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交鋒
可惜真神沒有聽到波斯王子的祈禱。太平低聲同薛紹說了一些話之後,便又轉頭對俾路斯說道:“王子殿下,或許我們應該找個時間,好好地商談一下細節。”
她的目光又掃過随行的那一路商旅,表情似笑非笑。
那一路商旅似乎沒有留意到公主的掃視,一個個神态自若低聲談論着什麽,又或是擦拭着馬身,又或是分出一些人,進城去查探消息。太平眼中的笑意愈發深了,伸手招過兩位譯者,吩咐道:“你們去巴克特裏亞擇幾個僻靜的住處,切記,位置要分散一些。”
譯者領命而去。
俾路斯摸了摸下巴,也指着随從中一位瘦高的男子說道:“尼呂費爾,你也到城裏去看一看。如果裏面是安全的,你就在城牆上挂一面白旗;如果裏面是危險的,你就挂一面紅旗。不要弄混。”
他說的是波斯語。除了他和他的随從們之外,旁人都聽不大懂。
很快那位瘦高的波斯人便欠了欠身,也往城中走去。
太平在馬旁靜候了一會兒,又和俾路斯約定了明日見面。這回她的聲音極低,神色也頗為鄭重。俾路斯苦惱地思考了很久,終于還是同意了公主的要求。
畢竟公主是在誠心誠意想要幫忙,他找不出拒絕她的理由。
同俾路斯商議完畢之後,太平又轉頭望了那些商賈一眼。他們依舊泰然自若地交談着,時不時望她一眼,還分出了一批人進城查探消息。只是一進城之後,那些商賈便引發了一些騷動。
大唐人的面容和波斯人迥然相異,和大食人也很不相同。城中突然出現了許多來自東方的面孔,難免會引起衆人的矚目。那些嘈雜聲遠遠地傳了過來,太平聽在耳中,愈發地篤定了一件事情。
那些商賈本可以跟在她身後進城,這樣可以減少一些風險。但現在他們卻……
“公主。”進城的一位譯者不知何時已回到了原處,對太平說道,“事情已經辦妥。”
就在這時,巴克特裏亞的城牆上也忽然挂起了一面小白旗,頗為招搖地迎風搖了兩搖。雖然很快就被巡邏大食衛兵砍斷了,但它确實是一面白旗不假。
太平微一颔首,道:“我們進城。”
她這一路,走得甚是順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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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俾路斯王子,他已經離開故國三十多年,面目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就算是城中的波斯人,乍看之下,也很難認出這就是他們的王子。至于那些年輕的大食衛兵,就更加認不出他來。
太平跟随譯者來到客店中,又請侍者備了些熱水,才安心地散開長發,沐浴更衣。
這段長達三個多月的路途,着實讓她感覺到有些疲憊。好在眼下已經順利來到了波斯,接下來的路程,只要小心一些,肯定會更加順暢,直到順利返回長安為止。
她對自己一貫都很有信心。
沐浴盥洗過後,太平換過一身青碧色的羅裙,便執了一把團扇,慢慢地扇着風。
時下已經是初夏,波斯國又地處南方,氣溫比長安城的酷夏還要更熱一些。她素來耐不得熱,索性就留在房中不出門。直到天色漸漸暗下來之後,她才推開房門,預備出去納涼。
哪知剛一推門,太平便直直撞進了一個人懷裏。擡眼望時,才發現是薛紹。
“……公主?”
薛紹沒料到太平會突然推門出來,還迎面撞到了自己身上。他穩穩扶住了她的肩膀,凝神看時,才發現太平的額角處已是一片微紅。
方才她似乎是,撞到了自己的下颌。
薛紹擡手替她輕揉着額角,頗有些歉意地問道:“疼麽?”
