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鄧朝露和秦雨幾乎是同一時間趕到醫院的,鄧朝露去的是銀鷺大學第一附屬醫院,鄧家英被送往這裏。秦雨則去了省人民醫院。
鄧朝露剛剛從流域回來,北方大學跟保羅他們聯合組織的考察活動早已結束,保羅沒回國,繼續留在流域,為下一個課題做準備。鄧朝露本來能休息一段時間,她也想趁此機會多陪陪母親,她已想好,母親既然不願住院,就陪她到處轉轉,去九寨溝或者西藏。誰知所裏又接了新項目,就是跟秦雨他們一同競标拿到的《祁連山水源涵養區生态環境保護和綜合治理規劃》。副所長章岩一開始不想讓她參加,怕她受到秦繼舟影響,給項目添亂,但搞到中間,人手顧不過來,再說沒了秦繼舟,許多專業問題,章岩吃不準,打電話讓鄧朝露去。鄧朝露不能推辭,搞專業的不搞項目,等于白混。再說一聽流域兩個字,本能地就憋不住。在山上,她跟章岩發生過争吵,也耐心交流過,這次考察總體說是成功的,章岩采納了她不少意見,但也糾正了她不少偏頗。鄧朝露發現自己在專業上的确有偏頗,這些可能跟導師秦繼舟有關,也可能無關。章岩說得對,是她把學問搞古板了,任何事情都脫不開政治,脫不開領導,這是章岩的原話。初聽覺得滑稽,甚至有點無恥,可經章岩苦口婆心說了,就覺得人家有理。
鄧朝露改變了對章岩的看法,開始用另一種目光打量這位中年女人。她跟母親一樣敬業,一樣吃苦,卻比母親會來事,靈活多變,不會一頭鑽進黑洞,自己都找不到出口。她跟苗雨蘭阿姨有點像,但本質上卻很是不同。這是新發現,以前鄧朝露真是拿她跟苗阿姨當一類人了,看來自己看問題還是有欠缺。
一個在原則之內善于變通的人!這是鄧朝露對章岩給出的新評價。當然,這都不重要,不管怎麽評價,章岩永遠是她領導,是前輩,鄧朝露會一如既往地尊重她。鄧朝露現在除了關心母親,剩下的就是流域到底該如何治理,能不能如她們所想,短期內能有明顯效果。可章岩告訴她,別做夢。說這話時,章岩臉上露出極少見過的沉重,黑色的沉重,眼裏也露出霧狀的東西。要知道,章岩有一雙漂亮到令人嫉妒的眼睛,就算鄧朝露們這般年輕的,也不敢在那雙眼睛面前搶占上風,可那天,章岩那雙眼,破天荒地沒了清澈沒了水晶一般的透明,仿佛那雙眼睛裏,也流着一條渾濁而又悲壯的河。鄧朝露才知道,有些東西是捆綁在一類人身上的,對她們這些人來說,責任兩個字,輕易是脫不掉的。這點上導師真是錯了,沒認清章岩是怎樣一個人,一直拿她跟苗雨蘭混在一起,其實不,真不,兩種人呢,有原則性的不同。
也是那一刻,鄧朝露感覺自己跟章岩近了,跟現實也近了。
是的,別做夢。章岩還說了一句讓她能記一輩子的話,她說:“毀一件東西容易,建一樣東西,太難。”說完,丢下鄧朝露,忙着改項目報告去了。
章岩沒讓鄧朝露看最後定稿的項目報告,鄧朝露也沒堅持,突然地,她覺得能理解章岩了。章岩說得對,報告再好,不被采用等于廢紙一張,我們做的雖是學問,但必須是能被決策者采用的學問,而不是束之高閣像祭品一樣供着的東西。祭品兩個字深深刺痛了鄧朝露,也讓她對自己以前的價值觀科學觀還有人生觀産生了動搖。項目完成後,她們都松下一口氣,章岩說:“回去吧,好好休整一下,這段時間忙着你了。”章岩沒提她母親,但鄧朝露懂,章岩沒說出的話是讓她安心去陪母親。
