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秋天來了,旱了一春又暴熱了一夏的草原,看似要緩和下來。天陰了幾日,又在人們的祈盼裏雲開霧散,一場大風之後,草原先其他地方有了涼意。
秦雨他們剛從雪嶺上下來,身上還穿着防寒服。雪線又往上移了好幾米,比之秦雨在白房子上班時,上移的幅度更加可怕,而且速度一年比一年快。照這幅度移下去,怕是過不了多少年,整個馬牙雪山就不複存在了。雪嶺一消失,祁連山冰川還有凍土層也将慢慢瓦解。
這不是危言聳聽,這是秦雨他們這次科考中最真實也最急迫的感受。
形勢逼人啊。下山時,秦雨重騰騰地說了一聲。
這個三十歲的男人,這個夏天出人意料地成熟起來,人們驚訝于他的變化,更驚訝于他對世事人情的看法。這中間發生過兩件事,一是秦雨把所裏最有威望的老葉打發回家了。老葉一心想讨好他,一路上都是秦雨說什麽他便點頭同意什麽,完全沒了以前的主張,後來他還暗示秦雨,他有本書,算是他這輩子的心血,想和秦雨共同署名。
“你媽對我有恩,我這人知道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以後啊……”未等他把以後說出,秦雨便黑了臉。
“您回去吧,此行太辛苦,我怕您老身體吃不消。”
老葉以為是開玩笑,沒想秦雨很認真,第二天,老葉便被打發了回去,走時秦雨送給他一句話:“科研不是人情,你這人情我受不起。”
老葉臉紅得沒地方放。
老葉的走給了有同樣心态的常健致命一擊,打那天起,常健說話便格外小心,再也不敢笑出一張谄媚的臉來。倒是不愛說話的書呆子郭子洋話多起來,秦雨大小事兒都跟他商量。第二件事,秦雨跟洛巴吵翻了。洛巴發起了一場規模浩大的“喊山”活動,學他父親的樣子,集結了一大隊人馬,整天像給山叫魂似的,幾百人跪在那裏,長一聲短一聲。秦雨見圍觀者越來越多,就找洛巴談。洛巴說,山的魂沒了,只有這樣,才能把山魂叫回來。秦雨先是嘲笑洛巴無知,接着又罵他愚昧。洛巴不為所動,繼續着他的“喊山”,而且越發神聖。秦雨就去找宋佳宜,以為這個來自南國的富家女子能阻止洛巴,沒想到宋佳宜跟他說了這麽一句:“我喜歡喊山,它真能讓人靈魂蘇醒呢。”說完當着秦雨的面,很虔誠地跪下去,學洛巴教她的樣子,喊起山來。
喊山聲中,秦雨感到了大地的震顫。
但他還是不贊成洛巴這樣,他要洛巴尊重科學,只有科學才能救得了流域,救得了這座山。洛巴對他的說法很是不屑,輕蔑地說:“你帶着你的科學回去吧,你們都走了,這山就清靜了。”這話惹惱了秦雨,兩人激烈争吵起來,宋佳宜看着秦雨吵架的樣子,發出別有意味的笑。這個時候,宋佳宜跟秦雨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宋佳宜了解了秦雨跟鄧朝露還有吳若涵之間的故事,不罵他負心郎了,不過對他跟吳若涵的婚姻,也不看好。
“遲早會分手的,不信走着瞧。”宋佳宜說。
“婚姻像一個套,有人是死套,一次就下死了,一輩子不得活,有人是活套,還有機會逃出來。”宋佳宜又說。
秦雨對這些充耳不聞,那段日子,他的精力還有心思真是全熬到工作上了,他在山上白房子裏跟老前輩範院長促膝談心,範院長語重心長跟他談了許多,最後鄭重跟他說:“回來吧,只有這裏,你才有所作為,這裏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白房子。”
