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一、混】
呂雉很早就進入了劉邦的生活,早到公元前214年。
當時的劉邦,不過是大秦帝國中一個極不起眼的小公務員,算不上個官,充其量是個吏。工作之餘,他游蕩于沛縣街市,悠哉游哉,漫不經心,把周遭一切都看在眼裏,卻又都沒放在眼裏。
他出門,頭上總愛戴一頂“亭長冠”。為做此冠,劉邦煞費苦心,派人專程到薛縣訂制。薛縣地方大不,制冠手藝倒是一流。冠以竹皮為骨,外裱漆麗,冠頂扁而細長,形如楚國貴族長冠。
冠是山寨版的冠,戴在頭上,一般人卻看不出身份。這讓劉邦十分受用,一副像我這種牛人,想找個人佩服一下,就只能去照鏡子的神情。
這頂竹冠是他的鐘愛,一直帶在身邊。多年後他做了皇帝,閑暇時也要拿出來戴戴,以回味當初在沛縣虛度的爛漫時光。
當年,他頭頂“劉氏冠”大搖大擺地出肉鋪進酒館,坐下便與友人放肆痛飲,喝大了就神侃胡聊,滿嘴跑馬車,或者吐一地,才不在意旁人用何種眼光打量他。
有兩家酒館的女老板與他熟識,并不向他催要欠下的酒賬,很多時候幹脆就免單。劉邦兜裏常常一個子兒沒有,窮得叮當都不響,卻從來就不缺對他好,與他暧昧溫存的女人。
沛縣的有頭有臉的人物既羨慕,又嫉妒,還有些驚訝,無法表達此等複雜的心情,只能在心底頗有幾分酸楚地感嘆:世上有幾個女人一生中沒有愛上過流氓!
沛縣城東門外,有一處泗水亭——劉邦混薪水的地方。
那時他有一個頭銜:泗水亭亭長。
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既不清閑亦無油水可撈。管轄的事務不大,卻相當繁瑣,今日接待官員,明日緝捕盜賊,後日為縣政府采買購物,還要傳遞文書,調節民事糾紛。
諸多細碎公務辦妥了應當應份,不受嘉獎;辦砸了,官員不滿,鄉親罵街,兩頭受氣。
這倒黴催的差事,老實巴交目不識丁的農民幹不了,富家子弟不屑于幹,唯有劉邦這等出身平民的半文盲幹得投入。
亭長,是劉邦平生第一份差事,這一年他已經35歲。
男人三十而立——中國人之口頭禪。立為立業,可無論三十而立,還是四十不惑,大多數人做工幹活,僅為了混一碗飯吃而已,何談立業?談不上也罷了,卻烏鴉嫌豬黑,自己活得比鬼火亮一點,還假裝太陽照別人。
說到立業,必說成家,所謂成家立業。二者實際并無關聯,無非是強調傳宗接代與養家糊口同等緊要。
劉邦的哥哥劉伯,便是“成家立業”之典範。此人早早地娶了妻,另立門戶,過着庸而又俗的小日子。
相形之下,劉邦很另類,人們看他的目光難免有些鄙夷。
可是,若要讓劉邦複制粘貼劉伯的人生,他恨不得一頭撞死。在他眼裏,劉伯的人生,無疑是千人一面的鐘點人生:按點出生,按點長大,按點幹活,按點娶親,按點産子,循規蹈矩,傳宗接代,周而複始,宛如當了一輩子鐘點工。他們明白到什麽年齡該幹什麽,卻從沒想過自己愛幹什麽。
與其按鐘點消磨人生,不如過閑散随意的日子,沒立業,但有飯吃,未成家,卻有女人。