太平微微搖頭,等那一絲隐痛逐漸散去,才輕聲說道:“你今日似乎頗為匆忙。”
薛紹有些不自在地低咳一聲,道:“确是有些急事,想要同公主細說。”
他微停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措辭,許久才緩聲說道:“公主今日瞧那些商賈的眼神,頗有些不同尋常,想必已經是猜到了一些事情。那些商旅……他們從龜茲一路跟随我們到波斯,明面上是為了采買香料,實則是為了護送。”
太平暗道一聲果然。
只是,這件事情,薛紹卻又是如何得知?
薛紹一面慢慢替她揉着額角,一面低聲說道:“那一路商旅當中,混着幾個右武衛裏的人。只是他們變了容裝,又蓄着波斯人一樣的大胡子,臣一時間竟沒有認出來。直到日前試探了幾回,才慢慢确認了他們的身份。”
他說到此處,聲音慢慢沉了下去:“臣問他們為何要一路跟随,他們卻是三緘其口。”
能派出右武衛暗中随行的,要麽是裴行儉,要麽是崔智辯。
只是無論是誰,都不會特意瞞過他,更不會繞過他這個右武衛将軍,私下行事。
難道這件事情,果真是什麽天大的機密不成?
薛紹慢慢替太平揉散了那絲淤紅,聲音又和緩了一些:“公主莫要介懷。這一路上他們護持在側,只怕在暗中消除了不少艱難。公主身邊多留些人,總不是什麽壞事。”
有些事情,還是莫要讓她知道的好。
薛紹思量停當,又從袖中抽出幾張皺巴巴的紙來,溫聲說道:“方才俾路斯派人過來,送了這些東西,說是從巴克特裏亞到尼尼微所經過的所有城鎮、鄉村,一概都列在上頭了。倘若公主真想去尼尼微,這些東西,對您會大有裨益。”
他低頭凝望着她,一字字問道:“公主當真要去尼尼微?”
太平微點了一下頭,道:“确實要去尼尼微不假。”
她在他目光中擡起頭來,隐然笑道:“你莫要擔憂。不管怎麽說,我身上保命的手段,總比尋常人要強上不少。”她聲音柔和,安撫之意甚是濃厚。
薛紹想起瓦罕走廊前的那場夜襲,又低低嗯了一聲,心下稍寬。
太平從他手中接過那幾張被揉皺的紙,略微一掃,才發現上頭波斯文和漢文夾雜,字跡也有些模糊不清,禁不住笑道:“這個王子,終究還是對我留了一些心眼。”
她慢慢看完那些皺巴巴的紙,又慢慢地在心中描摹出了一條大致的路線。
次日早晨,太平依照約定,去另一處旅店找了俾路斯王子,同他商定了一些細節,又借了兩個熟悉尼尼微的衛兵。俾路斯很是擔憂地問她,是否需要用他的名義來募兵,太平只搖頭笑道:“王子只需要靜候佳音就好。”
前波斯國王子名頭确實響亮,也相當有用,只是眼下,卻還不到使用的時候。
太平在巴克特裏亞住了一些日子,又對随行的工匠們囑咐了一些話,然後在城中采買了一些熏香和藥物。波斯國的錢幣和大唐很不相同,但金銀之物,總歸是通用的。她這回出來,已經提前折換了不少金子,倒也未曾陷入缺錢的窘境。
又過了數日之後,太平便動身前往尼尼微。
尼尼微曾是亞述國的王都,又處在波斯國的正中,如今已經算是波斯國的半個心髒。大食國吞并波斯之後,便在尼尼微放了不少駐軍。一是這裏實在太過重要,二也是為了防止有心人生事。
作為一個繁華的前王都,尼尼微裏的東方面孔雖然稀少,卻也并不罕見。所以這回太平進城時,并沒有引發太大的矚目,也很是相安無事。
她這回來到尼尼微,統共就只帶了三個人。一個是譯者,兩個是俾路斯身邊的衛兵。至于那些工匠們,早已經去到了尼尼微西南百餘裏的沙漠,替她新煉一些石油。而薛紹……
