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正式開始
林汀看上去還挺自在。
取了藥匾的羅夏理了理取藥記錄,還是不放心地上了樓。閣樓上隔了兩小間,一間是他們的睡房,還有一間則擺滿了林汀通過章家搜集來的各類醫書。眼下林汀正坐在書房的窗邊,一面盯着桌上的書卷,一面懶懶搖着藥杵。
羅夏走到她身邊,林汀順勢倚着,擡頭一笑:“又被小章給惹毛了?那他姐姐要的藥材再拖幾天。”
成婚一年,她眼中惡作劇的光芒羅夏再熟悉不過。
羅夏扶着肩低頭看她:“這小子野心很大啊,連讓利的事情都想做主了。”
“這樣啊。”林汀放下藥杵,伸手翻了一頁,慢條斯理地想了想,“下個月咱們就給醫館漲價,左右不能吃虧。”
“賊。”羅夏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腦袋,手感很好。
“不許亂摸,盤了半天,回頭又亂了。”林汀心疼自己的發型。
羅夏俯身翻了翻她正在閱讀的書卷:“上古內經……老章給的?不像是醫書啊。”
倒像是習武之人所用的。
“你看看這些書也好,練練內功,對你養身子也有好處。”羅夏一拍腦袋,“這方面我最熟絡,全程指導!”
他說得大義凜然,心頭還是劃過一抹心疼。
林汀早年受過寒,身子骨一直不算好,通醫理的她早早地給自己下了論斷:醫者不自醫,加上這是娘胎裏帶出的東西,從前神醫師父都只能幫她調養着,這麽多年還算風調雨順。
然而羅夏不信邪,一直盡職盡責地想要将她養好。林汀受他影響,從前聽天由命的态度也端正了許多,時不時會跟章老大夫讨論些新的方子。
羅夏只當這次他倆又另辟蹊徑,不想林汀卻嘆了口氣:“嗯,就是镖局的書,問謝師傅讨的。”
她翻開書頁解釋:“你的腿關節不是普通的損傷,這幾年冬天每次寒氣侵骨,光看着都難受得緊。這些年該試的法子都試了,我想換個思路,追本溯源從內功方面下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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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斷過那麽多次,哪還有複原的道理。”羅夏聲音不自覺地軟了下來,“你別老惦記着我,多顧顧自己。”
“你這個外行人,就別跟着摻和啦。”林汀故作不屑地眨眼睛,“你見我哪天不把自己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托你辛勞的福,咱們攢點家當,過兩年再養幾個小娃娃。從前我娘也是帶着不足之症出嫁的,不照樣生了我和兩個姐姐?”
羅夏哭笑不得。林汀性子倔,表面上看事清透,其實內心有許多敏感的觸點。他生怕她又亂想,趕緊轉移話題:“你還有兩個姐姐?都叫什麽?林洲?林淵?”
“淨胡扯,這是女孩兒名字麽?!”林汀一個白眼,別有意味地勝利一笑,“少來套話。我是不會上當的!”
羅夏巴不得趕緊妥協:“得,我下去看看章甫這小子,背着我們又動什麽手腳。”
“別太上綱上線了,怎麽說都是免費勞動力,可遇不可求。”林汀追着囑咐。羅夏潇灑地擺擺手,蹬蹬蹬下樓,轉個彎人就不見了。
林汀趴在欄杆上,想起方才一番對話,若有所思。
羅夏看似爽朗不羁,其實對她的身世并非完全沒有好奇。這很正常,夫妻之間總希望對方将一切毫無保留,她不也多次追問過羅夏從前打打殺殺的生涯?
