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一、邦女郎】
項羽很孤獨,這孤獨很具體,那就是身邊無能人,周圍沒地盤。魏、趙、燕、齊都歸了劉邦,人就更別提了,範增死了,龍且亡了,英布叛了,韓信又不念舊情,目前的狀态好比皇帝的自稱:寡人。
風起時,項羽眼望廣武山,一種悲壯的情緒油然而生。他一度認為自己很牛,現在卻越頭越像一只蝸牛。他感到舉步維艱,未來的路崎岖泥濘,狹窄難行,他唯一的出路,就是與劉邦正面交鋒,硬碰硬。
這點自信他還是有的,他的軍事實力還在,他的将士依然兇猛,他相信,還有機會戰勝劉邦。
然而,劉邦行事總是出乎他的意料。就在他心裏寫血書誓與劉邦死磕到底時,劉邦卻派了一個使者來求和。
使者名喚陸賈,楚國人士,栖身劉邦帳下,擔任幕僚。此人口才、學識不在郦食其之下,且有自己的一套理論:武能定乾坤,文能安天下。閑暇之餘,他極愛顯擺,常和劉邦談論《詩經》、《尚書》。
劉邦哪吃這套,都是男人,上炕認識娘們兒,下炕認識鞋,至于天下,那是騎馬打仗得來的,詩書有毛用!
陸賈也不争辯,寫了幾篇論文給劉邦看,論文的內容是論述國家興亡的征兆和原因。劉邦看罷,贊不絕口。想不到此人能說會道,還能碼字,真行,那就專門搞外交吧。
從此,陸賈常出使各個諸侯國。此番來到楚國,與項羽求和,也是奉劉邦之命。
當然,和談只是緩兵之計,援軍未到,真在廣武開戰,劉邦自知不敵,于是想到求和。說是求和,實際上又是拿項羽開涮。他相信,憑陸賈的言談,定能把項羽涮傻了。
然而,這一次劉邦失算了。
陸賈來到楚國,剛說出“求和”二字,就聽項羽哇呀呀一聲吼。
陸賈吓壞了,忙道,咱有事兒說事兒,您別怒。
說個屁!項羽不由分說,就把陸賈轟走了。
項羽這是要死磕啊,劉邦想,不成,這厮猛得很,一貫吃軟不吃硬,我還得派人再去求和。
過了幾日,劉邦又派了個叫侯公的人去。此時,楚軍糧草已快盡了,軍心日漸渙散。項羽雖不甘心,但也無法,只好答應和談。
和談十分順利,雙方約定以鴻溝為界。鴻溝以西,歸漢;鴻溝以東,歸楚。
從今往後,楚漢雙方,像世上的所有人類一樣,以相互溫暖為追求,以互不傷害為底線。
當然,這不過是妄想照進現實。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很多時候,既不能相互溫暖,也不會互不傷害。和平共處,自掃門前雪,就已經功德無量了。
劉邦深知和平只是暫時,因此在和談前,他還加了一個條件,就是要求項羽釋放自己父親劉太公和老婆呂雉。理由很充分,怕項羽萬一哪天不高興,又把人給煲湯了。
要說這要求不過分,可項羽怒了,認為劉邦得寸進尺。幸得侯公好說歹說,胡謅了一通什麽項王仁義,劉邦将感恩戴德,天下人心也将歸于項王之類捧臭腳的話。項羽這才答應了劉邦的附加條款。
在楚營待了三年的呂雉,終于回到劉邦身邊。
三年不見,呂雉老了許多,劉邦也老了許多。
