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現實令鄧家英痛心、近乎絕望。怎麽會這樣呢,所到之處,她被謊言包圍,被謊言引誘,被謊言報複。騙局,他們公開制造騙局,欺上蒙下,瞞天過海。其造假之露骨,之大膽,之目空一切,真是令人瞠目結舌。
對下游沙湖縣所報的數字,鄧家英心裏是有準備的,對市裏幾個部門核查或确認的數字,鄧家英也不敢當真。但她真是沒想到,這一次,他們做假做得太放肆,太過分。
一踏上沙湖地界,鄧家英就被巨大的不安攫住,內心惶惶,焦慮恐慌。後來她才知道,自己還是希望那些猜測與懷疑不被證實,她想看到另一個樣子,如同他們報告中寫的那樣。
但是沒有。
他們是做了一些工作的,鄧家英和她的團隊一開始被帶往收成鄉,這裏是有名的果瓜之鄉,沙湖縣集幾十年心血打造出的一張名片。馳名中外的白蘭瓜、黃河蜜瓜、郁金香和銀蒂白蘭瓜,大板瓜子、紅瓜子、葵花子等綠色食品的主産區,也是沙湖的一道綠色屏障。可是鄧家英看到的情況并不樂觀,跟往年比起來,今年瓜果的收成明顯要低,農民們的情緒也很差。縣長孔祥雲一路走一路發牢騷,說今年收成減了有三成,都是水荒鬧的。
“不是說關井壓田後效果很顯著嗎?”鄧家英試探地問了一句。
“效果哪有那麽明顯,井是關了,田也壓了,但地下水沒了。”
鄧家英哦了一聲,擡頭抹了把汗。秋日的太陽,不但毒,還辣,感覺氣力有點跟不上。跟在身後的項目組副組長沈力嬌擔心地說:“要不找地方休息一下,天太熱了。”來時,毛應生再三跟沈力嬌叮囑,千萬要操心好鄧家英身體,寧可少看,或者不看,也不能讓她累着,一旦有緊急情況,馬上跟處裏報告。
“不熱,繼續看吧,我還沒看見他們關掉的井呢。”鄧家英故意沖着沈力嬌說,縣長孔祥雲聽出了話外音,沖陪同的縣水利局長說:“其他不看了,直接去點上。”
縣裏是精心準備過的,跟每次應付檢查一樣,縣鄉總能搞出幾個“點”來,只要到了點上,你想看的都有,而且保證挑不出任何意見。鄧家英他們的步子最終停在了三道梁和四道梁的中間,沙漠裏一共有十八道梁,都是黃沙堆成的,一道、二道現在完全被綠色覆蓋,三道、四道現在算是建設得最好的,到了七道梁、八道梁,幾乎就是只見沙不見綠,十道一過,就是真正的沙漠。鄧家英看了三個小時,這裏确實關了不少井,也壓了一部分田。粗略估算一下,壓井數有三十多眼。負責介紹的鄉長是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他說每個村是按十五到二十眼的任務分配下去的,目前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二點三。身後的沈力嬌立馬就算了起來,算半天,悄悄跟鄧家英說:“按照他們說的,沙湖縣現在應該沒幾眼井了。”
“是嗎?”鄧家英扭頭問沈力嬌。
“我是把他們報的打井數跟關井數相減,真剩不了多少。”
鄧家英笑眯眯地望着孔祥雲。孔祥雲裝聽不見,對很多疑問,最好的态度就是裝聽不見,這是為官者的一門學問,作為縣長,孔祥雲對付專家的辦法實在是太多。哪怕你是中央來的,照樣把你蒙得一愣一愣,何況鄧家英他們還歸市裏管。
“發現沒,他們拿過去的廢井充數,在上面做點手腳,就成關掉的井了。”沈力嬌低聲說。鄧家英瞪一眼沈力嬌,她什麽不明白呢!她在流域裏奔走幾十年,甭說三道梁四道梁,就算到了十八道梁,哪兒随便動一下,她都能分辨出來。令她疑惑的是,如此瞞天過海之術,吳天亮難道不知情?或者,一切都是在他授意下進行的?