林汀想起四年前的第一次見面。草叢扒開後,發顫的她如同一只失去庇護的幼獸,瞬間認定了那個抱她入懷的堅實懷抱,自此再也不肯撒手。
她知道羅夏能耐,見得多也看得開,世俗陳規那一套在他眼裏浮如雲煙。但林汀清楚,倘若相識最初便将身世和盤托出,定然不會有眼下這般順遂滿足的小日子。
她不怕羅夏知道自己的底細,打心底希望他咄咄逼人地追問,這樣便可将過往順理成章地道出。可他每次試探點到為止,從不追根究底,給她欲言又止的空間。
很多時候林汀甚至覺得,羅夏一定早就知道了什麽。
管它呢,反正一個不正經隐瞞,一個也不正經要知道。日子照樣過得和和美美,無意間的戳中反帶來些許刺激感。
戒不掉的惡趣味啊……
————
林汀将拌好的藥泥拾掇妥當,腳步輕快地下了樓。羅夏已經端坐櫃面,煞有介事地清點着手中的冊子,一邊還見縫插針地訓斥着章甫。
“小章啊,丹皮,不是荔幹,上頭那個抽屜……”
“哎哎,輕點兒,檀葉薄脆,一碰就成灰……”
“咦,蟲草不是一貫放在後屋的,怎麽在你手邊的架子上擱着?小章啊,這都是定量回購的,你要拿怎麽也得說一聲……平日裏羅哥待你不薄吧……”
章甫苦着臉,擡眼瞥見笑眼看戲的林汀,立刻如同見到救世主一般:“林姐,您幫着說句話吧,我不過開玩笑給王大娘打個折,羅哥這番變本加厲的,是要折騰死我啊。”
林汀心想活該,跟錢有關的事可都是大事,讓你算計姐姐我好不容易攢下的家底。眼神一瞄,與羅夏的不期而遇,夫妻倆一個對視,腦中立即默契地生了鬼主意。
“折騰?怎麽折騰?”她慢悠悠地将手架上的罐頭拿走,“據我所知,我夫君可不好這一口啊。”
章甫瞠目結舌。老板娘這是在一本正經地……開……黃……腔?
十五歲的少年羞得面紅耳赤:“啊啊啊啊啊我去後面看看參片晾幹了沒!”
“沒幹。”林汀頭也不擡地接過羅夏手中的賬冊,“來的時候驗過了,還得半天。”
章甫走也不是,回也不是。瞧着林汀還在仔細研究那一小罐沒來得及收好的冬蟲夏草,想想自己原本的意圖,更是進退兩難。
“謝師傅的藥膏調得差不多了,趕早給送過去。”林汀自顧自地跟羅夏聊天,“得跟镖局好好說說,送貨上門是要收人力費的,可不能總讓我家夫君白跑。”
羅夏頻頻點頭,無原則地對這套歪理表示心悅誠服。
“對了。”林汀想了想繼續小心眼地補充,“那本書我就不還了。藥棧老板娘親手調藥膏,這可是貴客級待遇,權當抵從前的增值費,镖局也不虧。”
章甫難以置信地看到羅夏仍然好脾氣地憋笑:“好好好,我家娘子的精明天下無雙,就按你說的辦。”
章甫終于忍不住了:“林姐,這樣不太好吧……上回羅哥不在家,那渡口的龍頭張過來受保護費的時候,多虧謝叔擋着才……”
林汀只當沒聽見:“這個也帶過去吧,說送謝師傅泡酒許多次了。”說着順手将章甫眼饞許久的極品蟲草一并塞到了羅夏懷裏。
全程拿章甫當空氣。
羅夏不太明白林汀為什麽突然針對章甫,觀察她綿裏藏針的神情別有意圖,他決定暫且一避,大搖大擺地去找镖局溝通了。
林汀對照預約記錄,麻溜地稱着配方,見章甫還呆呆地盯着外頭,順勢提醒他:“別看了,這兩味劑量調好了,過來幫我包着。”
“啊?”章甫晃過神來,看清林汀似笑非笑的面龐,臉色又騰地漲紅了。
他想開口解釋,但林汀沒給他這個機會:“對了小章,過兩天讓你姐姐來取藥。”
“我可以直接帶回去啊。”章甫愣愣的。兩步路的事,幹嘛非得讓姐姐走一趟。
