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神武釋懷
江雲和仇心柳在幻雲城中呆了大約有半個月之久,期間仇心柳用菩提訣幫覃紫嫣壓制住了降頭術的邪風之控,再加上楚翹苦心鑽研出的解瘴良方天仙頂醒丹,覃紫嫣所中的降術已經被基本克制住。
而江雲雖是沉默寡言不喜與人來往,又與生自帶一副讓人退避三舍的冷絕煞氣,可幻雲城中似乎無人懼怕,那青龍湛天幾乎每日都來找他切磋劍術,軟磨硬泡非得江雲傳授他天外飛仙之劍訣。除此之外,還有白虎符霜也會來找他比試掌法,拳術,玄武夏行烏也時常來湊個熱鬧,和會須飲,陳不二随便尋個明目就來找江雲。
雖然江雲并未照單全收,大多時候總是冷面以對,但這些人卻樂此不疲,越挫越勇,似乎十分熱衷着挑戰他這個冰山郎君。
不過江雲沒煩,仇心柳先煩了,她可不想每天都讓這些人纏着江雲,一纏就是大半天,有時候甚至連她都沒機會說上幾句話。
于是她終于向洛無情夫婦提出請辭,江雲自是求之不得。在與覃紫嫣依依不舍的道別之後,仇心柳就拉着着江雲出了幻雲城,下了陰山,打算一路南下,去逛逛江南好風光。
陰山往南,便是海河,初夏的晨風徐徐而過,帶着水汽與陽光,暖暖地輕撫着天地萬物,綠葉襯紅花,白雲綴藍天,流沙随漾波,淺草沒馬蹄,一切是如此的清新而美好着。可是二人卻越發地沉靜,默默無聲地走了約有十餘裏。
其實悶悶的人是仇心柳,她不說話,江雲本就少言,二人之間自然只剩一片靜默。
江雲回頭看向身後的遠去山巒,明空在頭頂延伸向遠方,朗朗乾坤無邊無際,只有西北方的天盡頭,卻是濃雲低布,混沌堆積,在一派通透的湛藍中不協調地凸顯着。
再看向前方一步之遙的纖纖背影,自到了海河一帶,她就若有所思,只一味無聲前行,甚至将他抛在身後,一路不曾回頭。
好看的劍眉微微收攏,話少不代表心思就少。兩小無猜,朝夕相處,仇心柳的一颦一笑,所想所慮,江雲豈會不懂?
腳下一蹬,他已飛身躍起,轉眼就落在仇心柳的身後,與她共乘一騎。
身後的溫暖來得太突然,沉浸在淡淡哀思中的仇心柳始料不及,一時不明白江雲是何意思,在他的懷中擡眸,不解地問道:“雲哥哥,你這是——”
江雲不給她疑問的時間,一個利落地拉缰回繩,白馬一聲長嘶,已載着他們調頭朝來時的西北方向奔去。
西北方低雲之下的,是早已土崩瓦解的萬象窟,往前一淵之隔的是坍塌的神武宮廢墟。
一派死寂,了無生機。這裏是江湖人心中的禁地,沒人願意往這裏多行一步,因為在這裏,惡魔從萬象而出,在神武毀滅,整個過程,血雨腥風,生靈塗炭,堪稱人間煉獄。這個地方承載了太多人的傷亡與傷痛,連過耳的風聲都這般嘶啞慘淡,如泣如訴,仿佛是無家可歸的孤魂怨靈無望無助的哀鳴凄哽。
二人至此下馬,仇心柳怔怔地舉目四望,視野所及,皆是荒蕪。她此刻雖已明白江雲的意圖,可仍是有着幾分難以置信,半是感激半是疑惑,顫顫道:“雲哥哥,你帶我來這,是為何?”
江雲一言不發,只牽着她朝萬象窟前的斷崖走去。他們望着對面那端的一片廢墟,斷壁殘垣,枯樹敗草,似乎還在向世人無聲地描述這當年那一戰是何等的慘烈壯觀。
那驚天動地的一戰,全天下都為鏟除魔王拍手叫好之時,誰想過仇心柳,她的痛苦,她的尴尬,她的左右為難,她的抉擇煎熬,手刃親父,舉弓向母,看着父母雙雙喪生眼前,誰能痛過她?
