我一道冒險找人?”
羅夏停下腳步,恨鐵不成鋼地點點她懵然的小腦袋:“藥鼎的事還沒搞明白,哪能輕易放過他們?”他注視着林汀的臉色不太自在,“我們蝸居在這個偏遠小鎮上,接觸外界的機會能有多少。好不容易來了對有點背景的解疑答惑,不使點手段,怎麽逼他們吐出真話?”
林汀讪笑:“辛苦你了。”
素白的小臉上分明寫着欲言又止。在他面前,她向來不擅長掩飾。羅夏也不催她,只緊牽着手快步走着。兩人傍晚時分找上門,拖到現下才離開,天色已經黑了個透。柯黛的故事講得兩人頭昏腦脹,羅夏見多了滿口天花亂墜的保命者,并未将柯黛和郁南承這段真假不明的過往當回事。
但林汀卻存了心思。渡口夜行船只的號子隐約傳來,她下了好大的決心,終于握緊手掌。
“羅夏。”
手心一緊,羅夏停住:“怎麽?還是擔心他們倆?”
“我有事要告訴你。”林汀側臉微微仰着,有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關于那個藥鼎……”
“噓。”羅夏輕聲打斷她的話。林汀轉臉,原本惴惴不安的心頭立即壓上另一種煩悶。
“羅大哥,林汀妹妹。”
章家醫館就在眼前,章佳人不知何時款款步出,羅夏警覺之餘,不得不笑着招呼:“這麽晚了,章姑娘還出門吶?”
林汀十分窩火地瞧着章佳人目不轉睛地盯着羅夏:“聽章甫說,近日渡口有逃犯流竄,我有些不放心,想着打烊後在這附近看看。”輕柔的語氣頓了頓,“倒是二位,夜色散步,別有雅興啊。”
羅夏吐血。倒不是為了章佳人含義不明的幾句話,而是他的手掌快被某人的芊芊五指給捏爛了。
“逃犯是名女子,我有武藝傍身,不足為懼。”羅夏思忖着要怎樣應付,才能既不拂了合作夥伴的面子,又盡量不觸碰林汀的底線,“更何況還有百兩賞金,當然得碰碰運氣,哈!”
章佳人只當看不見冷臉的林汀,順杆而上:“羅大哥缺錢?”
“缺啊。”章佳人沒想到會是林汀甕甕出聲,“養店養家,以後還要養孩子,哪頭不得花錢?”
羅夏低頭瞧着眉目閃爍的自家媳婦,樂呵呵地接話:“是啊,還有個愛使小性子的大孩子要養活,沒錢怎麽行?”
夫妻倆一唱一和,章佳人瞧着心酸又不服:“以羅大哥的能耐,還在乎這一星半點兒的?”
“我乏了先回,你們聊。”沒等羅夏回應,林汀硬邦邦地抛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走掉。
章佳人暗喜,前幾日在藥棧旁敲側擊時,林汀還是一副旁觀她唱獨角戲的悲憫模樣。今日當着羅夏的面她居然這樣失态,小夫妻之間必然還是生了嫌隙!
就說嘛。這兩人成婚才多久,感情基礎肯定談不上多牢靠,花渡口好不容易出了個樣樣拿得出手的年輕男子,哪裏是林汀這樣直腸子的小媳婦罩得住的?
章佳人抓住機會扮無辜,指着林汀離去的方向微微顫着:“羅大哥,林汀妹妹她……你們吵架了?”
“啊,沒事。外頭亂,你也早點回吧。”夜幕中的背影以驚人的速度越離越遠,羅夏敷衍了兩句趕緊追上去。章佳人目的達到、見好就收,心滿意足地轉身回了醫館。
林汀一路疾馳,步履邁得不似平常。羅夏好不容易追上,她別着臉硬是不理他。羅夏心中有數,小丫頭醋壇子翻了,後勁兒大着呢。他左哄右哄,臉上堆着笑:“你我二人共生死的緣分,哪裏是旁人兩三句就能挑撥的?顧着章家的顏面,我只能揣着明白裝糊塗。由着她章佳人自鳴得意去吧,我的立場如何,你心裏還不清楚?”
