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硝煙
薛紹猛然間驚醒,握緊手中的陌刀,悄聲出帳。
夜色掩映下的唿哨聲若有若無,卻又顯得分外急促。地面上的篝火已經全數熄滅,戰馬不耐地用前蹄刨着地面,噴出幾聲響鼻。他翻身上馬,緊貼着嶙峋的山石,朝唿哨聲響起的方向馳騁而去。
一位郎将策馬與他同行,又壓低了聲音說道:“不出驸馬所料,是吐蕃人。”
吐蕃人的這場夜襲來得悄無聲息,安西駐軍的迎戰也同樣悄無聲息。昏暗的夜色下,時不時會響起幾聲沉悶的喊聲,卻又很快沉寂了下去。再定睛細看時,狹窄的山谷前泛起了刀鋒的寒光。
黑暗中有人用吐蕃話叽裏咕嚕地說了兩句什麽,微微帶着顫抖和驚惶。
緊接着又有人用漢話大聲說道:“要過瓦罕走廊,簡直就是妄想!”
“啧。”一位年輕的郎将搖搖頭,好心用吐蕃話提醒道,“你們的那些上官,難道就不曾提醒過你們,為何這回護送大唐公主南下,要額外派出兩萬的安西駐軍随行?”
他特意加重了“安西”兩字,然後嗤嗤笑了兩聲:
“我等來此的目的,本就是為了瓦罕走廊!”
二十年前,吐蕃人連犯大唐邊境一十八州,安西四鎮從此易手。
十年前,蕭、李、薛三位将軍兵敗大非川,四十萬大軍幾乎折損一半。
四年前,裴行儉收回安西四鎮,又在于阗增派了一倍的駐軍,就是為了等待一個機會;而如今太平公主要過瓦罕走廊,恰恰給了他這個機會。
沒有人比安西駐軍更熟悉吐蕃人,也沒有人比安西駐軍更适合去拿回瓦罕走廊。
也沒有人比大唐最受寵的那位公主,更适合做誘餌。
這件事情連薛紹也不曾知曉,就在安西都護府中,被将軍們全盤敲定了。除了那兩萬的龜茲駐軍之外,還有将近五萬的于阗駐軍,向西開拔了百餘裏,随時待命。只等吐蕃人一出現,他們便會與龜茲駐軍一道,東西合擊,将第一批吐蕃人絞殺在瓦罕走廊前。
然後他們會迅速送公主出走廊,徹底控制這條出西域的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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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後,等待他們的,或許一場硬碰硬的血戰。
天漸漸亮了。
厮殺聲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愈發沉悶,在瓦罕走廊前的荒原上響成了一片。在铮铮的刀槍撞擊聲中,忽然多出了一個女子的聲音:“用煙球。”
她的聲音不大,卻顯得分外突兀。
是女聲?……
因為在這片厮殺聲遍起的荒原上,怎麽會出現女聲?
太平公主!
在那一瞬間,許多人都擡起頭來,朝聲音響起的方向望去。太平一身的素色華裳,倚靠在嶙峋的山石旁,又緩聲說道:“煙球只能迷住他們一瞬,最好引爆幾枚火蒺藜。還有,不要試圖抓住我或是殺死我,你們誰都做不到這一點。”
一支冷箭嗖地向她疾沖過去,快得讓人看不清影子。
太平嗤嗤笑了一聲,鳳眼中隐約透出一點蔑意,然後朝後方退了半步,身形驟然隐沒。
叮!
那支冷箭牢牢紮在了山石上,尾羽微微顫動。
它的力道和準頭全都無可比拟,而且箭頭上還用了精鐵澆鑄,抹了劇毒,只要稍微沾上一點,便會倒地不起,七竅流血而亡。
但如今它卻精準無比地插.進了山石裏,頗有些可笑地用尾羽沖着所有人。
怎麽回事?!
太平公主人呢?!