秦雨的心,好像有點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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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這個一直不被別人看好的年輕男人,開始變得瘋狂,以從沒有過的工作熱情還有嚴謹的工作态度,投入到這次考察中。範院長聞知秦雨趕走了老葉,主動跑來說:“我給你補窟窿吧,不會連我這老頭子也趕走吧?”秦雨受寵若驚,連着說哪能哪能,巴不得您繼續帶帶我呢。一行四人,就這樣愉快地上路了。
對于妻子吳若涵惹出的那檔子沸沸揚揚的事,山上并沒有多少人提起,不提起并不是這事不新鮮,關鍵是怕秦雨。
消息剛傳到山上時,兩個年輕人郭子洋和高健并不相信,認為是謠傳。吳若涵怎麽會幹出那事呢,她可是市委書記的女兒,秦教授的兒媳啊。再說向姐跟他們一個單位,這女人雖說有點世故,但也不至于騙人啊。等後來,消息被确證,兩人才傻了眼。不只是對向敏的認識被颠覆,吳若涵跟法國人尼克的緋聞,才是讓他們震驚的。
這個世界,真是讓人看不懂。
更看不懂的是秦雨。
兩個年輕人發現,秦雨迅速地消瘦下去,他整天陰着臉,很難跟他們講一句話,即便講,也是責備他們沒把工作做好,對項目不負責。但是責備過後,一雙眼睛立馬陰郁地望着馬牙雪山。他從一個簡單的人變成一個深刻的人,從一個樂觀的人變得臉上有了陰雲。沒人敢當着秦雨面提及此事,大家都把懷疑還有不解全化解在自己肚子裏,包括範院長。直到有一天,範院長接到吳天亮電話,讓他勸勸秦雨,回家一趟。範院長才結結巴巴跟秦雨說:“下山看看吧,回避解決不了問題。”
“我回避什麽了?”秦雨一句話反倒問住了範院長。
“呵呵,呵呵,什麽也沒回避,不回避好,不回避好啊。”範院長打着哈哈。
接下來,秦雨變得更為瘋狂,腳步不停地在山裏跑來跑去,忽而要到這個觀測點,忽而又要到另一個點采集數據,總之就是不讓自己停歇下來。範院長邁着一雙老腿,毫無怨言地跟在後面。直到有天夜裏,秦雨又回到白房子,半夜範院長醒來,四處不見他,跑到山坡上一看,才發現秦雨傻傻地坐在山坡下的瑪尼堆前,就是最早跟鄧朝露跳過篝火的地方。
秦雨是回去過一次的,只在家待了一夜。岳父吳天亮不停地電話催促,後來發了火:“就算離婚,你也得回來辦手續吧?”岳母加領導苗雨蘭也在電話裏發脾氣:“秦雨你什麽意思,發生這樣的事,連句安慰也不送給我家小涵?”
進了家門,他們都在。吳天亮黑陰着臉,氣呼呼坐沙發上。秦雨進去前,這裏剛發生完一場戰争,戰争的結果很明顯,吳天亮敗了。這個家裏,吳天亮總是敗。甭看他是市委書記,能管理百萬多人的一個市,卻未必能管理好自己的家人。苗雨蘭氣勢洶洶,她剛砸碎一只花瓶,腳下碎片一大堆,雙手叉腰,一副要鬥争到底的架勢。秦雨目光掃了一圈,妻子吳若涵坐在電腦前,見他進來,也不起身,目光很兇地跟他對視一眼。
“回來了?”岳丈吳天亮問。
秦雨點頭,猶豫一會,跟吳天亮和苗雨蘭問了好。
“你還知道回來,從沒見過你對工作這麽認真,這次倒好,入迷了,連家都忘了。”苗雨蘭訓斥秦雨。這是在苗雨蘭和吳天亮家中,秦雨沒吭聲,找個地方坐下。吳天亮沖妻子說:“你跟涵兒到那屋去,我跟小雨說說話。”
苗雨蘭一下叫開了:“有什麽話就當面說,我們做錯了什麽,幹嗎要躲人?”
“沒做錯什麽,但有些話我要跟秦雨單獨講!”
“我也有話要跟他講!”苗雨蘭絲毫不給丈夫面子,口氣遠比吳天亮兇。秦雨暗想,他們可能吵了不止一次,火藥味好大啊。
“好吧,你先講。”吳天亮無奈地說。
“講就講!”苗雨蘭猛地拉過一把椅子,很有領導範地坐在了秦雨對面,沖秦雨說:“打了那麽多電話,為什麽不回來?”
