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蹊跷的是,這一天,路波也出事了。
路波本來是退下來了,退下來的路波打算生活在谷水城,好好陪陪年老的白霓。“哪兒也不去,就陪着您。”這是路波跟白霓說的。“陪我有什麽用,你得去找她。一天找不到,我這心,不安啊。”白霓說着又要哭。路波急了,他知道這個她是誰,就是自己的女兒。白霓能活到今天,某種程度是心裏有份牽挂,要是這份牽挂沒了,不知道八十多歲的白霓還能挺過去多少日子!
“我找,找,一定給您找回來。”路波唏噓成一片。
“不是給我找回來,是給你自己,難道你不想她?”
一句話問住了路波,他不想嗎?他想的心都要爛了,可想又能怎樣啊……
路波離開了谷水城,離開了城西那片棚戶區,那座小院子。路波沒地方可去,站在海藏寺門前那棵古樹下,路波擡頭四望,曾經自以為熟悉的谷水城,突然間變得那麽陌生,那麽無情。蒼蒼茫茫啊,他看不到下一步要走的方向,看不到哪裏還能收留他。路波在城裏是有房子的,可那房子他很少去住。太空蕩了,沒有妻子沒有女兒,家能叫家?不能叫!不能叫家的地方,跑去做甚?
路波恓惶半天,猛一擡腳,竟又往山上去了。看來這輩子,只有山上才能接納他,也只有山上才是他真正的家。但是路波這次錯了,腳步還沒到山上,就被人半道截住,還不止一撥。
第一撥截住路波的,是于幹頭和五羊,後面還跟着一夥子人,不是那些冒充“笨波”的人。路波看見,南營村老支書張興儒也在裏面。
“什麽事老張?”路波問。
“出大事了老路。”于幹頭詐唬道。路波沒理于幹頭,生怕他又小題大做,目光對着沉悶着的張興儒。這也是當年修過水庫的,不過那時他還是毛頭小夥,跟路波他們不在一個年齡段上。路波是後來到了雜木河才跟張興儒認識的,提起當年的事,張興儒也能講一點。
“路處,你過來一下。”張興儒沖路波使眼色。等到了一個安靜處,張興儒說:“找到他們排水的地方了,太黑心了,就算你老水利,也想不出那麽損人的招。”
“找到了?”路波顯出些許的驚訝。
路波跟于幹頭包括老支書張興儒之間,是有秘密的。幾個月前,市裏一紙批文答複了路波等人對祁連冶煉集團的質疑,路波他們的質疑包括三大方面六個問題,核心有兩個,一是冶煉集團的污水排放,二是冶煉集團開爐後的空氣污染。市裏曾給出幾個結論,都是請專家論證檢測過的,路波他們不相信,繼續上訪,向省裏面甚至中央反映。結果市環保局還有發改委聯合召集評估,最後給出一個權威結論,說祁連集團改制後,企業加大治理方面的投資,嚴格按國家标準降低能耗,減少污染,對檢查中發現的若幹問題一一采取了切實有效的措施,目前已徹底整改完畢,經專家組驗收,符合生産标準。
也就是說,改制後的祁連冶煉集團又生産了。路波是個不安分的人,不用于幹頭他們蠱惑,自己先就耐不住,越過山頭,翻過山梁,過了兩座橋,藏在山下,看。
看什麽呢?看冶煉廠的污水排哪了,伸上天的幾個大煙柱裏是否冒黑煙。路波驚訝地發現,重新生産後的冶煉廠真還就沒了污水。以前流往山間小溪或溝谷中的幾股又臭又髒的污水不見了,排水口處的幾支白塑料管子裏,流出的全是清水!煙雖然還冒,但也确實沒以前那麽黑那麽刺鼻。
路波最先以為,上面說得對,冶煉集團的确下了狠功夫,投了大資,把困擾多年的污染問題解決了。不久後的一天,老支書張興儒鬼鬼祟祟來了,所以鬼鬼祟祟,是不想讓人們看見他又跟路波攪和在一起,對路波不好了。張興儒進門就說:“鬧鬼了,排出來的明明是清水,怎麽我那個村的羊全死了,牛也死不少,眼下豬都開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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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波吓壞了,這可比于幹頭他們說得嚴重。
“會不會是瘟死的?”