回到省城第二天,鄧朝露接到電話,母親出事了。打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這段日子她嘗試着接觸的周亞彬。上次母親住院,吳天亮有意将周亞彬帶去,意思很明顯。鄧朝露現在成了大負擔,她像一塊石頭,壓在母親心上。鄧朝露原本不打算妥協,愛情這東西,勉強不得,她實在不敢想象跟不愛的人在一起會是什麽感覺,一定會別扭死。可母親天天催她。在醫院的時候,母親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想勸她,又不敢。好幾個晚上,鄧朝露醒來,見母親披衣坐在床上,癡癡地望着窗外。那目光,那眼神,分明在告訴她,母親是愁着的。路波也不止一次提醒她:“該嫁人了,小露,別太挑,也別太讓你母親操心。”路伯伯還說:“人老了,別的想法都沒了,就想子女好,就想子女能早點成家立業。”這些話起初對她是不起作用的,等熬過醫院那些艱難的日子,看到母親默默地流淚、傷神,鄧朝露就知道,再不能無動于衷了,再不能讓母親揪心。
不能啊——
鄧朝露哭了一夜。第二天,主動給周亞彬打了電話。周亞彬很是積極,當天就坐車到了省城。兩人在濱河路走了一個小時,看得出,周亞彬對她很滿意,那眼神,那舉止,分明是含着濃濃情意的。奇怪的是,鄧朝露對這個優秀的男生竟是生不出一點兒感覺。心裏也急,也想快快地生出愛慕之情來。中間還嘗試着,想拉一拉他的手,或者學那些纏纏綿綿的小情侶,将身子偎依在他懷裏。但難啊,鄧朝露恨死自己了。每每這種時候,腦子裏就會無端地跳出另一個人來,明知那個人已不屬于自己,但還是阻擋不住。鄧朝露犯了倔,就在那天,就在濱河路邊,突然做出一個決定,她要用眼前的周亞彬,徹底趕走秦雨。她要把心騰空,挪出一大片地方來,再也不讓那個人占領,要騰給周亞彬。
這次去山上,鄧朝露愣是堅持着,不讓秦雨的一點消息傳到她耳朵。別人談及秦雨時,她就躲到一邊。中間課題組遇到難題,需要秦雨他們那個課題組幫忙,章岩想讓她去找秦雨,鄧朝露當着章岩面給周亞彬打電話,讓他來山上。章岩瞬間懂了,讓同所的林海洋去。林海洋沒走幾步,師妹楊小慧就跟了出去。對了,這個季節,還發生一件事。師妹楊小慧愛上了林海洋。林海洋追求鄧朝露不成功,知難而退,回眸一望,竟發現楊小慧在那裏癡癡等他。楊小慧那雙眼,才是他要找的醉池,才是真愛的所在。于是兩人很快投入愛河,歡歡快快,熱熱烈烈,到現在,已經讓人有點嫉妒了。
愛情在別人那裏,怎麽就如此容易,對自己,卻是這般難。
周亞彬很快來到山上,幾乎像跟班一樣,天天追在鄧朝露屁股後面。同所的人都拿她跟周亞彬開玩笑,周亞彬也喜歡他們開這種玩笑。到了夜晚,兩人走出住所,往山的深處去,往夜的深處去。鄧朝露強迫自己投入進去,以戀愛的心态。可是很不成功,她真是找不到那種感覺啊。後來不得不很內疚地告訴周亞彬,她做不到,她真是沒法把那個人從心裏趕走,而容下他。周亞彬聽了,傷感地看她半天,什麽也沒說,披着夜色轉身下了山。
那晚鄧朝露在山坡上坐了好久,直到章岩擔心,出來找她,她跟章岩說,她又傷了一個人,一個無辜的人。章岩母親一樣攬住她的肩,寬慰道:“女人是走不出自己的,女人一生總在被自己傷。”後來章岩又說:“越是忘不掉的情,越要忘掉,不然這輩子你就沒法活。”
也是那晚,鄧朝露聽到了章岩的故事,一個憂傷的,沒有結局的,非常悲情的故事。
一個美麗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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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是獄,愛是劍,天下女人,沒哪個能躲開。
鄧朝露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醫生和護士剛剛走開,病房裏站着兩個陌生人,鄧朝露情急地撲到床邊,還未喊出“媽”,就已哭得不成樣子。兩個陪同人員中年長的一位走過來,聲音很輕地問:“你是小露吧,我是沙湖縣政府辦的,姓王。”
鄧朝露抹把淚,問姓王的同志:“我媽到底怎麽了,她怎麽成了這樣?”