“我不清楚!”林汀一下抓住話柄,“你明知她心懷不軌,還對她和顏悅色!這不是撩人是什麽?!”
羅夏一凝,糟了,說錯話了。
“心口不一!品德敗壞!始亂終棄!”
看着他不當一回事的随和樣兒,林汀心頭百般積郁,也不管适不适用便噴出一連串詞。進屋後她越想越氣,索性兩三步上了閣樓,咣當一甩睡房門。羅夏差一步沒趕上,對着緊閉的木門發愣。
這都是什麽事兒啊!
“媳婦兒?媳婦兒?”羅夏提着力度輕輕拍門,拍了半天才發現小丫頭嘴硬心軟,門後根本沒上栓。他提心吊膽地推門進去,林汀還沒忘點燈,她抱着褥子,和衣安靜側躺在榻上,只留了張後背給他。
羅夏試探着過去撫肩。呼,還好,沒被甩開。林汀仍是氣鼓鼓地不看他,他不禁發笑:“方才回來的路上,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說?”
悶聲從被褥中傳來:“你表現不好,我不想說了。”
完完全全的小女孩脾性。羅夏撲哧笑出聲,伸手過去想要捏捏她的臉,不想卻摸到濕濕的一手淚。
調笑意圖全無,他的心立即軟了。
“乖。”羅夏挨着她躺下,将軟軟的一團圈在自己身前。臂彎中的溫熱物體陡然一顫,羅夏抿着唇,将她翻身摟進懷中。
林汀任由他擺布,最終偎在他胸前,小臉仍別扭地朝頸窩裏埋,無論羅夏怎麽勸都不肯挪窩。羅夏只好就這麽抱着,如同安撫嬰孩一般輕拍着她的背:“我在呢……”
耳旁抽泣聲由小漸大。千頭萬緒齊齊湧來,林汀被溫暖地擁着,她緊攥着羅夏的衣襟,放聲痛哭。
☆、紫燭籠-17
到底還是小姑娘,林汀哭累了,餓着肚子居然就睡着了。羅夏有一搭沒一搭地拍着後背,确認懷中人氣息勻長,這才敢慢慢放開。
他輕手輕腳地下床、出門,打了一盆溫水。溫熱毛巾小心将林汀臉蛋上的淚痕一一抹去,羅夏将燭臺移遠了些,微光中的林汀睡得正香,細眉微微鎖着。他想伸手将眉頭撫平,想了想還是縮了回去。
心頭裝了太多事,就暫且放她到夢中避一避吧。
林汀身上帶着什麽秘密,羅夏沒有半點興趣。左右将來不管發生什麽,都不可能将他們分開。但這确實是兩人相識以來,她情緒爆發最為激烈的一次。
林汀是個有脾性的小姑娘,卻也是個識臉色、知冷熱的小姑娘。人前愛裝得一本正經,不算太好相與,私下鬼點子卻是連串冒。從前在寨子裏,有貪便宜的鄰家大嬸借了他親手打磨的藤椅、小木桌不還,林汀不算小氣,但橫豎不肯慣着這種風氣,前後屋稍稍一走動,總有辦法讓人把東西乖乖還回來。兩人成婚後,明面上她對他越發依賴,平日裏稍有怠慢,便半真半假地撅着嘴巴不開心,但那麽多瑣事細細羅列下來,她沒發過一次任性的無名火。
這麽惹人疼的小姑娘,他恨不得捧在掌心護着的小姑娘,他怎麽舍得她這樣難過呢?