“不像。”張興儒沉悶地搖搖頭,這方面他有經驗,當了一輩子莊稼人,養了一輩子牲口,別的不敢吹,起碼牲口怎麽死的,他心裏還是有數。
“水有問題。”他說。
“真有問題?”路波問。
“有!”他回答得很肯定。
“那……”路波就不知道該怎麽往下說了。
“山裏!知道嗎,山裏!”張興儒像是嚼着硬硬的草根說。
“什麽山裏?”路波莫名其妙。
“唉!”張興儒嘆息一聲,他認為路波很笨,有些事是明擺的,怎麽就看不出來呢。于是他細說起來,說一半,路波叫了起來:“不可能,他們要幹這樣的事,天理不容!”
老支書張興儒苦苦一笑,他從沒覺得路波愚,那一刻,他覺得這個滿肚子學問一腦子正義的人有點愚了,他怎麽就不信呢?還天理不容,這些人,啥事做不出來啊——
路波最終還是将信将疑,他跟張興儒達成協議,暗查。張興儒對這座山熟悉,溝溝坎坎全熟,天空中飛過一只鳥都能辨認出是不是這座山裏的。查出來再找冶煉廠,查不出來,暗暗咽肚裏。
沒想,還真讓張興儒查出來了。冶煉廠的确幹了天理不容的事,他們做的污水排放系統是假的,故意讓老百姓看的。真正的污水,真如張興儒所說,暗中排進山洞,再由山洞分流,變成地下水,神秘地不知去向了。
“怪不得牛羊會死,原來他們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這夥狗娘養的,良心讓狼吃了。”路波憤憤不平。
于幹頭湊上來說:“還有更狠的,他們在山洞裏打井,用高壓水槍,把水壓到地下幾十米深處。可憐下游的人,吃了這樣的水,咋活啊。”一向被人罵作無人性的于幹頭,說話間竟哽咽起來。
“看看去!”路波再也聽不下去,決計上山看個究竟。
怎麽會讓他們看呢?路波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張興儒幾個人偷偷摸摸找“水”的時候,就引起人家警覺,等路波他們上了山,人家早就埋伏好了。路波還算有點腦子,指示張興儒他們,白天別,這麽多人直接找過去,人家不提防才怪,等天黑,一個一個摸過去,反正山裏情況他們熟,就算閉上眼,也能摸進那幾個洞。于是在張興儒家吃飯,閑扯,等天黑得差不多,提上手電筒,鬼一樣,往廠子方向摸去。
他們想順着源頭,把整個暗中排污的管線全找出來。結果剛到廠子邊就挨打了。
祁連冶煉集團位置在南營鄉西北方向,距離鎮子有五公裏,當初是想建在鎮子裏的,但鎮子裏的人不同意,怕這麽一個龐然大物建那兒,沒幾年,鎮子就活不成人了。建成後,跟流域群衆發生過不少沖突,幾次停産,幾次整頓又重新投産。後來市裏搞國企改制,将它賣給了省裏的龍騰礦業公司,其實礦業公司早也改制了,老板姓田,人稱田大公子,意思是公子哥出身。整個流域的人都知道,田公子有個好父親,曾是省裏的二號人物,這些年退了下來,但退下來就一定能閑着嗎,不可能的,發揮餘熱。也有說市裏本是不想賣的,但賣不賣由不得市裏,也由不得吳天亮。賣時,吳天亮還不是書記,市長。賣了不久,原書記到省裏工作,職務更高,吳天亮也因“賣”而升,挪到了書記位子上。
廠子通往山洞的小路上,早就埋伏了二十幾號人,料定今晚有人來“搗亂”,剛見着黑影,領頭的保衛科長就喊:“打,給我往死裏打,打死我負責。”
于是噼噼啪啪,路波他們根本沒反應過來,也根本沒有時間跟人家辯白,一頓亂棍之下,五個人全躺下了。路波傷得最重,中間他喊出了自己名字,說他是雜木河水管處處長路波。哪知人家說,打的就是路波。結果,他頭上開了三個洞,兩根肋骨斷了,右腿三處骨折,更嚴重的,他的胃部出血,估計是被打成了胃穿孔。
連續事發,吳天亮再也坐不住了,電話一個連着一個,催命似的。家裏的亂事一大團還沒理順,老婆還在那兒大喊大叫呢,谷水又出了這樣窩火的事,打的都還是跟他有關的人,吳天亮哪能忍住?抓起電話就打給市公安局長,命令公安馬上去南湖:“我要兇手,膽子也忒大了!”