林汀眸光一閃:“那小撮蟲草裏還加了寒性藥物,佳人去年底小産,不适合她用。我幫她調了兩味藥,用量和次數得千萬仔細,旁人轉述總歸不清楚。不過就隔了一條街,勞煩她跑一趟吧。”
“那盒蟲草是我早就答應了謝叔的,跟先前替藥棧出頭不是一回事。私人交情有旁的方式解決,沒必要把藥棧和镖局的生意摻和進去。佳人若真想要,我再給她配一盒補身子的,不用記到藥館的帳上。”
林汀清雅淡然的聲音字字穿耳、不容置喙,章甫眼神躲閃,有些羞愧地嗫嚅着感謝。
小産後剛與夫君和離不到兩個月的章佳人,很快将目光瞄準了初來乍到的羅夏。她倒沒指望獨占藥棧老板娘位置,但私心實在覺得自己比林汀能幹,又不若她一般矯揉懶散。
聽說林汀生性體寒,她章佳人雖曾所托非人,但小産後一直在醫館精心養着,怎麽着都是比林汀能生養的。只要羅夏點頭,日後她有信心與林汀平起平坐,說不準還能促成章家醫館的二次繁榮。
章佳人自然早就跟弟弟通了氣,可迫于姐姐向來說一不二的懾人氣勢,章甫一直不敢明言:林汀和羅夏在外人眼中雖不十分如膠似漆,但一言一行極有默契,他站在一旁都常常覺得自己簡直多餘。
包括他在七號藥棧的偷師,都是出自章佳人的授意。可這幾個月雖說學了東西,苦工也幹了不少……若說他先前只是隐約察覺不妙,現下還不頓悟?
七號藥棧的便宜,遠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好占。倘若章佳人一意孤行,自家素來號稱不吃虧的姐姐,準得人財兩空了……
章甫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好擡頭讪笑:“林姐,我知道了。你的話,我一定如實帶到。”
本意已點到,林汀輕笑着走到門外,墊腳用撣子拂了拂“王侯貴族,敬請止步”的牌匾——撇開章家醫館的那些個心思,章甫這個小夥計還是很盡職的,每日臨走前都将店面裏外擦得幹幹淨淨,包括這個畫蛇添足的木匾。
方才走進店堂時,看清章甫笨拙地想将東西順走的間隙,本已捋順的脾氣不知怎的突然又湧上來。
怎麽可能事事順遂呢?即便不是王侯世家,一間賴以存活的藥棧,也有理不盡的麻煩呢。
羅夏做事上進,林汀師出名門素來要好,藥棧所出向來是上等品質,二人雖盡量收斂鋒芒,還是不免惹上了眼球。由于生意往來,以及章佳人死心眼巴結的關系,花渡口這麽多家店面裏,章家醫館已經算是最好相與的人家了。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有了這些個微妙關系摻和着,今後的日子,注定不會風平浪靜。
☆、紫燭籠-1
自章佳人應邀拜訪藥棧後,連着十幾天,章甫和羅夏都發現林汀的心情特外輕快。
這一日,林汀清點庫存,将幾味緊缺的藥材列了單子。錦繡鎮外便是物種豐富的巍巍大山,前幾年在林汀手把手傳授下,羅夏已經能将常見的草木辨得十分清楚,采藥這種苦力活自然無需林汀再參與。
他挑了個老謝不出镖的日子,硬拉着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到七號藥棧隔壁的棋牌館搓麻,又折回去審視噼裏啪啦撥算盤的章甫好半天,這才稍稍放心地提了背簍,被林汀絮絮叨叨地送出門。
“這幾味草本在鎮子口那邊就采得到,別走太遠,早些回。”
羅夏翻身上馬,潇灑揮手。
林汀花癡地盯着俊挺的背影半天,再回頭發現章甫和老謝都啧啧地看着:“小兩口,真是……”
林汀并不覺羞,仍笑吟吟的:“牌局散場了?”
