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隔閡
? 走出景陽宮,雖然是白日,可皇帝還是覺得寒意入骨。他打了個哆嗦,流風忙把大氅給他披着,“皇上,當心天涼。”
“走吧,去養心殿。”皇帝拉了拉領口,在侍衛護持下上了車。
養心殿是太宗皇帝寝宮,平日裏也愛在此處召喚些臣子議政。自從太宗皇帝駕崩後,養心殿便廢了多日,盡管每日裏打掃的勤快,還是冷清得很。
如今養心殿的掌事太監郭股便是之前謹身殿的掌事太監,皇帝大婚後便打發了他挪地,給流風騰了位置。有些不懂事的小宦官還替他不平,被郭股罵人幾頓後再沒人說什麽了。說不得,流風流岚還都是郭股一手□□的,他在宮外沒什麽親戚,如今不過是在宮中混閑職養老。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何況皇帝還算仁厚,沒打發了他去浣衣局勞累。
皇帝到了養心殿,見着這算是看着他長大的老太監,也不準他行禮,道:“郭公公,身子可好?若是不好便請太醫來瞧瞧,可不能耽誤。”
郭股知道皇帝本性不壞,哪有宮外傳得那般不堪,哈了腰便起身了,“回皇上,老奴哪裏都好,每日替皇上守着先帝爺,心下高興。”
皇帝邊走邊道:“朕也只放心你替朕守着,他們毛手毛腳,哪裏有過郭公公心細。”
等皇帝走進正殿,君臣行過禮,郭股流風便退下,只留他們君臣二人敘話。
“國公的陵寝□□早有安排,大殓之日劉将軍不在,朕為國公大殓,還請劉将軍不要怪朕。”這大概是天下最奇怪的翁婿吧,舉止合理,談吐文雅,但沒有平常人之間的親近。
劉伯韬已經在官袍外穿上了孝衣,臉上難掩疲憊,“臣代父親謝皇上隆恩。”
“劉将軍不必這樣,”皇帝自己坐在了養心殿的禦座上,也示意劉伯韬不必拘禮,“朕已經命欽天監選好吉日,為國公大葬。劉将軍連日奔波,這些小事不須操心。”皇帝頓了頓,還是有話直說道:“朕請劉将軍進宮,想來劉将軍也知道為何。朕不打算用奪情之策,劉将軍在國公大葬之後,不知道幽雲軍朕可交給何人最妥當?”
劉伯韬本以為皇帝會奪情不許他守孝,此時略略吃了一驚,但也不是沒有準備,道:“皇上安心,幽雲軍騎兵營将軍馬季河可堪重任。”
“馬将軍朕早有耳聞,可擅斷不擅謀,并不妥當。”皇帝搖搖頭,“李尚書執掌兵部,也不可離開,朕怕稍不留神,國亂是小,斷不可讓匈奴亂我幽雲。”
劉伯韬心下稍安,果然皇帝并非傳言中昏庸,還是有些見地,但是劉伯韬想了想翼國公當日離開幽州之時留下的布置,道:“皇上所言有理,但季河在幽雲多年,熟悉匈奴,所謂知己知彼,雖不能說馬踏匈奴,但是守衛幽雲還是足夠的。”
皇帝也點點頭,道:“朕并非怕馬将軍守衛不來幽雲郡,怕的是有些人并不會讓他做。”
皇帝眼中掠過一絲陰霾,與劉伯韬對視一眼,都不約而同想到了那個人。
劉光義已經出殡好幾日了,當日出殡,綿延幾日的大雪初停,平京城裏的百姓自發為他護衛。
劉伯韬帶着兩個兒子為翼國公扶棺,慢慢從安遠門走出去。皇帝在門外的棚裏,帶着一衆朝臣,為這位戰功顯赫的國公送最後一程。而久未上朝的荊國公也站在人群前面,為這位昔年并肩戰鬥的戰友,大昭立國後最大的絆腳石送最後一程。
皇帝沒有攔住送葬的隊伍,說些什麽廢話,表達對翼國公仙去的哀思。泰陵建在平京城北邊,□□特意選在那處,意味着雖是殘軀也應守衛大昭。太宗的定陵與泰陵相對而望,共同拱衛平京城。禦林軍一萬士卒便是常駐兩帝陵寝,是平京城北邊第一道防線。
劉伯韬此去為父親送葬,已然請去了軍職,為父親守孝。朝野驚訝于皇帝并為奪情,但想來也是因為本朝沒有先例。劉伯韬守靈百日後回來,也不過是在家中守孝,不得入朝當職了。朝臣們自然開始憂心劉光義一去,皇帝失去一大依仗,只怕日子難過了。
夜裏,皇帝悄悄來到景陽宮,讓江月待着丫鬟們都出去。劉光義大殓是皇帝與劉幽一起做的,可大殓之後劉幽便病倒了,到現在還未曾下過床。
方才他來的時候劉幽才睡下,他問了江月,知道已經喝了藥,才略放心些。皇帝伸手探了下劉幽的額頭,發覺還是有些燙手。她雙頰顯着病态的坨紅,燭火映襯下,眉頭簇着,顯得無奈至極。皇帝凝望良久,終究還是不忍心,将左手食指中指并攏,屏息點在劉幽眉心,用自己從未在旁人面前顯露過的內息平緩劉幽體內的毒火,讓她退燒。
劉幽本來睡得就不踏實,渾身熱得難受,偏偏想要醒來,卻醒不過來。但慢慢的似乎是有股涼風襲過,一種安寧的力量平緩這些日子以來焦急的心。她緩緩睜開雙眸,眼中還帶着朦胧的神色,看到皇帝正坐在床邊,左手撫着自己額頭。
“對不住,把你吵醒了。”皇帝收回手,淡淡笑道,聲音裏隐着一絲倦怠,“胡太醫果然了得,已經不燒了。餓不餓,朕讓人給你端碗香米粥?”