“唉……”此人是縣政府辦副主任,縣長孔祥雲帶來的。他嘆了一聲,也不知怎麽回答鄧朝露,只是很同情地說:“發生這樣的事,我們深感內疚,我向你檢讨,對不起啊。”說完,真就給鄧朝露鞠了一躬。
“我媽到底怎麽了?”鄧朝露哪還有心情聽這些,母親躺在床上,只有微弱的呼吸,頭和臉全讓紗布裹着,只露出鼻子。她連喊幾聲,母親都沒有回答。母親還昏迷着。鄧朝露情急地掀開被子,天啊,她看到了一個遍體鱗傷的人!
“是誰幹的?!”鄧朝露發飙了,掉頭轉向政府辦王副主任,質問的聲音如同狼嗥一般。
聲音再大有什麽用呢,王主任除了檢讨,別的話不肯多說。鄧朝露再三追問兇手是誰,王主任支吾道,是村民們幹的,吳書記正在下面處理呢,相信會還鄧處長一個公道。
真的能還回公道?
下午四點,周亞彬急匆匆從市裏看來,看到鄧朝露,似乎別扭了一下。鄧朝露管不了那麽多,上午在醫院,王主任把吳天亮到南湖村找打人兇手的事斷斷續續說了,鄧朝露聽得腦子裏轟轟作響,胸腔裏有火在竄,兩只拳頭不由自主握緊好幾次。太過分了,瞞天過海、欺上瞞下不說,還敢對監管者行兇。這陣見到周亞彬,着急地問:“兇手呢,找到沒?”
周亞彬搖搖頭,樣子有幾分沉重。他告訴鄧朝露,是吳書記讓他到醫院來的:“處長這次傷得不輕,書記讓我好好照顧她,跟醫院方面做好協調。”
“不需要你們假惺惺,我媽成這樣了,還照顧什麽?!”一聽兇手還沒抓到,鄧朝露心裏的火更大。周亞彬忙着解釋,将發生在南湖現場砸車的事說給了鄧朝露。鄧朝露聽的是又氣憤又愕然,敢砸市委書記的車,村民們也太野了。
“這事鬧得太大,已經驚動了省裏。我來時還聽說,南湖村民不甘休,要到省裏告狀。”周亞彬說,他的面色有些緊張,感覺有些話他不方便說出。
“他們告狀?打了人還有理了。那個牛得旺,簡直就是土皇上。”鄧朝露越發激動。
兩人說了一陣,幾個醫生走過來,鄧朝露情急地奔過去。上午醫生來過一次,鄧朝露問了許多,可醫生只是搖頭,最後告訴她,病人情況很不好,要她做好準備。鄧朝露問準備什麽,醫生卻不往明白裏講,鄧朝露心裏越發沒底。這陣見三四名醫生同時走來,鄧朝露心裏像是湧出了希望。可醫生是去另一病房會診的,那邊住着一個重症病人。鄧朝露跟了幾步,有個醫生回頭說:“你是16床鄧家英的女兒吧?”鄧朝露趕忙點頭,醫生看了她一會,想說什麽,又沒說,嘆一聲,往那病房去了。
鄧朝露的心越發慌了。
秦雨那邊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路波出事的消息是宋佳宜打電話告訴秦雨的。那天秦雨跟苗雨蘭吵了架,不是為吳若涵,是為秦雨他們搞出的項目報告。《石羊河流域環境改善與生态修複研究》項目秦雨自認為是這些年裏搞得最成功的,也是最花心血的。所有調研和考察結束後,他們沒急着下山,而是将自己關在白房子,做了長達一周的論證。秦雨這次是把功課做到了極致,允許大家暢所欲言,提出不同看法,也允許大家批評質疑。範院長更是高興,看他們如此辛苦,專門叮囑人去山下宰了羯羊,給他們改善夥食,還把自己思考多年的幾個問題提了出來,幫秦雨豐滿報告。報告徹底修訂好後,秦雨帶課題組下了山。原以為這樣一份報告,一定會得到中心的認同和贊譽。哪知報告呈上去,秦雨接連聽到不少消息,先是說丈母娘苗雨蘭大發雷霆,指責秦雨完全誤解她的意思,沒領會到這次調研的精神,花如此長時間,如此大代價,拿出了一堆廢紙。接着他被排擠開,中心重新換人馬,由老葉挂帥,常健等幾個人重新對課題報告進行修改,等課題報告重新定稿時,秦雨才發現,報告讓苗雨蘭和助手常健改得面目全非。秦雨不服,找苗雨蘭理論,苗雨蘭只扔給他一句話:“有什麽話,回家再說!”