等到了北湖,鄧家英就實在忍不住了,縣裏市裏提供給流管處的資料,全縣要數南湖關井壓田任務完成得最好,因為南湖目前是最最敏感的。可鄧家英們的腳步剛踏上南湖,就看到村民們正在打井,村支書牛得旺嘴裏叼着煙,正在吆喝着指揮。鄧家英眉頭一皺,再次看看孔祥雲。孔祥雲也不遮掩,直截了當地說:“沒辦法,村裏連吃的水都沒了。”
“沒水還往下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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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跟打井是兩回事。”孔祥雲狡辯,并将目光挪開。
“那邊又是怎麽回事?”鄧家英指着遠處另一群打井的人說。
未等孔祥雲開口,水利局長先罵起了髒話:“這幫狗日,就知道添亂,說好只打一眼的,他們竟敢到處開口子。”
“夠了!”鄧家英厲聲打斷罵髒話的水利局長,許是天太熱,也許是她心火太旺,發了一句牢騷,身體突然不舒服起來,頭上汗珠子直冒,做過手術的那個部位也發出劇痛,鄧家英痛得蹲到了地上。沈力嬌見情況不妙,馬上嚷着送醫院。孔祥雲也不想讓她繼續看下去,沖部下使個眼色,幾個人攙着鄧家英上了車,直奔縣醫院而去。
鄧家英的身體情況很不好,縣醫院幾個大夫做完檢查,建議立即轉院。“我們不敢耽誤,她的身體也不容耽誤,還是轉院治療吧,縣裏條件實在差,這病,拖不得。”完了又告訴沈力嬌:“再不能讓她工作了,得對她負責!”沈力嬌吓壞了,可又做不了主,電話請示毛應生,毛應生不在單位,因公去了省裏。他在電話裏說:“先做說服工作,讓她本人同意轉院,我馬上聯系這邊醫院。”
但是鄧家英堅決不同意轉院:“我的情況我知道,這些天是累着了,輸點液,休息一下,不用驚慌。另外別四處亂說,嚷得滿世界都知曉。”
沈力嬌跟随鄧家英多年,對鄧家英的脾氣真是熟得不能再熟,鄧家英不願做的事,誰也沒有辦法,只好聽從安排,在縣醫院暫時治療。
錯就錯在這一步。到了晚上,縣裏來了人,要求替換沈力嬌,鄧家英由他們照顧。沈力嬌不敢,鄧家英見沈力嬌累了一天,也不忍心,說:“你還是回賓館休息吧,我這裏不留人,一晚沒事的,明早你早點來。另外,回賓館也不是讓你只休息,關井的事,我心裏還是疑團重重啊,今天的場面你也看到了,你回去再好好想想,看怎樣才能拿到真實數據,并想辦法制止。”
一談工作,沈力嬌就不敢不聽從了,這次下來,她是主角,這點離開處裏時就強調得很清楚。此次流管處要拿的這份報告,必須真實、客觀,實事求是,同時又能從專業角度給省、市提出建設性意見。這是鄧家英在處裏工作會議上多次強調過的,怕副處長毛應生太軟,不敢觸碰省市的規定,鄧家英才讓敢于堅持原則的沈力嬌擔綱此次重任。沈力嬌自然不敢辜負鄧家英。
沈力嬌走後不久,鄧家英打發走縣裏的人,想一個人安靜安靜。誰知就在這當兒,一個人縮頭縮腦進了病房。
來人是王瓷人,龍山搬遷到北湖的移民,鄧家英認得的,女兒鄧朝露也跟她多次提起過這人。王瓷人以前是民辦教師,教了幾十年,轉不了正,年齡大了,學校把他除了名。王瓷人本來就覺得不公,上訪過,不頂用,但心裏存下了積怨。搬到北湖,又遇三不管的境況,不平和牢騷就更多,目前已是龍山和沙湖兩個縣都煩的上訪者。
王瓷人進來後,先沒急着跟鄧家英打招呼,裏裏外外看了會兒,連衛生間也沒放過。鄧家英怪怪地盯着他,以為他是找人。“你進錯病房了吧?”她說。
“沒進錯,我就是沖你來的。”王瓷人确信病房裏沒“埋伏”,才坦然坐下,拉開了話頭。
“我是王瓷人,你見過的,也聽過。今天我在南湖看見了你,也知道他們把你送進了醫院。”
“找我什麽事?”
“上訪。”
“我不接待上訪人員,再說上訪的事我也處理不了。”鄧家英邊觀察邊說。
“我不要求你處理什麽,也不解決什麽,只要求你把我的話聽完。”王瓷人一點不亂,看來他對上訪對如何跟陌生人說話已經很有經驗。
“是北湖的事?”鄧家英來了興趣。
“南湖。”
“南湖什麽事?”
“他們沒關一眼井,新井倒是打了不少。”
“這我知道。”
“你只知道一半,拿廢井冒充關停數,對不?”
“對。另一半呢?”
“他們在沒有井的地方關井。”
“什麽?沒有井的地方怎麽關井?”