家裏沒飯轍,劉邦便去大哥家蹭,一個人去孤單,還捎帶一幫狐朋狗友同往。去得多了,大嫂甩臉子,摔盆砸碗敲鍋鏟,再去,便是清鍋冷竈,熱水都喝不上一碗,搞得劉邦很尴尬。
哥們兒嘲諷他沒面子,他也的确沒面子,他這個小叔子在大嫂眼裏就是個沒正形的貨。大嫂用足以擊落蒼蠅的目光盯他一眼,眼中的內容是給他的評價:混吃等死。
潦倒之時,劉邦在街市閑蕩,弄點錢就上酒館孟浪飲酒。沛縣鄰裏見了無不撇嘴,瞧,這就是名副其實的浪蕩。
這個浪蕩兒讓父親劉太公失望透頂,小時候叫你念書,你光搗蛋,長大了,有手有腳有力氣卻不幹活,混到今日,你腳下的地在走,你身邊的水在流,你是一無所有。
劉老公氣得差點就改姓崔了,因為劉邦确實有一點賤。
兒時家裏湊錢供他上學堂,指望他将來奔個好前程,他卻只知嬉戲玩鬧,哪裏讀得進去,四書不曾翻閱半本、五經不曾念過整段。
兒時也總有些美好時光。
那時,劉邦有一發小名叫盧绾,與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在一所學堂念書,盧绾性情溫和,劉邦機靈好動。性情溫和之人,通常膽子就小,調皮搗蛋也蹑手蹑腳,放不開。
一日,二人下了學,路經一戶人家,劉邦見其屋檐下藏一蜂窩,便問盧绾:敢不敢捅?
你敢我就敢。盧绾說。
劉邦找來一根竹竿,輕捅蜂窩兩下,交給盧绾:我捅不動,你來,使勁。
盧绾當了真,接過兵器,重重一桶,無數馬蜂蜂擁而出,路人避之不及,皆被蟄傷。盧绾回頭再看劉邦,劉邦早沒了影兒。
見劉邦跑了,盧绾才想到跑,臉上已被蟄了幾塊又紅又腫的包。
惹禍捅馬蜂窩之事不勝枚舉,盧绾始終跟在劉邦屁股後面打轉,劉邦使壞,他也使壞,劉邦躲他也躲。二人形影不離,可謂手足情深。
情深歸情深,學業自然是荒廢掉了,劉太公望子成龍的夢想不幸破滅。
縱觀世間,所有望子成龍的人,都因為他們自己不是龍。劉邦心中非但沒有愧疚,反倒有些看不起父親。
那些慵倦的黃昏或者午後,劉邦在家躺着,在外晃着,在田邊蹲着,心裏自有一番想法。身邊人幹的正經事,他是瞧不上的。那種一眼即能望到頭的人生,沒有激情,沒有懸念,是純粹的昏昏噩噩。那些人溫飽之餘,腦中空空,劉邦卻有自己的偶像,這偶像便是戰國後期名揚天下的信陵君。
信陵君乃魏國國君魏昭王之子,堂下門客三千,來自社會各階層,三教九流應有盡有。
其中有些人頗講義氣,關鍵時刻,為信陵君抛頭顱灑熱血,成就了信陵君的名聲。
心中無偶像,人生便無榜樣。
一個時代沒有偶像,說明這個時代激情匮乏;一個人沒有偶像,證明此人心靈麻木。粉絲其實挺有福分,平淡日子裏有牛逼之人助你提神,生活興奮點也比沒偶像的人多一些。
信陵君便是劉邦心中的榜樣、興奮點、靓麗之星。有此榜樣在,對于廣大俗物的奚落、鄙夷和指責,劉邦根本就不在乎。一言以蔽之:雞爬到牆頭始終是雞,鳳凰落地依舊是鳳凰,鴻鹄已知燕雀弱智,又何必計較。
一切都無所謂,劉邦自顧自地混。
混是一個極高雅的詞,時至今日,不管幹大事做小事的人,口頭上總挂着它,或是謙遜或是自嘲。白領混職位,教師混職稱,學生混文憑,政客混官位,簡簡單單一個“混”字,飽含了無數艱辛與龐雜的社會人際關系。
