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帝國在修築北部邊疆的防禦屏障,劉邦在沛縣豐邑中陽裏建設自己的小家。生活向他展開了新鮮的一面,對呂雉而言,也是如此。可她沒想到,自己剛嫁過去,就挨了當頭一棒。
【三、折騰】
婚前,劉邦聲稱自己是單身,沒有妻室。對呂雉來說,這多少是一個安慰。丈夫老點就老點,起碼不用當妾。可當她邁進劉邦的家門,便蹿出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子管她叫娘。呂雉當場就懵了。
老姑娘也是姑娘,剎那間變成娘,是個女的都會驚詫、暈眩,繼而難堪。
那小子還真是劉邦的兒子,名叫劉肥。是一個姓曹的女人給他生的。這曹氏并沒與劉邦結婚,他們只是在一起混混,說白了就是炮友、情婦,古時的喊法很文雅,叫外婦。
呂雉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嫁了個流氓。在她之前,他已經有過不少女人,曹氏僅僅是其中一個。
男人亂搞叫風流,女人亂搞叫淫蕩。男人有很多女人,是有本事的表現。呂雉再難堪再難過,也不得不接受現實。
她只能相信父親的遠見卓識,只能夫唱婦随。當後娘就當後娘吧,日子總歸是要過的。
日子就是如此,快樂是一天,不快樂也是一天。
自商鞅變法始,秦朝便立了一條法律:一戶人家中,若父親尚在,兒子也到了壯年,就必須分家自立門戶。如果不分家,便要負擔沉重的賦稅。
于是,劉邦的兩個哥哥,劉伯和劉仲婚後便自立門戶。
劉邦婚後亦是如此,他分得幾畝田,但依然不幹農活。地裏的事,家裏的事,都交由呂雉操持。
劉邦悠閑自在,掃帚歪了不抽,油瓶倒了不扶,還見天在家裏請客。
他和呂雉小窩,随時都挺熱鬧。今日來了蕭何,明日來了曹參,後日又來了個編席匠,轉天屠夫登門,隔天一幫黑道頑主入室。剛消停兩日,司機夏侯嬰又來了。
呂雉眼花缭亂,不歇氣的接客待客。累雖累,而她性情爽朗,笑迎四方客,知冷又知熱,且釀得一手美酒。傳說那酒名為“桃花露”,比沛縣名酒“襄醪”的味道更醇厚。
那些兄弟見她随和,也不見外,與她相處甚為融洽。他們稱劉邦為四哥,她自然就成了四嫂。
四嫂比劉邦的大嫂親切大方多了,這讓劉邦很有面子。
呂四嫂不光擅于應酬,且有心機。對蕭何、曹參、夏侯嬰她是敬重的,對席匠周勃和屠夫樊哙是放心的,對雍齒、王陵是既熱情又謹慎的。
不接客的時候,呂雉也很忙,她春播種、夏鋤草、秋收割,喂雞養牛。
來客一般樂了就走,唯獨樊哙不白吃白喝,常幫四嫂家幹些農活。這屠夫咋一看五大三粗,再一看膀闊腰圓,聊深了方知,此人頗有些見識,說話辦事都很實在。呂雉便把自己的妹妹呂媭嫁給了他。
清閑的夜晚,劉邦向呂雉講述自己的偶像信陵君,講述秦始皇出行的恢弘場景。他的這些向往,宛如一縷月光,特別明朗特別醇厚,暖了呂雉的心。
對呂雉來說,身邊的這個男人有些老,有些渾,甚至很窘困,但他心裏自有一番豪情。這豪情不是每個男人都有的,它既是濃烈的、狂放的,又是無形的、隐蔽的,不細品感受不到,像寶貝埋在土裏,一時看不到它閃光罷了。
不閃光的日子過得飛快,像忘記關的自來水。婚後第二年,呂雉為劉邦生下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就是後來的魯元公主。
有了女兒的劉邦,依然不安分。他時常鬧出些亂子,以點綴平淡的生活。這些亂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官府追查起來也是要躲的。劉邦從不犯憷,混社會是個體力活兒,講究四門功課:閃轉騰挪。他早已門門精通。