“花一到兩千塊錢,在根本沒井也沒水的地方,造個假,看上去跟關掉的井一模一樣。”
“你是說?”鄧家英激動了,從床上跳下來。
“你不能激動,你身體有病,我不能害你,你得答應我,不激動,我才講給你。”
鄧家英又退回到病床上:“行,我答應。”可內心,還是激動。王瓷人說的這事,她是第一次聽到。
這晚,縣醫院這間病房裏,看似老實巴交的龍山移民王瓷人,跟鄧家英足足講了一個多小時。許多鄧家英并不知情甚至想都想不到的事,都從老實巴交的王瓷人嘴裏道了出來。包括縣鄉村三級如何聯手造假,包括為什麽不讓北湖村民打井,移了民卻不讓打井,原來就是造成水荒,給省裏壓力,迫使省裏采取別的辦法救助谷水市,救助沙湖縣。王瓷人說,市縣現在的目的根本不是關井壓田,而是南水北調,最差也是逼省裏給沙湖縣引黃河水。說到中間,王瓷人拿出一大摞表。鄧家英真是服了這個老實人,他居然把沙湖縣六個鄉鎮五十二個村子跑了過來,将這些村子關井壓田的真實數據及造假情況一一列到了表上。鄧家英捧着這些表,簡直有點震撼。一個搬遷戶尚能如此,他們呢,他們做了什麽?她一邊看表,一邊不停地跟王瓷人說謝。
“我得謝謝你啊,太謝謝了。”
王瓷人說不用謝,你能掌握情況就行。
看完表格,鄧家英心裏就不只是震驚,而是難受到家了。按王瓷人提供的數字,再推算全縣,井不但沒關掉一眼,反而比去年底又新增出一百多眼。也就是說,下游沙湖縣仍在大面積開采地下水,所謂治理,不過一紙空文!合上表格半天,鄧家英感覺心裏空落落的,好像什麽東西被王瓷人掏走了。對關井數造假她能理解。問題是,流域治理的呼聲越來越高,省裏更是重視,連中央最高層都驚動了,他們怎麽還敢亂開采,亂打井。要知道,早在去年八月,市裏就通過了一項決議,下游沙湖縣機井是要審批的,必須報到市流域治理綜合辦公室,經相關會議批準方能新打機井,而且要在水利部門監管之下。可她看到的情況和王瓷人說的一樣,簡直就是失控嘛。
王瓷人一番話讓她徹底明白過來。
“現在打井根本不需要報批,上面說了,報也不批。于是村裏就不報,直接打。”
“難道縣裏不管?”
“縣裏裝看不見,其實是默許,你打你的,我裝看不見,出了問題,責任由村裏擔,上面概不負責。還有一點,以前打井是批的,一口井縣裏補貼三到五千,現在好,這筆錢也省了。”
“那……你們北湖為什麽不打?”
“我們不是不打,而是根本打不了。一來,南湖在上游,他們又是老住戶,水路在哪,他們清楚得很,他們在有水的地方全打了井,把水截斷,就算我們打了,也是枉然。二來,牛得旺是土皇上,他不讓打,移民沒人敢打。”
“不打井,你們喝什麽,拿什麽澆地?”
“買!”
“從哪買?”
“從南湖買,從牛得旺手裏買。”
“你是說,他們賣水?”鄧家英眼珠子都要驚出來了。
“不只牛得旺賣,在沙湖,賣水的村子多了,這是老營生了,當過村幹部的都知道。”
“……”
懂了,這下徹底懂了。老營生,怪不得人們都說,村書記是皇上,他想讓誰喝水,誰就有水喝,還有水賣,他不想讓誰喝,誰就得渴死。看來,沙湖不只是一個過度開采的問題。
王瓷人走後,鄧家英失眠了。醫生再三強調,要她好好休息,不可激動更不能勞累。可是,她不能不激動。王瓷人反映的情況真是怕人啊,地下賣水鏈,嚴重的地方保護主義,政府推卸責任,将矛盾轉嫁到下面……想到最後,鄧家英出了冷汗。
“不行,我不能住院,我要去現場,要阻止!”
