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将隕
? 皇帝待了多半時辰也就離開回宮了,劉幽這才靠近自己的爺爺,看着他消瘦的臉龐垂淚。劉光義方才便看到劉幽,沒想到皇帝膽子這般大,竟然敢這樣帶這孩子回來。“你進宮這麽久,離了爺爺身邊,愈發沒規矩了。怎能這般胡鬧?”
劉幽身上的衣服還未換過,此時再無外人,便坐在劉光義身側,道:“跟太後都是說過了的,瑾辰實在不放心,爺爺身邊又沒個知心的人,瑾辰便自作主張出宮了。”
劉光義嘆口氣,道:“這個節骨眼,真是胡鬧啊。”他坐起身,胸口的衣襟落下,裏面紗布纏繞,依稀可見血色。劉幽忙搭手撐住,卻明顯感覺到劉光義身子輕減許多,又不禁眼圈一紅。
“這傷當日我就知道好不了,幸而回來後,胡太醫親子診治許久,才拖延下來。”劉光義早就看開了生死,對自己最疼的孫女道:“我不讓他們嚼舌根子告訴你,也是怕你在宮中擔憂。”
“爺爺說得這是什麽話,”劉幽想起方才自己偷偷問胡宗鲲的話,“爺爺就這麽瞞着瑾辰,難道非得……”然而那不吉利的話,劉幽終究舍不得說出口。
翼國公府素來持家甚嚴,此時皇後悄悄回府,也只有管家跟翼國公兩人知道。劉伯韬的妾侍并府中一應丫鬟小厮家将均不知曉。然而盡管劉幽每日裏打起精神強作鎮定,哄着劉光義,這位三朝虎将還是慢慢衰老,不知不覺間已經滿頭白發。
劉幽回去的第四日,皇帝帶着“皇後”随同劉太後一同來到翼國公府上。幾日不見,劉幽原本的瓜子臉更加瘦削,眼睛顯得更大了些。杏兒心疼得緊,但人太多,她如今也知道有些事不能不分場合亂說。
明面上賜下的各類人參靈芝不計其數,流風正幫着管家入庫。劉光義卧室裏,此時只有皇帝,劉太後,劉光義,劉幽四人。劉太後坐在床邊,正低聲與劉光義說着話。
“敏兒,如今我已經不中用了。好在幽雲軍中早已布置妥當,有這般兒郎們,不管內裏鬧成什麽,匈奴斷是不懼的。”劉光義說了兩句,氣喘起來,歇了片刻才道:“這些年咱們不得不忍,好在朝中還有張兄護持,大亂之後大治還得靠他的。”
“伯父,您別說了。”劉太後按耐不住,終究垂下淚,泣道:“這些事您不必操勞,皇帝大了,不是不知道。”
劉光義轉頭看了看站在旁邊的皇帝,看他個頭開始拔高,眉清目秀的樣子跟劉太後像極了,只一雙眸子跟先帝一模一樣。“皇上,幽雲軍裏是有幾個刺頭,但都是對事不對人的漢子,一心為國。若是将來他們有什麽不尊的地方,”
“國公放心,朕知道的。”皇帝忙打住他的話,誠心道:“都是為了大昭,朕也是想過,萬一不成,朕這皇帝做不做都不要緊,國不可不國。”
“還有瑾辰這孩子,”劉光義臉色潮紅起來,皇帝見狀不對,高聲喊道:“傳禦醫!”他話閉,門外候着的胡宗鲲一推門闖了進來,也顧不得禮節,給劉光義搭脈片刻,取出銀針,拉開劉光義身上的中衣便針灸起來。
劉幽已經哭紅了雙眼,雙腿發軟,幸虧皇帝一把抱住了才沒有跌倒。
劉光義撅了過去,此刻呼吸急促。胡宗鲲禁皺着眉頭,右手扶着銀針攆動。過了半個時辰,劉光義呼吸才平穩下來,臉頰潮紅漸漸退了。
胡宗鲲擦了擦冷汗,才轉身對候着的三個人道:“翼國公方才一時急火攻心,好在發現及時。”
“爺爺還能撐多久?”劉幽這話問出來,幾個人都有些訝異,皇帝本打算出言安慰,但看她小臉蒼白,想要說的話竟說不出口。
胡宗鲲想了片刻,“臣不離身,或可保全三日。”這話,也是胡宗鲲往滿了說的。其實能不能保全三日,他也沒多大把握。
沒想到劉幽咬着牙,對胡宗鲲道:“那就勞累胡太醫,莫要讓爺爺受太多苦了。”
誰也沒想到劉幽會說這話,皇帝在她身後不自覺紅了眼圈,劉幽在胡宗鲲訝然之後,鄭重點了點頭,又掙開皇帝,行了禮道謝。
胡宗鲲去下銀針,出門吩咐了跟着他的一個小太監怎麽熬藥,怎麽準備,也顧不得自己一身狼狽,便在外間坐下守着。劉太後勸了兩句劉幽,這孩子只是坐在劉光義床前,誰也不曾理會。劉太後低聲與皇帝說了兩句,自己先回宮中安排。
走出翼國公府的時候,劉太後對身邊的朱自芳道:“拟旨,要幽雲大将軍劉伯韬火速回京。幽雲軍中事務由馬季河暫代。”
“是。”朱自芳心下一淩,知道這旨意意味着什麽。但他不敢多言,扶着劉太後上馬車,離開時候看了眼翼國公府朱漆金匾,知道一個時代即将落幕。
“這老不死終究要死了。”荊國公府的書房,張廣正跟歐冶與汪博勳心不在意喝着茶。等到了确切的消息,張廣卻是一臉悵然。此人一死,他最大的絆腳石就消失了,帝位指日可待。可他還為來得及開懷一笑,汪博勳便道:“國公留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最怕他臨死布置幾個狠手,咱們犯不着此時折進去太多。”
張廣神色一變,自從汪博勳做了他的幕僚,這人說話是個刺頭,但每每出言卻有深意。歐冶冷眼看了看道:“哼,我看你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哦,我汪博勳雖然沒有大功名在身,但說話從來實事論事。幽雲軍咱們沒有實打實的把握控制,真打起來,殺敵一百,自損三千。可咱們若早做打算,何必損折咱們的兵将?”汪博勳觑了歐冶一眼,冷哼道:“還是歐大人覺得開國元勳不足,想獨吞?”