呂雉就郁悶了。丈夫外出避風頭,一走幾天不見人,當妻子的怎能不擔憂。好在劉邦機靈,回回都能安然歸來。
這日,劉邦又避禍回來。與往常不同,這一回,他身後還跟着一個神頭鬼臉、眼珠亂轉的家夥,劉邦稱其為先生。
這位頗具神秘色彩的先生,呂雉以前從沒見過。他的名字也有些古怪,叫張耳。
更怪的是,劉邦對這個張耳比對自己親爹都客氣。一問才知,此人竟是當年信陵君三千門客中的一位。
門客這個職業比較滋潤,也分級別,低一級的溫飽不愁,高一級的食有魚,出有車。門客被豢養久了,心裏生出些內疚。俗話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可偏偏主人沒有災,無需出謀劃策,只好白吃白喝,終日閑談。
門客又與寄生蟲相仿,主人完蛋,他們便無處吸血。張耳就是個例子。信陵君死後,他流落到屬陳留管轄的外黃,變為無戶口的盲流。
好在信陵君的名聲仿佛如今明星的臉,走到哪兒人家都認賬。不但認賬,還追捧。盲流也是信陵君門下流落出來的盲流,這就是品牌貨的威力。
外黃有一老富翁,看中這塊招牌,把自己守寡多年的女兒嫁給張耳,還搭上了一筆豐厚陪嫁。
錢財到手,張耳展開模仿秀,效仿當年信陵君,廣致天下門客。
劉邦外出避禍,聞此喜訊,馬不停蹄趕往外黃,投奔張耳。
能做偶像門客的門客,好比拜了大師的徒弟當師父。對劉邦來說,實在是一件興奮而欣慰的事情。
張耳也很慷慨:我這府邸,雖無銀磚,亦無琉瓦,更非白玉為堂金做馬,酒算不得上等酒,菜也不是宮廷菜,遠不及當年信陵君的輝煌,可吃飽喝足綽綽有餘,你踏實住,想住多久住多久。
劉邦很惬意,拜張耳為師,二人交情日益深厚。
這事讓呂雉對劉邦的認識更深了一層,他果然與一般居家過日子的宅男不同,起碼他愛折騰。
世上好多事都是折騰出來的,魚不折騰掀不起浪,虎不折騰當不了王,人不折騰就不會強。
此時,秦始皇也在折騰,盡管他已經很強,但還要更強。他尤其酷愛“統一”,統一度量衡,統一行車路,統一文字,統一言論,一切能統一都統一,除了方便面。
劉邦44歲這年,秦始皇在鹹陽,以散布诽謗朝政言論的罪名,下令坑殺了460名儒生。
與此同時,帝國兩大重點工程啓動:一造阿房宮,二建骊山陵。
領導放個屁,下面跑斷氣。兩大工程需要征發70萬人,各地官吏忙得不可開交。
作為基層幹部的劉邦,手頭的事情也愈發多起來。此時,他并不知天下将變。他按時上班,偶爾溜號,同友人喝酒嬉戲,與呂雉相敬如賓。充其量能拍一部韓國風味的輕喜劇《流氓小吏的幸福生活》,供家庭主婦打發時間。
然而,有的人終身平淡無奇;有的人,極少數的人,卻能生發出戲劇的光輝,這也是一種天賦。有天賦的人只需要一個機會,他們平庸的現實便會被打破。
機會這東西猶如飓風,來時巨猛,去時超快,轉瞬即逝。它與巧合又是一對雙胞胎,總是結伴出行。公元前210年便有一個巧合,這一年,呂雉又給劉邦生了兒子,取名劉盈。也正是在這一年,秦始皇暴斃于沙丘。
【四、心理測試】
英國歷史學家阿克頓有句經典名言:權力必須受到制約,不受制約的權力必然導致腐敗。
簡言之: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
現代德國心理學家日·弗洛姆補充:絕對權力不單導致絕對腐敗,還導權力擁有者的暴虐和瘋狂。
秦王嬴政,橫掃六國,席卷天下,達到權力巅峰,是為秦始皇。