鄧家英出事了。
第二天天剛亮,還不到七點,鄧家英一人離開醫院,跟誰也沒打招呼,對沈力嬌也沒說,租了車,直奔南湖。她怕自己的行蹤被孔祥雲他們知道,那樣她就什麽也做不成了。車子在鄉村公路上奔馳半小時,拐進沙漠,清晨的漠風鑽進車窗,打在鄧家英臉上,鄧家英感覺到一絲涼快。但她的心真是涼快不下來,流域治理談了多少年,各種方案不知拿了多少,口號喊了幾籮筐,實質性問題一個沒解決。不但沒解決,現在出現更複雜的情況,有人攪渾水,想把問題本末倒置。有人急于轉移視線,把問題扯到別的方面去。鄧家英知道,流域治理不是一揮而就的事,更不是一紙紅頭文件就能解決了的。但必須有這個意識,能認識到問題的根本所在。如果一直這麽稀裏糊塗下去,啥藥也治不了。她今天去就是想給那些還糊塗着的人當頭一棒,讓他們猛醒。自己不能斷自己的後路,更不能為了自己的小利,毀掉整個流域的未來。
鄧家英的目光透過半開着的車窗,盯住遠處依稀可見的那條河。鄧家英記得,自己剛參加工作,到沙漠地區參觀時,那河是有水的。包括今天要去的南湖,那時還長着蘆葦,游着野鴨子,鄧家英還在湖裏撿過野鴨蛋呢,可好吃了。時過多年,河早已不是河,如果不憑當年的記憶,你連河的形狀都看不到,曾經是河的地方,如今要麽是農田,被看似蓬勃的景象覆蓋,田頭還有高科技農業示範區的牌子,要麽滿眼黃沙,一片幹涸。
河早已斷流,被吞噬,被消亡。太陽從遠處的地平線噴薄而來,大漠瞬間變得有了生氣。鄧家英突然讓司機停車,想下去走一走。
腳步踩在柔軟的沙土上,鄧家英想起了一些事,想起了路波。八十年代,上級有意讓她到沙湖縣工作,擔任水利局長,那時路波處境并不好,在龍山另一座水庫當庫管處副主任,整日酗酒,醉了就睡,就罵人。有一天還跑到老書記柳震山家,質問為什麽要給他平反,不讓他死在那個年代。氣得柳震山把鄧家英叫去,讓她給路波做工作。有些工作能做,有些真是做不得啊。鄧家英知道路波心病在哪,但又取不掉。誰能幫死去的人複活呢?那個時間,鄧家英整天惦着的就一件事,幫路波找到女兒。對了,路波是有過一個女兒的,是跟當年縣劇團的頭牌演員程雪衣生的,這事當年鄧家英并不知情,運動結束後很多年,鄧家英才聽說。那場運動,路波不但失去了父母,還失去了跟他相伴不久的妻子,他們唯一的女兒,在程雪衣神秘失蹤後也不見了,縣裏有兩種說法,一是說孩子也死了,但路波不信,堅稱女兒還活着。還有一種說法,雪衣失蹤前将孩子送給一個沙鄉婦女,苦苦哀求着把她帶大。每每想起這些,鄧家英就有一種長淚難流的痛。對路波女兒的下落,鄧家英相信後一種,沒理由,就是相信,她不相信雪衣和路波的女兒會夭折,上帝不會那麽絕情——
鄧家英愣是要把那次機會讓給路波,幾次找老書記柳震山,讓她看在路波當年為興修水庫做出巨大貢獻的份上,不要對他太苛求。
“給他一條路,讓他活下去吧。”鄧家英沙啞着嗓子說。
“我不給他路?”柳震山憤憤不平。
“讓他去當這個水利局長,他能勝任,他的水平還有能力您是知道的。”
“不行!”柳震山态度很堅決,“他一天不振作起來,我就一天不能把權力交給他,這人,得拿狠法子治!”
那次機會,鄧家英沒要,最終路波也沒得到,到沙湖縣擔任水利局長的,是苗雨蘭。鄧家英現在想,假如那時她去了沙湖,情況會不會是另一種樣子?
老了,真是老了,常常想這些毫無意義的問題。鄧家英甩甩頭,伸手捋一下被晨風吹亂的頭發,原又回到車上,跟司機說走吧。
牛得旺們天不亮就起來了,幹這活就得起早,趕工呢。昨兒個村支書牛得旺看見了鄧家英們的車,為防變化,牛得旺連夜開了會,要求村民們争分奪秒。“如今打一眼井容易嗎,不容易啊,東拼西湊找錢不說,還要擺平各種關系。關系你們懂嗎?”牛得旺突然瞪圓眼睛,問村民。村民們啥也不懂,不能懂,只管聽支書的就是。
“好吧,駱駝你看緊點,三個工日後必須完工,下周省裏還來人呢,不能讓人家說三道四。”
叫駱駝的馬上點頭道:“支書你就放心吧,今天幹一天,明天完工。”
鄧家英趕到現場時,駱駝正吆喝着五六個農民,加緊幹活。現場還有請來的技術員,自然是縣水利局打井隊的。鄧家英打發走出租車,疾步朝打井處走去。還未到跟前,就聽駱駝喊:“哎,那是誰,井上不能來女人,走開,走開你聽到沒?”