而且方才她說……“用煙球。”
煙球是裴将軍在西州戰場上新制出的一種利器,滾滾濃煙能将人的眼前熏花。這回安西駐軍确實帶了不少煙球過來,只是還不習慣用這種新式武器,一時間竟沒有想到。此時太平公主出聲提醒,才有郎将回營帶了幾個煙球出來,驟然引爆。
滾滾濃煙彌漫在荒原之上,不少人都大力地咳嗽起來。
安西駐軍早已經見過這種利器,比吐蕃軍多了片刻的時間準備。就只在這片刻的時間裏,原本勢均力敵的情勢瞬間逆轉,吐蕃人在一息之間,潰不成軍。
直到這時,松了口氣的郎将們才忽然想到,公主是如何知道這種煙球的?
要知道,這可是安西駐軍中絕不外傳的機密!
滾滾濃煙中,太平緩步走來,一身素色華裳分外紮眼。她從左到右望了一眼,又緩聲說道:“實在太過粗制濫造。下回還可以做得更精細些。”
她話音未落,又有兩道冷箭嗖嗖地向她射來。只是同方才一樣,那兩支冷箭還未沾公主的身,便驟然射了個空,連續飛馳了十餘丈,才墜落在荒原上。
太平緩步走出濃煙,搖頭嘆息一聲,道:“我方才就提醒過你們,可你們又總是不信。”
她的身影分外婀娜,似乎一箭就能夠放倒。可是在滾滾的濃煙中,再沒有人敢放出第四支箭。因為就算放了箭,也決計射不中太平公主的身。
太平重又倚靠在山石上,望着濃煙中浴血搏殺的戰場不說話。她一直在留心周圍的情狀,只要一有冷箭襲來,她便即刻躲進随身的那處空間裏,半刻都不曾耽擱。等她在閣樓中聽見外間聲音平息,便又從裏頭走出來,換一處地方觀戰。
這回不過是小股流寇的夜襲,傷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太平在荒原上停留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又逐一避開了七八道冷箭,才在漸漸散去的硝煙中走了出來。眼下所有人都沾了一臉一身的濃煙,身上不是帶血就是帶傷,唯有太平公主素色華裳,不染半點塵垢,顯得分外神秘莫測。
——天知道,方才她不過是在閣樓裏淨了面,又換了身同樣的衣裳而已。
一位郎将走上前來,抱拳說道:“敢問公主,您為何會知道軍中有煙球和火蒺藜?”他本想直接将人帶回去審問的,但眼前之人卻是大明宮中最受寵的那位公主,不能随意冒犯。
太平望了他片刻,才說道:“我說這兩件東西,是我贈與裴将軍的,你信麽?”
她話音未落,手腕已經被人牢牢抓住,轉頭看時,才發現是薛紹。薛紹身上同樣沾染了不少污濁和血跡,卻不曾見到傷口,想來應是無礙。
郎将臉色變了變,聲音也沉了下來:“請恕稗将不敢言信。”他轉頭又看向薛紹,言辭隐隐有些淩厲:“敢問驸馬,是否曾對公主言說軍中機密?”
太平微怔了一下。
他懷疑……是薛紹說給自己聽的?
洩露軍中機密,可是一件極大的罪過,依律當斬。
她搖搖頭,掙開薛紹的手,轉而對郎将說道:“我可以将自己贈送給裴将軍的東西,逐字逐句地給你列個清單,只是不知道依你的品階,是否足夠見到這個單子。你莫要為難薛紹,他不曉得這件事情能夠,也列不出這個單子。”
薛紹驀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公主。”
太平将手覆在薛紹的手背上,卻未曾看他,又對郎将說道:“若你還是不信,可以派人回龜茲問一問裴将軍。我可以在此地多留幾日,等候龜茲的回音。”
郎将的目光在她和薛紹之間游移片刻,道:“既是如此,便請公主在這裏多留上兩日,我等即刻派人前往龜茲,向裴将軍讨一句準話。若此事果真與公主無關,稗将定當負荊請罪。只是這幾天,還請公主和驸馬留在帳中,莫要出來走動。”
太平啞然失笑,這算是被禁足了麽?