“工作忙,項目時間緊,這您是知道的。”秦雨說。
“撒謊!”苗雨蘭惡聲道了一句,轉過去跟女兒說:“小涵你過來,當着爸媽的面,好好跟他講講,他那朋友怎麽害人的。”
“朋友?”秦雨納悶。
“向敏不是你朋友嗎,如果不是你,小涵怎麽會跟她認識,怎麽又會上她當?”
“她是個騙子,我恨死她!”一旁坐着的吳若涵突然說。
秦雨不明白她們母女要講什麽,這個時候提起向敏,難道要把責任歸咎于他?
“秦雨你聽好了,這次我們家攤上大事了,第一,你要對小涵好,她是受害者,當然,騙的錢我和你爸會還給你們,不讓你們受一點損失,這個你放心好了。至于精神上,你要多安慰小涵,不能讓她再受刺激,能做到不?”
秦雨不知道怎麽回答,目光躲避似的在苗雨蘭和吳天亮臉上晃來晃去。苗雨蘭說:“還有一點,對向敏這個害人精不能就這麽了了,必須把損失追回來,還要給她治罪。”
“對,治罪。”一旁的吳若涵說。
秦雨覺得無聊,這種對話簡直無聊透了,後悔自己就不該下山,不該參與到他們的是非裏。奇怪,從聽到事情那一刻,秦雨就感覺這事離他很遠,甚至跟他沒一點關系。怎麽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呢,他懷疑自己出了問題,更懷疑吳若涵和苗雨蘭也出了問題,尤其吳若涵剛才那句跟過來的話,更加讓他堅信,這女人出了問題。
他有幾分悲傷,更有幾分絕望,怎麽會把生活弄成這樣呢?在山上他曾想過類似問題,找不到答案,所有的答案都不是答案。也許一開始就錯了,錯得離譜,錯得沒法挽救,那麽現在,他能做什麽?
什麽也做不了。
苗雨蘭還在喋喋不休地教訓他,語氣時而厲時而軟,可秦雨耳朵裏是進不去了。他到山下,到吳天亮家,原本就不是聽他們訓的,更不是聽他們喋喋不休把責任轉嫁給他或者向敏。有什麽可轉嫁的呢,錯誤轉到誰身上,都還是錯誤,難道把錯歸咎于他,就能改變事件的性質嗎?荒唐!秦雨笑出了聲。他到山下來,就想要一個結果。這個結果不需要解釋,不需要澄清,更不需要界定誰對誰錯。生活其實就是在這樣一種混沌的狀态下進行的,比如他結婚,迷迷糊糊就結了。在他眼裏,生活是想不透的,哪有想透了再去生活的,笑話。所以這次來,他不想聽不想說,更不想吵鬧。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只想要一個結果。
是的,結果。
吳天亮眼睛很毒,只一會工夫,就看清了秦雨想要什麽。他也知道結果已無法改變,攤上這種事,再想維持美好的結局就成妄想,笑話嘛。但他不想給得太快。見苗雨蘭還在頑固地說教,厲聲打斷妻子,跟秦雨道:“帶上你老婆回家,你們的事,你們自己解決。”
那晚他跟吳若涵還是吵了架。他是不想吵的,吵什麽呢,還有意義嗎?但吳若涵想吵,沒辦法,躲不開時,他也只好奉陪。
一進門,吳若涵就沖他發威:“你還知道回來啊,還知道你有老婆,說,是不是我栽了跟鬥你特興奮?”