劉邦不光老,且滿身是傷。呂雉數了數,重傷十二處,小傷很多處,尤其是胸口的箭傷,尚未痊愈,每逢雨天,一抽一抽的疼。
呂雉且喜且悲,喜的是終與丈夫孩子團聚;悲的是劉邦遍體鱗傷。想比之下,自己這些年好過多了,雖為人質,卻毫發未傷,盡管上次差點兒被項羽煲了湯,但終歸有驚無險。
而劉邦這些年南征北戰,寝食難安,實在辛苦。對于一個男人,最凄涼的日子,莫過于鍋裏沒飯菜,床上沒女人。呂雉想,如今好了,我回來了,你兩樣都有了。
可惜呂雉只想對了一半,劉邦行軍打仗,顧不上吃飯是常有的事,可是在床上,他一直不缺女人。他不等呂雉悲喜交加的情緒宣洩完,就牽出一大群美女,展覽給她看。
薄夫人、趙子兒、管夫人、唐山夫人,乃魏王府擒來的二手貨,膚白貌美氣質佳,個個都是孩兒他媽。
呂雉看着眼前這一群姹紫嫣紅的“邦女郎”,情緒更為複雜。殊不知,更痛苦的還在後面——劉邦最後向她隆重推出了戚夫人。
戚夫人十八歲上下,嫩臉映桃紅,肌膚似玉白,眉目中悄悄含着情,也不知這情因何而生,從何而來往何處去,只像水一般流溢在黑白分明的眸子裏。
戚氏向呂雉施了禮,一扭身,徑直撲到劉邦懷中,兩只手臂環繞劉邦脖頸作撒嬌狀。須臾,她松了手,玉指一拈,拈起盤中的一顆話梅,當衆往劉邦嘴裏送。
劉邦很尴尬,吐了話梅道:太酸。
是夠酸的,戚氏的舉動很酸,呂雉的心裏更酸,這酸味賽過老陳醋,悶在胸腔裏發酵,生了黴,長了瘡,潰爛了,很癢很疼,用手撓撓不到,終成一片妒火,一日燒,兩日燒,天天燒,燒得她不忍對鏡梳妝。
銅鏡中的她,皮膚無光,眼袋低垂,發絲幹枯,憔悴得像一包烤玉米;再看身段,不該塌陷的都塌陷了,不該松弛的都松弛了。而戚氏正直青春,前挺後翹,十分婀娜,尤其胸前那一對嬰兒的夥食團,更有一種傲視群妾的氣派。
胸大有屁用,爽的又不是自己!呂雉操起木梳砸向銅鏡。
銅鏡迸裂,淚在眼中奔湧,呂雉沒想到,回到漢營的日子,竟比栖身楚營更難熬。白天,劉邦與她基本無話;夜間,也不和她同床共枕。閑暇之時,他只與戚氏莺歌燕舞。
戚氏人美身輕舞姿也炫,一雙彩袖飛來飛去,時而逶迤飄出,時而旋轉收回,半遮面容,只露雙眼,一只清純,一只勾魂,眼中透出一股掩飾不住的得意。
她還精通音律懂樂器。
有時,她鼓瑟,劉邦便伴随樂聲歡唱。興致來了,她還自己填詞譜曲,與劉邦來個男女二重唱。
劉邦老矣,他需要這樣一個女人朝夕陪伴,給他溫情,給他歡愛。戚氏也盡心服侍,讨劉邦歡心。
如此尤物,怎叫劉邦不寵愛?對戚氏,他是捏在手上怕化了,抱在懷裏怕碎了;對呂雉,卻是一天比一天冷淡。
事實證明:沒有拆不散的夫妻,只有不努力的小三。
單單寵愛戚氏也就罷了,劉邦還寵愛戚氏所生之子劉如意。如意已滿周歲,伶俐可人。名兒是劉邦親自起的,意思就是這孩子讓他稱心如意。
如果說,寵愛戚氏是對呂雉的傷害,那麽,寵愛其子劉如意,對呂雉來說,就是威脅了。
她很快想到自己的親生兒子劉盈,他的地位,會不會受被劉如意取而代之呢?
