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
一起煮了!
這個要挾實在卑劣,這個舉動無比下流,将人妻人父剁成塊,放到鍋裏洗鴛鴦澡,這湯大約可稱為“爬灰人肉湯”。
面對如此強烈的羞辱性屠殺,天下沒幾個男人受得了,而劉邦的确異于常人,他來到陣前,無所謂地調笑道:當年,我與項王同時受命于楚懷王,結為兄弟;如今,你煮我的父親,就是煮你的父親,煮我的妻子,就是煮你的弟媳,當真要煮,我也攔不住,只是烹饪好了,分我一碗肉湯嘗嘗,記住要多放點兒鹽,我口味重。
此言一出,項羽傻了半天,竟不知如何是好。劉太公則在案板上拼命掙紮,口中哭喊:逆子啊逆子!我怎麽養了這麽個逆子!
他一喊,項羽震怒,當即下令烹饪劉太公。
旁邊的項伯拉住項羽,苦苦規勸道:争奪天下之時,殺人家室,沒有好處,反會招來壞名聲。
項羽圓睜雙目,惡狠狠地想,自己這招已經很流氓,熟料劉邦更流氓,這厮堪稱流氓中的極品,論耍無賴,自己根本不是對手。
項羽思考的工夫,劉太公已經哭昏過去,被人擡下了案板。而在一旁僵立許久的呂雉,此刻卻有了想死的心。
被軟禁在楚營的這幾年,呂雉天天盼,日日想,夜夜念,渴望有朝一日能與夫君和孩子團圓。作為人質,她也不止一次想到過死,但沒想到會被推到楚漢交戰的陣前,以這樣一種殘酷的方式與劉邦面對面。而劉邦的言行,讓她絕望,她對他來說,是無足輕重的,他看重的是天下,是江山。但是,她不能指責劉邦愛江山不愛美人,她知道自己已然年老色衰,容貌一天不如一天。因而,在絕望中,她心底還生出一絲深刻的自卑。
“爬灰人肉湯”行動泡湯後,項羽仍不甘心,派人給劉邦下了一封戰書,內容很簡單,就四個字:有種單挑!
劉邦一看就樂了,現如今,咱們都是有身份的人,有部隊有兵将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傻帽才單打獨鬥呢,虧你還是貴族出身,不知道這麽搞跌份麽?
下戰書的人回到楚營,把劉邦的意思轉達給項羽。項羽随手抓過兵器,騎上烏骓馬就奔出營寨,旋風似的來到陣前,揮舞兵器,痛罵劉邦。
劉邦更樂,心說罵架你就更不是我對手了。你不過是脫口而出,想到什麽罵什麽,我不一樣,我準備了稿子。
稿子的內容就是彭城之戰前,劉邦為了忽悠各路諸侯共同讨伐項羽,而命人起草的檄文。文中歷數了項羽的各項罪行。
兩軍陣前,劉邦不緊不慢,不慌不忙,搖頭晃頭地一條一條念稿子,第一條:項羽背信棄義,不按合同分封;第二條,項羽假傳王令,謀殺宋義;第三條……
罵人不帶髒字水平已經不錯,還能逮住對方把柄舉出實例,且條理清晰,那就是一種高超的境界了。
項羽想罵又罵不出,氣得雙手亂舞,咿呀亂叫,劉邦覺得自己惹急了一個啞巴。
當劉邦念到第8條時,項羽再也不能忍受,拿起弓箭,一箭射向劉邦。
當時,兩軍隔澗對立,若換別人,這一箭或許半道就墜落了,而楚霸王一怒之下用了舉鼎的力氣發射,又準又狠,射中劉邦的前胸,幸虧劉邦搖頭晃腦,否則,這一箭将直抵腦門兒。
中箭後的劉邦一彎腰,沒有捂胸,而是抱腳,口中嚷嚷:娘的,居然射我的腳!