話說榜樣的力量無窮,劉邦如偶像信陵君一般,結交各類朋友。他雖無偶像實力,卻有偶像氣度。有錢請客,沒錢也請客,絕不會在買單之際跑茅廁。
跟他一起混,你感到暢快、愉悅;聽他侃天說地,甚至讓人生出幾分莫名的豪邁。于是乎,與他一起厮混的人,愈發多起來,市井小徒、江湖人士、公務官員,五花八門。
公務官員中,有一人名叫蕭何,生于沛縣,長于沛縣,根基深底子厚,年長劉邦幾歲,打小沉迷讀書,卻沒讀傻,挑的專業也合适宜——律法。
在秦朝,要謀個一官半職,就得通律法,好比如今做股票炒房産要懂政策。此乃商鞅變法打下的烙印。
到秦始皇執政,推出一項治國新理念:“以吏為師”。意思是:政府職能部門的人員,還得肩負為人師表的職責。
為人師,自然有學問要授,這學問便是律法。自商鞅變法始,秦國就重視法制,法令苛刻且嚴厲。由此,普法教育必不可少。
熟通律法者,往往性情沉穩,邏輯思維強悍,蕭何亦是如此。他當上沛縣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是情理之中的事,此官職當時叫吏掾。
然而,一個熟通律法的吏掾怎麽和一個市井混混攪到了一起?二者俨然不登對。
劉邦不愛讀書,也極厭煩儒生。那些儒生,說話巨愛繞彎子,把耳屎叫做耵聍,把噴嚏稱為因鼻粘膜受損而引起的一種強烈帶聲的噴氣現象。
在劉邦看來,那些儒生皆是滿身書呆氣,說話不得要領,慣會紙上談兵。并且他們統一都姓莊,名字叫高雅。
伊索寓言裏有個《兩個壺》的故事,故事中,一只陶壺對銅壺說:請你離我遠一點,不要靠近我。只要你輕輕碰到我,我就會被碰碎,我怎麽也不敢靠近你。
這個故事是說,彼此相當,方可為友。可劉邦就是一只銅壺,銅豌豆做的壺,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爛,一敲響當當;而蕭何是一只陶壺,外在樸拙,內秀深藏。如此迥異倆壺親密接觸,卻未破碎,甚至連裂縫也未見一絲,是何道理?
刨根究底,皆因二人性情所致。劉邦豪爽,蕭何也豪爽。這與讀書多少,學問深淺并無關系,屬于上天賦予,胎中帶來,學也學不會,抹也抹不去。
性情相投之人,亦是前世緣分注定,不成夫妻,即成良友。無論成親成友,彼此總有閃光點被相互捕捉。
交往之中,劉邦對蕭何十分贊賞。其贊賞之情,可以詩表述——官不在高,懂法則行;學不在深,有韬略則靈,無豎儒之酸氣,無裝逼之惡習,談笑皆暢快,往來無障礙,可以喝大酒,悅心情。劉邦雲:蕭何何陋之有?
而蕭何看劉邦,也與常人截然不同。劉邦閑散慵懶,在蕭何眼中,是不屑與一般小民為伍;劉邦大言不慚,在蕭何看來,是胸中懷激情,心裏藏江河。心有江河之人,絕非池中魚。他莫名地生出一種預感:劉邦這只小飛蝗,遲早會騰達。這感覺一經萌生,就再沒打消過。
結識蕭何之初,劉邦的生活一如往常,該吃吃該喝喝,依然是一副吊兒郎當誰都不尿的樣兒,行徑于沛縣街市,卓然不群。