并無睡意的羅夏吹了燈,在黑暗中算着柯黛和郁南承可能的動向。郁南承舊疾未愈、又遭急火攻心,不養個十日八日的,體力根本支撐不了遠行,更不用說他們忌憚着鋪天蓋地的通緝令,絕對不敢在這個時候出城送死。
況且羅夏瞧得真切,郁南承性子耿直,但那個變臉比翻書還快的柯黛絕不是善茬。林汀臨走前雖刻意表現了對這兩人生死的無所顧忌,但柯黛腦筋稍稍一轉便能分析出,那尊皇家藥鼎,就是她與郁南承活命的唯一依仗。
懷中女孩睡得恬靜。所有的風險,都交由他來承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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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又是豔陽高照的好天氣。
“兩錢沙參,三錢積雪草。”章甫在林汀的嚴格指導下,磕磕巴巴地背着藥方,“七錢川楝子,三錢草烏頭……”
“不對不對。”一炷香內第四次糾正,林汀心頭突突,感覺随時自己可能耐心不保,“草烏頭是兩錢不是三錢。重背!”
小章哭喪着臉:“一錢而已。差不了多少。再說多加一錢,增加藥效嘛。”
胡扯!林汀橫他一眼:“那先前你還将木防己和防己的順序搞錯,怎麽解釋?”
小章鬼使神差地膽肥嘴硬:“總歸是炖成一鍋,又不是少了漏了——哎喲!”小章忙不疊吹着被抽痛的手背,偷偷看了手中捏了根細柳條的老板娘,不敢吱聲了。
“虧你說得出口,這歪理能說服得了你自己?”林汀一拍桌子,“小母雞炖蘑菇還有個先後呢,這味藥劑可是我師傅行醫注解上的典例,所有藥材下鍋的順序、時辰、火候,一丁點都不能錯。你可知倘若防己在木防己前添加,會釀成什麽後果?”
“什麽?”
“補藥變毒~藥。”
小章吓了一跳,見林汀神色正經,不像是吓唬人,當即端正态度:“對不起林姐!我見你一早臉色就不太好,像是有什麽煩心事,才想出這個法子轉移你注意力來着……”
探口風的借口十分拙劣,但考慮到認錯态度還算良好,林汀決定不追究,放他繼續記藥方。今日藥棧由她坐鎮,羅夏十分悠閑地在附近串門,不僅将渡口的店鋪晃悠了個遍,還纏着巡邏的衙差熱切發問:“要是能抓住欽犯,賞金到底是兩百兩還是三百兩?要交稅嗎?上頭要扣提成嗎?上頭的上頭要扣提成嗎?上頭的上頭的上頭……”
衙差小哥被煩得耳邊嗡嗡直響,望着天空算時辰,心心念念着早些換班。
遠遠望見羅夏在視線中來回晃悠,林汀的心緒比昨晚安穩了不少。她低頭專心配着藥,餘光随時關注着門外的動向,過不多久只見羅夏信步走來。
“今年真是熱得早,才五月份就夠嗆。”羅夏一路用手掌扇風。林汀漫不經心聽着,很自然地放下手中活計:“曬得是夠可以。我給你拿瓶清涼油。”
說着兩人進了後屋。布簾剛放下,羅夏便附到林汀耳邊:“他來了。”
雖說早早做好了準備,林汀聽完還是頭皮一緊:“渡口貼得到處是通緝令,他怎麽挑這個時候來?!”
羅夏攤手表示無解。兩人在後頭等了一會兒才掀簾子出去,小章正招待慘着一張臉的郁南承,記性不錯地居然認出了他:“這位公子,您可是前兩日來求五段靈芝的那位?”
林汀與羅夏迅速一對視。小章話一出口便識相地退了兩步。他還記得那日傍晚的不快,這等一看就是惹不起的角色,還是留給老板對付吧。
羅夏也不負期望地上前主持場面,對着雙眼無神的郁南承,面露狐疑:“公子看上去不太好。難不成靈芝失了藥效?”