電話打完,吳天亮收拾一下,本想安慰安慰妻子,說幾句體貼話,女人嘛,幾句好話也就暖過來了。又一想,算了,這人最近是瘋了,因為女兒,今天跟這鬧,明天跟那吵,整得雞犬不寧。昨天還跟親家母楚雅吵翻,兩個很少紅臉的女人竟然粗言相對,就差大打出手了,哪還有什麽斯文相。
讓她先涼一涼,找找自己身上的不足!
從省城到谷水,大約四小時車程,吳天亮告訴司機,直接去南湖,說完,眯上眼睛,鄧家英被打,路波又出事,不是好兆頭啊。吳天亮最近心緒很是不寧,總感覺有什麽大事要發生。會是什麽大事呢,自己又說不出來。可他還是覺得很不安,聯想到兩天前省裏一位朋友跟他說過的話,心裏越發亂起來。朋友在省政府辦公廳,算是省領導身邊的人,兩天前找他,說一起坐坐,喝喝茶說說話。吳天亮當然不能拒絕,你在下面算一方諸侯,到了省裏,就是“下面來的”,況且朋友跟他關系一向不錯,欣然去了。結果一場茶喝下來,喝得吳天亮心事重重。
坦率講,吳天亮不是一個把官位看得太重的人,更不是官迷。到了這把年紀,再貪圖官位就實在沒啥意思。這一生風風雨雨的,也領略了不少,早已心累,想早一點退下來,享享清閑,跟老朋友們聊聊過去,拉拉家常。但朋友說的不是這,上面可能有讓他下來的意思,但不是體面得下來,也不是正常下來。朋友說兩件事他沒處理好,一是流域治理,尤其冶煉廠的事,處理的不積極不智慧,該抓的沒抓起來,該壓的沒壓下去,弄得不但市裏被動,省裏更加被動。另一件事,他女兒這次惹出的動靜太大。“他是怎麽教育孩子的,弄得滿城風雨!”這是朋友轉告給他的,省裏主要領導在一次內部會議上發出的批評。
為女兒的事讓他下來,他認,不管怎麽說,孩子到今天這步,是他的問題。最近他也在檢讨,在反省。但因為流域治理,尤其冶煉廠,讓他下來,他憋屈啊。
為這個冶煉廠,他費了多大周折,由當初堅決反對到後來妥協,再到後來苦口婆心做工作,他幾乎把一半精力都熬在這家企業上了。可結果呢?吳天亮不敢想下去,有些事,你是左右不了的。
至于流域治理,吳天亮就只能長嘆了。他承認,他這個頭沒當好,沒當好啊。在他任職這幾年,流域缺水現象一年比一年嚴重,不只下游,上游鬧水荒也不是什麽新聞。但流域治理是個複雜的工程,龐大極了。植被不是一年兩年破壞掉的,傳統的經濟耕作模式遲遲不能改變,新的農業模式尤其是節水型農業無法有效推廣,好些種植技術農民不接受,又不能硬性推廣。吳天亮吃過硬性推廣的虧,是在當副市長時,給沙湖一個村推廣了地膜種植,結果塑料鋪上去,農民就再也不管了,說是縣裏市裏的事,跟他們沒關系,害得他天天打電話催促農業部門,要他們下去看,下去催,就算求爺爺告奶奶,也要把農民的積極性給催起來。目前雖說這點技術已不算技術,地膜種植已成了家常菜,但想想當年的艱難,吳天亮仍然倒吸冷氣。農民的交道真不好打啊,可農民的困境又實實在在擺在眼前,幾十萬人要吃飯,要發展,僅靠原來那些地的産出,根本養活不了。人口不斷增加,農業負擔一年比一年重。下游沙湖縣七十年代不到二十萬人,現在增加到四十多萬将近五十萬。上游龍山更是讓人頭痛,那些山區早就不能養人,啥年代了,吃水還要拿驢馱,馱一趟水兩三個小時,有時甚至半天工夫。天不下雨,一村人臉都不敢洗,可天越來越不下雨……