劉幽看他好幾眼,才徹底醒了,道:“這是什麽時辰了,皇上怎麽來了?”
皇帝按住她的雙手,道:“乖乖躺着,朕不放心你,來看看。”他替劉幽拉好被角,壓低聲音道:“瑾辰,咱們自小一起長大,你便如朕的妹妹一般,朕來看看你,關心自家妹子有何不可?好叫你知道,朕之前答應過國公,定不會虧待你,定會在時機妥當的時候給你自由。君無戲言,國公對朕恩同再造,朕與你一起聽學長大的情分,朕會找個時機送你出宮的。”
這些事情劉幽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一直認為劉光義既然已經去了,皇帝不認,也不為過。如今他這般坦坦蕩蕩說了出來,劉幽一時間有些愣神,再加上又想起爺爺,咬了半天唇角,終究一個字也不曾說出來。
皇帝搖搖頭,擡高聲音道:“江月,去小廚房把熱着的粥給端來,還有讓切點清淡爽口的小菜。”
江月在外答應了一聲,自去小廚房拾掇。江心則取了熱水進來,服侍自家娘娘略微洗漱下,這時候江月也端着食盤進來,江心把一張矮幾放在床上,道:“娘娘便別下床了,別好好的再着涼。”
皇帝見江月也給他拿了碗筷,便除了靴子,也上去坐着,道:“朕剛剛好有點餓,一起吃點吧。對了,杏兒那丫頭呢?若是沒吃,讓來一起。”
皇帝對杏兒寵愛的很,這是景陽宮中人都知道的事情,江月便回道:“回皇上,杏兒姑娘本來幾日未眠,方才說要在外面候着,但是撐不住睡着了。奴婢便扶着她回屋裏睡下。”
“那就不理會了,你們也都歇着吧,讓流岚在外面值夜,今兒朕看着你們娘娘。”皇帝搖搖頭,也不多話,一勺粥上放了粒芹菜,喂給劉幽,并不給她拒絕的機會。
江月江心抿着嘴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外間傳來流岚請安的聲音,便徹底靜下來。
劉幽只是動了五六口,便再也吃不下。皇帝也不多勸慰,自己用了半碗粥,才叫流岚進來把矮幾端出去讓他加個宵夜。房中地龍燒的火熱,皇帝口幹,自己光着腳下床喝了半壺水,轉過身邊走邊脫去外袍,随手放在一旁。
“瑾辰,朕不瞞你,朕沒奪情,是覺得示弱一下,免得真就現在硬碰硬。”皇帝上床後并沒躺下,而是盤腿坐在劉幽身旁,“朕也不知道明日早朝會是什麽光景,時間太緊,很多事情都有些來不及,朕只好盡力而為。”
皇帝并非平京傳聞那般胡作非為,自小一同聽學的劉幽怕是除了莊簡之外最清楚的。莊簡曾經毫不避諱說過皇帝資質不過中上,但劉幽知道這話皇帝一直記在心下,是為了勉勵自己,任何時候都要下足功夫。莊簡教人不拘一格,士農工商三教九流,沒有不教的。
劉幽雖然在雀尾樓奪下樓主,她自己卻知道是占了對上樓主性子的便宜。這是皇帝頭一次跟她說朝政之事,卻在這樣一個萬事皆被動的情勢下。
劉幽略微思量,便知道皇帝憂心何在。“皇上,你可尋先生商議了麽?”劉幽先想到的便是莊簡,皇帝嘆口氣,道:“朕倒是脫身去了次廣平街,可先生不在,留了張字條,只說‘此間事不急,邙山踏雪去。共雪飲不醉,伴春當同歸’。朕,唉,先生高看朕了。”
劉幽一聽便知道這又是莊簡留下的課業了,對此也是無奈。她素來機敏聰慧,退了燒,哀思稍減,腦子裏想了想,道:“此番幽雲大将軍,非得是從朝中派去才可。”
“朕也知道,可派誰去?李尚書不可丢下兵部,張大學士是文臣,季常去送災年未歸。壽齡侯掌着禦林軍。”皇帝不自覺間便與劉幽如探讨課業般敘說起來,絲毫不在乎後宮不可幹政的條框。兩人靜坐片刻,劉幽道:“皇上忘了慎郡王。”
皇帝眼睛一亮,可又道:“慎郡王,他……”他話沒說完,劉幽以為他想說近年來與慎郡王不合,怕是不妥。于是道:“慎郡王這些年安于崇文館,與王妃共同撫養郡主,并無不妥之舉。況且他又是那人親外孫,派他去,想來也堵的住荊黨的嘴巴。再者說,幽雲軍如今只怕是全軍上下只認父親留下的馬季河,左右不過三年時光,也不怕什麽。”劉幽見皇帝眼珠流轉,知道他在權衡利弊,也不多言。
“好!如今之計,說不得,得勞煩哥哥了!”皇帝笑着說了句,躺在劉幽身側,也不解釋自己方才腦子裏過去的局,又突然想起一樁事,道:“朕前日得個消息,說是聚賢閣現任閣主玉恒不日将至平京,參加春闱。你這位樓主是不是得會一會那位閣主?”
劉幽知道這是故意逗她,搖搖頭道:“臣妾困于宮中,哪裏是想出去便出的去的?”
皇帝一時間沒再說什麽,可不是麽?這麽大的牢籠,困住的又豈他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