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抽薪
? 今年事多,禮部請示過後,将科舉挪在三月底,進京趕考的士子們不免來早了兩月。才二月間,京城裏各大客棧都已經住滿了來趕考的士子。一些稍微晚來的只好租住京內的民房,繼續苦讀,以備三月會試。
趕考中最引人關注的則是杭州聚賢閣新任閣主,望海郡鄉試解元,江南第一世家玉家的九公子玉恒。
世人都在期待雀尾樓主與聚賢閣主以文會友。玉恒倒不負衆望,在抵達平京後第二日,便登樓拜訪那位史上最年輕的雀尾樓主,未曾想管事對他雖然極為禮遇,但對陳瑾的下落只字不提閉口不言。
玉恒無奈,只好留書一封。江南來的士子都在叫罵雀尾樓主居高臨下傲慢無禮,玉恒卻道:“觀陳樓主書法,便如翠竹,雖然傲骨,非是傲慢無禮之輩。恒雖只見字,已然心折引為知己。此生若得相見自是痛快,若不相見,神交也足安慰。”
他的這番話連着書信,一齊傳進廣平巷的宅子裏。皇帝聽罷,笑道:“言語上聽着倒像個君子。”劉幽卻在一旁拆開信件,一言不發地看了起來。
“先生,”皇帝心下雖有些不适,但還是并未理會,對莊簡道:“荊黨起頭還政,學生雖猜到一些,但還是想聽聽先生的意見。”
莊簡抿着新泡的滇紅,點頭示意他說下去,兩人也都未曾理會坐在一旁讀信的劉幽。皇帝得到準許,接着說道:“荊黨先是以慎郡王出任幽雲大将軍發難,本是大好局面。如今又以退為進,想來是想借着學生昏庸的名聲,好好在民間做場秀。等到學生徹底丢了民心,慎郡王在幽雲站穩腳跟,清倭軍一來,學生休矣。”
“好陽謀,好殺心,好奸臣。”莊簡哈哈笑道,絲毫不以為意:“你打算怎麽應對?如今你的名聲便是貪玩好享樂,胡作非為不顧禮教得緊。”
皇帝餘光裏瞥見劉幽看罷信件正在想着什麽,口中答道:“學生未曾親政,這些好玩的名聲何曾打緊?打緊的是學生親政後該如何處之。學生本想着将計就計,可又怕此番适得其反,真污了祖宗的英名,那可是萬死不辭。”皇帝住口不言,莊簡擊節道:“好想法,如今便有天大的機緣。聽聞今次科舉,主考官是文華殿大學士馮大通?”
皇帝略一回想,道:“先生記得沒錯,是馮大通。此人雖有才名,但無德行。只是很早便投了荊黨,聽聞好聲色犬馬。”
“那便做個好文章吧!”莊簡放下茶碗,道:“瑾辰,把你們上次的課業拿來我瞧瞧。”
劉幽收了心緒,拿出兩份課業,交給莊簡。莊簡眯着眼睛快速看完,房中很快傳出品讀的聲音,不一時便接着上回的講了下去。
三月初二,季常帶着平京四營的八百兵士平安返回。早朝上将秦郡的災情詳細禀告,災糧如何分發,災民如何安置,倒看得出來季常此人頗有才幹,并不僅僅是個武将。
末了,季常又道:“臣經查證,秦郡太守黃仟貪墨舞弊,災情剛發之際竟然賣去官糧中飽私囊,太守府更私自畜養私軍,為禍一方。臣為安民心去民憤,不得不請天子劍,斬了此人。請皇上治季常不報而殺之罪。”
“好個季常!竟然不奏不報殺了朝廷臣子!”只聽到嚴寬大喝道,那個黃仟可是他好不容易提拔到地方二品大員,每年給他府裏送的銀兩只多不少,這如何不叫他肉痛。
季常拱手,從懷裏取出一份折疊好的紙,似乎還有血污,道:“回禀皇上,臣抵達長安之時,只見民居破敗,隐有民變跡象。待派出的斥候回來,才知黃仟壓榨民脂民膏,長安城百姓官逼民反,将太守府圍了起來。臣恐亂民搶糧,帶了一個什前往太守府,果然見到亂民将太守府圍了下來。臣本欲理論一番,可便有千餘私軍趕至,不分青紅皂白,以□□襲殺無辜百姓。”
皇帝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低聲道:“黃仟?好大的狗膽!”