倘若這種猜想變為現實,在劉邦百年之後,自己得每天畢恭畢敬地向戚氏問安,小心謹慎,察言觀色,才能安然無恙地活下去。
這種猜測,絕非杞人憂天和無中生有,回到漢營後,她就聽說劉邦在敗逃中扔孩子的事情。若非夏侯嬰拼死保護,她的一雙兒女早就不知去向了。
她得知此事,悲怒卻不能形于色,她只能告誡孩子:從今以後,這事都不能對任何人講。
呂雉想得有些遠了,而劉邦只想到眼前的事。眼下,項羽已率軍回彭城,他也做好了東歸關中的準備。
【二、君子合同】
呂雉離開楚營的那一天,楚漢官兵皆歡呼雀躍,其興奮之情并非是歡送或喜迎,而是和平了。
仗打久了,雙方将士都渴望弭兵休戰,回家過幾天安穩日子。
對于普通人,幸福很簡單,一個家,一份親情,一盤可口的飯菜。這種生活看似簡單,在動亂的戰争年代卻不易得。
楚漢和解,無疑是将士的福音。他們打好背包,哼着小曲兒,準備回家摟着老婆孩子吃火鍋。
項羽也是這麽想的,他認為劉邦也會遵守合約,東歸漢中。可是,他沒想到,就在劉邦即将動身之前,張良和陳平向劉邦提出建議:別回漢中,讓仗再打一會兒。
理由很充分,如今漢軍已占據了天下大半江山,各路諸侯也已歸附;楚軍則相反,他們糧草殆盡,士氣衰落,可謂窮途末路。此時不滅他們更待何時,若錯過這個時機,将後患無窮。
劉邦心裏還擰巴,咱們可是簽了合同的啊。
張良和陳平差點兒沒把真話說出來:合同乃一紙協定而已,鎖君子不鎖流氓,您是什麽身份您不清楚?
當然,真話都赤裸,不能随意見人,尤其對上司,務必要講些披着華麗外衣的話。
張良就很會講,他對劉邦說:一旦得了天下,誰還在乎曾經的合同呢?誰又敢跳出來指責您毀約呢?別猶豫了,當務之急,是約定彭越、韓信和英布,一同圍剿楚軍。
劉邦欣然接受這一建議,下令全軍越過鴻溝,突襲楚軍。
項羽此時也離開了荥陽,騎着烏骓馬,帶着虞姬姑娘,走在回彭城的老路上,忽聞漢軍來襲,簡直氣瘋了。劉邦太無賴,單方面撕毀合同,連個招呼都不打,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如果沒有放棄荥陽,他絕不怕劉邦來攻。現在,沒了荥陽這個險阻,糧草也跟不上,仗就太難打了。
他只得下令部隊在固陵駐紮,迎擊漢軍。
劉邦率大軍趕到固陵,卻發現彭越部隊和韓信部隊都沒到。他眼前,只有幾萬讨債鬼似的楚軍,個個眼冒怒火,看那架勢,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剝了。
彭越和韓信為何沒來呢?這個問題劉邦還沒想明白,楚軍的先鋒部隊已和漢軍交上了火。
這時的楚軍将士,心頭有氣,他們要殺光這些說話不算數的漢軍。尤其是騎兵部隊,戰鬥力一直很強悍,兩三下,就把漢軍前鋒給吞了。
若把漢軍比作一支粗壯巨大的利箭,頃刻間這支利箭的箭頭就被斬掉了。
除了退兵,劉邦別無他計。
退也不容易,楚軍的攻勢極猛,不給漢軍一絲喘息機會。
好在周勃所率領的軍團拼死抵抗,劉邦才率餘部逃進了附近的陽夏城。
當時的情形很混亂,一些士兵還沒進城,城門就已匆匆關閉了,生怕慢一步楚軍就會沖進來。沒進城的士兵徒勞地砸城門,砸了半晌沒砸開,楚軍已旋風一般擁到城下,他們只得殊死相搏,結果沒有一個能逃生。
殺光城外漢軍後,項羽下令攻打陽夏城。
陽夏城不是平原,楚軍最強悍的騎兵全無用武之地。劉邦下令全軍死守不出,楚軍只得靠步兵苦苦攻打,打了數日,城牆還是那堵城牆,城門還是那扇城門,劉邦還是那個劉邦,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躲,當烏龜當王八都無所謂,只要能夠保全自己。
楚漢和談時,項羽尚能審時度勢,此時已完全失去了理智,極度的憤怒已燒光了他的智商,讓他失去了判斷力。他一個勁兒嘶吼着,進攻!進攻!進攻!全然不管糧食已嚴重短缺,士兵已很久沒有見過飯了。
城內的劉邦,倒不憤怒,但同樣心急如焚——倘若彭越、韓信的援軍永遠不到,陽夏城終究是保不住的。城外幾萬餓急了的楚軍,知道城裏有糧食,這一點很恐怖。
夜裏,城外的楚軍偃旗息鼓,橫七豎八、有氣無力地躺在營寨裏,發出饑餓的呻吟聲。他們的士氣顯然已經不行了。但這不耽誤他們明早繼續攻城,項王的意圖很清楚,不攻進陽夏城,生擒劉邦,絕不退兵。
在這個黑暗的時刻,劉邦也盤算着自己的明天。他想不明白,彭越、韓信等人為何不來援助?早就約定好圍剿項羽,難道他們都得了健忘症?