有街市的地方必有人流,人流未必就痛,但一定很繁雜。人流中有富豪有窮鬼,有壯漢有婦人,有老朽亦有頑童。頑童在扭曲蜿蜒、青苔滋生的石板路上嬉戲打鬧,一不小心摔了跤,被趕集的外鄉人攙起;那些外鄉人通常挑擔背筐,見了親友,連聲招呼寒暄,笑爛了一張臉。拉拉扯扯去往狗肉攤,稱上兩斤狗肉,用荷葉包了,一同進到酒鋪中,買些散酒,把狗肉鋪在桌上,紛紛落座,吱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肉,邊吃邊說些心裏話,慢騰騰的,直到散了集才分手。
中國有句老話:狗肉不能入席。沛縣恰恰相反:無狗肉不能成席。在沛縣的酒鋪桌上,總擺着一盤狗肉,一壺老酒,友人對座而飲,這景象仿佛紀錄片中的畫面定格。
那時候,狗肉比豬肉昂貴,乃上等肉食。利益驅使,便有人以屠狗為業。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屠狗也能屠出名氣來,劉邦有一好友叫樊哙,便是沛縣鼎鼎有名的狗屠。
劉邦常去樊哙那裏買狗肉下酒,以飨口感。一時拮據,便去賒賬,樊哙是個痛快人,斷無小農意識,絕不锱铢必較,他從不記賬,哪筆賬清了,哪筆賬沒還,心頭沒數,倒讓劉邦有些汗顏。
汗顏也抵不住腹中食欲,口中味欲,面子和肚子較勁,面子總是輸。面子這玩意兒虛無缥,不當吃不當喝,還不如一張擦屁股紙。天長日久,劉邦也坦然了,毫無心理障礙地去買狗肉、賒狗肉、看樊哙屠狗肉。
樊哙屠狗,技術超娴熟。一條狗被他夾在兩腿之間,動彈不得;樊哙提刀便剜,只消幾刀,便如剝花生殼般利索,将狗皮剝落下來拎在手上。旋即,臉上閃出一絲冷漠的笑。此刻,裸狗眼眶盈滿惶恐熱淚,戰栗哀嚎,繼而嗚咽幾聲,倒地而亡。
萬物皆有靈,狗也不例外,遠遠地便嗅到這位酷愛屠狗的彪悍哥,汪汪狂叫。一群狗仔隊偶遇樊哙,也不齊心,要麽吓得癱軟,要麽群起攻之,最終皆成刀下亡魂。
與劉邦相比,樊哙孔武有力,盡管劉邦身長七尺八寸,一米八左右,但沒有樊哙結實。在劉邦看來,此君天生是當武将的好材料。果不其然,多年後他舉旗打天下,樊哙勇猛無敵,領銜大軍先鋒。而樊哙也并非只是一員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武夫,他粗中有細,細到謀士文臣所不及,當然,這是後話。
單說劉邦,既同政府官吏往來,又與市井屠夫為伍,着實令人費解。而劉邦自己心中有數,他要向偶像信陵君看齊,結交各路人士,無論上流官員,販夫走卒,平俗之輩,但凡脾性相投,皆可成為好友,甚至結為異姓弟兄。
因此,劉邦友人之多,來源之廣,有沛縣本地生人,亦有外來戶。
周勃,祖籍荥陽卷地,後遷徙沛縣。作為一個外來戶,地無一垅,田無一畝,何以為生?
周勃行于街頭,但見沛縣不少人家養蠶,養蠶需要蘆席,他便編席沿街販賣。為貼補家用,他又常去參加葬禮,在出殡隊伍裏充當吹鼓手,混幾個小費。
如此衰人,誰都瞧不上眼,唯獨劉邦看重。
在劉邦看來,周勃既有手藝,還懂樂器,堪稱多才多藝。而且,周勃膂力驚人,可拉硬弓。
史書雲:周勃“厚重少文”。他文化不高,年紀也比劉邦小很多,卻和劉邦一樣,瞧不上讀書人。這一點彼此頗為投緣,遂結成忘年好友。