季常又道:“臣見此情景,只好趁亂逃離。又派人聯系秦郡定遠将軍朱間邝,并帶軍避道鹹陽。坦途之中打探到黃仟此人作為,果真胡作非為。這便是災民所拟的檄文,臣途中所得。”流風忙去雙手接過,奉給皇帝。
“接着說。”皇帝沉着臉,打開檄文,慢慢看着。季常道:“臣與朱将軍在鹹陽會面,此時秦郡災民已有暴動。若不平民憤,只怕會釀成大禍。于是臣便請天子劍,朱将軍配合之下,重入長安太守府。本打算将黃仟收押回京再論罪,豈知此人膽大包天,竟已□□反擊。不得已,臣命軍士擊殺之。太守府中積糧三百萬石,黃金九十萬兩,白銀七百二十萬兩。另有各處地契千餘畝,名畫書作珠寶玉石五十箱。除糧食在秦郡各地發放以穩定民心,其餘均已壓卸回京。”
“這不過是你一面之詞,怎做的真?”嚴寬聽得黃金白銀數量巨大,便恨得牙癢癢。
“臣不敢撒謊,太守府私軍的□□、口供、人證均在午門外候着。秦郡巡查禦史朝暢白乃臣在太後府私牢中救獲。只因黃仟此番作惡,朝禦史據實寫了奏折被黃仟截獲,便扣押施刑。朝禦史傷勢過重,但為禀明秦郡百姓所受苦難,正在午門外候着。”
皇帝只說了一個字:“宣。”
流風不敢怠慢,親自前往午門。好在他心眼多,讓兩個金瓜武士跟着。果然這位禦史大人渾身是傷,似乎腿都斷了。兩位金瓜武士架着他便往勤政殿去,流風在後面低聲将事情簡單告訴朝暢白。末了又道:“朝禦史寬心,皇上定會為百姓做主。朝禦史身上所受苦楚,皇上記在心上的。”
朝暢白果真是斷了腿,在兩金瓜武士攙扶下正要跪拜,便聽皇帝開口:“朝愛卿免禮,流風,看座。”
朝暢白眼眶一熱,他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位少年天子,含淚道:“微臣謝主隆恩。”
張昌松溫言道:“朝禦史,請你講秦郡之事詳細說下。”
朝暢白雖坐着,還是拱手道:“是,下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秦郡太守黃仟自光和三年上任以來,魚肉百姓,草菅人命,勾結匪人,排除異己。先後有四位巡查禦史,監察禦史察覺此人罪行,卻被搶先羅織罪名陷害。秦郡各地知府縣令裏,好一些的明哲保身,差一些的狼狽為奸,諾大一個秦郡,等若黃仟私土。”
朝暢白說到這裏,滿朝文武再沒人敢為黃仟說話,連嚴寬也在心中思量片刻道:“此人膽大至此,當真禍國殃民。虧得驸馬爺殺了,殺的好!本侯一時不察,還請驸馬爺恕本侯不知之罪。”
“昌平侯言重,季常豈敢?”季常接着朝暢白的話道:“如今雖然民憤已平,臣還請皇上早日派遣官員,整治秦郡上下。”
皇帝點頭,看了看下面的人,見歐冶似乎要說什麽,卻不給他開口的機會,道:“朕親政以來遇到第一件大事便是此事。朕雖年幼,但母後常說,君如船,民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此等動搖國本之人,雖然斬殺,但該治之罪不可廢。刑部,将黃仟之罪拟旨公告天下,朕要讓天下百姓知道,大昭若有此類,必嚴懲不怠。”
刑部尚書趙寧拱手道:“臣遵旨。”
皇帝又道:“朝愛卿,便勞煩你歇息幾日,返回秦郡,将那些獲罪之臣治罪。至于秦郡太守,便由朝愛卿擔任。都察院另派禦史前去。”
歐冶見皇帝頓了下,忙插話道:“啓禀皇上,若撤換過多官員,恐怕朝廷沒有那麽多官員增補。如今秦郡百廢待興,不可無官員掉配,恐再生變。”
皇帝冷眼看着歐冶,怒道:“朕還沒問你,你們吏部選官,便是這般給選的?好大一個蛀蟲。若不是朕派遣的是平京四營,黃仟還要為非作歹多久!”
“臣知罪!”歐冶大聲道:“臣有失察知罪,但秦郡不可無官,如今雖有舉人,但能擔任知府縣令者甚少。還請皇上三思,從者輕罰以儆效尤。”
皇帝搖搖頭,道:“知府治罪,便以同知暫代,下面還有通判,難不成還真沒人?縣令也如此暫代。至于缺口,這不馬上便是科舉,以大昭全國之英才,還選不出秦郡一郡之官員?”