皇權在握,便容不得半點不和諧之音,更容不得百家争鳴。于是,焚書事件發生。焚書之後,嬴政又以封郎官為誘餌,把全國700名學子騙至鹹陽,全部坑殺。
兩起暴虐且瘋狂的事件,讓天下人領教了嬴政的專橫與自大。
自大之人,通常孤獨,孤獨之人,通常恐懼。好比一個人驟然暴富,便終日惶恐,擔心遭到算計、搶劫和謀害,這就是心理學上所謂的“成功恐懼”症。
嬴政也并非自找不快。事實上,六國雖被征服,卻非口服心服,天下欲謀殺嬴政的人,層出不窮。單史書記載,便有多起——荊軻行刺、博浪沙突襲、蘭池遇險等等。
刺客每一次行刺,都在測試嬴政的心理承受力。
除此之外,民間還流傳多個八卦民謠,如始皇二十六年版的“阿房、阿亡始皇”;又如始皇三十六年版的“始皇死而地分”,以及同年秋天的“今年龍祖死”,意思是:今年秦始皇死。
這些民謠聽上去更像詛咒或預言。
嬴政的心理異常恐懼,也異常脆弱。但他工作不停,每日要批閱120斤重的竹簡奏章。甭說費腦,光動手就夠累的。
為了抵抗北方游牧民族,他先派大将蒙恬前去剿滅,又下令修築長城,同時建造兩座豪宅——生前和死後的,生前是阿房宮,死後是骊山陵。
他過分操勞,導致身體每況愈下。他搞的三大工程,須征調大量民夫,其中大都是青壯勞動力,大量勞動力的抽調,勢必破壞生産力,生産力遭到破壞,國家經濟也如他的身體一般,一天比一天糟糕,這是一根惡性循環的鏈條。
終于,在公元前210年七月的某一天,嬴政暴斃于沙丘。
沙丘,地圖上也無法查到的小城。古址在今河北廣宗縣西北。地方雖渺小,來歷卻極不尋常。相傳,殷纣王曾在此地築臺,命人馴養禽獸。
嬴政一生巡游五次,最後一次,便是聽信的術士的卦辭:君上要出游,或者遷徙,方可保住性命。
嬴政萬分恐懼,決定出游,因為皇帝是沒法搬家的。
哪知這一去,先還無事,就在回程途中一病不起,行至沙丘,魂歸地府。
魂歸了,肉身在。七月的沙丘,已有幾分燠熱,在趙高和李斯的嚴密護衛下,嬴政的遺體被轉入銮車後面的辒涼車中。
辒涼車實為古代空調車,閉之則溫,開之則涼。車中或有夏日置冰,冬日焚火爐的裝置也未可知。
總之,嬴政被轉入辒涼車的這一日起,就再沒露過面。
沿途,出巡隊伍每經過一座城邑,照例有縣令率當地子民夾道跪地恭迎,山呼“萬歲”。而大小事務,均有趙高和李斯出面代言,留守鹹陽的丞相馮去疾,派快騎送來的緊要奏章,也由趙高依嬴政谕旨批複。
一切如常,看不出半點端倪,誰也不知道,嬴政已然駕崩了。
人死如燈滅,皇帝也罷,平民也罷,死後皆是一把碎骨。一代雄主秦始皇,生前獨霸天下,死後照樣被人擺布。趙高、李斯秘不發喪,他也不能詐屍一般彈起來阻止。
秘不發喪的做法倒沒錯。一旦秦始皇暴斃的消息公諸于世,勢必造成兩個後果,一是人心亂,二是中央亂,合在一起就是天下大亂。
但國不能一日無主,可一山難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長子扶蘇,少子胡亥,到底立誰為新君?這是一個相當棘手又刻不容緩要解決的問題。
中國皇帝大都多有個通病:擅搞國事,不擅搞家事。尤其在确定接班人的問題上,瞻前顧後,患得患失,拿捏不定。
嬴政亦是如此。他喜愛少子胡亥,有心立其為太子,卻又想到自己登基的情形,那時他年僅13歲,人小力量少,呂不韋和嫪毐趁機專權,差點兒釀成大禍。
胡亥同樣是個孩子。
因此,立太子一事,嬴政十分謹慎。殊不知,這一謹慎,此事便拖延下來,拖到自己身亡,被人鑽了空子。
鑽空之人,不是別人,就是資深宦官趙高。
趙高小時候很不幸,他的父親,早年犯了法,受宮刑;其母受到株連,被貶為奴婢,也不安分,自己砸了貞潔牌坊與人野合,生下了趙高兄弟幾個。