哥混的不是日子,哥混的是人脈。這一點,劉邦頗有幾分自豪。可強中自有強中手,在沛縣,還有比劉邦混得更為風生水起的人物,這個人叫雍齒。
雍齒堪稱沛縣名流,全稱:沛縣著名流氓。打瞎子、罵聾子、酗酒滋事,傲氣得很。在他眼裏,劉邦根本算不上個玩意兒。
劉邦天生吃軟不吃硬,他不知道雍齒有什麽可牛的,倘若你真的牛逼,那我就是牛鞭。
不是冤家不聚頭,劉邦和雍齒碰到一起,難免擦出些火花。小抵牾引發大沖突,事情鬧大了,仇怨愈發深厚,碴架拼刀子在所難免。而雍齒敢在地面上胡作非為,手下自然有一幫小弟,劉邦到底是惹不起的。
幸虧,在沛縣黑惡勢力圈裏,劉邦還有一個朋友王陵。王陵年長劉邦幾歲,劉邦稱他大哥。王陵既是劉邦的大哥,又與雍齒交好,他不想袖手旁觀,由着他們兩人打起來。
王陵尋了個機會,擺下一桌酒,約劉邦、雍齒一同赴宴。三人圍坐一桌,王陵從中調解勸和。
有酒好說話。
酒桌上,男人通常顯得比平時豪爽、通達。廢話大話,頭腦發熱的義氣話,如尿崩噴湧而出。末了,劉邦與雍齒握手言歡,絕定以後互相給個面子。
所謂黑道,就是為面子而活的一條道。吃了對方的虧,總要喊一句:這事兒若傳出去,我以後還怎麽混啊。不成,必須把面子撈回來,哪怕同歸于盡。此種思維,便是我們通常說的腦殘。
劉邦倒不是個好面子的人,可在江湖飄,豈能不挨刀。黑道混得久了,難免要招惹些禍端,這就了少不了跟縣衙的獄吏打交道。
獄吏曹參,現稱看守所所長,與劉邦碰撞幾回後,倒喜歡上了劉邦。
曹參亦是性情耿直之人,他看中劉邦的慷慨和豪氣。一來二去,倆人圍棋般黑白結合,結成朋友。
自此,劉邦混跡于黑白兩道,生活愈發多姿。恰在之時,蕭何急匆匆奔來,通報他一個消息:沛縣衙門要對外招聘公務員。
一般的事情,下苦力的事情,劉邦從來不屑一顧。做官他倒是有些興致,混官場和混社會,終究不同。
接下來,事情十分順利,蕭何作為縣政府辦公室主任,也主管人事工作,經他操作,劉邦很容易便聘上了,任沛縣泗水亭亭長。這是中國社會沿襲了千百年的一個特點:有人好辦事。
秦制,十裏為亭,十亭為鄉。十裏大約兩百多戶人家,亭長相當于鄉鎮一級的幹部。官職藐小,且是試用,可好歹算個有臉的差事。可是,劉邦上任沒多久,就出了一檔子事兒,險些讓他丢官坐牢。
【二、夢中婚】
當上亭長的劉邦還是劉邦,性情依舊,風采依舊,豪爽的做派依舊。
沛縣來來往往的官員,都乘坐馬車。每一次,馬車都要經過泗水亭。駕車的車夫叫夏侯嬰,年輕英俊,相貌堂堂。作為政府官員的司機,夏侯嬰到了泗水亭,便要與劉亭長喝上幾盅,拉拉家常,閑侃一番。
劉亭長極熱情,像款待官員一樣款待官員的司機。
當時的劉邦,雖是個低級公務員,可身份總比一個司機體面。但他心裏從沒小瞧過夏侯嬰。他的率真性情,讓夏侯嬰既受用又歡喜。
世上太多的人目光短淺,只看他人現狀不想其未來。當個財務經理就以為自己擁有了天下財富,自持見識廣博,實則鼠目寸光,終究淪為豬狗之輩。
他們哪裏知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自然規律。