難得郁南承這時候還笑得出來——嘴角僵硬地一扯,當真難為得緊,好在說話的語氣還是很真誠的:“掌櫃的言重。鄙人前幾日進山被一條不知名的毒蛇咬了一口,自恃懂點醫理,又從貴店得了神藥,便不曾将傷勢放在心上。不想将養了一日,行事還是不太得力,這才想勞煩您家大夫得空瞧一瞧。”
多事的小章招待這類慕名而來的求醫者一向積極得很,自豪感再次作祟:“公子放心,我們老板娘妙手回春,定能醫好公子!”
“鄙人在此,先謝過幾位。”
林汀将賬本扔給小章,無可奈何将郁南承扶了進去。郁南承只身空手前來,連把佩劍都沒帶。林汀引他進後屋看診的藥堂,将他躺椅上安置好,羅夏緊随其後,順手帶上了門。
“還敢找上門?”羅夏居高臨下地看着躺椅上的郁南承,“當真是不怕死。”
郁南承嘴唇發烏,将将吊了一口氣:“郁某就在這裏,要殺要剮,二位看着辦吧。”說完一臉安逸地阖上眼皮,冷靜得跟終于找到避難所似的,就差沒打幾個呼嚕。
不出所料,過了一夜,逃難的兩人還是将思路捋順了。
預料到事态發展的羅夏還是氣得要跳腳:“這招有夠損!仗着整條街都看見他進了我們店裏,純粹賴皮!”
林汀攔住他:“不對啊,大街小巷貼着的都是柯黛的畫像,那郁南承呢?”
夫妻倆對視一眼,柯黛交待的那一堆是真是假暫且不說,這兩人的來路,不是一般的有問題。
羅夏沒好氣:“有什麽辦法?只有先醫好他,拘着再說。我倒要看看,柯黛耐得住幾天!”
灼灼目光似乎要将榻上人燒穿一般,他惡狠狠地瞪着郁南承。另一邊翻着藥箱的林汀打了個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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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南承中毒症狀本已緩了十之七八,吐血不過是巴豆粉引發的氣血虛空,林汀替他針灸引血,忙乎了一個時辰,期間小章還溜過來旁觀,午飯時分便徹底清了餘毒。
郁南承在後屋躺了半天,手腳雖仍使不上多大力,但精氣神的确恢複了不少。羅夏尋了個理由讓小章回醫館拿東西,林汀不太情願地給郁南承喂了一點稀粥,兩人面懷不善地圍在躺椅旁:“眼下已無遮攔的必要,郁公子有何指教,盡早開口。”
郁南承靜靜眨眼,胸腹微微起伏,似是在運氣。羅夏目不轉睛地觀察他的動向,眼見他吃力地掙紮站起——“羅掌櫃與林大夫寬宏大量、不計前嫌,郁某謝過二位的救命之恩。”
林汀要去扶,被羅夏攔住。眼睜睜看着郁南承給他們兩口子認真磕了三個大禮,林汀臉皮有些承受不住:“話說開了就好,郁公子着實……”
羅夏暗地嘆了口氣。小娘子到底本性純良。對于郁南承身體力行的致歉,他則比她心安理得得多:“既然陰差陽錯地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總該讓我們清楚,到底掉進個什麽坑裏吧?”羅夏低頭看着林汀玩手指,“你們可是手頭沾了血的欽犯。”
言下之意很明了。這渾水,我們堅決不淌,你們也休想獨善其身。
郁南承臉色一白:“我們沒殺人。”
“那婁尚書是怎麽死的?”