對了,秦雨下山後,沒去家裏住,那個婚後建起來的跟吳若涵的小家,好像再也回不去了。也沒通知妻子吳若涵,他回到了父母的家。父親秦繼舟還頑固地留在流域不回省城,母親楚雅因為吳若涵的事大病一場,中間還跟親家母苗雨蘭連吵幾架,心髒病差點犯了。秦雨只能回家,陪着母親。苗雨蘭為此惱羞成怒,揚言秦雨再不回家,就讓女兒吳若涵搬到他父母家去!
這招有點狠,秦雨害怕她們真的這樣做。這段時間,吳若涵越發瘋狂,成天什麽事也不做,專門跟秦雨鬧,已經砸過秦雨的辦公室一次了,還揚言要找秦雨父母算賬,就因苗雨蘭跟楚雅吵架時,楚雅說了句:“好好教育你的女兒,我可不想看到她變成當年的你。”苗雨蘭母女就不依了,非要問出個究竟,她這話什麽意思,當年的苗雨蘭到底怎麽了?秦雨真是有些擔心,母親再也受不住打擊了,以前從沒覺得母親老,母親在他心裏,永遠那麽年輕,那麽漂亮。這次回來,突然地,就覺母親像一棵風雨中飄搖的老樹、枯樹。頭發白了,上山時秦雨還沒發現,等課題搞完回來,就見母親兩鬓染了霜似的白,眼角皺紋比以前深了許多,額上也有了幾道掩不住的溝壑。還有,母親背駝了,走路時晃着,站不穩。記憶中那個美麗漂亮風姿綽約的母親瞬間消失,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被歲月擊得快要倒下的老人。
對吳若涵,母親什麽也不說,既不在他面前責怪也不抱怨,只用一聲接一聲的嘆息來表達她的困惑。是的,秦雨感受到了母親的困惑,母親一定是在想,這門婚姻因她和苗雨蘭的關系而起,因她拒絕鄧朝露而成了現實。母親有種自己打了自己嘴巴的痛悔。秦雨想安慰母親,但除了嘆息,照樣安慰不出。上次跟吳若涵吵過之後,回到山上,秦雨想了許多,可他找不到出口。猶如一只困在洞穴裏的羊,雖然窒息得要死卻找不到突圍出去的洞口。他也沒指望母親能給他答案。換作以前,秦雨會毫不遲疑地問母親,接下來該咋辦?這次不。秦雨終于知道,以前自己是錯的,把命運還有任何困境都交給母親,是錯的。他不小了,該承擔一切。
“放心吧,媽,一切都會過去的。”秦雨終于學會像男子漢一樣,給了母親一句踏實的話。可母親并不踏實,她用充滿疑惑和疼愛的目光看了秦雨好久,喃喃道:“就怕過不去啊。”說完,閉起了眼。秦雨走過去,不多話,這個時候說什麽也是多餘的,幫母親卸不下負擔。只有以最快的速度把這件麻煩事了,斷,還母親一個清靜。他伸出手,替母親捏背。母親沒有拒絕,或者這種交流的方式,是目前他們母子最能接受的。
電話響了,宋佳宜用恐怖的聲音說:“秦雨不好了,路老師被他們打了,傷得很重,怕是……”
秦雨還沒反應過來,閉着眼享受的母親突然醒過神:“老路頭怎麽了?”未等秦雨回答,母親一把奪過手機,沖電話那頭問:“你是誰,路波到底怎麽了?”