“還組什麽局?”老謝大咧咧坐下,“少來。你家羅夏哪回出門前,不想方設法搬座門神?”
林汀裝無辜:“鎮子風氣好,又有鄰裏照看着,怎麽會有事。謝叔真是想多了。”
老謝不跟她争辯:“要說你家羅夏到底是哪兒混成的練家子兒,今天正趕上镖師集訓,羅夏剛露面,突然一把鐵斧飛到門口。當時我都吓懵了,這小子卻跟閃電似的,眯了眯眼就給躲過去了。”
老謝滿意地瞧見林汀神情木怔,頗有成就感。
“他的功夫跟誰習來的?別說我們這邊沒人見過這種套路,就是西邊高手雲集的京城那一塊,也不見得有幾個打得過他的。這樣一個人,居然肯陪着你在這邊開藥棧。我只聽說貴族名媛才有這留人的本事,小丫頭,光瞅面相倒是看不出來啊。”
老謝心思大條,只顧着取笑。下一刻卻見林汀猛然瞪圓眼睛,纖手一擡,十分不禮貌地打斷:“羅夏差點被镖局的人砍死?”
聽起來有點怪怪的。什麽叫差點被砍死?
“重點是他輕松躲開了,毫發無傷……”老謝努力适應林汀跳躍式的思維,費勁地想要将話題掰正。
林汀一眯眼,一臉不和善:“謝叔你還是去打麻将吧,缺人我讓章甫去醫館叫幾個作陪,左右他家閑人多。”
“還有镖局的帳,這個月再拖就加兩分利。左右镖局剛接了大單,不在乎這一星半點兒的……”
老謝不怒反笑:“嘿小丫頭片子,手開始往外頭伸,你怎麽知道我們镖局的單子……”
“要不是大單,上回你們當家的能腆着臉找羅夏押镖?”
林汀提着裙子蹭蹭蹭上了樓。老謝和章甫面面相觑,到底年紀大的世故,察言觀色後率先開口:“你家醫館最近是不是惹着她了?”
章甫艱難點頭,腦中浮現的是這幾日章佳人終日陰沉的面色。
“這就是了。”老謝若有所思,“要不怎麽最近旁敲側擊地要給镖局和醫館提價。不行啊,我們當家的上個月才分了我一股,你們這小老板娘算得夠精,一點得罪不得……”
林汀仗着一手調藥的好本事,加上被年長五歲的夫君可勁兒寵着,過得那叫一個肆意妄為,一上火就六親不認,管你街坊夥伴長輩,什麽撂面子的話都說得出。終日笑容可掬的陽光青年羅夏可比她好親近多了。
老謝一邊嘀咕一邊拐到隔壁打發時間。小丫頭真難伺候,要不是為了拉攏羅夏,他才不受這個窩囊氣呢。
倒黴的章甫嘆了口氣,只能繼續辛苦站店。
————
一天很快見頭。估摸着羅夏快回來,依例林汀要清點藥材,因此送走了圓滿完成任務的謝師傅後,藥棧早早準備打烊。章甫忙着收拾,沒注意到一位男子走了進來。
“請問,有五段靈芝嗎?”
章甫擡頭:“這位客官,不好意思,我們打烊了。”
“小兄弟,我只要一截五段靈芝,不會耽誤你太久。”一名高大的年輕男子杵在櫃面前,灰衣灰袍,低頭戴着兜帽,半張臉在陰影中半掩半露,只看得清高挺的鼻梁和兩片薄唇。
章甫瞥見他腰間的佩劍,不自覺縮了縮:“這位客官,實在對不住。我們藥棧有規矩,向來不接打烊後的生意,要不您先登記,明早過來取?”
心情不佳的林汀可比劍客可怕多了。他可不想觸老板娘的黴頭。
男子頭一回聽到這樣的道理,語氣中帶了困惑:“這天下竟有放着生意不做的店。再說日頭還早,你們何必急着打烊?”