今晚的睡眠,注定像天上的嫦娥一樣不可追求。劉邦輾轉反側,越睡越清醒,越睡腦子越亂,索性起身,喚張良、陳平來見。
片刻,張良、陳平來了,給出答案:您沒和他們簽合同。
劉邦是明白人,聽一句就懂了。在這個時候,他應該和韓信、彭越等人簽署一份共分天下的合同。
現實如此,為你賣命圍攻楚軍,成功後若嘗不到甜頭,誰願意傻幹?天下原本就一塊蛋糕。過去,這塊蛋糕被秦始皇獨吞了,後各地起義,秦朝被推翻,這塊大蛋糕就不再屬于某一個人了,得好好分分。
劉邦內心是不想與人共分的,轉念又一想,不就是簽個合同嗎?合同是個什麽東西,他已經很有數了。
與張良、陳平議定後,劉邦和彭越、韓信、英布等人簽署了三份合同:封彭越為梁王,地盤梁國的所有疆土;封英布為淮南王,地盤是九江以及楚地的一部分;韓信則仍為齊王,把韓國的地盤也給了他——這是作為甲方的劉邦所給予的肥肉。
吃到這塊肥肉,作為乙方的彭越、韓信和英布,要幹的是火速增援固陵前線。
他們将分為三路大軍,彭越軍團,切斷楚軍東撤的退路;英布軍團切斷楚軍南撤的退路,韓信軍團則從臨淄南下,與彭越軍團形成犄角之勢。
如此這般,項羽已成甕中之鼈,被幾路大軍合圍了。倘若他不在陽夏窮追猛打,而是及時回歸彭城,恐怕也不至于走到如此絕境。說來說去,這終究與他的性情有關,他生性高傲,從來就瞧不起劉邦,在他看來,只要面對面交鋒,劉邦肯定是一敗塗地的。事實也的确如此,收複彭城之戰,荥陽之戰,他屢次把劉邦打得落荒而逃。
然而,他的一切勝利都是浮雲,一貫低調的劉邦,總是迂回婉轉,東蹿西跑,就這樣,一點點蠶食和消耗了他的實力。
低調是低調者的暫住證,高傲是高傲者的曾用命。最終的勝利,才是真正的勝利。
可悲的是,劉邦的幾路大軍完成合圍時,項羽還在拼命攻打陽夏城,當他得知各地的軍情後,他的一腔憤怒變成了恐慌,他急忙下令全軍撤退,退回楚地,退守彭城。
可是,通往楚地的路,已被彭越大軍切斷,項羽決定另辟蹊徑突圍。
【三、老歌】
垓下,今安徽靈壁縣東南。
回楚地之路被斷絕後,項羽便率軍退到此地。
此地乃河網地帶,是通往楚地的一條捷徑,河溝、岩壁無數,非常适宜建造防禦工事。
項羽習慣進攻,并不擅長防守。這就好比唱慣了高音的人,被迫要唱低音,免不了有壓抑和憋屈之感。
實際上,防守也是徒勞的,至多是垂死掙紮。他已經落入了漢軍設置的陷阱。彭越完全可以阻擊楚軍的突圍,但他沒有,相反,他讓出一條道,讓項羽率領他最後的10萬大軍順順當當退到了垓下。
項羽抵達垓下之時,劉邦、韓信、英布共計30萬大軍已将此地重重包圍。
很明顯,這是一個軍事陰謀。把項羽引入垓下,是漢軍蓄謀已久的,這時的項羽,用圍棋術語來說,就是“死子”。
項羽畢竟能征善戰,到了垓下,他便看清了形勢。他的東面,已被英布軍團封鎖,北面則是彭越軍團,韓信軍團則與劉邦會合一處,随時可以向楚軍發動進攻。