宋佳宜聽出是秦雨母親,只好将情況又重複一遍。
“在哪家醫院?”母親問完,還給秦雨手機:“快帶我去醫院!”
秦雨沒想到,路波受傷,母親會這麽急。以往的記憶裏,母親楚雅是個驕傲得過了頭的人,當年修水庫那些戰友,除了吳天亮和苗雨蘭夫婦,母親幾乎是不接觸其他人的,對路波,母親更是冷得出奇,多少年了,秦雨很少聽路波兩個字能從母親嘴裏迸出來。沒想這一次,母親反應如此強烈。
秦雨帶着母親來到醫院,剛進病房,楚雅就甩開兒子攙她的手,撲到床前,高聲喊:“老路你怎麽了,老路你快醒醒,我是楚雅,我來看你了。”
路波呼吸微弱,楚雅的話他根本聽不着。秦雨看了一眼,吓得差點喊出聲來,路波哪還有先前的樣子,躺在床上的,是一具滿身血糊糊的“屍體”,頭腫得老大,臉部完全變了形,兩個眼珠子被血充着,幾乎要奔出來。
病房裏很亂,醫生護士跑來跑去,忽而說要輸氧,忽而又說要測心電圖。沒過幾分鐘,有個護士又喊,病人又出血了,止不住……
秦雨他們被護士“請”到樓道內,護士嫌他們妨礙治療。楚雅不想離開,非要守在路波床邊,秦雨怕護士發怒,硬将母親攙出來。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他這輩子,遭的難不少啊,這個老路頭,就不能讓人省心點。”楚雅是被路波的樣子吓壞了,出了病房,嘴裏不停地唠叨。看見護士出來,就會情急地奔過去,問這問那。
“把她帶走,不要在這添亂。”年輕的護士沖秦雨說。
“媽,要不你先回去,這邊有我,有消息我随時通知你。”秦雨也感覺母親留在這不是個事,好心相勸。
“我不回,我要等老路頭醒來,我跟他這輩子的恩怨還沒完呢。”楚雅不聽勸,秦雨也不好硬來。正犯着難,宋佳宜來了,剛才她是去了別的病房。轉到省人民醫院的不只路波一人,于幹頭、五羊、老支書張興儒,還有跟于幹頭來往最密切的田文學,受傷的五個人全被送到了這裏。
“情況怎麽樣?”秦雨問。
宋佳宜搖搖頭,事發時,她跟青年洛巴還有十幾位志願者就在離雜木河水管處不遠的地方。宋佳宜和洛巴成立了一個志願者協會,目的就是自發地保護流域,不讓流域再受到侵害。她老公來來回回幾次,現在也被她說動了,答應捐出一部分錢來,同時號召他那些做生意的朋友,向流域捐錢,宋佳宜現在很充實,原先困擾她的那些問題一個也沒了,整天奔走在草原上,仿佛找到了她人生的又一個目标。她跟洛巴拟出了一個龐大的“流域拯救計劃”,宋佳宜負責募捐和宣傳,洛巴負責實施。聽到消息後,洛巴帶一批藏民還有志願者往祁連集團去了,宋佳宜急着趕來省城,她跟路波現在是忘年交,這個有着苦難經歷的老水文,用一顆孩子般透明的心溫暖了她,讓她漂流的心在祁連山找到了歸宿。路波現在也是志願者協會的一員,前些日子宋佳宜還開玩笑,等忙過這陣,她要拜路波幹爹,路波開心地說:“好啊,我老路頭無子無女,看來上天真是不薄我,真要有你這麽一位幹女兒,這輩子值了。”兩人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商定,擇日舉行個儀式,好讓更多的人知道。
儀式雖未舉行,宋佳宜已在私下“幹爹”“幹爹”地叫了。