章甫想着這人真是磨叽:“今日老板出去采藥,我一個打雜的,實在做不了主。這位客官,真對不住了。”
“小章,在跟誰說話呢?”林汀掀開布簾,從屋後走出。她也看見了堂中站着的高大男人,眼皮略略一擡,恰好對上男子掀開兜帽的黑眸。
“你先收拾。”林汀對着章甫低聲道,随即轉頭裝客套,“這位客官,小店打烊後不營業,還請您行個方便。”
男子并無退卻之意:“不過是一截五段靈芝,有這拖延的功夫,生意早就做成了。”
林汀一笑,直接杠上:“不瞞您說,小店裏當下藥材緊缺,您要的五段靈芝又是稀缺品,哪是說有便有的?”
男子不上當:“我打聽好了,方圓百裏內,只有花渡口的七號藥棧才有五段靈芝和藥心雪蓮。有東西你便拿出來,我有急用,價格你開。”
七號藥棧對待這類尋藥者的底細向來慎之又慎。來人不說抓藥用意,明明有求于人,卻毫不服軟,一個大寫的來者不善。章甫悄悄抓起櫃面下的剪刀。
林汀眯眼:“客官既然打聽好了,就該清楚各家有各家的規矩。知道您是來抓藥的,不知道的,還當您故意惹事呢。”
謝師傅前腳剛走,眼下羅夏還沒回,這佩劍的年輕男子行路帶風、氣勢神秘,她心裏多少有些緊張。藥棧确實有一味難尋的五段靈芝,但那是羅夏冒險從崖壁上采得,為此還被她心有餘悸地好一頓訓。既是救命的神引,林汀私心留着自用,自然不想這樣輕易地讓給旁人。
林汀琢磨着眼下沒能人鎮場,不可硬來,正想着如何扯皮,餘光晃過街角,頓時輕松了起來。
灰衣男子經她一番不輕不淡的推搪,頓時臉色陰沉,雙手已壓上臺面,肩膀忽然被人從身後重重一拍。他猛一回頭,與他身形相差無幾的一人橫在面前:“這位客官,我們打烊了。”
“你是這家藥棧的老板?”
章甫趕緊幫羅夏卸下背簍。羅夏得了輕松,轉到櫃面後頭,不着痕跡地将與男子對峙的林汀攬到身後:“客官要抓什麽藥,可先登記着,明日小店開門後來取。”
男子并不打算理睬重複的說辭:“我不過想買一截五段靈芝,你家娘子千方百計地攔着說沒有,醫者仁心,這就是藥棧的生意之道?”
羅夏咳了一聲:“兄弟有所不知,這靈芝差點折上我一條命,我娘子自然百般珍惜,平日裏要用時也只舍得切那麽一丁點。你就這麽奪了,未免強人所難。”
“你要多少錢,我出。”男子舒了一口氣,顯然誤解了羅夏的意思。
然而瞧見羅夏只是搖頭,他臉色倏地一凝:“你什麽意思?擔心我出不起?”
羅夏抱歉地聳肩:“不敢不敢,只是眼下靈芝擱置在地庫中,取出頗費周折,加上現下是打烊的時分,我這一筐新鮮草藥還急着分揀,真是拾掇不過來。您看這樣可好——勞煩客官留下地址,我這邊整理妥當了,便親自給您送過去。”
還是老板通人情。章甫舒了口氣。都跟老板娘那般硬邦邦的,客人早就被氣光了。
他小心翼翼地往旁邊瞄了一眼,又被林汀若有若無的一瞪吓了回去。
男子不着一詞,羅夏只當他默認,俯身刷刷開單,順口問道:“五段靈芝是稀有之物,甚少有藥方引用,客官是用來救人、還是調理?”
男子冷言:“與你無關。”
羅夏也不追問:“客官貴姓?”