她轉過頭,同薛紹說道:“我們回去罷。”
薛紹微不可察地嗯了一聲,松開了手,目光卻愈發變得幽深,隐然帶着一絲訝異和了然。
回到帳中之後,太平取了一些清水,擰幹帕子,替薛紹擦拭着面上的污跡。方才她已經詢問過軍醫,薛紹身上确實沒有傷處,外袍上那些血跡,是無意中濺落上去的。
薛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幾度張口,卻不曾說出半句話來。
太平微微怔了片刻,在他身前坐下,道:“你有什麽想要問我,直說便是。”今天她突然出現在戰場上,又表現得那樣神秘莫測,只怕薛紹心中存了不少疑慮。
她預備對薛紹透露一些事情,卻不打算全說。
薛紹猶豫片刻,說出口的話卻是:“上回公主對臣言說,就算無意中落入了突厥軍中,也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便是指……能夠驟然消失,又驟然出現麽?”
太平一怔,沒想到薛紹指的是這件事,卻也答道:“是。”
薛紹低低說了聲“原來如此”,松開了太平的手,神色有些頹然:“起先是臣多慮。”
他所指的,是他替她去庭州的那件事情。
太平聞言一怔,搖搖頭,言道:“并非是你多慮。世上又有誰能想到,我能……”
她停了片刻,望着他的眼睛,有些猶豫地問道:“你不問我緣由麽?驟然消失的緣由。”
薛紹嘆息一聲:“若是你想說與我知道,自然會告訴給我聽。”
他擡手拂過她的眼角,聲音愈發溫和起來:“不過這件事情,想來是一件極為重要的隐秘,又是公主最後的保命手段。所以,公主還是莫要對臣言說的好。”
“也莫要告訴旁人。無論是眼下,還是将來。”
他細心叮囑完這番話,便取過太平手中的帕子,在清水中擰幹,一點點擦淨了面上的污跡。方才那場濃煙讓所有人都變得很狼狽,連他也不能免俗。一番折騰過後,薛紹轉身想要取件外袍,卻看見太平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目光微垂,似乎是在想着什麽心事。
她這是怎麽了?
薛紹不明所以,卻也沒有多問,從行囊中揀了件外袍,便出去擇了一處清靜地方換上。那些駐軍雖然名義上要禁他的足,卻也不會真将他困在那個小帳子裏不放,只是多派了兩個人監視而已。
數日之後,前往龜茲的人回轉到瓦罕走廊,肯定了太平公主的那番話,也帶來了一批新的于阗駐軍。總共七萬餘安西駐軍連夜将太平等人送出了瓦罕走廊,然後即刻便回轉,在山谷的另一頭,等候雪原上那支強大軍隊的到來。
只是這一場血戰,太平是看不到的了。
她正沿着高原和平原的邊界,一路向西南方向走去。月餘之後她穿越了阿姆河,又過了兩個多月之後,終于沿着一處山谷向南面直走,進而轉向東南,來到了一處頗具異域風情的大城市前。
巴克特裏亞。
據說這座城市曾是希臘人輝煌的證明,可惜太平不曉得希臘國在哪裏,自然也無從仰望這種輝煌。她終于放心地将那份拓印版地圖放回到閣樓裏,吩咐譯者上前,将城門上的文字逐句翻譯出來。
譯者尚未開口,俾路斯王子便已經興致勃勃地轉過頭來,指着城門上的幾根大柱子,将那些艱澀難懂的波斯語譯成了長安話。他雖然表情很是矜持,卻依然掩不住眼底的興奮之色。
他終于回到了波斯。
在長達四年的蹉跎之後,終于回到了波斯。
俾路斯轉過身,在太平身前跪了下來,親吻她的腳趾。太平如同被燙到了一般,接連朝後頭退了兩步,指着他說道:“你、你要做什麽?”