“我幹爹這陣沒事吧,快急死我了。”宋佳宜一邊抹汗一邊朝病房張望,汗水已經濕透她衣服,到醫院後她一直沒閑,五個病房來回穿梭,哪裏急就往哪裏跑。
“還在昏迷中,不知啥時才能醒過來。”
“唉,跟他說了多少次,就是不聽。非要跑那種地方,這下好,起不來了。”
“不說這些,其他人情況怎麽樣?”
“于師傅跟五羊師傅已經醒過來了,傷不是太重,我擔心老支書,他的情況比幹爹好不到哪。”
秦雨不放心,想去老支書張興儒那裏看看。流域這些有名望的老支書,秦雨都很熟,在白房子上班時,還常到張興儒家吃飯,記得他家養了一只大花狗,很兇,但他去了,花狗遠遠地就搖頭跑來,跟他很親熱。
“你不用去,剛擡進手術室,最少也得三個小時。”宋佳宜說完,找個凳子坐下,她的腳快要跑腫了。這當兒陸續有人圍過來,有傷者家屬,也有村上的。秦雨認出幾個藏人,都是張興儒的朋友,都很激憤,表情沉重,見祁連集團到現在還不派人來,醫藥費不交,有人火了:“把人打成這樣,竟然連面都不照,這幫龜孫子,狠啊。”
有人叫嚷,找他們頭兒去。更有人鼓動,發動幾個鄉的群衆,把祁連集團給圍了,你一言我一句,快要把樓道吵翻了。秦雨沖領頭的藏人說:“目前情況還不明,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不過這樣鬧不是辦法,會影響病人休息,大家還是先找個地方住下,相信上級組織會給個說法的。”
正說着,病房裏突然傳來一陣吵鬧,路波再次大出血,血把床單染紅了,醫生護士止不住。一輛車推了過來,路波要進急救室。大家手忙腳亂,将路波擡上推車,争先恐後往急救室那邊去。
楚雅看着這些人,心裏嘆,老路頭就是老路頭,到哪都有人緣。
晚上六點半,傳來兩個驚心的消息。一是老支書張興儒因失血過多,加上肝部被打壞,沒救過來,死了。他的兒女們悲天恸地,把醫院都哭翻了。第二個消息,路波需要輸血,可他血型極為特殊,是罕見的“熊貓血”,Rh陰性。醫院沒這個血,跟其他醫院求救,照樣沒有。同來的藏人還有親屬紛紛伸出手要獻血,可惜得很,沒一個人血型吻合。
又過了一小時,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書,主治醫生還有醫院一位領導把秦雨叫去,要秦雨通知家人,早做準備。“實在遺憾,我們找不到血,病人失血過多,內髒好幾處破裂,對不住啊。”
秦雨呆了。
母親楚雅一直留在醫院,不肯回去,誰勸都不聽。醫院最後發出通知後,楚雅的臉色突然變僵、變黑、變青,身子搖晃着,像是要一頭栽過去。秦雨緊忙跑到母親跟前,想扶住她,楚雅卻突然站直站穩了。
“馬上找小露來!”她沖六神無主的秦雨說。
但這天,第一時間趕去接鄧朝露的,不是秦雨,等秦雨按母親指示去找鄧朝露時,宋佳宜已經先他一步去接了。
鄧朝露接近虛脫,她的腦子跟不上線,完全地短路了,感覺整個過程就跟做夢似的,發生的一切來不及細想,慘劇就擺在了眼前。
宋佳宜滿頭大汗出現在病房門前時,鄧朝露還以為宋佳宜是看她母親來了。之前她并沒聽到路波也受傷住院的消息,不是別人封鎖了消息,而是她全部精力都被母親鄧家英占滿了,根本顧不上想別人。宋佳宜也是急壞了,居然沒問鄧家英病情,一把抓住鄧朝露的手:“出事了,快跟我走!”