通道被切斷,軍糧已斷絕,唯一的出路就是突圍。世上原本就沒有路,殺得多了就有了路。
作為垓下會戰總指揮的韓信,并不打算進攻,只要擋住楚軍的突圍就可以了,換言之,此仗不用打,最佳的方式是困死對手。
這種情形,項羽不是沒有經歷過,他有足夠的經驗,巨鹿之戰他就玩過破釜沉舟,那一次,同樣危急,同樣缺糧,但是在他果決勇猛地指揮下,最終獲勝。他期望歷史都重演。
可惜,韓信不是章邯,也不是王離。他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軍事天才。
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惶然錄》中說:人類的幸運在于,每一個人都是他們自己,只有天才才被賦予成為別人的能力。
韓信,便是具備了別的軍事将領所不具備的能力。在項羽率領麾下強悍的騎兵團瘋狂沖殺時,他并沒有與之戀戰。換個別的将領,也許早就陶醉在必勝的喜悅中,心理上充滿痛打落水狗的快感,從而展開對攻。
韓信的厲害就在于此,他沒把項羽看成一條落水狗,而将之當作一條瘋狗。他像怕得狂犬病似的,且戰且退。眼看自己中軍的一道道防線被摧毀,他絲毫不驚慌,他泰然自如的神情似乎在說:狹路相逢,遭遇瘋狗,不用對咬,讓狗先過去,這不丢人。
10萬瘋狂的楚軍真就過來了,他們不顧左右,不顧後方,仿佛喝了忘情水,一心只向前飛。此時,漢軍的左右兩翼開始迂回包抄,把楚軍後方的步兵和前方的騎兵一分為二。
項羽見勢不妙,立刻掉頭往回沖,他不能讓自己的部隊被切成兩段。待他一轉身,韓信下達命令:全面圍攻。
這是一道絕殺反擊令,漢軍從四個方向同時發起攻擊,上演了一出籠裏困獸鬥的好戲,項羽率領全軍拼死相搏,殺出一條血路,逃回垓下大營,清點人數,幾乎崩潰——10萬大軍,剩下不足2、3萬。
盡管漢軍也死傷了10餘萬,但總兵力仍占極大優勢。
項楚的末日就這樣到來了。
夜幕悄然降臨,楚軍将士的身心已極度疲憊,他們饑腸辘辘,仰望星空,眼中沒有任何內容,心裏卻充滿深刻的恐懼。
他們擔心漢軍會夜襲,因此神經緊繃,大營外的一絲風聲,一草晃動,一木顫抖,都會讓他們脆弱到極致的神經铮然斷裂。
深夜,萬籁俱寂中,漢軍果然來了,但不是來襲營的,而是來唱歌的。
一曲楚國歌謠響起。悠悠緩緩,一字一句,有韻有律地送進楚軍将士耳朵裏,真叫人肝腸寸斷。
也不知誰出的這損招,讓在外奔波征戰多年的戰士聽家鄉曲,且是在戰敗絕望之時。
我們都有這樣的體驗:緊張工作一天回家後,猛然聽到CD機中傳出一首抒情的老歌,那感覺仿佛走丢的狗,聞到主人的氣味,整個身子頓時就軟了,松弛了,懈怠了。
難怪有人說,百無一用是抒情。
漢軍吟唱楚地的抒情曲,不就是想讓楚軍将士白無一用麽?