“姓馮。”男子開口簡潔,“興瀾客棧,最晚戌時,務必送到。”
羅夏仍随和地應着:“放心吧,旁的不敢誇海口,我家藥棧的信譽在花渡口可是一等一的好。”林汀接過他手上的單子,審核後強笑塞給馮姓男子:“五段靈芝三寸,今晚戌時前一定送到。客官請拿好。”
男子要付定金,被羅夏忙不疊地推了回去:“小店多有怠慢,怎好意思收定金?您且收着,回頭再給也不遲。”
送走陰雲密布的灰衣男子,林汀沒好氣地進了屋。章甫拉了拉羅夏的衣袖,小聲問道:“羅哥是識貨的,這馮公子的佩劍不是凡品吧?”
羅夏順勢搡了搡他的腦袋:“差不離,用來剁牛骨一定很給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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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棧終于正式打烊。章甫合上最後一塊門板,落鎖後從後門回章家醫館。羅夏提了神,慢慢走進後屋。林汀已經翻出了那枚泛紅的五段靈芝,滿眼不舍。
她擡眼對上羅夏,蹙眉征詢:“真的要給他?”
羅夏笑而不語。
那就是定了。林汀不情願地嘀咕:“說好了出多少錢都不賣的。”
“跟錢沒關系。這個姓馮的,有問題。”
林汀心頭一頓:“什麽問題?”
“他是練武的,随身佩劍絕非出自本土,我從前在‘那邊’見過這樣的樣式。”羅夏将林汀按回座椅,面上戲谑一掃而光,“我從前得罪過不少人,後來又招呼不打地擅離組織。我有些擔心,這人是被派來尋我滅口的。看他的樣子,很可能是路上遇到麻煩,同夥需要急救。”
林汀沒想到會這般嚴重:“那怎麽辦?”
“緩兵之計。我要親自前往打探。”見林汀一臉憂慮,羅夏寬慰一笑,“做了虧心事的人就愛瞎聯想,別怕,十有八~九是我想多了,核實一下便可。”
林汀一張蒼白的小臉繃得緊緊的:“若是他已經認出你,故意引你只身前去呢?”
羅夏大笑:“我豈會毫無防範?那便是他死、我活了。”
林汀不再阻攔,只暖暖握了他的手,喃喃請求:“你千萬小心。”
“今晚送你去章家醫館避一避,待我回來再詳談。”
林汀聽從吩咐,立即着手将切下的靈芝用木匣裝好。羅夏從樓上取出藏在牆縫中的利刃,一番細心擦拭。想起灰衣男子腰間那柄再熟悉不過的佩劍,他嘴角傾起一絲狠辣。
這把刀,還真是許久不曾見血了。
☆、紫燭籠-2
羅夏一手牽着林汀,一手拎着藥筐,奔赴一條街外的醫館。正趕上章家開飯,在羅夏的氣氛煽動下,兩口子又極厚臉皮地蹭了人家一頓晚飯。
飯畢羅夏才說明來意,他要去興瀾客棧送藥,原本說好要幫林汀分揀藥材,剛摘下的草本自是趁着新鮮處理才最好,思來想去,他只能将這份重任委托給熱衷于鍛煉動手能力的小章。
章甫正計劃着天黑後溜出去,與小夥伴順着花渡口游河,聞言一愣。
章家長輩豈有推卻之理,章佳人不願放過和羅夏熟絡的機會,也在一邊搭話。如此一來,毫無地位可言的小章只好委委屈屈地搬來小板凳,腹诽着分揀藥材,還要努力調和随時可能杠上的兩個女人。
小章到底是多慮了。眼下林汀哪有跟章佳人鬥的心思,她腦中裝着的全是羅夏和那神秘的灰衣男子。
熬過了兩個時辰,林汀心不在焉幹着活,眼見着藥筐就要見底,卻還不見羅夏的蹤影。一邊看書的老大夫善解人意:“用到五段靈芝的都是重病,許是遇到了突發症狀,小羅不得不留下幫忙看護。”