劉邦這一瞬間的反應着手令人嘆服,射中胸部,是重傷,将士一見,必然軍心大亂,項羽必會大舉進攻;射中腳趾頭,輕傷,反會激發将士的戰鬥力。
短短兩秒,劉邦就想到了這一層,他異乎常人的機靈可見一斑。
劉邦遮遮掩掩地退回營寨。
項羽有些悲憤,發狠的一箭沒能結果劉邦的狗命,實屬天意。
回到營中,劉邦滿頭虛汗,臉色蒼白,劇烈的疼痛襲滿全身,再也無力支撐,一頭倒在卧榻之上。
軍醫來看,發現傷勢很重,須敷藥靜養。
張良等人認為,敷藥是應該的,靜養是不行的。劉邦這一倒下,軍心必亂,軍心一亂,項羽便有機可乘。
劉邦忍痛贊同,敷好藥後,叫人找來一根拐杖,一瘸一拐拄着巡營去了。
漢軍兵将看到劉邦活鮮鮮地巡營,心都放到了肚子裏。
漢王确實無大礙,他只是傷到了腳。有将領關切道:漢王您該坐兵車巡邏呀,走着腳更疼。
劉邦坐上兵車,心想,腳倒不疼,老子心疼。
這一次,劉邦又把項羽給騙了。項羽總想把做對手做成人肉湯,而劉邦搞的是迷魂湯。
炮制人肉湯,善用暴力即可;而烹制迷魂湯,需要極高的智力和敏銳的應變力。
項羽與劉邦,誰的武力強,誰的智力高,在長久的廣武對峙中,顯現得淋漓盡致。
【五、把刀插在朋友肋上】
廣武對峙,劉邦胸中一箭,這一箭倒把他射清醒了。
夜間,他輕撫傷口,靜靜琢磨,如此對峙,終非常法,他決定派韓信攻占齊國。
韓信僅率2萬人馬,便把齊王田橫打得抱頭鼠竄。連失數城的田橫,只得向項羽求救。
原本,田橫拿項羽當仇人,因為項羽曾殺了他的哥哥田榮。哥哥死後,他收拾殘部,與楚軍對抗。
可想眼下形勢突變,若齊國被漢軍占據,田橫便當不成齊王了。而齊國一旦落入漢軍手中,項羽的末日也近了。
于是,二人結成戰略夥伴,共同對抗漢軍。
這種結合,應了本傑明·狄斯雷利的話:沒有永遠的朋友,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對于現實中的很多人來說,所謂朋友,不過是可利用的工具。你若能給他帶來利益,他便對你親熱;如若不能,他便疏遠你。尤其是來自于鄉野小縣,欲在大城市立足之人,更是如此。因為他們無根基無靠山,來到陌生大城市創業,生存壓力極大。“朋友”便成了他們最實惠的工具。他們口中時常挂着一句話:多個朋友多條路。
很多時候,“朋友”一詞是讓人寒心的。哲學家蘇格拉底認為:惡人才沒有朋友,因為朋友是以道義為基礎,惡人豈有道義可言?然而,在利益面前,道義一詞,十分空洞,敵人可以變成朋友,朋友可以變成敵人,哪還有情義、道德可言?
田橫和項羽有殺兄之仇,面對漢軍大兵壓境時,立刻可以稱兄道弟;劉邦和項羽曾結拜為兄弟,争奪地盤時,兄弟的父親和老婆,便可以拿來煮。
在利益面前,大家都是土匪流氓,朋友不過是扯淡。
所謂援助,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出力。因此,收到田橫的求救信後,項羽擺出一副為朋友赴湯蹈火、兩肋插刀的架勢,派龍且為大将,率領3萬多楚軍,浩浩蕩蕩去往齊國救援。
此時,齊楚聯軍加在一起,有20萬人馬,而韓信的人馬僅區區2萬。
善用兵者手下無兵,好比大廚手裏沒材料,手藝再靓也無濟于事。韓信只得向劉邦求援。可劉邦面被項羽圍困,哪敢分兵給韓信。換句話說,自己屁股在流血,豈能幫別人醫痔瘡。盡管劉邦很想幫。
為難之際,張良說,分兵支援,沒有問題,咱們面前有條深澗,項羽不會貿然進攻。
劉邦挺糾結,你說不會攻來就不會麽?萬一攻來了怎麽辦?