“往哪去,看你瘋瘋癫癫的,還能出什麽事?”
“去了就知道了!”宋佳宜說着,不由分說就拉鄧朝露走。鄧朝露說我媽在病床上啊,還有比這大的事?宋佳宜才像清醒過來一樣,到病房看了鄧家英。其實看與不看都一樣,鄧家英還沒醒過來,情況跟路波那邊差不多。宋佳宜心裏急着路波,她知道,這個時候只有鄧朝露才能救路波,這是秘密,是她跟路波之間的秘密。她往這邊來,沒跟任何人說,包括秦雨母子也沒敢提,不能提,路波再三叮囑過她,替他守住這個秘密,絕不能說出去,宋佳宜是跟路波發過誓的。
兩人快速上車,宋佳宜才将路波受傷病危的消息告訴鄧朝露。
天呀,怎麽會這樣!
那一刻起,鄧朝露的腦子就不起作用了,一方是她母親,一方是她另一個最親的人,她只感覺心痛得在叫,腦子裏除了恐怖還是恐怖。怎麽到醫院,怎麽被宋佳宜帶到樓上,秦雨幾個人圍過來,跟她說了什麽,她都不記得。腦子裏就一件事,路伯伯你要挺住啊,一定要挺住,你可千萬不能倒下去。懵懵懂懂中,鄧朝露被帶進測血室,怎麽化驗的血型,怎麽抽的血,她真是沒有記憶,沒有!
然後她就睡了過去。她太累了,這些日子沒日沒夜地照顧母親,母親醒不過來,她就坐床邊喊,一刻也不敢停,生怕自己一不喊,母親就永遠睡過去。秘書周亞彬倒是體貼,數次想替換她,可鄧朝露哪敢。
這一覺睡掉了三個小時,等她醒來,天完全黑了,微弱的燈光打在臉上,感覺有些生硬,有些疼痛。鄧朝露掙紮了一下,想起身,然後又疑惑自己在哪,房間沒人,抽完血後她就在急診室邊上一間小屋睡着了。她喊了兩聲佳宜,沒有人回答,掙紮着下床,剛把鞋子穿好,宋佳宜撲了進來,進來就抱住她,放聲大哭起來。
“怎麽了?”鄧朝露吓得往後退了幾步。
宋佳宜哪還能說出話,抱住鄧朝露的雙臂在使勁用力,哭聲越來越高越來越猛。一股不祥突然襲住了鄧朝露,愣愣地想了片刻,她一把推開宋佳宜。
“不會是路伯伯他……”她吓得沒敢把後面的話說出來。
宋佳宜痛苦地點點頭,哽咽着嗓子說:“幹爹他,不,路老師他,他沒了哇。”然後就又號啕起來。
如同五雷轟頂,鄧朝露眼前一黑,一頭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