性情決定眼光。事實證明,劉邦眼光開闊。夏侯嬰雖是個司機,但頭腦靈活,機敏幹練,心裏鬼點子多如牛毛。沒過多久,夏侯嬰便被選為縣吏,與劉邦一樣,成為試用期公務員。
夏侯嬰非常高興,跑到泗水亭與劉邦分享喜訊,性情中人,當樂則樂。二人嬉笑中抱成一團,摔起跤來。
哪知樂極生悲,劉邦一失手,竟把夏侯嬰給摔傷了。
這本不是算個事,朋友嬉鬧而已。孰料旁觀者中有一小人,将此事報了官。這一舉報,事情性質陡然而變。
按秦律,打傷縣吏,必須坐牢。若是官吏傷人,等于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劉邦被捕,在問訊過程中,死不認賬。他很清楚,一旦招認,受牢獄之苦不說,亭長的差事篤定是丢了。差事丢了固然也不要緊,要緊的是丢了當亭長的感覺。
這感覺當從劉邦真名說起。
劉邦當時并不叫劉邦,而叫劉季。
“伯、仲、叔、季”四字,乃兄弟排行的稱呼。老大為“伯”,老二為“仲”,老三為“叔”,老四為“季”。因而,父親同輩中年齡較大的人稱為伯伯,小點的稱為叔叔。
只有平民才沒名字,如此算來,劉邦就叫劉老四。
一個卑微平民,做了一方的亭長,吃皇糧,佩武器,有部下,猶如城管。盡管今日民間流傳一句話:鼠輩若有後,男為城管女為娼。但在當時,劉邦卻有一種威風之感。若失去這職務,威風之感喪失,亭長冠也沒法戴了。
因而,劉邦拒不招認。接下來就看夏侯嬰怎麽說。
夏侯嬰果然義薄雲天,一口咬定不是劉邦傷了他。
結果,夏侯嬰被勞教一年,身上的肉被竹板打爛,吃苦受痛,卻始終不改口。
一年後,夏侯嬰出獄,仍做公務員,劉邦還是劉亭長。
這事兒讓倆人的情義愈發深厚,也讓劉邦清楚看到自己的現狀,雖當了官,卻是芝麻官,做了幹部,卻是基層幹部。好比現如今有車有房,車是電瓶車,房是廉租房,一樣是個無權無錢的小混混兒。
在劉邦頭上,壓着一層又一層,峰巒疊嶂的權威。此時的他,心裏向往什麽自己也說不清。直到有一天,他到國都鹹陽出差,看到一場震撼眼球及心靈的大型現場直播,他的向往才脫口而出。
那是秦始皇的巡游出行的場景。儀仗衛隊接天蔽日,旌旗揮舞,馬蹄铮铮,鋪天蓋地席卷而過,士卒宛如人的海洋,齊聲吶喊,巨大共鳴喚醒無限榮光,令聽者熱血翻滾,汗毛沸騰。
秦始皇獨坐華美銮駕中,自有一種至高無上的威儀。
恢弘壯觀的景象,讓劉邦眼裏狂噴驚嘆號,豔羨景仰之情溢于言表,他脫口驚叫:大丈夫當如此也!
男人、大丈夫,就該混成秦始皇這般大富大貴大權威的樣子。這樣的人中之龍,活得偉大,想必死後也風光。
再想想自己,死後草草辦個喪事,請好友周勃混在出殡人家裏,奏上一曲鼓樂,而後,便被埋到一個狹窄、寒酸的經濟适用墳中。
如此一比,天上地下,秦始皇的氣派,怎能讓劉邦不心生向往。
向往不等于野心。只能叫意淫。意淫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劉邦已42歲高齡,奔五的年齡,離半百一步之遙,他崇拜信陵君,羨慕秦始皇。但,現實中的他,能做什麽呢?