長大後,趙高進宮,沒在沉默中變态,就在現實中變壞。
壞人一般都有些能耐,不像老實人就占了一個老實的口碑。趙高的能耐是通曉刑法、精通權謀。
通權謀之人,尤其會來事兒。這一點頗讨嬴政歡心,他命趙高當胡亥的老師,教其律法。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此三招屬上三路,趙高有下三路:拉攏、腐蝕、利用。
他像個精明的會計師,早打好了自己的算盤。牢牢抓住胡亥,待秦始皇歸天,便推胡亥上臺。胡亥從小受他教導,對他言聽計從。胡亥稱帝,朝政諸事顯然都由他說了算。
他也必須如此,從宦官到帝師,一路并不平坦,他曾犯過重罪,被蒙毅削去了官職,并判處其死刑。幸虧嬴政寵幸,親自赦免,他才逃過一劫。
蒙氏家族與長公子扶蘇關系密切,自成一派;趙高與胡亥為一派,兩派對立,中間夾着丞相李斯。
嬴政身亡,返回鹹陽途中,趙高便拉攏李斯,欲說服其合作,造一份盜版遺诏,擁立胡亥繼位。
李斯一聽此計,擰眉咬牙拍案驚叫:這豈是臣子該議論的事情!
趙高卻不驚慌,給李斯出了一道心理測試題:論謀略、論功勞、論德高望重、論長公子扶蘇的信任度,您和蒙恬比,誰的指數更強?
李斯登時洩氣。此題根本不用作答,他沒有一項能比過蒙恬。此題完全就是在挑戰他的心理。他這輩子,從始至終都在為仕途、官位忙活。為此,他不惜一切代價。
僅以同學會一事為例。當年,秦國攻打韓國之際,李斯的同學韓非來到秦國,向嬴政獻計獻策,其才華逼人,光耀炫目,李斯唯恐其成為仕途對手,遂贈韓非毒藥一包。韓非自知難逃,服毒自盡。
反觀如今的同學會,喝點小酒,唱點情歌,說點騷話,趁女同學彎腰之際,假裝撿打火機,偷瞄其乳溝,嘴臉之猥瑣,行徑之肮髒,心智未開之輩尤其熱衷此等聚會,下藥也是下春藥,誰能有李斯般氣魄,同學相見下毒藥?
榮華富貴在上,同學算個蛋,扶蘇算個蛋,二者皆可踩爛。
李斯從了趙高,與之合謀,逼死長公子扶蘇,擁立不到20歲的胡亥繼位。
20歲的胡亥,嫩如鮮藕,卻無法出淤泥而不染。父親留下的江山,這時節已是一個矛盾重重的爛攤子。
胡亥繼位,幹的頭等大事,便是把大部分修建阿房宮的勞役調去修建尚未竣工的骊山陵。他要讓父親舒舒服服地躺在超豪華的陵墓裏。這是孝道。
中國人講孝道,卻大多把情表在父母死後。無論與老人生前關系如何,在他們死後,兒女總要把戲做足,既慰籍自己心靈,又演給旁人看。
胡亥身為皇子,當然更要全情投入。
然而,秦始皇陵實在太可怕。皇陵建于骊山北麓,遠遠看去,一座高大巍峨的土丘聳立,土丘周圍是一座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四面皆是氣勢恢宏的城牆。
建陵的石料用量十分驚人,成千上萬的人從渭河把北面山上的石料運到75萬平方米的打石場,上萬只鐵錘鑿擊石材,聲響震耳欲聾。
同時,還要燒磚造窯,建兵馬俑,運輸材料。如此之大的工程,耗去的勞動力,占了全國人口的十分之一。
秦法規定,年滿20歲的男人,便要開始服勞役。秦帝國當時的總人口大約2千萬左右,算下來,服徭役和兵役的男子便有2、3百萬人。
不言而喻,當時全國各地都在征調民夫。命令從中央一級一級傳達下來。遠在沛縣的劉邦,也接到了命令。作為亭長,他的任務是征調500名民夫,将他們押送到國都鹹陽去。
臨行前,按官場慣例,同事、好友都要湊錢當盤纏。交情淺,送二、三百錢。蕭何與他的關系自然不同,出手便送了五百錢。
劉邦收拾妥當,告別呂雉,啓程上路。孰料,他這一去便闖下塌天大禍!