所有這些,他這個當書記的,都要思考,都要解決。但怎麽解決?不錯,鄧家英路波他們說得都對,秦繼舟說得也對,節水,保護植被,恢複生态。下游不能再打井,不能再開發農田,甚至不能再種植熬水量大的農作物。種啥呢,什麽作物不熬水?經濟作物發展了這些年,收入是比傳統作物高,可熬水并不能降下來,而且土地板結情況更為嚴重。去年一度時期,有專家建議沙湖引進棉花種植,吳天亮一開始也心動,但打聽來打聽去,最後還是放棄。
都是因為水啊。
生态治理哪是一朝一夕的事,幾十年破壞掉的東西,一夜間能恢複過來?更大的矛盾還在發展與治理的沖突,農民要增收,地方要增稅,經濟要增量,上級要增速,要GDP,作為地方大員,他不能不顧發展只談治理。但西北這疙瘩,沒啥能源,有的也是些高能耗高污染的礦山。也許是他吳天亮無能,也許是他思想不夠解放,也許……
吳天亮也許不下去了,巨大的壓力、懷疑還有恐懼,還有不知從哪來的憤怒聚齊了勁地折磨他,摧毀他,要讓他在瞬間崩潰,瞬間瘋掉!
車子駛進沙湖縣城,這中間吳天亮接到幾個電話,有醫院方面的,向他分頭報告鄧家英和路波的受傷及治療情況,都很糟糕,都不是輕傷,兩人都沒醒過來,還處在昏迷中。尤其鄧家英,身體本來就弱,這次差點就把命丢在井裏。縣醫院院長說:“我們不敢擔這個風險啊,求市領導盡快做出決定,趕快轉院吧。”吳天亮批評一句,人都那樣了,怎麽轉,一定給我上最好的治療措施。院長唯唯諾諾地應承着,吳天亮心卻懸得好高好空,同時祈禱,家英你要挺住啊,一定要挺住……後來是市裏的,市長打了幾個電話,說他已趕到冶煉廠,田老板不在,在香港還是北京,公司的人也說不清。集團副總以上的領導一個也沒,只留幾個部門負責人,一問三不知,誰也不承認打了人,一口咬定不是他們幹的,肯定是黑吃黑。
“黑吃黑?”吳天亮火了,哪有這樣說話的。
“他們反倒告了一大堆的狀,說自從重新開工,周遭群衆不斷盜竊,大到偷原輔材料,偷機器零部件,偷設備,小到鑽進工人宿舍偷,見什麽偷什麽,公司一半精力用到防盜上,哪還能顧着生産。前段日子就有兩個村的村民為偷盜互相打架,這次的事指不定也是這樣。”
“扯淡!”吳天亮罵了一聲,挂了電話。後來市長又打過來,說冶煉廠放假了,索性不生産了,問吳天亮怎麽辦?吳天亮沒好氣地說:“想咋辦咋辦!”
結果沒過十分鐘,省裏電話來了,帶着質問的口氣:“企業環境怎麽創造的啊,當初你們可不是這樣承諾人家,別的管不了,難道群衆偷盜行為市裏也沒辦法?”