張良卻很有把握,他料定項羽不會進攻,深澗作屏障,只是其一;更關鍵的是,按常理來說,項羽絕不會料到,劉邦此時敢分兵去支援另一方。
英國小說家毛姆在他的《刀鋒》一書中說:當你決定離開常規行事時,這是一種賭博。許多人被點了名,但是,當選的寥寥無幾。
劉邦接受了張良的建議,分兵支援韓信,便是反常規的行動。
夤夜,劉邦任曹參、灌嬰為大将,領數萬兵馬悄悄出發,直奔齊地而去。
韓信得了數萬兵馬,又添二員大将,底氣猛增,與龍且率領的齊楚聯軍隔着濰水,對陣而立。
龍且卻沒把韓信當回事,韓信原先只不過是楚軍的一名執戟郎。這個絲毫不起眼的儀仗隊員,長期不受重用,心情郁悶,才跑去投靠劉邦,混口飯吃。而且,他還受過胯下之辱。此等膽小如鼠之輩,用笤帚一劃拉一大推,怎能帶兵打仗?
有人建議龍且以守為攻,畢竟是在齊國本土作戰,糧草充足,而漢軍耗不起,龍且沒有采納。就在此時,韓信忽然退兵了。
這下龍且更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沒錯,韓信就是鼠輩。他不顧衆将勸阻,立刻追擊。踏進濰水,龍且發現有些不對勁,河水怎麽忽然變淺了?騎馬都能如履平地一般趟過去。
然而,他一門心思就想着生擒韓信,也沒多想,率兵就沖了過去,沖到河中央,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波濤洶湧的洪水忽然席卷而來,楚軍頓時人馬大亂。
原來,這又是韓信的一個小計,他命人連夜用糧帶裝滿沙子,将濰水上游堵住,待龍且大軍追至河中央,上游便開始放水。
實際上,這種搞法,在打曹咎時,張良和陳平就曾用過。韓信相當于重演了二人的故伎。
故伎重演,只要對方能上當,就不是故伎,而是好計。
中計的龍且,下場和曹咎一樣慘,區別只在于龍且更為勇猛。由于他的勇猛,将士的抵抗更頑強,而漢軍的屠殺也更持久。
幾個時辰過去,龍且的人馬才被殺光,場面之慘烈,無法用言語形容。
龍且,項羽手下最得力的大将,最終被漢軍如雨般的亂箭射成了蜂窩煤。
如果說,範增是項羽的左膀,那麽,龍且便是他的右臂。現在,左膀右臂都被切除了,他就是一個殘廢。而劉邦呢,只不過是胸前中了一支冷箭而已。
箭傷未愈的劉邦,很快收到韓信的戰報,內容極簡單,只有八個字:龍且被殲,齊地被平。
劉邦歡天喜地,傷口也不疼了,可笑容凝結在臉上還沒散開,韓信又來了一封信,信上說:齊、楚兩國相鄰太近,若我只做個代理齊王,無法安撫民心,齊地難以安定。
劉邦将信撕得粉碎,大罵韓信不是東西,齊地雖然平定,可我還被項羽大軍圍困着,你他娘的不立刻攻楚,卻急着要當王。若我不封你為王,你就要反叛我不成?