【五、潛龍勿用】
沛縣到鹹陽,幾千裏漫漫長路。道路艱險自不必說,路上縱使豺狼當道,疾風暴雨,山崩地陷也不能退縮停頓。這就像一款電腦游戲,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內,到達目的地,否則就over了。
游戲over可以關機,現實over則無法關機,最多只能暫時不在服務區。可你不能老不在服務區,總要出來面對。
這次押送任務的規定,劉邦當然是清楚的。若未按時到達,輕者入獄,重則砍頭。更令他頭疼的是,500民夫的隊伍中,還有幾十個剛從監獄裏調出來的罪犯,指不定路上會生出什麽幺蛾子。
但皇命不可違,在其位就得謀其職,若是渎職,丢官事小,丢了性命就再也找不回來。
劉邦以賭博的心态,押着500人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行。剛走兩天,便跑了幾個人,再走兩天,又跑幾個人。上了崎岖山路,叢林密布,更是顧頭顧不上尾。那些民夫受了傳染似的,看見別人跑,自己也跑。幾天後,500人跑掉了一半。
劉邦瞅着剩下的二百五,一臉沮喪。你們也太不給面子了。是,一路上咱們風餐露宿,夥食很差,可我對你們很仁慈很關照,別人押送民夫,都用繩子串起來,牲口似的一路栓着拉着走。我沒這麽做,我玩的是人性化押送。可我扔出去的是繡球,拽回來的是抹布,這還沒出沛縣縣界呢,人就跑了一半。估計到了鹹陽,就剩我一個二百五了。
罷了,事已至此,索性破罐破摔。
這時,他們已到縣界邊上,一個叫豐西澤的地方。劉邦拿出所有路費,買了酒肉,請剩下的一幫民夫大吃大喝。
民夫們吃着喝着心裏直犯嘀咕,搞不懂劉亭長的想法。
酒過三巡,劉邦似醉非醉,提出一個精妙的問題:喝完這酒後,你們是願意跑啊,還是願意逃跑啊?
衆人都愣了。
半晌,有人反問,我們跑了,劉亭長你怎麽辦?
劉邦說,我逃跑。
此乃大實話,不逃跑又能怎麽樣,難不成自己趕赴鹹陽,伸長脖子給人砍。
大夥兒心裏也都清楚這一點,當即就有幾十個壯漢宣誓,我們不跑,我們要跟着劉亭長一起逃跑。
劉邦看看這幫人,大多是監獄裏調出的罪犯。一路上,他并沒把他們當犯人對待,反而特別照應。這些人都是直腸子,見劉邦如此仁義,便生了跟随他的心。
再者說,他們本是囚徒,跑也不知往哪兒跑,因為上哪兒都是一個死。縱然到了鹹陽,修建骊山陵,估計最後也得累死。
不如讓劉邦給指條道,他說去哪裏,咱們就去哪裏。可此時劉邦自己也不知道該去哪兒。
還是繼續喝酒吧。衆人又喝了一會子,有的人已經跑了,有的人則爛醉如泥。待醉的人醒來,天色已晚。劉邦說,走。一幫人便義無反顧地随他而去。
他們跌跌撞撞,不辨方向,像一群沒頭蒼蠅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劉亭長逃跑了!