打電話的是省人大主任,田老板父親的老戰友,老同事。
惡人先告狀,轉移視線,轉移目标!本能地,吳天亮就想到另一層,路波這次,打可能白挨了,挨了打還沒地方申訴!
吳天亮在醫院耽擱了一小時,他不能不看鄧家英就去南湖。鄧家英的情況比他想得嚴重許多,步子一邁進去,就再也挪不開了,臉上更是充滿了驚駭。
“家英,家英,鄧處長,老鄧——”吳天亮俯身在床前,連着叫了好幾遍,鄧家英靜靜的,除了胸脯在微弱地起伏,其他,都是僵的。
“家英,我是吳天亮,你醒醒啊。”吳天亮越發急,一把抓過值班醫生,“不是說沒這麽嚴重嗎,怎麽會這樣?”
值班醫生吓壞了,他還從沒見過市委書記呢,只顧着看書記長什麽樣,跟電視裏看到的是不是一樣,哪料到吳天亮會跟一般人一樣,又喊又叫。
“她受傷過重,估計是腦震蕩,幸好顱內沒出血,估計一下兩下醒不來的。”
“估計,什麽也要估計,還要你當大夫做什麽?叫院長來!”
院長就在身邊,不過被縣長還有縣裏領導的身體擋住了,也有點讓吳天亮的氣勢吓住。聽見吳天亮喊,院長從人堆裏往前鑽了鑽,探出半顆頭來。
“書記,我在。”
“情況到底有多嚴重?”吳天亮斜瞪了一眼院長。
“這個我們也不好說,從幾米高處摔下來,下面又是石頭,能活着擡回來,已經不錯了。”
“官腔,你們滿口都是官腔!”
吳天亮發洩夠了,終于冷靜,叫來院長還有兩位主治醫,把縣長孔祥雲也叫了過來,一番合計,決定轉院,直接送往省人民醫院。
“你親自護送過去,安排好一切再回來,她要有個三長兩短,孔祥雲,你知道後果的。”
縣長孔祥雲臉早成了绛紫色,他知道牛得旺給他闖下了什麽禍,對吳天亮只顧着點頭,哪還能說半個不字。
“跟家屬說了沒?”吳天亮又問,見大夥愣神,反應不過來,又道,“跟她女兒小露說了沒?”
“沒有。”孔祥雲回答完,低下了頭。吳天亮想了想,這事真還不能告訴小露,先瞞一瞞,情況好點再告訴她,遂道,“聽着,這事先不要聲張,對哪兒也不能講起,尤其她女兒,哪個敢亂講,自己負責。”話還沒落地,外面傳來一片吵鬧聲,好像有女孩子跟人吵架。吳天亮心裏猛一驚,以為是小露來了,沖秘書說:“快去看看。”不大工夫,秘書周亞彬進來說:“是省裏晚報、晨報的幾個記者,吵着要采訪。”
“亂扯淡,這事有什麽采訪的,讓他們走!”