皇帝這是要拿秦郡練刀,肅清荊黨。這時朝臣們才反應過來。然而秦郡事發後竟然隔了幾個月,等到季常回京,才被平京得了消息。這雷霆手段,讓荊黨之人心下惴惴,一些倍受排擠的官員涕淚縱橫。
皇帝又交待下幾件安撫事宜,竟然均是有條不紊,嚴絲合縫。末了,又道:“吏部選官失職,然今後定不可再懈怠。官員大考也應多加謹慎。此次便小懲大過,吏部涉及秦郡官員大考之人罰俸三月,歐愛卿将名單名日報上來便好。”
今日張廣告病未曾上朝,歐冶先前又頂撞了皇帝,此刻不敢多言,他心下着急,此時立刻道:“臣遵旨,皇上寬宏,臣代吏部謝皇上。”
“免了,朕也并非不近人情。”皇帝站起身走下去,他身量未足,人又消瘦,再加上少年人嗓音沙啞,走在群臣中顯得有些怪異,“朕自親政以來,每日母後均會教導于朕。兒時朕多不懂事,鬧了許多笑話。禦書房裏搗蛋,也是常有之事。如今想來,冷汗直下。朕雖做不來□□,父皇那樣的明君,也斷不會堕了祖宗的名聲。秦郡之事,朕今日得聞,實在震驚。想我大昭立國,如今才三十六年,竟然有臣子貪墨至此——這與前宋有何區別?朕自會自省,也希望諸位臣工多加思量,這一身官袍,是為何穿戴齊整的。”
等到皇帝的身影從謹身殿消失,這些大臣才想起,皇帝今年也要十六歲了。而當日晉王出京迎敵,也是這般年紀。
皇帝親政以來首次與荊黨交鋒,黃仟身首異處,抄家流放,秦郡一地肅清,端得是幹脆利落。當晚嚴寬在荊國公府氣急敗壞,但已成定局,卻不是他能左右的了。張廣倒是老神老在,并不以為意。
“也怪黃仟做事太過,被人抓了把柄。平京四營雖是廢物,但季常是什麽人?那個朱間邝也是幽雲軍出身,他怎麽就不知道堤防?”張廣道:“不過也無需過于懊惱。秦郡終歸不如望海富庶,便是給了他又如何?”
“國公爺說得是,科舉将至,既然要派官員,這倒是一個好借口。”歐冶先開口道:“只需稍微做些手段,望海有大公子坐鎮,定是鐵板一塊。”
“博勳,你将此次事書信一封,差人送去幽州,給成乾送去。”張廣對汪博勳吩咐了句,汪博勳點了點頭,道:“看來太後此人不簡單,學生估摸着,這都是太後與張昌松所安排。他們忍耐多年,此番出□□厲風行,也是難免。”
“哼,一介女流,再如何,也掀不起什麽風浪。”張廣說罷,幾人一同附和,又讓下人上了茶,商量起科舉之事。直到天色全黑,幾人才離開。
這日下了早朝,皇帝看了看天色,對身後的流風道:“去蓮妃那帶句話,朕午時禦書房有些事,晚點去用晚膳。對了,前兒西蜀送來的蜀繡,拿去讓蓮妃選兩匹她自個兒中意的。”
“是。”流風又候了候,見确實沒什麽事,便轉身往承乾宮方向去。流風心下念叨,看來想去見見杏兒恐怕今日是不成。
禦書房今日倒是熱鬧,江寒楓正與關原争論,張晔也在一旁說着什麽。反看張暄楊融,則各拿了本書坐着閱讀,對一旁的争吵充耳不聞。門口當值的小宦官報了一聲,只看到皇帝自己推開門進來,後面誰也沒跟着。五位侍讀都起身行了一禮,皇帝也随性,揮揮手道:“大老遠就聽見你們幾個争什麽,但也聽不仔細。誰來說說,到底是何事?”
張晔輕哼了一聲搶先答道:“回皇上,臣與江侍讀,關侍讀在說玉恒與陳瑾誰能問鼎于京。臣以為,雀尾樓主雖力壓諸位大才,但誰都知道謝衍謝先生偏才之名。若論第一,怕陳樓主得弱于玉恒。”
“雀尾樓、聚賢閣之名,朕也聽過。”皇帝瞥了眼關原三人,道:“這二人均要參加科舉?”
江寒楓道:“回皇上。玉恒本就是來參加月底科舉,至于陳樓主,臣并不知道。”
皇帝笑道:“朕記得朕的幾位侍讀,雀尾樓開的時候也是去過的。楊侍讀不是次名麽?你說說看,這陳樓主敵得過那個玉恒麽?”
楊融一驚,但還是鎮定答道:“陳樓主高才,臣自感不如。但玉恒之人,臣素未謀面。臣不知。”
“也罷,這種事情最是無趣。朕今日來看看幾位侍讀,”皇帝收了笑意,很滿意地點點頭,道:“今次科舉,幾位侍讀都是要參加的。朕親政以來,頭一次科舉,之後這禦書房恐怕也就不再設侍讀了。殿試之上,朕等着五位侍讀出現。管他什麽雀尾樓、聚賢閣,朕不信朕的侍讀會輸于一個望海郡玉恒。”
四個人聽到這話都有些熱血沸騰,唯獨關原苦着臉,道:“皇上,微臣是參加武舉,這殿試怎可比得過玉恒的精妙文章?”
皇帝一愣,哈哈笑道:“關侍讀怕什麽,那玉恒再厲害,你關侍讀一劍上去劈開他,武舉奪魁,朕便準你從軍!”
關原聽罷,咬咬牙道:“微臣鬥膽,敢問君無戲言?”
皇帝看了看他,氣定神閑:“若你武舉奪魁,朕準你從軍幽雲。”
關原大喜,道:“那說不得,臣拼卻這顆腦袋,也要拿來那武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