呵呵,羅夏又不是大夫,留着他做什麽,運氣護功嗎?林汀傻笑,心下越發五颠六颠的。
章佳人酸酸地看着她心神不寧,屋子裏點的沉香熏得她倦意叢生,哪壺不開提哪壺:“林汀妹妹趕緊生個孩子吧,有了孩子作伴,即便羅大哥不在身邊也不覺無聊了。”
林汀無辜地眨眼,不用她開口,自有人出頭。
“你又來了。”老大夫警告孫女,“自己剛丢了一個孩子,說話倒是忌諱着點。”
章佳人不在意地拂了拂額發:“到底不是跟心愛之人生的孩子,丢了也不可惜。”
林汀震驚地看着她。
章佳人被她盯得心虛,想起上回她到藥棧,被林汀旁敲側擊好一番羞辱,一口氣悶着總要讨回來:“林汀妹妹到底年輕,假以時日給羅大哥添個一子半女……”
“羅哥回來了!”章甫眼尖,捕捉到窗外一閃而過的身影。林汀一顆心懸了老半天,立即丢下手中的枝枝葉葉,起身沖過去開門。
羅夏完好無損地站在門外,身姿筆挺,眉目溫和。眼窩突然一熱,林汀別扭地杵着,背對身後的章家人,不願他們發覺她失控的情緒。
“乖。”羅夏上前輕擁,貼着她耳語。
章家不明所以地看着羅夏對林汀說了句什麽,接着林汀率先出了門。衆人眼見林汀慘着一張臉強撐了半宿,當她急着回去休息,只有章佳人擰着眉頭,對林汀毫無禮節可言的一系列行為大為反感。
好在老大夫不計較這些,章甫深谙老板娘性格不敢計較這些。最後還是羅夏向他們表示了感謝。
“多謝章家照顧。”男子笑眯眯地接過分揀好的藥筐,一手牽着已經走下臺階的林汀,“羅夏和娘子先行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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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氣氛有些古怪。路上不好直接發問,林汀不住偷瞄,羅夏好笑地發現一對大眼珠子沖他緊張地翻來翻去:“寬心,無妨。”
林汀喘了口氣:“不早說,吓死我了。”
她眼眶中還泛着水盈。羅夏捏捏她的下巴:“就算交手,他那點功夫,會是我的對手?”
說話間已經到了七號藥棧,兩人從後門進屋,羅夏點了燈,剛彎腰放下藥筐,一個軟乎乎的溫熱物體突然不顧一切地撲了上來。
“哎哎哎。”腰間被人摟得緊緊的,羅夏哭笑不得地低頭看着貼在胸口的小腦袋,“幹嘛呢,我這不是好好的……”
林汀眼淚止不住地流,不管不顧地重複:“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看樣子是真的被吓到了。有人這樣牽挂着自己的安危,羅夏心中甜滋滋的,不過小媳婦梨花帶雨的樣兒,瞧着實在是可憐的緊。一番好言勸着哄着,林汀自己也覺得有些反應過激,但直到在榻上躺好,她還是不顧羅夏半推半就的反對,出手将他剝了個精光。
“你說話沒譜。”小媳婦板着臉,“我要親自看到才放心。”
看着看着就出了問題。羅夏懶洋洋地平卧着,忽然覺得背後涼飕飕的不對勁。他剛一偏頭,林汀已經整個人伏在他的肩上。
怎麽又哭了……他轉身将她攬入臂彎,懷中的人像一只乖巧的小貓,抱着他小心地蹭着。羅夏親親她的額頭,唇下膚質細膩,他忍不住感嘆:到底是十九歲的女孩兒啊……
“羅夏,你身上的傷什麽時候能痊愈啊……”
親密相處這麽久,她甚少在這樣清晰的燈光下一點一點地觀察他渾身肌理分明下的慘烈。拂過的每一處傷痕,都在她心裏劃下難耐的一刀。