還是混吧,當一天亭長喝一天酒。他的生活仿佛就這樣無驚無險地延續下去了,不會波瀾起伏,甚至連石子擊中平靜湖面掀起的一點漣漪都不會有。
可就在這一年,沛縣遷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的到來,讓劉邦的生活有了新的色彩,也給他的人生帶來了一絲微妙的變化。
那戶人家的主人姓呂,人稱呂公。膝下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呂公一家,本是老牌兒的良民,在單父縣呂堌村安居樂業。從不惹事生非。可你不惹人,不等于別人不惹你。
史書記載,呂公從單父縣遷居到沛縣,是為了躲避仇家。具體什麽仇,民間傳說裏有演繹,說是離呂堌村不遠的桃花溪南岸,有一個黃家堡村,村裏有個姓黃的大戶。所謂大戶,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鬧市區有攤位,銀行裏有席位,股市中有座位,火葬場有床位的殷實之家。
這大戶家的公子瞧上了呂公的次女呂雉,前去提親,慘遭拒絕。大戶惱怒,便想陷害呂公。無奈之下,呂公只好攜妻子兒女舉家遷移。
呂公這人,性情與劉邦有一些相像,也喜好交友。他的一位故交,如今當上了沛縣的縣令。
秦代官制,縣一級的最高行政長官,分“令”和“長”兩個級別,大縣長官叫“令”,小縣長官叫“長”。縣令比縣長的級別高半截。由此可見,沛縣在當時是個大縣。
在大縣裏,有一把大的保護傘。呂公在此落腳安居,自然是放心的。縣令也沒忘了當年的情分,他大張旗鼓,為呂公擺下盛宴,接風洗塵。
呂公新家的廳堂裏,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操持宴會的是縣辦公室主任蕭何。他忙前跑後,招呼客人。
客人一個接一個地來,皆是沛縣的大小官吏,知道呂公是縣令老家來的故友、貴客。前來朝賀,當然不能空手,有錢的送錢,沒錢的借錢來送。
就在高朋滿座的時候,一個執事的衙役手拿一張名帖跑進來,高聲吆喝:泗水亭長劉季,賀錢萬!
這一嗓子比較驚魂,在場人都呆了。那時,一個縣令的實物工資是100石谷,按當時的糧食價格計算,每石為100錢。一萬錢,相當于縣令十三個月的實物工資。
一個亭長哪來這麽多錢?這職位撈不到油水啊,除非挖寶發了橫財。
疑問越叵測,答案往往越簡單。劉邦兜裏其實一個子兒都沒有。他純粹是蹭飯來的。這種聚會,明擺着是斂錢。不來,得罪縣令;來吧,又沒錢送。他那點菲薄的薪水,早就喝酒吃肉花光了。反正一無所有,索性開個玩笑,愛信不信,随你們大小便。
常人做不出這事來,因為常人都愛面子,把羽毛和名節看得比性命還重。大話一旦被戳穿,必會羞得無地自容。劉邦卻無所謂,戳穿就戳穿,老子反正沒錢,只能送個驚喜。驚喜難道不算禮物麽?
蕭何了解劉邦,知道這小子又滿嘴跑馬車了。他忙不疊向呂公解釋:此人叫劉季,一向愛說大話好開玩笑,您老可千萬別信他的話,他說賀錢一萬,沒準兒一個子兒也沒有。
呂公很慈禧很大度的笑了,他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劉邦。
秦末漢初,流行看相。在當時是一種時尚,凡精通相術之人,都顯得很牛。
呂公即是牛人中的一個,他仔細地打量了劉邦。
此人胸部挺直,脊背硬朗,堪稱挺拔,皮膚也未經風吹日曬,想必很少幹農活。
在呂公看來,劉邦絕非凡夫俗子,将來必成大器。
他樂呵呵的,将劉邦讓進廳堂,并且請他坐在上首。此禮遇很高,由于來客甚多,蕭何早有言在先:凡賀禮不滿一千者,廳外就座。
劉邦一個大子兒不掏,倒坐到廳堂上首,這上哪兒說理去。
那些大小官吏,不明真相,又都長了一雙勢利眼,單知道劉邦送了一萬錢,便對他另眼相看,紛紛過來敬酒。
劉邦一點不局促,有酒便喝,有肉便吃,口若懸河,高談闊論,與來賓推杯換盞,如入無人之境。仿佛他和呂公是一對親兄熱弟。
宴席接近尾聲,呂公示意劉邦留下來。待到曲終人散,劉邦仍安坐原位。
四周靜下來,呂公像查戶口一般把劉邦家庭情況、自身情況、逐個問了一遍。劉邦一一答了,他摸不清呂公到底要幹嘛。
呂公也不說名,只滔滔不絕地談起自己的看相之術。這讓劉邦更加糊塗,就是撒一萬泡尿來照,他也看不出自己的面相貴在哪裏。
他這廂犯迷糊,呂公又開了口:我有一女兒,尚未許配人家,如你不嫌棄,就嫁與你做帚箕之妾。
這下輪到劉邦驚訝了。呂公是縣令故交好友,家底也算殷實,居然要把女兒嫁與他,而且不是做妻,是當妾,偏房。
莫非這老頭兒喝大了,我送他一個虛拟的驚喜,他還我一份扯淡的感動?
