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她竟有種奇異的感覺,感覺在她感受到這顆行星的時候,它也感受到她了。雖然她和它之間有如此懸殊的體積與質量差距,但她的确是與它完全不同的結構。或者說,她、她的狗和她的飛船,在這個原始而幻美的世界中表現出了明顯的不同。
她想到,他——湯義不由自主地想要對這顆行星賦予某種人性,甚至是某種性別——他一定也感受到她了,感受到她的存在,知道她剛剛開着一艘奇怪的東西,穿透他的大氣保護層而闖進了他的世界。
這粒渺小卻質地很硬的東西砸壞了他華麗的藍紫色植物披風上一小片兒花崗岩的飾片,不過他并不介意。他仿佛是一個好奇而又溫柔的男孩子,靜靜地觀察着停在他衣服上的這只小小的“蟲子”,心裏可能在想着:它屬于昆蟲綱嗎?還是蛛形綱?它是否也能夠意識到它現在在哪裏?然而他卻溫柔而仁慈地不去觸碰這只小蟲子一下兒。
如果他真的有思想,那麽他是明智的。因為這艘具有強相互作用材質外殼的小蟲子僅僅靠物理特性就可以把他穿透,就更別提倘若它開啓它可以扭曲空間的曲率引擎會是怎樣的光景。
湯義不禁對于這美好的行星産生了一種博愛之後的憐憫,倘若他果真有某種思想,他會怎樣看待這種體積與力量的懸殊呢?人類就是這樣,在具有了力量之後,便開始将自己淩駕于他物之上——無論是在實際行為上還是僅僅是想象中。甚至,她還要将這個美好的世界賣給別人,讓他變成別人的玩物。就算具有神智他恐怕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只長度還不到兩米、甚至比昆蟲還要少一對足的小蟲子,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就要把他轉讓給別人,那些人會肆意地處置他,在他身上烙下屬于人類的痕跡——這顆美妙的行星就要變成人類的奴隸了,可是她湯義除了微微有些遺憾之外,竟然更多地卻感到興奮。
僅僅因為這顆行星是她發現的。
她立刻決定将這顆行星命名,不參考任何其他的資料,就這樣站在這兒用自己的腦袋思考。她要賦予這顆行星一個完全符合她自己感受的名字,完全摒除其他人思維的幹擾。
而幾乎是一瞬間湯義便想到了,這顆行星應當被命名為“伊甸”。
他毫無疑問應該被命名為“伊甸”——和地球的氣候條件這麽相似,卻又具有不完全相同的生命。就像那個古代《聖經》中虛構的極樂之園,人類第一次進入這個世界,看到一切都這樣美好,然後他們愉快地給着萬物命名。
她也要命名——她怎麽能抵禦命名的樂趣?這是一顆有生物的星球啊,而生物都該有名字。然而就算這副身體剩下的幾十年全部用來命名,她也無法将這“伊甸”的生物命名完全。或許她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厭倦了,但此時此刻她怎能不當一個分類學家?!
湯義匆匆回到飛船的儲藏室裏取了全息相機,解開了黑白塊兒的狗鏈兒走出艙門。活力充沛的邊境牧羊犬終于從狹窄的飛船艙室中釋放,撒歡兒地在這花崗岩的舊河床上飛奔起來,看到不遠處的河水,又向着河邊奔去。
湯義連忙吹了聲口哨讓黑白塊兒停下來,走到河邊抽出便攜式流質分析儀的取樣管,先做取樣檢測才能讓好奇的狗去觸碰。當她彎下腰時看到明鏡般的水面上倒映着晚霞和自己的倒影,寧靜得令人不忍打破。而當取樣管的管口終于接觸到水面,漾起一圈柔柔的漣漪,反射光減弱之後,透出清澈得仿佛虛空的淺水水底下五彩的沙礫,沙礫裏半透明的、大概是複雜程度和環節動物類似的小東西“嗖”地一下兒縮回洞穴中,帶起一絲絲輕飄飄的軟泥在水中散開。
黑白塊兒好奇地用鼻子聞了聞水邊濕潤的石頭,那些石頭也如同共和國行星的人造河流中的鵝卵石一樣光滑,很多都是淺褐色和半透明的綠色,上面長着深紫色的、與地球的苔藓相仿的微小植物。
檢測的結果表面這水清澈得可以直接飲用,湯義拍了拍黑白塊兒的腦袋讓它可以謹慎地觸碰一下水面。但急性子的牧羊犬卻理解錯了主人的意思,得令般地向着河中央跑去。
湯義連忙想要叫它回來,卻發現當黑白塊兒已經跑到這條河的五分之一處時,河水才剛剛沒過它的膝關節。
這河雖然寬,卻實在是淺得很。湯義想到了,由于這顆行星的大氣層厚重而活動較少,晝夜溫差也小,所以地表不同地區的溫差較小,不易形成風和降雨,在空氣濕度很大的同時氣候變化卻較為溫和。年降雨量平均,水流對于地表的侵蝕弱,導致雖然地表遍布淡水河,河水卻大都很淺,甚至就在河中央也有挺水植物能夠露出一截截筆直的葉片。
但她還是有些擔心這河水中有什麽別的生物。這顆“伊甸”既然具有和蕨類植物外形相似的、能夠利用光能的營固着生活的生物,就必然會有以這些生物為食的其他生物,無論是類似于地球動物的可以移動的“動物”,還是類似于細菌或者真菌的異養微生物,它們都是需要防範的對象。尤其,“伊甸”生物的化學本質與地球生物,雖然基本構成元素相同,但分子結構肯定還有很大差別,某些對于“伊甸”生物習以為常的成分,或許對于人類和狗而言就有劇毒。
可是,還沒等她把黑白塊兒叫回來,便看到那興奮的牧羊犬從水裏叼出一個她原先一開始以為只是河裏的岩石的粉紅色圓形物體,邀功似地向河岸邊跑回來。
湯義被吓了一跳,她分明看到那粉色的、大約直徑六十厘米、形狀像是口蘑的傘部般的圓形物體,在它本身大部分都懸空的狀态下自己抖動着,似乎是正在黑白塊兒的嘴裏努力地掙紮,甚至——難道是她眼花了麽?她分明看到那粉紅色的東西在發出淡藍色的生物熒光!
那是動物……那真的是動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