她堅持讓他留在了巴克特裏亞。
此時距離初夏已經過了半個多月,氣溫變得愈發炎熱起來,連巡邏的大食衛兵也都有些倦怠。太平沒有露面,只是吩咐那位來自波斯國的譯者,還有那兩個波斯國的衛兵,替她尋了好幾個僻靜的住處,然後擇了其中一個,日日夜夜地在裏頭鼓搗一些東西。
據旅店的主人說,他簡直就是接待了一個來自千年前的女巫。
女巫的言論太平自然是不會去在意。橫豎她同波斯人沒有什麽幹系,這回的目的也僅僅是為了和大食人交一次手,試試他們的深淺。她花費了将近半個月的時間,将工匠們新制成的猛火油和硝石火藥分開放在空間裏,然後開始琢磨尼尼微的布防圖。
作為一個繁華的前王都,尼尼微的布防相當嚴謹。
而同樣作為一個繁華的前王都,尼尼微的居民恐怕不下數十萬之衆。
太平琢磨了許多天,才擇定了幾處遠離聚居區、又恰好落在大食衛兵們巡行範圍內的地方。然後她又揀了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在那幾處地方倒了滿地的猛火油,還預放了不少硝石火藥。
除此之外,她還沿着石梯攀上尼尼微的城牆,在牆頭上也倒了不少黑色的油脂。
因為有空間傍身的緣故,這些事情,太平做得順暢無比。
醜時,二刻。
這是一日之中,人們最為疲倦的時間。
太平同樣疲倦地點了一個火折子,然後将它抛在了城牆上。
火光順着黑色的油脂蔓延,漸漸變成了沖天的火焰,在尼尼微的城牆上劇烈燃燒。城牆上早已經鋪滿了厚厚的一層猛火油,油一遇火,火焰便以不可阻擋的趨勢沖天而起,漸漸蔓延到了整個城牆,在牆體之上熊熊燃燒。
而太平早在火勢蔓延之前,便已經隐去了身形。無論外間火勢如何猛烈,都燒不到她的身上。
城頭上值夜的衛兵最先發現了異狀,他們開始叫喊,然後找來幾桶水,試圖撲滅這些火焰,但又哪裏撲得滅。這些火焰被水一澆,反倒嗤嗤地燒得更加劇烈,而且還會順着水流向四周蔓延,分外猙獰和可怖。
衛兵們害怕了,順着古舊的石梯逃下城牆,想要去向他們的将領報告。
火勢仍在繼續,而且絲毫沒有減小的勢頭。太平選擇的那些地點實在太過巧妙,傾倒猛火油的時候,也刻意倒出了一些蛛網般的軌跡。不過片刻之後,城牆上的火焰就順着黑色的油脂,蔓延到了街道上,又從街道上蔓延到了大食衛兵的駐地。
那些衛兵頭一回見到這樣可怕的場景,紛紛持着長矛退走,還有不少在喃喃祈禱着戰神庇佑。有些人試圖用水來滅火,也有些人匆忙上報給更高級別的将領。那些火焰順着黑色的路線一直蔓延到遠方,在一些偏僻的角落裏是,引爆了預先安放在那裏的鐵蒺藜。
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響徹在夜空,也驚醒了滿城的居民。大家紛紛走出家門向四周望去,卻只能聽見大食衛兵們驚惶的喊叫聲,還有尼尼微城牆上沖天而起的火焰。那些火焰形成了一個巨大而耀眼的火環,慢慢浮現在夜空之中,令所有人為之矚目。
“誰!是誰!”有人在高聲詢問,波斯語中夾雜着幾句大食國的語言,透着不可遏制的憤怒。
“這似乎只是一場警告。”又有人怯生生地說道,然後開始向神明祈禱。
“警告?這是在攻城!”
“……但今晚并沒有任何人傷亡——除了某些蠢貨自己踩傷了自己之外。”
“有人故意避開了所有的居民區,也故意避開了……噢,戰神在上,我看到了什麽?”