神武宮下的岩漿烈火吞噬了世間最邪惡的靈魂,也吞噬了她在世間最重要的血親。
這些痛苦和不安,她從不曾表露過。
現在也是一樣,只愣愣地望着對崖,唇齒嗫蠕,卻一言不發。
因為,她的親人,是江雲的仇人。
她的手正握在江雲手心,此刻被提着貼向那堅實溫暖的心口,她這才擡眼對上那深邃又沉靜的黑眸,她琢磨了十六年也看不穿的眼底,此刻正毫無隐藏地泛着百感交集的複雜情感。
江雲心中有恨嗎?那自是毫無疑問,可是當看到仇心柳替若湖擋住致命一擊,奄奄一息命懸一線的時候,再大的仇怨也已是微不足道。畢竟他的父母都還在,十六年後的今天,他仍是有一個完整的家。而她,卻因此一無所有,父輩造孽釀出的苦果由她來償,本就是極大的不公,他又怎麽可能還為了執着仇恨而錯過眼前的她?
心柳已經為他做了太多,江雲覺得自己也該做些什麽。
“義父義母,星恨帶心柳回來看你們。”面向斷崖天塹,江雲對着神武宮的廢墟一字一句地說到,平板無波的語調,低沉磁性的嗓音,聽不出有什麽異樣的情緒。
星恨。
他稱自己是星恨。
此刻的他,不是江雲。
摒棄陰謀,抛卻仇恨,斷崖對面的,是養了他十六年,給他這身本領與心性的義父義母;站在身邊的,是風雨不折,生死難離,讓他的生命因此而鮮活明媚的至親至愛。此刻他只想讓她也能一樣放下這些過往,解開心結。
“星恨……”
仇心柳終于紅了眼眶,一直強忍的悲傷在聽清江雲所說之時,化為一顆顆飽滿的淚珠,簌簌滾落而下,“你喊爹義父,你喊爹義父……你不恨他了麽?你已經忘記他做的那些了麽?”她一頭撲進江雲的懷中,放肆地嚎啕大哭,前所未有的動情與放開,她要把心中壓抑了多年卻不敢洩露半分的傷懷、郁結、悼念、哀思、自責、不安的眼淚,通通在此刻,盡數哭完。
“恨,不過也恨完了。”
逝者已矣,如果還把有限的時光浪費在無窮無盡的恨意裏,那懲罰的人只有自己。
江雲緊緊摟住她,滾燙的淚水濕了他的衣,飛揚的發絲迷了他的眼,溫熱的嬌軀也一點一點地更加軟化着他早就開始消融的心。仇雠對他所做的一切,他也不願再想,一個仇心柳已足以補償他那十六年裏的所有困惑和茫然。
“啧啧,我還以為是哪來的癡男怨女跑到這荒山野嶺來幽會,想不到是大名鼎鼎的仇大小姐呀!”一陣陰風拌着脂粉香氣從後方卷來,江雲已經迅速抽出身後長劍,直向來者。
一身婀娜的寶藍華裳,九泉漾着狐媚妖冶的笑,正一步步向他們靠近。
仇心柳臉上還挂着淚滴,頂着一雙哭腫的眼望向發聲源處,面上毫無驚訝之色,目中了然,心情不佳也懶得多說廢話,只冷冰冰道:“原來是你!”
“這幻雲城竟也能任你來去自如,仇大小姐的面子果然不小。”
“托你的福,沒死在這陰山。”
仇心柳轉頭對江雲道:“雲哥哥,你不是問我誰讓我來這裏送死的麽?就是她!”她直指九泉,咬牙切齒地道:“就是她,故意放出幻雲城的消息給我,再和朱雀裏應外合,好借刀殺人,一石二鳥!”
“哎呀呀!仇大小姐走到哪兒都能尋着好靠山,沒有我們的殿主,也還有這個冷面英俊的江公子!”九泉媚眼如絲,毫不畏懼江雲愈加鐵青的臉色,仍肆無忌憚地對仇心柳冷嘲熱諷着:“奴家可怎能有您這好本事!江湖中誰不知道,仇皇殿大小姐為了情郎殺父弑母,還美其名曰大義滅親。這魄力,這手段,這臉皮,奴家真是望塵莫及,自嘆不如呢!”
這字字句句直戳要命痛處,九泉逞了一時的嘴快,可仇心柳卻有如千針百釘直鑽心底,又痛又惱,憤恨難當。手已緊緊抓着新月銀弓,哪怕九泉只要再多說一句,這盛滿怒火的箭枝就要朝她心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