薛紹頗為不悅地看着俾路斯,目光漸漸沉了下來。
旁邊那位來自波斯國的譯者解釋道:“公主,在波斯國和遙遠的大秦帝國,還有千年前輝煌的希臘國,這都是一種至高的禮儀,表示心甘情願的臣服。”
“……臣、臣服?”
這種臣服的手段,也未免太過詭異了一些,饒是她活了兩輩子,也有些承受不住。
太平略喘了口氣,搖頭說道:“可是在大唐,這卻是一種冒犯。”雖然她很樂意見到這位波斯王子,未來的波斯王,向她表達臣服之意。可是這種手段,卻是她萬萬承受不來的。
俾路斯有些訝異地擡起頭,看見太平神色驚惶不似作假,同行的那些唐人也個個面帶詫異之色,尤其是那位驸馬,目光鋒銳如刀,一眼掃來時,幾乎要将他整個人剖成兩半。
好吧,他知道大唐的規矩又多又奇怪。
俾路斯鄭重地道了一聲歉,又向太平欠了欠身,道:“還請公主到城中休息幾日,我的衛兵會将您送回大唐。無論您是否接受我的臣服,我都必須要向您表達誠摯的謝意。”
因為她确實将他平安地送到了波斯。
太平伸出一根瑩白的手指,輕輕搖了兩搖。
“起先我們所議定的,可是助波斯複國。王子殿下,未來的波斯王,請你不要忽視我所說過的每一句話。我所承諾過的事情,樁樁件件都會做到。”
她遙遙望着巴克特裏亞,又望了一眼城門上的衛兵,眼中漸漸透出幾分笑意來:“若我猜測得不錯,這座城池的駐軍,應該同波斯國毫無關系。王子殿下,現如今你已經順利回到了故土,距離複國只有半步之遙,那麽,你為什麽不去做呢?”
她的聲音如同帶着一絲蠱惑,在衆人耳旁回蕩不息。
俾路斯搖頭說道:“公主閣下,請您不要開玩笑。”
他指着不遠處的城門說道:“您說的一點都沒有錯,這座城池的駐軍,和我的父王、還有我,一點關系都沒有。他們來自強大的大食國,從來不會被任何人打敗。公主請看,在這座城池裏,每一個波斯人都像羔羊一樣馴服,我甚至不能調動他們反抗的情緒。”
他又搖搖頭,說道:“而我的衛兵和随從,就只剩下不到一百人,還要負責保護我和我的家人。如果當初能順利借到一支唐軍,或許還有取勝的機會,可現在,就憑我,還有我們這些人,想要攻占這座城池,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太平緩緩說道:“我從未說過要取得巴克特裏亞。”
她目光逐一掃過衆人,又道:“我聽說,波斯國有座城市,叫尼尼微?”
“您瘋了!”
俾路斯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光看着太平,像是在看一個地獄裏來的瘋子:“尼尼微是波斯的半個心髒,那裏至少有七八萬的大食駐軍!從這裏到尼尼微,還要經過許多大食軍隊駐紮的城市,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們抓住!而且……”
他用力喘了一口氣,眼睛越睜越大:“想要拿到尼尼微,至少要有二十萬的波斯軍隊,還要有大食人的駐防圖,然後還要選擇一個精妙的時間進行襲擊。但現在,我們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有!”
太平微微點頭,神色如常地問道:“你知道去尼尼微的路?”
“公主閣下,我是波斯國的王子,我熟悉這個國家的每一條道路!”俾路斯看上去有些生氣,似乎是因為太平對他的質疑。
太平低低嗯了一聲,道:“那我們休整一些日子,就去尼尼微。”
她是認真的?
俾路斯表情抽搐了一下,轉頭看向她的驸馬。那位驸馬神色一如往常,低下頭對公主說着一些什麽,似乎早已經習慣了她的做法。
真神在上,請告訴他這位大唐公主沒有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