楚地抒情曲,不僅抒情,而且凄楚,凄涼的凄,楚軍的楚。在外無援兵,內無糧草的垓下荒野,他們還有何鬥志可言?所有的信念,所有的士氣,所有的希望,盡在這歌聲中土崩瓦解了。
項羽倒沒絕望,他只覺驚恐,莫非楚地已被漢軍全面占領了?他不敢相信,楚歌竟然是漢軍将士吟唱的。他的第一反應仍是死戰到底,寧願死在戰場上,也不能束手就擒。
但他身邊的親信已不願死戰,都勸他說,我軍中了十面埋伏,現已兵少将寡,士氣全無,硬拼注定是死路一條,還是逃吧。
這話沒錯,大戰開始,漢軍就把士兵分成十隊,十裏埋伏布陣,陣與陣之間,層層節應,緊密有序。
楚軍就在這種布陣中消耗掉了最後的精銳。
再說将領,劉邦麾下有英布、樊哙、曹參、周勃、彭越、灌嬰等一幹猛将;項羽身邊單有大将兩員——鐘離昧和季布。鐘離昧雖勇,卻不能獨擋一邊;季布有才,卻長期未受重用,直到龍且死後,他才頂了班。
幾場突圍戰打下來,他們的膽也被韓信摘了。況且,劉邦身邊還有張良、陳平等智謀超群之士。而項羽唯一的得力謀士範增,現在只存一具屍首,那屍首恐怕已開始腐爛了。
如此對比,縱然項羽心中一萬個不想逃,卻也不能不逃。
逃離中,漢軍的歌聲依然在蕩漾,忽近忽遠,忽大忽小,揮之不去,逃之不開。項羽胸中的霸氣、傲氣、怒氣、勇氣終被這歌聲消磨了,代之而起的是無限無盡的悲涼,他仰天悲嘆,忍不住也唱起一首老歌來: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唱罷,潸然淚下。身邊的虞姬更是淚珠兒斷了線,哽咽道: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只這一言,已讓項羽泣不成聲。左右人等皆垂首閉目,不忍不敢擡頭看項王的臉。
悲傷了一會子,項羽忽而想到了身後事。他對虞姬道:我此番突圍,大約要與你長相別離了,你可自尋出路。
虞姬淚流滿面,拉着項羽的手說:賤妾生是大王的人,死也與大王不分離。
項羽撥開她的手,撫其臉龐,感傷道:你一個弱女子,怎可……
說到此處,項羽竟然說不下去了,手和聲音都抖得不成個樣。
賤妾蒙大王厚恩,只願生死相随!虞姬抹去淚,望着項羽,凄然一笑。緊接着,她突然伸出手,從項羽腰間拔出佩劍,橫在自己白皙透明、經脈淡藍的脖頸上。
項羽想喊喊不出,忙用手去擒,無奈為時已晚。虞姬拉小提琴似的,将橫在脖上的劍一拉,頸喉頓時開了一條口子,血珠兒汩汩冒出,只一剎那,大股鮮血由傷口處任性噴出,很快,遍身殷紅。
虞姬軟軟倒下,臉色狀如白紙,神态卻極安詳,沒有呻吟,沒有恐懼,只是嘴唇蠕動,似默念項王名字,一滴血,一個你。
項羽撫屍痛哭。
虞姬已經永遠的去了,她再也不能為他斟酒,再也不能為他披衣,再也不能在他煩悶時,為他歌舞一曲以舒心懷。她對他刻骨的崇拜和濃烈的愛戀,就這樣無聲無息的終結了。什麽江山紅顏,什麽英雄美人,什麽天下威名,皆是過眼雲煙。這一刻,項羽看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只能用他僅存的一把傲骨,為自己畫上一個句號,讓靈魂有個安住。
這個句號便是寧死不降!