“你血口噴人!”歐冶大喝道,眼見自己麾下兩個最重要的謀士又要開吵,張廣拉下了臉,喝道:“你們兩個都給我閉嘴,這般吵吵成何體統?”
歐冶還要開口辯解,張廣便道:“博勳說的在理,本國公也是這般打算的。”
“國公,下官以為如今之計,不若放權。”歐冶不是沒思量過,此時再按耐不住,“此時國公應帶頭讓皇上親政,然後告病修養。待到民怨四起,國公振臂一呼而百應,天下唾手可得。”皇帝雖然近些時候有些似模似樣,但前些日子還是搞了個什麽禦馬監,不學無術。
張廣點點頭,他不是沒想過,此時聽到歐冶也這般想,更加覺得自己想的明智。但他還是問了問汪博勳,“博勳呢?”
歐冶緊張起來,要知道汪博勳向來與他不對路,這個主意也是昨日他自己府上幕僚給尋思出來的,分析利弊後,歐冶覺得實在可行。但這半年荊國公愈發倚重汪博勳,他生怕這姓汪的跳出來反對他。
“學生以為可以。但學生認為趁劉伯韬回京守孝,國公應對幽雲軍早做打算。”汪博勳恭敬道,歐冶見他沒有反對,先松口氣。張廣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可這人選,還是得多加思量。
冬日裏第一場雪終于落下了,紛紛揚揚落了一夜。整個平京城白茫茫一片,又因着早起的人們,踏着雪,踩出些世俗的印記。平京才因此顯出人情味。然而烏衣巷口,翼國公府上朱紅的金匾上,終于挂上了白。一代名将,翼國公劉光義在自己床上終究咽了氣。皇帝與皇後親在身邊送終,這份殊榮,雖然于理不合,但對這位開國元勳來說,并不為過。
皇帝禦筆聖旨就是在翼國公府發出的,罷朝七日,舉行國喪。并着禮部準備下葬事宜,陪葬泰陵。
劉幽醒來的時候,只看到杏兒支楞着腦袋,歪在桌子上打瞌睡。皇帝背靠着床,臉揚起來,也是半夢半醒的樣子。她沒出聲,大量了下才發覺這是景陽宮的卧室。這時候流風悄悄走進來,皇帝直了腰,流風趴在皇帝耳邊說了句話,皇帝放輕嗓子對他吩咐道:“讓劉将軍到禦書房稍等片刻,朕馬上就去。”說罷揮揮手,示意流風退下。
原來父親回來了。劉幽睜開眼睛,想了想,才想起爺爺已經離世,自己悲恸之下暈了過去,其餘的卻再無印象。
“醒了?”皇帝自然看到劉幽睜開眼睛,對着這個一同長大的小姑娘,一下子軟了心腸,柔聲安慰道:“什麽都別多想,你暈了三天了。我已經讓小廚房炖了些滋補的,過會兒讓江月江心伺候你用些。”
劉幽掙紮着要起身,皇帝便伸手扶着她起來,又轉頭喊醒杏兒要她去打盆水來。“瑾辰,我知道你心下難過,翼國公的傷勢一直瞞着你,這是我的主意,你若是怨恨,怨恨我便是了。”
劉幽打斷他的話,問道:“爺爺早就傷了?”
“嗯,”皇帝不再隐瞞,“翼國公與左巴青甲一戰受了箭傷,傷到心肺。胡太醫親自診治,但,但翼國公常年戰場厮殺,這次卻是傷到根本,一直難以愈合。”
“我知道了,別再說了。”劉幽別過臉,“多謝胡太醫,讓爺爺走之前沒太受苦。”
皇帝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聽見外間簾子打開的聲音,只好低聲道:“朕去養心殿見劉将軍,你有什麽話要帶麽?”
劉幽沉默片刻,道:“皇上說笑,後宮不得幹政,臣妾怎可與前朝将軍私相傳言。”
皇帝心下一緊,見杏兒已經端了水盆進來,江月也拿了食盒,只好道:“你多留心身子,朕回頭再來看你。”