秦雨無言以對,默默地換衣,燒了開水,沖了兩杯茶,一杯給吳若涵,一杯留給自己。
“還有心情喝茶,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我是你妻子,我受了辱受了騙你居然躲到山上不下來,有本事你一輩子別回來啊。”
秦雨只顧着喝茶,腦子裏閃過幾個畫面,都跟吳若涵無關,是別人,宋佳宜,洛巴,還有鄧朝露。
奇怪,這個時候,怎麽能想起鄧朝露呢?細一想,有些日子沒見她了,有天他跟宋佳宜在一起,宋佳宜非常神秘地問他,知不知道小露又戀愛了?那一刻他明顯感覺心裏一震,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戀愛好啊,應該恭喜她。
“真的?”宋佳宜歪着頭,不懷好意地看他。秦雨扭過臉,望着遠處的雜木河。那天他們是在雜木河邊上,秦雨的心也像雜亂的河水起起伏伏,時而觸礁時而回旋,就是不肯明快地往前流。後來他暗中打聽,才知道跟鄧朝露戀愛的不是別人,是他老丈人吳天亮的秘書周亞彬。
莫名的,秦雨就恨起這個人來,對老丈人也生出從沒有過的不滿。
這陣子,那個叫周亞彬的又浮出來,仿佛站在一邊,不陰不陽地嘲笑他。
“我說話呢,你聽到沒,裝啞巴算什麽本事?”吳若涵被秦雨的冷漠徹底激怒。父母家裏,她是給秦雨留面子,不想翻臉,在這,她就沒那麽寬容大度了。當然,另一個原因,吳若涵也是虛張聲勢,給自己壯膽。一趟法國之行,發生了連她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感覺跟做夢一樣,可惜是場噩夢。真沒法跟秦雨交代,只能期望秦雨還跟先前一樣,對她什麽也不計較,完好如初。但這顯然有難度,事發到現在,秦雨采取了不聞不問的态度,電話怎麽催都不肯下山,以工作為由,拒絕面對現實,已令吳若涵心虛。今天人雖來了,那張臉卻分明告訴她,他是不會饒過她的。
“要我說什麽?”秦雨仰起頭,吳若涵是不會讓他沉默的,沉默某種程度上比殺人還厲害,于是溫吞吞問過去一句。
“說什麽也行啊,我最看不慣你裝聾作啞。”
“吳若涵你想聽什麽?”
“我要你疼我、愛我,知道不知道這次我受傷多厲害,那麽多錢被騙,差點回不來!”
“那你幹嗎回來?”
“你——”吳若涵沒想到秦雨會這樣回答她,一時惱羞成怒。她真是控制不住自己,母親再三叮囑她,讓她跟秦雨賠個不是,多說幾句軟話、好話,多流點眼淚。“男人嘛,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落淚。媽教你,一哭二鬧三上吊,就秦雨那點兒本事,還愁應付不了?”她也想照母親話做,可一面對秦雨,她就亂了方寸,火氣不由得大起來。
“我累了,想睡。”秦雨拿起被子,鑽書房去了。吳若涵發了幾秒鐘怔,猛地撲過去:“你給我回來!”結果抓得太猛,抓爛了秦雨的脖子,她看到了血。
“放開我。”秦雨怒臉相對。
“不放,秦雨你什麽意思,讓你同事害我,你再冷落我,到底什麽意思?”
“我只想睡覺!”
“說清楚再睡!”
“讓我說清楚?”
“你不能這樣對我,不能!”吳若涵受不了了,從小到大,何時受過這種欺負,何時被人這樣挖苦過。天啊,他的眼神,還有語氣,哪是回家安慰她,是在拿刀刮她,是把她層層剝開。
“秦雨你好狠毒,現在我才明白,你比他們都毒!”
“是嗎?”秦雨鼻子裏哼了聲,又道,“那我得謝謝你。”
啪!誰也沒想到,吳若涵伸手就給了秦雨一巴掌,這一巴掌驚住了秦雨,也驚住了吳若涵。
“你……打我?”秦雨捂着臉,恐怖地看住吳若涵。
“我……我就要打你!”吳若涵撲上來,雙手用力撕住秦雨,又是罵又是抓,最後竟猛地撲進秦雨懷裏,放開了嗓子喊:“你不能丢下我,不能不要我。雨,你是我的,我的啊,永遠是!”她把嘴巴對上來,想吻住秦雨。秦雨躲着,她開始扒秦雨的衣服,也扒自己的衣服。
“秦雨,雨……”吳若涵亂成了一片。那個夜晚,一向有主見的吳若涵忽然不知道該怎麽對付秦雨,後來她把自己扒光了,美麗的身子不止一次撲向秦雨,雙眼露出饑渴的目光,熱烈而急迫地想讓秦雨蹂躏她,占有她。
秦雨居然一把推開她,提起衣服走了!
吳若涵再也控制不住,羞恥伴着憤怒,她有種無地自容的悲壯。她都作踐自己到這程度了,瘋狂地砸碎不少東西,她把結婚照撕了,把秦雨買給她的戒指還有耳環扔了,不解氣,拿起煙灰缸就往電視上砸。後來她倒在沙發上,像一只困倦的貓,赤裸着身子,可憐巴巴縮在那裏,眼裏是止不住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