作為一個女人,虞姬愛上這樣一個剛毅不屈的男人,短暫的一生也算沒白活。她最後凄然的一笑,便是一種沒有遺憾的傾述,這笑容将永恒地刻在項羽心中。
在垓下荒野,項羽命人掘地為墓,把虞姬安葬。随後,他騎上烏骓馬,率領最後的800子弟兵,繼續突圍。
他們趁夜黑沖過漢軍營寨,天亮時,渡過淮河,800子弟兵只剩下百餘人,又不辨方向地逃竄一陣,不知前方是何處,轉來轉去,最後迷了路。
他們神色倉皇,逃到一個三岔路口,遇見一個農夫,項羽問詢:彭城該往哪個方向走?
農夫知他是楚霸王,便往左一指:朝那邊,一直走。
項羽信了,帶領百餘人往左一頭紮下去,跑了一陣,覺得不對勁,前面哪裏有路,只有一片沼澤,這才醒悟上了當。
那農夫面目極忠厚,竟說謊話欺騙,其心何其歹毒。不由讓人想起錢鐘書《圍城》中的一句話: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裏的沙礫或者出骨魚片裏未淨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此時,後有追兵,前有沼澤。項羽也沒有時間多想,只能繞過沼澤地,向南跑。一路上,百餘人又傷亡不少,到最後,他身邊只剩28個騎兵。而漢軍的追兵卻有5千餘人,他們把項羽等人重重包圍。
項羽仍不服輸,他把28名騎兵分為四隊,面朝四方突圍。
他自己身先士卒,縱馬沖殺。他的勇猛依舊是舉世無雙,單槍匹馬殺退一幫漢軍,并且還取了一個漢将的首級。他将首級提在手上,繼續沖殺,28名騎兵一看這個陣勢,也來了勁,一通狂砍亂殺,生生殺出了重圍,到了烏江邊上。
烏江對面,便是楚地。
隔江相望,家鄉就在不遠處,可江上沒有一條船,只有江水無波無瀾似綢緞,平靜地緩流而過。
項羽眼望烏江,心裏明白,這下再無退路了。
其實不然,烏江亭長此時已把船停泊在岸邊,等候項羽坐船過江東。這亭長官雖小,卻頗有些見識,他說江東地尚有民衆數十萬,過江後,項王仍可稱王。
若項羽真的過了江,也許歷史會被改寫。因為,當時即便漢軍的追兵趕到,也沒有船只渡江。
可是,項羽卻悲憫地說了四個字:天亡我也!
既然天要亡我,我為何還要渡江?想當初,我帶8千子弟兵由從江東來,現在卻無一人生還,我還有何臉面去見江東父老?
項羽不是劉邦,他寧願站着死,也不願跪着生。何況虞姬已死,他茍活于世間更無意義;劉邦則不然,只要能生,管他娘的什麽方式,只有先生存下來,才會有将來。
其實,世上并沒有所謂愧疚和不愧疚的事,大多是面子上挂不住罷了。
當年,江東父老擁立項羽為王,并沒指望他常勝不敗。項羽勝也罷,敗也罷,永遠是他們心中的王。
而項羽不幹,他覺得無顏沒臉面,這就是自讨苦吃。換個角度講,容忍不下自己的一次慘敗,又何以容得了天下人?既然容不下天下人,天下自然也容不下他。
項羽就是這樣活生生把自己逼入了最後的絕境,并且他還做出了絕地反擊。他把心愛的烏骓馬送給了烏江亭長。此馬伴他征戰多年,曾一日千裏,十分英勇,如若戰死,委實可惜。
他的虞姬他的馬,似乎都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烏江亭長一時無語,他真沒想到,這個馳騁疆場,勇猛無敵,又坑殺過無數人的将領,也有一顆柔軟的心。