“遇見你以後,那些刀光劍影就離我很遠了。”羅夏将她抱緊了些,“今日是我小題大做,以後絕不能這樣吓你……”
林汀只是搖頭。她從懷抱中掙開,認真看進他漆黑的瞳眸:“那個馮公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羅夏眼神幽幽,竟含了幾分感慨。
————
将林汀托付給章家後,羅夏将利刃藏在衣下,帶上靈芝去了興瀾客棧。馮姓男子早早地候在那裏,夜幕下摘了兜帽,完整地露出一張冷色面龐。
“拿好。”
掌心中躺着一枚金燦燦的元寶,羅夏瞪着眼睛感覺有些燙手:“這……馮公子太客氣了。”
他四下環顧、生怕遭劫的模樣令男子終于發笑:“靈芝珍貴,既是你的鎮店之寶,多出些錢也是應當的。你收好便是。”
羅夏心想,呵呵呵呵這就能稱作鎮店之寶,汝等宵小是沒見識過我娘子的能耐……嘴上還是要做足全套:“公子真乃禮義人也,小店在此謝過公子。”
錢貨兩清。巨款入兜的羅老板心情愉悅地飛奔出門,拐上客棧後街——确定四下無人,這才跳上屋頂。耐心等待了不多時,果然看見一個高大的兜帽身影從客棧後門匆匆走出。
羅夏一路悄無聲息,跟随腳步輕捷的男子到了小巷深處的一處民宅。男子在門外警惕地打量許久才推門而入,隐匿在拐角的羅夏飛至屋檐,悄悄地探出腦袋。
“路上可是出事了?”一名長裙女子跌跌撞撞跑進院子,“你可曾受傷?”
“沒事。”羅夏聽見男子語氣愈發無力,果然下一刻他便半癱在女子懷中。
“郁南承!郁南承!”女子拍着他的臉,急得大喊他的名字。
好家夥,連姓氏都是假的。
羅夏手持刀刃,冒險探身,郁南承正強撐着一口氣,氣息極為微弱:“我從那個七號藥棧拿到靈芝了,你……”
“你別說了,我明白。”女子艱難地将他扶進屋內。羅夏不敢就此罷休,輕輕掀開裏屋瓦片。房內燈火明亮,郁南承直挺挺地躺在榻上,衣衫褪盡的上身纏着重重紗布,左胸心口處滲開大片血跡。
羅夏眼神一凝。從血跡的範圍和顏色來看,此人傍晚求藥時傷口已然開裂。郁南承與那名女子顯然已經在此處秘密居住了多時,本意可能是躲開仇家養傷,不知遇到什麽意外,郁南承傷上加傷,為保性命不得不出門尋藥。
要害部位受了這麽重的傷,卻只敢抓藥,不敢求醫……而且那女子明明身體無恙,為何郁南承非要自己強撐着外出?
“柯黛。”羅夏屏息聽着榻上的郁南承輕喚着女子的名字,“我大概要睡會兒。你一定要提高警惕,如果有人突然闖入,我的那柄劍……”
女子正挽着袖口在一旁煮着什麽,裝着靈芝的匣子半開,那一截五段靈芝已經被她小心地放在藥罐中。
“你好好休息,切忌傷神。”郁南承一發話,柯黛趕緊到他身邊俯身查看,話語中帶着哭腔,“我一直很小心很小心,絕對不會有事的……”
郁南承還在說些什麽,聲音越發輕微。柯黛将耳朵貼在他胸口,羅夏再聽不清他們的對話。但柯黛拆開郁南承胸前的紗布後,觸目驚心的傷口清楚地落在眼中——至少暫時可以推斷,郁南承确實危在旦夕,而從柯黛笨拙的煮藥手法上來看,她完全不擅此道。
“你确定他們沒有問題?”聽完始末,林汀仍不放心,“萬一那個叫柯黛的女子身懷異術……或者他們早就發現了你,刻意做戲,意圖蒙蔽?”
“我在屋頂趴了足足一個半時辰,觀察了許久。”羅夏耐心解釋,“郁南承昏睡後,柯黛将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