郁南承言辭吞吐:“此事說來話長。承蒙救命之恩,郁某一定會将來龍去脈解釋清楚。但眼下狀況二位也清楚,柯黛不能抛頭露面,我也不能長時間将她一人留在住所……所以,還勞煩二位陪郁某走一趟。”
羅夏與林汀對視一眼。
“為何通緝的人只有柯姑娘,卻不見你?”林汀尖銳地問道。
郁南承并不回避:“因為在京城人的眼中,郁南承,是個已死之人。”
☆、紫燭籠-18
“我曾受雇駱家,柯黛險些受辱一事後,駱錦謙安排我加入西北軍。但這是他預先設計用來對付柯黛的的幌子,我編制随軍,一年後‘戰死’沙場,人卻從未離開京城半步。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裏,郁南承都是活在京城的影子人。”
林汀聽出了一些端倪,胸口幽幽泛疼:“依柯黛先前所說,她這個姐夫對她……”
“昨日你們來得突然,我根本來不及跟柯黛編造口供。她口中所言,句句屬實。”事關另一個男人,郁南承不太願意深入讨論,算是側面回應了。
“一路逃亡,謹小慎微,加上我昏迷之時對周圍的情況不甚了解,這才做出一番魯莽舉動。”郁南承言辭懇切,“懇請兩位千萬不要遷怒于柯黛。”
提及先前的沖突,林汀立即低頭整理藥箱,不為所動:“算上通風報信,這已經是第三次救你了。小店本無意惹來這番烏龍,郁公子表明了不會恩将仇報,我二人對你們的故事亦毫無興趣。公子還是趕快養好身子,趕緊走吧。”
她漠然轉身。郁南承沒料到她原本松動的态度突然大轉彎,翌時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羅夏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跟着出去了。
郁南承後悔不疊。他厚着臉皮求上門,對方卻再不肯給臺階。這夫妻倆擺明了不輕易占人便宜,但相當記仇。
可眼下這二人卻是他們脫困的唯一希望。說到底,拿捏命門的還是那個弱不禁風的小大夫。
郁南承掀開簾子想要觀察情況,卻不想跟進門的小夥計撞了個滿懷。
“啊啊啊啊,公子對不起!”章甫瞪着面色慘淡的郁南承,以為自己不慎撞到了傷口,慌忙道歉,“我們老板娘讓我拿藥過來,順便送公子出門。公子……沒事吧?”
老板娘費了老大力氣醫好的病人,若是被他傷了,還不得亂刀鍘死他。
郁南承撫了撫胸,搖頭:“無礙。勞煩小哥。”他跟着章甫走出前堂。林汀正幫其他客人稱藥,只有羅夏親切地問候了兩句:“公子這兩日注意休息,切忌動氣。”
郁南承将診金和藥錢如數交付,提着藥包要走,想了想轉頭補充了一句:“方才在後屋打壞了林大夫的藥鼎,在下會盡快送一尊新的過來。”
林汀頭也不擡。羅夏笑眯眯地一派和氣:“公子不必挂心,不過是尋常器件,您給的診金抵得上一打藥鼎了。”
“藥鼎壞了?”章甫琢磨着怪不得老板娘看診出來心情不太好,原來是剛換不久的藥鼎又給摔了。
郁南承也不堅持:“那鄙人下次再來光顧。”
羅夏笑了:“公子說笑,藥棧這種病氣缭繞的地方,還是少來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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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南承說到做到,當天傍晚打烊時便送了藥鼎過來。羅夏瞅瞅郁南承尚未完全恢複血色的面龐,适時流露出幾分受之有愧。林汀淡淡瞄了一眼,手上沒有絲毫停頓,繼續忙自己的事。
郁南承将希望的目光投向羅夏,見羅老板很給面子接過包裹,終于釋然一笑,開心離去。
章甫還在場,藥棧兩口子對藥鼎閉口不提。捱到月上樹梢,羅夏躺在榻上活動筋骨,卸下僞裝的林汀別別扭扭地靠了過來:“幹嘛收那東西?你還真給郁南承面子。”
她盯着他小臂上的淡淡刀疤,聽他不介意地說:“面子不是給他的,是給我家娘子的。”
“什麽意思?”
羅夏摸摸她光滑的面頰:“你惦記着藥鼎,他們又主動送上門來。左右我們不虧,順水推舟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