燃燒了一夜的大火終于熄滅,而焦黑的城牆上方,卻多了一道婀娜的身影。她遙遙望着天色,在第一縷陽光籠罩大地時,慢慢地在城牆上插了一面旗。
那是一面,波斯國的王旗。
一時間憤怒和恐慌籠罩了整個尼尼微。
她是誰?
她為什麽要引發這樣一場大火?
又為什麽要在城牆上,插上波斯國的王旗?
要知道,波斯國覆滅迄今,已經超過了三十年!
大食國的衛兵即刻下令封城,無論如何也要将那名女子抓住,或是殺死。
那名女子沿着石梯,走下了高高的城牆,然後從未盡的硝煙當中了走出來。她面上籠着一層輕紗,看不清面容,手中卻執着一張卷軸,在所有人面前緩緩展開。
那上面只用波斯語寫了一句話:我奉波斯王的命令而來。
波斯王?誰是波斯王?
波斯王早已經死了!
強烈的恐慌和不安再次襲上了大食衛兵的心頭,他們舉着長矛,試圖将那名女子殺死在當場。但她只是輕輕笑了一下,便隐然消失了蹤跡。
另一種強烈的不安開始彌漫在整個尼尼微:她是人,還是缈然無蹤的女神?
夜間這場大火,很有可能是天賜的神跡!
有不少士兵低下了頭,開始喃喃地向戰神祈禱。又有些人開始在城中奔跑,說是要将這個驚人的消息傳到大食王的耳朵裏。可更多的,卻是難言的靜默。
三十年前,這裏曾是波斯王統禦下的土地。
超過三十歲以上的人,都曾記得他們最後的王。
如果這真是一場天賜的神跡,真的有女神在庇佑着他們的王……
但願神佑尼尼微。
太平在閣樓裏靜坐着,耳旁滿是嗡嗡的祈禱聲。她聽不懂波斯語,也聽不懂大食語,便一概認為外面的人都在胡言亂語。她在閣樓中停留了一會,又支頤想了幾句話,慢慢寫在紙上,預備等入夜之後,再找那位譯者替她翻譯成波斯語。
今天早晨那面王旗,自然是找俾路斯的衛兵拿的。
據說這是波斯國僅剩的最後幾面王旗之一,他們珍而重之地藏了三十年。
當天夜裏,太平又引發了一場一模一樣的大火。
同樣是無人傷亡,同樣是夜間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炸聲,同樣是……城牆上插着一面波斯王旗。
然後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大食衛兵們心裏開始崩潰了。
任誰連續幾天幾夜都被人吵着睡不好覺,心情都不會太好。
終于在第八天的早晨,那面迎風招展的波斯王旗旁邊,高高的尼尼微城牆上,多了兩個波斯國的衛兵。他們穿着三十年前的王侍禮服,用波斯語一遍又一遍地說着,他們的王終将歸來。
為了迎接波斯王的歸來,他們需要全城的人一起,打開城門,驅逐大食國的衛兵。
太平不曉得波斯國的戰術同大唐是否相同。她只記得自己連續點了半個多月的大火之後,尼尼微的情勢便徹底倒轉了過來。守城的大食衛兵因為失眠過度,體力下降到了一個相當可怕的程度。然後他們敗在了尼尼微居民的手中。
敗得毫無征兆,又敗得理所當然。
大食帝國甚至沒有來得及去拯救它的士兵,增援的人手也還在趕過來的路上,尼尼微的城牆上就已經徹底換了一面旗幟,一句簡短的波斯語在城中一遍遍地流傳:
我們的王,終将歸來。
俾路斯在抵達尼尼微的時候,心情幾乎是崩潰的。
雖然他那兩個衛兵一直在堅持不懈地強調,這場偉大的戰争必将載入史冊,而他也會成為波斯國最偉大的王,恢複波斯國的無上榮光,但這依然改變不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公主一個人,就奪回了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