那些被劉邦放跑的民夫,回到沛縣說漏了嘴。縣令與劉邦的岳丈呂公交情再厚,也害怕自己腦袋落地,趕緊派人去追捕。
去的人沿途搜了幾天,人影也不見一個。
此事非小事,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迅速升級為沛縣年度熱點新聞,名為“失蹤門”。
衆人議論紛紛,縣令破不了案,只好遣差役把呂雉捉來過堂。
呂雉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差役窮兇極惡,鎖鏈套上她拉了就走。
家裏孩子哭成一團,兒子剛滿月,女兒也小,呂雉只好讓年長些的劉肥把兩個孩子送到劉太公家。
到得堂上,呂雉才明白,劉邦這次又闖了禍,且是塌天大禍。別說他亭長當不成了,一家人的性命恐怕都難保。
可她能招供什麽?劉邦離家不歸,回回都像人間蒸發。這次更是無處尋無處覓。
縣令無計可施,只好将她打入牢獄。
蕭何、曹參等人既焦急又擔憂。他們幫不了四哥,只能幫幫四嫂。恰巧這時監獄裏出了事。
審訊呂雉的一個法吏,見其薄有二分姿色,便端了一副下流嘴臉,挑逗呂雉:丈夫棄家不歸,你尚風韻猶存,身心孤苦,何不出軌?
呂雉拒絕出演《廊橋遺夢》女主角,法吏心急,索性生撲。呂雉呼救,恰被獄吏任敖撞見。
任敖與劉邦也素有交情,喝過四嫂釀的酒,吃過四嫂做的飯。今日見到這幅場景,怒火直冒,沖上前逮住法吏,一通暴打。
亭長蹊跷失蹤,獄吏打傷法吏,法吏調戲亭長夫人。怎麽這麽亂!縣令直喊頭痛,再鬧下去,不等中央砍我的頭,我就得被你們弄崩潰。
蕭何、曹參等人趁機出面說情。縣令也懶得糾結,索性賣個人情,釋放了呂雉。
殊不知,他這一放,改變了呂雉的命運,更改變了劉邦的命運。
呂雉出獄,立馬派人尋訪劉邦的下落。
她娘家有兄弟,江湖有朋友。她的兩個哥哥,呂澤和呂釋之,加上劉邦的一幫舊友,展開人肉搜索。
這些人比縣衙差役能幹,真尋到了劉邦的蹤跡。
那日,劉邦等一幫人連夜出了沛縣境。起初并不知在何處落腳,後來一尋思,落腳之地既要隐秘,又不能離沛縣太遠。如此,方可和家人聯系上,生活才能保障。
走來走去,他們選定了一個地方,就在芒縣和砀縣之間的芒砀山中。
芒砀山谷幽林深,山勢陡峭,四周嶙峋怪石堆砌,蒼然蔥茏,峥嵘紮眼。山間有涼意,劇烈清新,穿鼻過肺,洗了一腔污穢;霧很薄,時而棉絮,時而細蟒,都是蠟筆塗的白。雲很暗,在頂上走,像一群灰衣流竄犯;樹很舊,幾百歲,滿眼肥綠比蒼老。偶聽溪流潺潺,極細極脆,水聲忽大忽小,欲捕捉其來路,一切又都消失無蹤了。
劉邦的一幫舊友,熟悉這山中的溝溝壑壑,他們在龐大的芒砀山中尋覓,最終在山澤中一個叫黃桑峪地方,找到了劉邦。
峪中長滿黃桑,路也更加崎岖,沼澤感墊腳底走不穩,行半截短路也像長征,果然是一處隐秘的所在。
這麽快就與家鄉友人聯絡上,想必劉邦多少有些意外。他大概不知道,這得歸功于呂雉。
呂雉很清楚目前的局勢和處境。此時,秦始皇雖已駕崩,而秦法依然健在,依然嚴酷。丈夫若要逃脫罪責,唯一的辦法就是等待時機。
這時機要麽是二世胡亥赦免天下,要麽是天下大亂。不管是哪一種,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
于是,呂雉做了兩件事,一件是聯絡劉邦舊友,往芒砀山中源源不斷地輸送各類物資,肉菜糧食兵器,應有盡有。這條保障線的人員、時間、路線,均由呂雉一手安排。數月過去,劉邦已經有點兒兵強馬壯的意思了。