這不奇怪,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塊柔軟的地方,只是柔弱點不同罷了。包括殺人如麻的土匪和混不吝的流氓。
送出了馬,項羽在這世間似乎再無牽挂,他命令二十餘個将士也下馬,手持兵刃,與漢軍作最後的搏鬥。
此時,漢軍已經圍了上來。20餘人對戰5千人,其慘烈程度可想而知。
項羽殺了幾百個漢軍士兵後,身體已受了多處重傷。殺至最後,楚軍将士全部陣亡,獨剩他一人,他的下腹已被刀劍捅穿,腸子迸射而出,墜于褲垮之間。他右手持刀,左手抓腸,往腹腔裏塞,腸子滑膩,脂肪粘黏,握捏不住,肚子劇烈起伏,嘔吐猛然來襲,痛楚到了極至,他仰天長嘯,橫刀自刎,刀如風,飛過脖頸,鮮血四濺。
須臾,刀從他手中滑落,他的雙眼塌陷,皮膚枯萎,英武威猛面容剎那化作焦土顏色,與血液浸泡的铠甲,恰成鮮明對照。
漢軍中,有一名騎兵,名喚呂馬童,原是項羽部将,而後才降了漢。此人看到項羽倒下,想起劉邦的許諾:誰取了項羽的頭顱,就他賞千金,封萬戶侯。
于是,呂馬童不顧一切撲上前,欲斬項羽人頭。可想得賞不光他一個,漢軍将領王翳、楊喜、呂勝、楊武等人,也同時撲了上來。
五個人猶如五只急紅眼的瘋狗,對項羽屍體進行争奪。
争奪中,各不相讓,你撒我扯。王翳力大手快,砍了項羽頭顱;楊武砍去項羽右腳;楊喜砍走項羽左腳,呂勝切吓項羽左臂,最先撲上去呂馬童手腳卻最慢,只拾得項羽徒剩的一把零碎殘骨。
短短一瞬,項羽已被肢解得不成人形,年僅31歲的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如此英年早逝,更想不到的是,自己死後,連個全屍都留不住。
也許,他曾想過,劉邦亦是楚人,即便自己戰死,劉邦大約也會将他妥善安葬,且不會為難他手下的士兵。
劉邦是不會親自肢解他,但他懸了賞,他的手下才不會放過這個立功的機會,他們興高采烈地拿着項羽的頭顱、胳膊、腿腳、骨頭去領賞。劉邦說話算數,不僅給砍下項羽頭顱的王翳封了侯,也給另外四人也封了侯,千兩黃金自然是五人平分,一人二百兩。
這就是項羽在劉邦心目中的價錢。
【四、大吹捧】
風光的背後,不是滄桑,就是肮髒。
劉邦奪取天下,風光無限。這風光的背後,用了多少流氓招術,做過多少違心的交易和妥協暫且不論,滄桑是肯定的。而看到風光背後的又有幾人?換句話說,成功就像懷孕,大家都來恭喜你,但沒人在乎你被操了多少回。
恭喜劉邦的人還真不少,劉邦也兌現了自己簽署的合同,改齊王韓信為楚王,封彭越為梁王,封臧荼為燕王,封張耳的兒子張敖為趙王,封英布為淮南王,封吳芮為長沙王,原來的韓王信仍為韓王。
被封之人既喜悅又糾結,先前咱們都是在劉邦的領導之下打天下的,如今得了天下,咱們是王,劉邦也是王,漢王。
這就有點兒不對勁了。
一念及此,諸王們很知趣地共同上書,請求劉邦即位稱帝——您必須被拔高,必須登頂峰,必須在我等之上,俯瞰衆生,指點江山。如此這般,彼此都安全。
聯名書到了劉邦手裏。劉邦眯起眼,反複看了幾遍,美滋滋地舔着嘴皮,臉上閃出腼腆而含蓄地笑:這個、這個……
扭捏半晌,劉邦道:我聽說,皇帝這尊號,賢能之人方可擁有,我可當不起。大夥看看,還有無別的人選,那個被項羽奉為義帝的楚懷王,他還有沒有後代啊?
底下人覺得煞風景,這大喜的日子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