更讓劉邦驚詫地還在後面。呂公起身,将他引入後堂,讓自己的夫人和女兒呂雉與他相見。
呂雉落落大方,沒有一點扭捏作态,舉手投足都透着一股爽朗勁兒。
她就是自己未來的老婆?劉邦如墜夢中。
結婚為何物?張愛玲說,結婚就是長期免費的賣淫。
此刻,劉邦倒也真嘗到了一點免費的甜頭。婚姻對他來說,實在是可有可無的,他并不像衆多俗人一般,為結而結,圖的是給父母家人一個交代,抑或是擔心老了沒人照顧,随意湊合找個伴。
因此,他的生活歷來浪蕩,有女人給他一片愛,他就還人家一夜情。混到40來歲,業不立,家不成,既無妻室,也無未來,可謂“四大皆空”。
他的父親劉太公張口就罵:你個不成器的東西,如此厮混,連個婆娘都讨不到,去給人家做贅婿算了。
此話夠損夠毒。
秦漢時期,贅婿和賤民是一個檔次。男人把姑娘娶回家,天經地義;姑娘家把男人招贅做女婿,性質可就變了。同樣的婚姻,不同的名分,好比柚子與橘子雜交,搞出來的名種叫橙子,再不是以前的自己。
更殘酷的是,後來秦帝國修長城,征發的對象就包括賤民、罪犯和贅婿。
即便劉邦再無所謂,劉太公這番罵詞也免不了讓他心底隐隐作痛。他們父子之間的感情,也因此愈發淡漠。
如今,他要成親了,堂堂正正地成親,堂堂正正的娶妻。這是42年以來,他生活中最大的一樁喜事。
呂公原以為,劉邦這把年紀,早已娶妻生子了。他本意是把呂雉許給劉邦作偏室。沒想到,劉邦竟然尚未娶妻,呂公更為喜悅。
呂公喜悅,呂雉疑惑,她搞不清父親的意圖。
秦漢的婚俗,女孩子到了十五、六歲便一定要出嫁。可呂雉到了二十八歲還未嫁人。這仍與呂公相面的愛好有關,他從呂雉的面相認定,此女将來必會嫁給大富大貴之人。
因此,呂雉長大,呂公并不心急。一等再等,沒有合适人選,耗大的女兒年齡。在他們舉家來到沛縣後,沛縣縣令曾幾次提親,要娶呂雉,均被呂公婉言回絕。
縣令也算一方有權有勢的貴人,與呂公交情也厚,可呂公仍然看不中,獨獨相中了劉邦。不禁讓人感慨:炒股當學呂太公——只做長線,不賺則已,賺就賺個盆滿缽滿。
呂雉則是不嫁則已,一嫁驚人。父親居然把她嫁給一個貧困的小吏,就因為這小吏長了一副将來要發達的面相。她沒有選擇,也無法選擇。父親的意思是,你安心嫁,你的未來不是夢。
從古至今,在中國,婚姻就是一個女人的歸宿。未來到底是不是夢,是噩夢還是美夢,只有和對方過上了日子才知道。
呂雉像當時的許多女子一樣,遵從父母之命,在自己二十八歲這年,嫁給了年長她十四歲的劉邦。
這一年是公元前214年,秦始皇帝三十三年。對我們來說,已經非常久遠。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瞬間。而對劉邦而言,這是不尋常的一年。這一年,他有了妻子有了家。
這一年,秦帝國也發生了大事。秦始皇下令,修築長城,西起臨洮,順黃河北至河套,傍陰山至遼東,世稱萬裏長城。
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