第二件事,呂雉幹得更漂亮。她把劉邦本人以及“失蹤門”事件進行全面包裝,炮制出一套自吹自擂又脍炙人口的故事。
其中流傳最廣的就是斬白蛇。
當日,劉邦等人逃跑,草叢中忽然蹿出一條白色的巨蟒擋道,劉邦舉劍将白蛇斬成兩段。此時,他酒還未醒,又躺路邊睡了會兒。須臾,來了個老妪,看到被碎屍的白蛇,老妪立刻變成了周星星,撫蛇哭喊:小強,你怎麽了小強?逃跑者問怎麽回事?老妪哭訴,這白蛇是我兒子,他本是白帝,今日化作白蛇,不成想被赤帝之子所殺,如今我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啊。
哭訴完,老妪化作一股煙飄散而去。
原來劉邦是赤帝之子。大夥兒很意外。
無論何種情況,人只要一玩失蹤,就顯得神秘感,再加上神話般的故事渲染,自然讓人對故事的主角産生敬畏。
斬白蛇的故事,無非是想讓人相信,劉邦不是逃犯,他是受命于天的大人物。
一個故事不夠,再來一個配套的。話說呂雉帶着倆孩子在田間勞作,忽然來了個老頭,向她讨水喝。喝完水,老頭對呂雉說,夫人之相,真是貴不可言。呂雉很高興,又請老頭給倆孩子看相,老頭肯定地說,一樣是貴人之相。
老頭說完就走,很快沒了蹤影。
呂雉甚至還編造了一個氣象預報。她說劉邦隐身在線的地方,常有彩雲籠罩。順着雲氣的方向,就能找到劉邦。
這些神神叨叨的故事最終變成了傳聞,且越傳越神。最後還被寫進史書。而在沛縣鄉親眼中,此時的劉邦神秘而陌生,想他時他在天邊,他已不是昔日的劉亭長,他是個傳奇。
事實上,劉邦此時的處境比任何時候都糟糕。他就是一個渎職的逃犯,落草為寇,占山為王,兼具流氓、土匪雙重身份。
而呂雉有點石成金的包裝本領。她這一套,如今的傳銷瘋子和直銷騙子常用,圈錢行騙,首先要騙自己。明明前途無望,卻終日高呼要富強。好比過分自卑的人,往往盲目自大,這種欺人欺世的境界,可稱之為精神高潮。
劉邦當時有沒有精神高潮,無人知曉。落難之人給自己添點自信和希望也無可厚非,哪怕這希望薄如紙,輕如雪。
此時,蕭何很清楚如今天下的形勢。始皇亡,天下亂得像一桌潲水油火鍋,熱浪滾滾,什麽臭魚爛蝦都在翻騰。
于是,蕭何也把自己族人中的青壯年送上山,讓他們與劉邦共圖大計。
而劉邦卻無大計,他率領這支以犯人為主的隊伍,潛伏芒砀山數月,毫無作為。他很彷徨,不知該何去何從。
處于人生的十字路口也就罷了,處于米字路口更頭大。
以《周易》乾卦論,人事分為幾大階段:潛龍勿用、見龍在田、飛龍在天、或躍在淵、亢龍有悔、群龍無首。是由陰到陽,由盛至衰的一個循環。
劉邦縱然是條龍,而他40多年的瞎混,交友也罷,當吏也罷,終歸是潛龍勿用。
現在,他被逼上芒砀山,矗立于潛龍勿用與見龍在田的臨界點上。盡管他還拿不定主意,但大勢如巨浪,驅動他去嶄露頭角。
對于一個從不循規蹈矩的人來說,喜逢亂世,恰是人生良機。
此時,秦帝國這艘巨輪在暗潮湧動中颠簸。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人民是汪洋大海。但弓雖強,無箭枉然。民憤民怨再大,沒人帶頭反抗,永遠只能敢怒不敢言。好在這年8月,終于有人射出了第一箭。
這一箭驚世駭俗,劃空而過,拉開了天下反秦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