鄧家英沒理,繼續往井上去,駱駝急了,當時他并不知道來人是鄧家英,以為是到沙鄉串親戚的婦女。駱駝姓劉,原名叫劉洛,一條腿有點問題,走路老是左腿拖右腿,合起來就是洛拖,沙漠裏最值錢的就是駱駝,這樣一來,他便有了一個貼切的外號“駱駝”。駱駝是村支書牛得旺的跟班,在村裏管錢的事。村支書不在時,他就代行支書的職責。
“喂,聽到沒,喊你呢,停下!”見鄧家英不聽勸,駱駝大了嗓子。
鄧家英抖擻精神,繼續往前去。駱駝急了,撲上來阻止。鄧家英說讓開,駱駝說憑什麽,沙漠是你的?鄧家英反問:“是你的?”駱駝呵呵一笑:“你還說對了,這沙漠還真就是我的。”鄧家英看出他是無賴,不理,沖前面打井的喊:“停下,我有話要說!”
争論由此而起,鄧家英喊停,前面打井的人不停,鄧家英沖過去,強行命令他們停下,并告訴自己是流管處的,這樣私自打井不但違犯政策而且違法。那些農民只顧低頭幹活,根本無視她的存在。駱駝知道來人是流管處長後,并不怕,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鄧家英:“有本事你就讓他們停,你要是能讓他們停下,我叫你姑奶奶。”說完,蹲一邊抽煙去了。鄧家英見阻止不住,就跟他們講政策,講來講去,反把自己講糊塗了,自己跑來是做什麽,就為了給他們宣講政策?
“停下!”鄧家英撲上去,一把奪過打井者手裏的工具,同時沖技術員講:“你是不是不想要工作了?”
這話吓住了技術員。這天的變故也是由技術員引起的,如果他不理睬鄧家英,駱駝可能不火。可他理了,緊跟着又猶豫,對打井的人說:“要不,先停下?”這話一出,駱駝馬上翻臉。駱駝罵了一句技術員,沖過去就對鄧家英下手。這個動作吓壞了技術員,也吓壞了那些打井的人。但是駱駝才不怕呢,支書早就跟他說過,誰敢攔,就打,南湖這一畝三分地,支書說了算。
鄧家英被打成了重傷,可怕的是,駱駝不但一個人打,還惡狠狠地沖幾個農民說:“工錢想要不想要,這女人敢壞我們的事,打,打了工錢加倍。”一聽工錢加倍,那幾個人也耐不住了,駱駝管他們工錢呢,不聽駱駝的,一分錢要不到,支書那裏更要挨罵。技術員急了,撲上來護鄧家英,結果推搡中,鄧家英失足掉進了井裏。
井已打了五丈多深!
這個早上,村支書牛得旺就站在離井不遠處,斜披着他的衣服,叼着煙,笑眯眯看完了這一切。鄧家英失足掉進井裏後,支書牛得旺咳嗽一聲,朝遠處吐了口痰,背着雙手回家吃早飯去了。
炊煙已經升起,早上的炊煙跟黃昏時迥然不同,讓人猛然想起“大漠孤煙直”這樣的句子。田跟沙漠間,幾只羊在吃着綠,兩只母雞在廢舊的城牆上撲扇翅膀,沖空蕩的沙漠發出“咯咯”的叫,一只黃狗懶洋洋地趴在村裏光棍五奎家的院門前,等待太陽照到它身上。遠處,十幾峰駝踩着駝鈴,悲悲壯壯地往西去了。
井口處,幾個打井人突然木呆。
天地在那一刻奇奇怪怪地有點靜。
鄧家英是被王瓷人救上來的。駱駝這貨,真是個二貨,見鄧家英掉了下去,竟然當沒事人似的,雙手一背,回家去了,就當井裏掉進了一把管鉗,就當井裏掉進了一塊石頭。其他人見駱駝走了,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該繼續打井還是該先救人。好在這時候北湖的王瓷人跑來了。
王瓷人料定鄧家英會來,否則就不到醫院去見鄧家英了。這個多少有點文化的中年人,看問題還是有點深度的。而且他斷定鄧家英會一個人來,于是這天早上,王瓷人吃過早飯,啥也顧不得做,就往井上跑,可惜晚來一步。等他連喊帶罵跟打井的幾個将鄧家英從井裏拉上來時,鄧家英的氣息已經很弱。
她流了不少血,呼吸艱難,怎麽叫也叫不醒。
“還愣着做什麽,快叫車,往醫院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