想到“反叛”二字,劉邦後背都濕了。
張良和陳平深知劉邦心中所想,在這個至關重要的時刻,對待韓信,只能像春天般的溫暖,拿他當兄弟、當朋友、當手足。如果将他秋風掃落葉一般,掃到項羽那邊去,戰争形式将急劇扭轉。
二人把這個厲害關系,講給劉邦聽。劉邦當然也明白其中的輕重,他不得不換了一副面孔,成全韓信。
按劉邦的安排,張良親自帶上印绶,去往齊地,将韓信扶上齊王的寶座。話說得很動聽,有功就該嘉獎,何況,韓大将軍立功無數,攻魏國、取趙國、收燕國、平齊國,屢戰屢勝,做齊王是當之無愧的。
韓信挺高興,劉邦真夠意思,拿他當哥們兒。沒說的,我也當兩肋插刀,這就發兵攻打楚國。
然而,韓信沒想到的是,這時候,曾經完全瞧不上他的項羽,也想和他做朋友了。
龍且戰死,漢軍征服齊地,項羽終于意識到韓信的可怕和可貴。
他無限悔恨,這樣一個将才,原先自己竟然沒有重用。若能勸說韓信回歸,那将是一舉兩得的事,一是獲得人才,二是獲得齊國。
打定主意後,項羽派說客武涉前去游說韓信。
完成了分封工作的張良前腳剛走,武涉後腳就到了。
見了韓信,武涉也不繞圈子,直截了當跟韓信說,劉邦這個人很壞。壞到什麽程度呢?那是三千年一開花兒,三千年一結果,才造就出的一款老流氓。他口蜜腹劍、背信棄義,口口聲聲拿項王當大哥,得了漢中之地,卻反叛項王,抄後路,奪老窩。現在,他利用韓将軍您來對抗項王,一旦項王不在了,他轉過頭來就要對付你。
聽了這番說辭,韓信不以為然。這全都是些屁話,說白了,都是利益之争,不存在誰反叛誰,要說不是東西,項羽和劉邦都不是東西。
見韓信沒反應,武涉又說,韓将軍與項王是故交,老友如美酒,釀得愈久愈芬芳,縱然以前您和項王之間有些誤會,也是朋友間的誤會,現在若能破鏡重圓,攜手合作,前程定然無限光明。
世間所有肉麻的話,都是想讓對方動情的,可惜韓信對項羽無情可動。
動情這招不靈,武涉又講道理:項王不是想獨占天下,而劉邦想。韓将軍若和楚國聯盟,就會形成三分的局面,項王和漢王和您這個齊王,共享天下。
這意思夠明白了,幫項羽,以後你可以自己當老板;助劉邦,項羽垮了,你一輩子就在漢王集團裏打工。
韓信依然不為所動,他想起自己曾經落魄的際遇,想起多年來在楚軍中遭受的待遇,一幕一幕往事,跟過電影似的在腦中回放。想想過去,看看今朝,若不是劉邦知人善任,我豈有這番成就?說不定,我還在楚軍中當個沒出息的執戟郎呢,項羽這時候跟我談友情,純粹是早不忙,夜心慌,半夜起來補褲裆。
武涉勸降無果,臊眉耷眼走了。
他剛走,韓信手下的謀士荊通又來了,也勸韓信自立門戶,說了一大堆話,非但沒起作用,倒把韓信說怒了。
這些文臣前赴後繼來勸說,究竟安的什麽心?
對于韓信來說,當上齊王,已經非常滿足了。他沒有“王侯将相寧有種乎”的豪氣,他根本就沒想過當皇帝,他打心眼兒裏感激劉邦的知遇之恩。
荊通怒其不争,笑其癡嗔,轉而又想到自己的安危,遂裝瘋賣傻逃走。
後來,武涉和荊通的話都得到了印證,韓信悔之晚矣。
論軍事,韓信是蓋世奇才,論玩權術,他不是劉邦的對手。他還是太善良了,善良的人,最終搞不過流氓。
流氓也為朋友兩肋插刀,不過是把刀插在朋友的肋上。
韓信後來的死,告訴我們:千萬不要迷信所謂的知遇之恩,那只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利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