周亞彬“嗯”了一聲,疾步出去了。這邊吳天亮手機又叫響,看了下號碼,沒接,可電話頑固地響,吳天亮只好走出去。
“你在哪?”電話裏傳來妻子苗雨蘭極不友好的聲音。
“我在下面,檢查工作。”
“下面,誰的下面?”苗雨蘭很損地問。
“苗雨蘭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心裏比誰都清楚,女兒成了這樣,你不管,跑去照顧別人的女人,吳天亮,你狠啊。”苗雨蘭那張嘴一旦打開,就再也控制不住,什麽話難聽偏揀什麽說。吳天亮先是耐着心,女兒的事對他們夫婦打擊都很重,苗雨蘭這段日子幾乎跟瘋子沒啥區別,他能理解,可等苗雨蘭說出“她是你老婆還是我是你老婆,吳天亮,有種你就跟她過一輩子!”這樣的話時,他就不能忍了。
“苗雨蘭我警告你,有些賬我一直沒跟你算呢,你給我小心點!”不等苗雨蘭再攻擊,吳天亮壓了電話,叫上司機,出發了。
他要去南湖,要親自見一見支書牛得旺,同樣有一筆賬,他要跟牛得旺算。
車子駛出縣城沒半小時,離南湖還有段距離,出事了。不是吳天亮出事,是南湖那邊出事了。
南湖村一村兩千多口人圍住了前去辦案的警察,不但拒不交出駱駝等人,還愣說他們壓根就沒打過井。市公安局帶隊的副局長到井上去看,傻眼了,那口井居然填了,井的地方栽了一棵老胡楊樹。
“狠啊,你們。”副局長知道遇上了硬骨頭,一時發愣地看着村支書牛得旺。牛得旺“嘿嘿”笑着,邊笑邊很享受地點了煙抽,“噗”一口,煙霧漫住了他那張得意的臉。
熱浪滾滾,九月末的沙漠熱死個人,雖是在村子邊上,田地間,那股子熱還是熏得人想叫喚。
“沒出事嘛,真沒出事嘛,南湖這地方,有我呢,多少年了,哪出過事。”牛得旺說着話,邁着逍遙自在的步子回村裏去了。副局長無計可施,村民們越聚越多,已經裏三層外三層把他們圍了個嚴實。他掏出電話,請示局長,局長火了:“你還磨蹭什麽,馬上帶人!”完了又告訴副局長,市委吳書記已經往南湖趕了,再不帶人,很被動。
副局長豁了出去,這時候他是不能再猶豫的,于是一聲令下,強行進村,要帶走駱駝等人。禍亂就是這時開始的,先是駱駝的女人撲上來,還有駱駝七十三歲的老母,撲過來就抱住副局長的腿,長一聲短一聲地哭喊:“天老爺啊,不讓人活了啊,要抓你先抓我啊——”有幹警看不過,過來想把她拖走,結果駱駝的媽一頭朝年輕的幹警撞去,幹警身手敏捷,輕輕一跳,躲了過去,駱駝媽用力過猛,剎不住車似的一頭撞到了一棵沙棗樹上,鮮血直流。
“打人了,警察打人了。”不知哪個叫喊了一聲,人們嘩地就朝駱駝媽圍過去,駱駝媽一邊天呀地呀地叫,一邊雙手抹了頭上的血,臉上、身上四處塗起來。人們被血吓住,更多的人開始喊:“警察打人了,警察殺人了。”喊着喊着,就聽人群外傳來一聲更大的喝。
“打!”
這一聲像號角,很快,南湖村的村民們掄起了鐵鍁、榔頭、木棍,反正手裏有什麽就抄什麽,警察跟村民就這樣幹将起來。
吳天亮趕到時,打鬥還在繼續,警察完全呈退縮的态勢,躲在一個瓜棚後面,借助小小的瓜棚掩護自己。村民們則在慶祝勝利。鄉長慌張地跑到吳天亮面前:“書記,對不住啊,這村的人,惹不起。”
吳天亮掃了一眼現場:“牛得旺呢?”
“犯病了,躺炕上吃藥呢。”鄉長說。
“這病犯的是時候啊。”吳天亮一邊說,一邊拿出電話,這時候他不能軟,要是軟了,以後工作還怎麽開展?他打給縣委書記:“你不在現場?”書記一聽他來了現場,慌了:“我馬上到,馬上到。”
兩個書記并沒阻止這天的械鬥,相反,群體事件在他們到來後又一次升級,已經被激起來的南湖村民誰的話也聽不進去,打紅了眼似的,以為上面真拿他們沒辦法,再次擡翻了車子,其中就有吳天亮的專車,還把縣裏兩名幹部也打傷了。吳天亮忍無可忍,下了命令。
“再派警力來,凡是持械鬥毆行兇者,抓!”
又轉身跟縣委書記說:“勞駕你,給我把牛大支書請到市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